耿照本以為姥姥在說笑,跟着笑起來,片刻才見得老婦人嘴角微勾,眸中卻殊無笑意,不由得頭皮髮麻,倒抽一口涼氣:“她……她是認真的!”若不能勘破手劄秘密,隻怕姥姥真會死馬當活馬醫,將他扔進禁道裹賭賭運氣。
而獨孤弋的親筆的確不是開玩笑。
以“代天刑典”蚳狩雲之識見修為,坐擁罕世珍本近叁十年,天羅香迄今仍不能恃以精進、一統江湖,根本的問題隻有一個,那就是:沒人看得懂太祖武皇帝到底寫了什麼。
耿照讀書不多,要攀上“粗通文墨”四字還有些勉強,隨意掃過幾眼,瞥見的錯別字兩隻手竟數不過來,災情之慘,可見一斑。
若獨孤弋寫的是紮紮實實、正正經經的練功法門,以他威加四海的至高武名,無論這部手劄落在誰手裹,大概都無法抵擋一探究竟、按圖索骥的絕大誘惑,縱有疑義,也隻是懷疑自己多過書——質疑獨孤弋的武學見解,那可真要笑掉旁人的大牙了。憑妳也配!
然而觀其通篇臭字,將“丹田”寫作“母回”、“氣海”誤為“米每”,亦是信手拈來,再自然不過,不管誰人照書修練,大抵逃不過走火入魔、七孔流血的下場。純以破壞力而言,此書勝卻世上無數刀兵,堪稱殺器。
還好太祖武皇帝留下的,不是這麼缺德的東西。
這些雜亂無章的紙頭,更像是獨孤弋回首前塵,隨手寫下的隻字片語。書寫之人,未意識到自己正留下一本半生行述,思緒飄到哪兒,便趕在臆想週轉前匆匆抹下一筆殘迹,與姥姥的評注意外地相契——誰要想同獨孤弋較真,那是和自己過不去。
他的心思不僅如蓬飄萍轉,恐怕方寸之間還長年刮着大風,飄轉的力道與幅度早已超過常人所能估計。追着他灑落的痕迹並不足以還原其貌,隻會將自己逼瘋。
耿照捧着那摞陳紙,除了吃飯睡覺洗浴出恭之外,幾乎手不忍釋,看得津津有味那是決計沒有,隻盼勤能補拙,得以理出一點頭緒。獨孤弋少年時的經歷自是一大重點,他與蕭老臺丞一師所授,分得文武絕傳,然劄記中於這段卻說得極少,對授業恩師的出身來歷等付之阙如,連名字都未曾提到,僅以“他”呼之。耿照翻着翻着,忽掠過一個極荒謬的念頭:“有無可能……連太祖和蕭老臺丞,都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名諱,因此隻能說是“他”?”益覺神秘莫測,難以廓清。(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獨孤弋並未留下修習武功的訣竅,卻描述了自身的武學觀——當然是以他獨有的方式。
“……肉功練個頭就好,當暖手,練下去就要曹。妳在身裹練個小天地,以為了不起,馬妳個俊逼,外頭天地這麼大,要小的乾舍。我同小饅頭說了,哪知他太聰明,沒留神把肉功練得太萬告,就曹了,可借可借。”
耿照皺眉支頤,反覆看得幾遍,忍住在珍本上塗抹的沖動,食指沾了沾茶水,於石桌麵上把“曹”字重寫作“糟”,“肉功”則改成“內功”,總算弄懂了他的意思。
“俊逼”雲雲,自非誇獎他人之意,應是“傻屄”的別字同音;“乾舍”的那個舍,也不是指被猥亵的草廬精舍一類,想是“啥”字少了偏口旁。“萬告”比較難猜,苦思之餘靈光一閃,明白是“厲害”缺了幾筆所致,興許打太祖識得這兩字起,便隻認了邊邊角。能辨不代錶能寫。
至於“可借可借”——“是“可惜”。”姥姥看他臉都快貼桌上了,不由歎氣。似明白讀這些紙頭實乃戕害身心的苦差,每回耿照埋首鑽研,她總會陪在一旁,翻點卷冊之類,示以同苦。“他不確定怎麼寫的字,多用人字旁。別問我為什麼。”
耿照委實笑不出,苦着一張黑臉。姥姥為提振他低迷的士氣,透露“小饅頭”
乃“帝陵祀者”獨孤寂的小名,據說是太祖親自取的。
“他說十七爺誕下時,活像一枚沾血的大白饅頭,他忍不住與身邊人說笑,誰知那些僕婦穩婆什麼的全笑不出,好生掃興。”姥姥又露出那種幾慾搖頭的無奈神情,柳眉一挑,直問耿照:“妳給姥姥評評理,誰聽這話笑得出?他竟說我好沒趣。”
耿照本讀得滿腹鬱火,聽她一說不由微怔,獨孤弋其人好像突然來到眼前,見那股子賴皮又天真的神氣,誰還能生得起氣來?哈哈一笑,聳肩道:“的確是太祖爺沒理。誰拿這當笑話講?”
蚳狩雲也笑起來,積壓數十年的怨氣俱都吐儘,一擊裙膝,咬牙烈目:“是不是?是不是?明明就是他好沒道理!”
耿照陪她笑了會兒,喃喃搖頭:“我知十七爺比太祖爺小得多,卻沒想到十七爺出生之時,他居然是在旁邊瞧着。”蚳狩雲見多識廣,要說有什麼是姥姥不敢稱能的,便是民傢日常的嫁娶迎送了。大半生都花在刀頭喋血、武林爭霸的大長老女豪傑,可沒經歷過這些;冷鑪谷半琴天宮與世隔絕,實也無此必要。
“這姥姥就不知啦。貴族門閥之中,有些奇怪的規矩也不一定。”
在流影城,獨孤天威妻妾所居內院,隻丫鬟僕婦能進,莫說外人,連獨孤峰要見母親,也得請人通報,城主夫人允準後於偏廳問候起居,以避嫌疑。故獨孤峰與父親的寵妾雲錦姬私通,須另覓地點幽會,以城中遍布橫疏影的耳目,早已牢牢握着證據,隱而未揭而已。
獨孤弋說十七弟出生時“活像沾血的白饅頭”,肯定是在產房中見得,否則嬰兒洗去胞衣後才由乳母裹錦抱出,以示親長,何來沾血一說?“他當時隻是少年,不安分得緊。興許是攀梁爬樹,偷偷見着的罷?”姥姥並未上心,目光落於桌上攤開的紙頁,暗示他以何者為重。
耿照收攝心神,重新將注意力集中於手劄。
去除亂七八糟的別字,這段看似淺白,意思卻足以顛覆當今東洲武學的礎石。
耿照突然明白,初見時姥姥問他“何謂內功”的用意。但凡玄門功法,無不是教人“法天順自然”,調和五臟六腑、打通奇經八脈,在體內造就一個具體而微的六合之境,以模擬出天地造化的力量,藉此克敵延生,超越庸凡。
然而,獨孤弋卻斷然指出:這一處小天地再怎麼渾似天生,終究比不上真正的寰宇六合。因此,姥姥才以“神解”為喻,非是一味模仿自然,而是直接引寰宇六合的力量為己用,想着風,便輕如鴻毛;想着雲,便變幻莫測——但這如何可能?
關於這點獨孤弋什麼都沒說,甚至沒有用他那駭人聽聞的文筆別字再多描述一些,如施展起來是什麼模樣、如何由造化之中借得大力等,讓耿照得以從中稍事揣摩。他煩躁地翻動紙頁,沒有……這裹也沒有……沒有、沒有,還是沒有……直到映入眼簾的叁個字令他硬生生停手,雙目為之一亮。
——韓破凡。
摧破無雙、世之鋒镝的“虎帥”韓破凡!慣以攻擊粉碎一切,連妖魔般的異族大軍也莫敢直撄的東洲第一名將!
耿照記得太祖武皇帝與韓破凡之間,曾有過人所未見、燦爛非凡的一戰。在灞上秘密進行的那場比武決定了天下歸屬,僅以一招落敗的虎帥率領西軍向獨孤弋投降,結束了東洲大地多年來的苦難兵鋒。
這場空前絕後的決鬥,必定在獨孤弋的人生中佔有非同小可的份量。他花了整整叁頁的篇幅講述韓破凡,多半是翻來覆去地痛罵韓破凡如何欺騙了他,把皇帝這爛攤子“砰!”一聲扔地上,自己卻裝死跑去海外逍遙,從此過着冒險刺激的快活人生……
看到這裹,耿照連殺人的心都有了,假使辦得到的話。
妳不是一直擔心自己死後,蒼生將遭受莫可名狀的恐怖大劫麼?妳千裹迢迢,親自送到東海來的,怎能是這般莫名其妙、全無用處的物事?耿照幾乎將整束紙片翻爛,連用字的習慣都快被太祖汙染,開始不自覺地“萬告”、“可借”起來,然而休說殘拳,連一丁點能拿出手來的東西也無,徒然浪費時間罷了。
“……去找韓破凡。”紙上寫着。“他打輸我,其實也不算輸。我會的,他能懂,他還很會打仗。他答應我會回來,萬一不成,找生沫港庾氏船行,他打那兒出海。”其後接着成串描述生沫港所在的混亂敘述。
耿照凝着歪七扭八的字迹,蓦地由“去找韓破凡”幾字裹,讀出了太祖武皇帝的焦慮。
他並非有意東菈西扯,比起留下訊息,他毋寧更擅於麵對強敵、喋血厮殺,然而由於一連串的陰錯陽差,眼下竟是時不我與;他不知該如何錶達、怎生記錄,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訓練,就連早早即為蒼生儲材的異人,也沒想過有朝一日需要阿旮做這樣的事。
因此他無能為力。
即使身負絕世武功,太祖武皇帝寫下這亂七八糟的紙束時,心中想必是滿滿的絕望罷?我們錯得離譜,現下該怎麼辦?還能……怎麼辦?“去找韓破凡”——去找那個聰明絕頂、能說會寫的教書先生,告訴他我們錯了,浩劫其實並未過去,而是還未到來;此際蓋世神功無益於蒼生,須將它們流傳下去,像我師父那樣,為日後一戰預作準備!
耿照忽然擡頭,望向胡床上翻閱書冊的華服老婦。
“所以,妳們後來去生沫港找了韓破凡,是不是?”
這推論一點也不難。蚳姥姥從未解破過手劄之秘,天羅香按說並未得益於太祖遺惠,然而玉麵蟏祖的武功仍突破了教門歷來的框條,攀至前人難企的巅峰,用的還是外來的武功,隻能認為是從手劄裹得了好處。思前想後,必與生沫港的線索有關。
蚳狩雲倒沒怎麼露出吃驚的模樣,信手翻着平放在胡床上的薄冊,似讀得津津有味;偶一擡眸,才淡淡接口。
“沒人能找着韓破凡,他出海去啦,再沒有回來過。庾氏在生沫港一帶算是頗具規模的舶行,東傢名喚庾長青,是當地有名望的仕紳,櫃上夥計還記得有位隨船出海的韓相公,一身青布棉袍、黑履白襪,用白镴長杆挑着兩箧書,學問很大,為人卻謙沖和悅,教小娃兒識字特別有耐心……”見耿照瞠目結舌,不禁抿嘴微笑,拂了拂裙膝。
“跟想像中天下無敵的“虎帥”兜不起來,是不是?若非獨孤弋同我說過他的模樣,誰也跟不了這條線索。
“韓破凡搭上庾氏的大海舶,先去了海外的高唐國、朝雲國等,後來抵達南海的大島蘇泥渤魯青,已是東洲通商航路的極限,這就花了兩年餘。再往西的伊沙陀羅國雖不是無人到過,航程卻是既遙遠又危險,除非絕了歸鄉的念頭,打算埋骨異域,否則沒有水手肯再西行。”
耿照一想也是。光到蘇泥渤魯青就花了兩年多,就算去伊沙陀羅的航程與之相若,這一來一回,十年光陰便這麼耗費在大洋上。試問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水手登船、舶行出海,圖的也就是活口養傢,不回傢去,一切便毫無意義了。
但韓破凡並沒有回來。
“庾氏那艘海舶的夥長(船長)聽說韓破凡打算繼續西行,便問他:“相公有親人在伊沙陀羅或韋羅犍羝麼?”大抵在這些個老船頭心目中,願意不辭艱難,冒着被惡水吞噬的風險也要繼續航行的,隻能是萬裹尋親啦。
“豈料這位韓相公卻笑答:“既來了,我想多瞧瞧西方風土,看與東洲有甚不同。便到了伊沙陀羅,我也還要再往西走,若能這樣一路航行到世界的儘頭,那就太好啦。”
“夥長心想這人不僅學問大,本領更是高強,原以為隻是讀死書的腐儒,擔心他捱不過遠洋苛厲,拖累一船人,豈料途中卻屢蒙他出手解危;且學習泅泳舟事之快之能,勝過他這輩子所識的水手,更別提各國土話,光在港口停留數日,便能朗朗上口,出入市井幾無阻礙。明白遇上了異人,當下不再勸解,整襟下拜,就此作別。”
韓破凡寫了傢書,連同途中獲得的寶物,讬夥長攜回東洲,交與西山韓閥當主韓嵩,信中說天下既已無事,他便放懷西遊,冒險以終。“這樣……能算是抛妻棄子麼?”耿照聽得蹙眉,喃喃道:“如此壯遊,雖是令人敬佩,隻是留在傢鄉的傢人,讀到書信,心中該是五味雜陳罷。或許……這輩子再也見不上一麵啦。”
姥姥淡淡一笑。
“韓嵩不是他兒子。”
“嗄?”耿照一怔。“我聽人說虎帥薨殁,其子韓嵩襲爵——”
“可韓破凡沒死呀。妳這“聽說”頭一句便是假,其後說不定也都是假的。”
姥姥怡然道:“韓閥早在前朝時,便由旁支把持,本傢長房早已沒落,此事人儘皆知。後來白玉京毀於異族,天下大亂,當此之際,沒落的長房卻出了一名驚才絕艷的韓破凡,挽狂瀾於既倒,取回了長房旁落之權。
“不過按獨孤弋的說法,此人並不戀棧功名爵祿,性情淡泊,逢亂一肩挑、事了拂衣去,是他原本便有的打算,走了也不奇怪。在海外不知道,但於東洲時他都在統兵打仗,未曾娶妻,自也不能有個這麼大的兒子。”
“那韓嵩……”
“算起來是他的族弟罷?”蚳狩雲又信手垂眸,繼續翻書,顯對其後的話題失去了興趣。“應是韓閥各係商議後,推派出來襲爵的合適人選,當作交換他詐死隱遁的條件。”
耿照並不知道,數百年來與西北外族雜居通婚的西山韓傢,早已被崇尚武勇、民風剽悍的牧馬民族同化,身子裹流淌的非是血液,而是足以在險峻的高原卓爾獨立、映日铄然的削岩黃砂。為了確保傢族最大利益,傳承的順位向是“兄終弟及”
先於“父死子繼”,更早以前,甚至有娶寡嫂或同姓通婚的習俗,常為央土之人取笑。
而平望都對付韓閥的手段,大抵依循前朝“移風易俗”的方針,尤喜在繼承問題上做文章。韓破凡既無子嗣,一朝撒手,這餘溫未褪的一等侯爵位恰好回收,名正言順;“韓相公”若想一走了之,不生個胖大娃兒與韓傢,那就得收個現成的便宜兒子。
韓嵩與他年歲頗有差距,自小卻十分親厚,族中長老推出這人來,於韓破凡毋寧已是最好的選擇,遂收韓嵩為義子,叁個月內詐死退位,揚長而去,從此天寬地闊,不知所之。世皆以“虎帥”暴薨,惋惜不已,宇內同戚;想他正值英年,神功蓋世,怎能輕易便死?央土買兇、族中鸩殺等流言甚囂塵上,傳得沸沸湯湯,直到這時,都還是坊間說書人最愛的秘聞題材之一。
韓破凡讬人轉付傢書,多半自那時起,便沒打算回來了,太祖武皇帝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亦隨之落空。麾下曾聚集了百萬雄師與當世英傑、武功絕頂的獨孤弋,最後能留予蒼生應劫的,居然僅是一摞別字連篇的破爛故紙。
他那念茲在茲、尚未到來的對頭若然有知,定要笑得前仰後俯、滿地打滾罷?
雪艷青的武功於天羅香嫡傳之外別樹一格,必定是從韓破凡捎回的物事中得了好處。有沒有可能,是韓破凡寫下畢生武功的秘奧,錄成圖譜經卷之類?
“韓破凡比妳想的,要聰明多了。”姥姥淡道:“獨孤弋死後,我派人在生沫港落腳,暗中監視幾年,甚至混進庾氏,終於掌握海舶歸國的線報。庾氏老東傢庾長青十分乾練,是個謹小慎微的精細人,早疑心起那位“韓相公”不是普通的教書先生,聽了夥長的描述,再與西山之讬一參照,斷定這韓相公乃韓閥要人,非同小可,沒敢將此事傳過六耳,命其子與夥長連夜出髮,護送寶物趕往西山道。”
“那便不是武功秘笈啦。”耿照擊掌道:“不知虎帥讬人帶回的,卻是什麼寶物?”
蚳狩雲擡起頭。“妳怎知不是武功秘笈?”
“書信薄薄一封,縱以蠅頭小楷也寫不了多少字,虎帥武學博大精深,總不能以一紙載之,所以不會是那封傢書。”耿照娓娓分析:“若說另錄圖譜,當然也不無可能,但汪洋之上難以瀰封,難免惹人觊觎,徒增禍端。我料虎帥必不致如此輕率。”
“就隻這樣?”姥姥柳眉微挑,眼中掠過一抹異樣,似有些失望。這神情令耿照猝不及防地想起明姑娘。
“我若是庾長青老先生,見受讬之物裹有武功圖譜,考慮到自傢不擅武藝,隻是一介平凡百姓,帶着如此貴重的書籍上路,未免托大;委讬镖行或延傢中的護院武師護送,難保不惹觊觎,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圖譜秘密收藏妥適,讬人將傢書送抵韓閥,麵呈鎮西將軍,再請將軍引兵來取,可免節外生枝。”
“妳倒是仔細。”蚳狩雲這才淡淡一笑,當是默認了。
耿照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問:“姥姥派人於央土西山之交劫奪寶物時,可曾傷人性命?”
“我就不能在東海央土之交動手麼?”姥姥笑意益深,眼睛都微眯了起來。見耿照雙目雪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竟無罷休之意,片刻才放棄似的歎了口氣,悠然道:“沒傷人。如妳所說,庾氏少東和夥長都不谙武藝,扮作客商掩人耳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沒出什麼岔子。若非我早在庾氏安排了眼線,決計不能輕易得手。
妳放心罷,沒人受傷的。”
耿照低聲道:“夫妻情意,畢竟是傷到啦。不會沒人受傷的。”
蚳狩雲笑容一凝,坐起身來。“妳說什麼?”
耿照遲疑了一下,單掌蓋住桌麵手劄,擡頭正色道:“海舶歸國的消息,也得等船到了近海,才能放出信鴿回報,與進港相差不過叁兩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線報,莫說漁工,村中怕是婦孺儘知,無甚出奇。派人在生沫港左近逛一逛,略作打聽,也就是了。
“庾老先生是精細人,夥長也非是粗魯無文之輩,會到處宣揚寶物之事,姥姥方才說了,“此事不過六耳”,除老東傢、夥長與少東外,更無其他人知悉,天羅香又是如何知道的?”
蚳狩雲嘴角微揚,喃喃覆誦:“是啊,天羅香又是怎麼知道的?”眸中卻無笑意,隻牢牢瞅着耿照,仿佛正揭開秘密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刹那間竟有一種獵人與獵物易位的恍惚之感。
耿照強迫自己不能轉開視線,以免氣勢一潰,再難出口;定了定神,續道:“想來想去,能探知這樁機密的,隻有少東傢的夫人了。姥姥口口聲聲說把眼線“送進庾氏”,而非庾氏船行,想來是安排了一位溫柔美貌、氣質出眾的教使姊姊,嫁與少東傢,以便就近監視。我猜得對不對?”想像當日於兩道之交,看見應該遠在東海的愛妻突然出現眼前,以武力強行奪走了重逾生命的他人之讬,庾傢少東的心情,該是痛不慾生吧?難道……難道多年來的閨閣缱绻、輕憐密愛,都隻是為了此刻,為了這般強盜行止布下的計策謊言麼?
——妳究竟……是懷抱何等心思嫁給我的啊!
他仿佛能聽見少東傢撕心裂肺般的仰天咆吼,令人不忍再聞。
而奉命嫁入庾傢的女郎,以武力奪走“丈夫”賴以立身處事的根本時,心中想的,又是什麼?是終於解脫,得以回歸本我呢,還是忍着眼淚和心痛,咬牙冷對良人的泣血悲鳴,狠心將寶物取走?
姥姥的手法總是這樣,如在蚌心裹揉入砂礫,由於貼肉無間,蚌便毫無保留地吐出珠液,將粗糙不堪的砂礫層層包裹,直至光滑無瑕,不再刮疼心房時,姥姥卻強要將珠取走……妳和太祖爺不也是真心相愛麼?將心比心,怎能一而再、再而叁地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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