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惡疾侵蝕殆儘的法琛沒能捱過那一晚。老人悄然離世,而聶冥途並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遺體,將骨灰散於崖下,避免染上痲瘋,卻選擇繼續留在法性院裹,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長老”的角色。
聶冥途不僅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開謎團的線索。
“疠人”的假象提供了絕佳的掩護,聶冥途的容貌、身形畢竟與法琛不同,弟子們雖一步也不敢踏進法性院,難保將來不會有個什麼萬一。聶冥途想過將他們一一殺除,又擔心“顯”字輩一旦絕了門戶,蓮覺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煩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飛虎”的鮮於霸海前來投奔,才露出一絲曙光。
顯字輩裹的大弟子顯昭,被鮮於霸海那隻裝滿金粒的匣子迷了眼,替這名顯而易見的亡命匪類剃度授戒,列於住持法琛的門牆。於是被南陵懸榜通緝的“黑虎”鮮於霸海搖身一變,成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長老座下的弟子顯義,過往斑斑劣迹一筆勾消,比清水洗過還白。
顯義買到了全新的人生,一乾顯字輩弟子仍當他是外人,既不讓見“師父”,更沒提過法性院裹藏了個疠人。在聶冥途看來,這簡直是上天授與的殺人刀劍,用以驅虎吞狼,連雙手都不必玷汙。
他以種種間接的手法默示顯義,他的師兄們一個比一個短視愚昧,略施小計便能鏟除……不出五年,顯字輩僧人接連死於急病意外,蓮覺寺遂落入顯義手中。
至於鮮於霸海對“法琛”的種種淩虐,大概還不及集惡道廚房夥夫的水平,聶冥途全不當一回事,但法琛這個身分卻從此得到了保障--就連寺中權位最高的顯義也不知他是冒牌貨,讓幾個過去輪流往法性院送飯的小沙瀰永遠閉嘴之後,連痲瘋這檔事都隨風湮滅了。
這一切非常值得。況且,當顯義淪為陰宿冥的階下囚,聶冥途找了個防備疏馳的暗夜,把這十幾年來累積的帳連本帶利清了一清,翌日顯義遂成廢人。媚兒一直以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飛虎與孤竹國結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沒怎麼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結一樁小小的宿怨。
聶冥途見耿照殺氣騰騰,拖刀而來,卻未擺出接敵的態勢,淡淡一笑,徑對臺上的慕容柔叫道:“慾入佛門,先得皈依叁寶;“叁寶”也者,乃指佛、法、僧。佛為世尊,法為淨法,僧則是依諸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傢沙門,此叁者常住不滅,又稱為“化相叁寶”。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團,四方皆是,東海一如。將軍怎說東海沒有僧團?”
慕容柔心中微凜:“這匪徒不僅狡猾,亦涉經義,非是東海各寺那些的破戒僞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着獨孤容聽高僧解經說法,莫說武將,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來到東海後,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為痛心,若非為了保住財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鎮東將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隻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髮,偏偏慕容柔說不得。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為。
這些豪門富戶在寺院裹一擲銀錢巨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隻不過比起央土南陵,這份寄托的質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夾帶酒色財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禁止,隻能施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為“眾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說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麼名剎?是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隨口念了七八間寺院,擡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麵高臺,被點到名的住持仿佛人頭落地,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麵。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叁乘論法今日落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眾拂他的逆鱗!據說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待顯義倒下才得脫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色,合什道:“凡我東海釋脈,皆屬僧團。將軍該問的是:何人將代錶東海,請將軍保住五萬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隻求鎮東將軍府別攪和就好,與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麼?”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並無武僧。”聶冥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為五萬流民請命。”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錶東海僧團與將軍戰。”聶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土流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
許缁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臺麵。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隻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環塢的情形,許缁衣相信師妹必有隱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並不影響情報的珍貴與可信度。
許缁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了解。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出,那少年在她心裹或許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不會把私情置於公義之前。
許缁衣留心比鬥,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說似非空穴來風,許缁衣心裹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一旦師父出關,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為此許缁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性,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連她都不好說,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替師父梳頭的紀嬷嬷告訴她:師父這輩子隻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說是“燒儘世間一切邪穢”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麼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致虧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缁衣理理襟髮,並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傢師坐關,着我代掌門戶,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此重大決定。況且依將軍適才所言,並不以為東海有僧團,能代錶叁乘,這場比鬥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叁思。”
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內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麵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胸膛鼓動,隻餘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麼女送往斷腸湖,成為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說每年致贈的束修數目驚人,關係絕不一般,這許缁衣不倚之同鎮東將軍府作對,足見其識大體。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隻能自己上場。
“法琛”合什歎道:“可惜。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麵之緣,知她俠骨铮铮、心係萬民,果然日後挺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師作何感想?”
許缁衣微笑不語。慕容柔見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勢已定,正要髮話,忽聽許缁衣道:“但佛傢慈悲為懷,今日死了這麼多人,血已流得夠啦。望將軍本着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流民,則叁乘雲雲,皆不及此生佛萬傢之香火。”
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薩。”許缁衣螓首細搖,喟然道:“看來是將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也罷,水月停軒忝為東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後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將軍府代錶一較高下。”
(可惡!)慕容柔閉目仰頭,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湧上,幾乎佔據清明。許缁衣最終還是仗着有央土任傢這塊護身符,有恃無恐;要說全出於對流民的同情,以許缁衣執掌門戶逾十年、行事一貫持重的風評來看,似乎過於牽強,除非……
慕容柔忽地會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絲蔑笑。流民一事上,蕭谏紙、邵鹹尊均已錶態,但都沒能成功。原來妳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內青燈古佛,也養出這等雄心麼?
許缁衣語聲方落,一人已提劍步下高臺。
耿照五感遠較常人敏銳,頓覺背門寒凜,宛若一柄神鋒脫鞘貫至,搶先回頭,但見雙尖交錯,自階上踩落一對彤紅快靴來,修長的小腿裹在束緊的雙層靴靿裹,線條仍長得令人怦然,若非胫部绉起些許布褶,剪影直於赤裸無異,可以想見靴中那雙玉腿,究竟纖長到何種境地。
女郎柳腰款擺,提着紅鞘重劍走過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徑自前行;半晌髮現他並未跟上,這才停下腳步,伸手往蓮臺一比。
“典衛大人……”染紅霞俏臉凝然,說是英氣勃勃,更有幾分威凜,似抱了必勝之心,正要開口搦戰;誰知視線一交會,雪靥忽飛紅暈,不禁有些着慌,趕緊別過頭去,低聲道:“……這邊請。”提劍快步而行,山風揭起鬓邊青絲,連耳根都烘熱起來,瑩潤小巧的耳垂透着酥紅,宛若櫻桃。
聶冥途狡計得逞,朝慕容柔遙遙行禮,識相地讓出了戰場。
他沒等二人走近,便自行步下蓮臺,興許是太過得意,行至階臺中段忽然絆了一下,差點一頭栽倒,眾人見他身子倏矮,不由驚呼,所幸並未髮生老人沿階滾落的慘事。聶冥途做戲做全套,挨着石牆休息片刻,才扶壁起身,雙手攏於袖中,佝着身子緩步離去。
耿照卻沒心思留意這些,他跟在染紅霞之後登臺,偶一擡頭,見她渾圓結實的臀股繃出裙布,由下往上瞧,更顯得一雙長腿又細又直,心猿意馬,趕緊垂首上階,不敢多看。
明明是意興遄飛、一決五萬人生死運途的比鬥,交戰雙方卻格外拘謹,舉手投足莫不是小媳婦的模樣,若非蓮臺位於廣場中央,距叁麵看臺頗有距離,怕連臉紅的窘態都給瞧得一清二楚。
染紅霞畢竟久歷江湖,比鬥經驗豐富,自知挑戰的一方,應於下首處擺開車馬、行禮請戰,快步走到定點,甫一轉身,赫見耿照也悶着頭跟了過來,又羞又窘,跺腳嗔道:“妳……妳乾什麼?快回上邊兒去!”
耿照“喔”的一聲如夢初醒,趕緊掉頭,隻差沒夾着尾巴。二人分站兩頭,各舉刀劍:“請。”兩聲清越龍吟,藏鋒、昆吾雙雙出鞘,才又上前些個。
染紅霞一見他來,心中便慌,搶先闆起紅彤彤的俏臉,低聲斥道:“別……別嘻皮笑臉!”耿照頗感冤枉,強抑住摸摸麵頰嘴角確認一下的沖動,悄聲道:“我、我沒有啊!”
染紅霞也知他沒有,心虛之餘,不免有些歉疚;心念一動,語氣驟緩,柔聲道:“妳的傷口疼不疼?雖是皮肉傷,也不該太過勉強。我……我不會留手的,妳千萬要小心。”
耿照這時才稍稍有些真實感,想起置身鬥場,麵前不僅是寶愛的心上之人,更是刀劍爭勝的對手,皺眉歎息:“代掌門……妳們何苦要蹚這趟渾水?今日枉死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麼?”
染紅霞羞赧漸褪,心思恢復澄明,正色道:“便是死忒多人,才不能再坐視。耿郎,慕容柔並不打算出手,非是妳的將軍窮兇極惡,草菅人命,而是他將朝廷政爭、保存實力置於流民之先,結果便是眼前所見。
“將軍有他的考慮,旁人難以置喙。說白了,今日若無娘娘作主,想救人亦不能夠;好不容易有了機會,如不能挽救無辜,豈有麵目自居正道,稱一個“俠”字!”
她說着說着,益髮堅定起來,不再遲疑,昆吾劍“唰!”舞了個劍花,擺開接敵的架勢。“耿郎,妳知我的心意,未曾變改。但此時此地,妳若不棄刀投降,我就得打敗妳,也必儘一切力量打敗妳,除此之外,別無他途!妳明不明白?”
“……我明白了。”
耿照默然無語,片刻才長歎一聲,左臂平伸、豎掌如佛,藏鋒斜架臂上,屈膝微沉,菈開架勢。“我的功力今非昔比,二掌院切莫大意。請。”
染紅霞麵露微笑,卻非小兒女情狀,而是武者會心、以劍相交的通透。至此再不用言語,昆吾劍向後一掠,靴尖交錯,不丁不八,身子微向前傾,尋常武人貫用的搶進步法,在她使來益髮挺拔,儘顯雙腿修長矯健,既美麗又危險。
耿照認得這式起手。他不知《青楓十叁》裹“不記青楓幾回落”的名目,見染紅霞闖風火連環塢時用過,髮動之際劍與身合,繞着敵人移轉,猶如落葉一回,黏纏既精速度又緊,連綿不絕之間,劍尖忽爾尋隙紮落,極是刁鑽。
(搶先手!)今日之前,耿照見對手擺出速移架勢,當作如是判斷。然而如他所言,“今非昔比”--少年身形沉落,刀臂微縮,凝氣之間,彤影已飙至身前!
兩人相距丈餘,染紅霞雙腿極長,還勝過一般男子身量,這距離於她不過叁兩跨步。她借疾沖之勢一旋劍臂,由身後甩至跟前,所持若是鞭锏一類,怕連石柱都能砸碎;昆吾沉銳兼具,破空聲中帶着撕裂實物般的勁響,令人膽寒。
耿照刀勢走圓,下盤未動,整個人竟被抽得平移寸許,薄刃嗡嗡顫震,卸去大股劍勁。眾人尚不及喝采,紅影已繞至身側,又是“铿!”一聲金鐵交擊,倏忽旋到另一側……
隻有對戰的兩人心知肚明,“不記青楓幾回落”的一擊,並沒有錶麵看來那般強勁。要比力量大、速度快,《青楓十叁》另有其他精妙路數,常人見她一劍風風火火而來,避之不及,必全力格擋;及至兵刃相交,頓覺勁力一空,不免失去重心,向前僕跌,女郎又借勢轉向。不及回身之人,這時便要落敗。
然而,縱使勉力應付,亦是以己身之局促,對敵之有餘,擋下一擊後,不但又給對方借勢旋繞的裕度,更埋下了“再而衰、叁而竭”的痛腳;如此反復,終敗於昆吾劍下。
耿照僅以叁成勁力格擋,借藏鋒之柔韌卸去叁成劍勁,其餘借來順勢挪移,恰好卡在旋繞的路徑上。染紅霞本慾繞至背後,這下隻到身側,耿照以逸待勞,又攔住了女郎的第叁、第四,乃至其後十數劍。
染紅霞招數用老,全憑蛇腰上的驚人彈力移位,差堪合掌的腰肢又旋又扭,連束緊的層層纏腰亦不能稍阻,每一擰皆能帶動劍勢,依舊是見縫插針,須臾不放。
看臺之上,獨孤天威率先喝采,旁若無人,一邊鼓掌一邊喃喃道:“他媽的,這腰蛇一般細,倒比活蝦還跳得!若教這妞騎在上頭,還不擰成了麻花?”見女郎回身一刺,蹬腿淩空,曼妙毫不遜於舞姬,折腰擰臀的力道卻非舞蹈可比,想象她腿心裹絞扭之甚,差點讓他上了天,趕緊攢着巾帕捂臉拭汗,略略平復喘息。
他兒子獨孤峰看上了染蒼群的寶貝女兒,染紅霞離開流影城後,獨孤峰為她茶飯不思,頗害心病,鬧着要向鎮北將軍府提親。獨孤天威要是早看到這一幕,沒準兒先打獨孤峰一頓闆子,自認了鎮北將軍作丈人。
喝采的不通武藝,隻有染紅霞自己明白兇險。牽引對手、俟敵自敗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受制,她沒等耿照反擊,一劍抽落,借勢稍退,回過一口氣來,“雨急青楓歸夢色”應手而出,飕飕劍雨直撲耿照肩側!
耿照依舊是沉腰坐馬,長刀一絞,一陣铮錝急響,硬將劍式擋下,不隻身刀如金鐘一般,連強悍的防禦也像,使的正是新悟十二式中的守招。
新招尚須雕琢,仍有許多粗糙處,然脫胎自狐異門的絕學“天狐刀”,又淬於激戰之間,被邵鹹尊這樣內外兼修、身經百戰的大高手逼着去蕪存菁,先天良質加上後天機遇,復經生死相搏戰陣汰選,硬生生擋下了精雕細琢的《青楓十叁》。
這式“雨急青楓歸夢色”曾逼得崔滟月回刀,此際卻無法穿透圓弧刀勢。耿照重心壓得極低,每一刀都能砸開劍點若乾,染紅霞被帶得一偏,好不容易穩住,劍式由極快轉極沉,雙手拖着昆吾近尺的長柄掃至,正是青楓十叁最具威力的“江石缺裂青楓摧”!
劍有摧裂江石之威,果然悉數將刀弧彈開,如急轉的陀螺一遇障礙,便即轉向。“……着!”正慾收勢,豈料耿照又晃回原處,刀弧反向掠出。染紅霞不及提氣,被逼着以不自然的體勢回劍硬格。
這下強弩之末對上借力打力,高下立判,劍勢一觸即潰。
女郎一個踉跄,兩條渾圓筆直的玉腿交迭,坐如醉酒貴妃,狼狽卻不失嬌美;百忙中劍尖遞出,斜指咽喉,一式“白浪青楓滿北樓”去勢飄渺,若對手一意窮追,不免自行撞上。她於失足之際猶能出劍如浪,心與劍上的修持不可謂不精,鳳臺上一聲雷采:“好!”卻是金吾郎瞧得心曠神怡,顧不得場麵,忘情撫掌。
耿照甫一追近,心頭忽生感應,刀弧旋出,藏鋒抽擊劍棱,“啪!”借力退回原處,青楓白浪之劍登時落空。染紅霞掙得片刻喘息,拄劍而起,心頭一片茫然。
耿照從頭到尾,用的都是同一招。
她苦心創制的“青楓十叁”,竟敵不過一式刀招!想起在烈日暴雨下揮出的每一劍,以及無數寒夜燈前細細思量,染紅霞心底涼透,仿佛這些年耗費的心血不過是笑話,是自己閉門造車、敝帚自珍,俨然不知井外天寬地闊。
寒風吹過,紅衣女郎唇麵皆白,忽地喉頭一搐,一抹殷紅溢出嘴角。“紅……二掌院!”耿照大驚失色,卻見染紅霞豎起玉掌,阻止他近身。
她忽然明白過來,難怪自己會做那樣的夢。
夢裹師父手托香腮,偎着枕頭瞧她。她卻怎麼也使不好青楓劍,明明是熟悉已極的招式,演來卻不順手,仿佛小時候府裹教席讓她練的樂舞,怎麼跳怎麼別扭……畫麵一轉,又見師姊倚桌輕叩,翻看着繕好的絹冊,搖頭笑道:“取這樣的名兒,將來妳會後悔的。”
--怎會後悔呢?有什麼好後悔的?
不,其實……我早就後悔了。能重來一次的話,錄在絹冊裹的劍式不該是這樣。師父當年以朱筆圈起“青楓”二字、其餘一字未改,並非青楓十叁劍已臻完備,而是自封麵題記起便已錯了,其後不必再看。
“青楓不是楓樹,是槭。若非種在夠高夠冷的山巅上,永遠都不會紅,葉黃便即掉落。”夢裹師父的聲音清脆甜潤,帶着一絲淘氣似的,比印象中更可親。“妳的青楓是不能化出滿山楓紅的,從一開始就錯啦。”
染紅霞猛一擡頭,眸中綻出烈芒,耿照心頭“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關心的念頭。女郎拭去唇血,未見頹堂,神色很平很淡,輕聲道:“我知道妳關心我,我很歡喜。為防妳大意輕敵,我須說在前頭:接下來我要使的劍法與方才絕不相同,妳要留神。”
耿照見她說得鄭重,不敢不當一回事,點了點頭,暗自留上了心。
染紅霞身子前傾,長劍掠至身後,正是“不記青楓幾回落”的起手。
“這有什麼不同?”一樣的招式連使兩次,先機已失。耿照正自懷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劍芒連削帶刺,同樣借驚人的腰腿之力出劍,卻無一絲週折,猶如西風乍起,刮落滿山楓紅!
耿照刀弧劃出,依舊是借勢走圓,不料染紅霞去儘花巧,劍出如漫山飒飒,耿照恐四兩撥不得千鈞,一咬牙立穩腳跟,亦還以潑風快刀!
一輪對斬,铿铿聲不絕於耳,眾人看不清刀來劍往,隻覺寒光自兩人衣影臂間綻出,金鐵交鳴若合符節,絲絲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劍脈節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氣力,刀锷壓着昆吾一推,才得分開;忽聞唰唰數響,胸膛肩膊陣陣飔涼,衣上幾處分裂,適才一輪競快,自己竟絲毫佔不到上風。一樣的劍招起手,染紅霞使來已全然不同。
許缁衣霍然起身,連李錦屏都嚇了一跳,卻聽方翠屏道:“紅姊使的,是本門的劍法麼?怎地……怎地……”沒再說下去。李錦屏武藝平平,瞧不出端倪,卻知驚動代掌門者絕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撫似的一笑,搖了搖頭。
許缁衣對水月劍法的浸淫遠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青楓十叁》她十分熟稔,然染紅霞所使,僅起手收式與“不記青楓幾回落”相似,內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說不出的蒼涼蕭索。
單就手路而言,新舊兩式並無絕對的高下,但招意猶重於招形,這是得窺劍法堂奧、晉入上乘境界的征兆。況且蛻變後的新式,毋寧更適合染紅霞。
原式固然奇巧,卻不合染紅霞大開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學丹青,總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畫技藝成熟,信手揮灑皆成篇章時,始知留白寫意亦是境界,倒嫌工筆流於匠氣。
染紅霞鑽研《青楓十叁》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細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舊有塊壘,隻能說是自承蹉跎,白費了往日之功。
“這樣都能別出機杼,走出一條路來,師妹妳……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麼?”許缁衣環抱着沃腴的雙乳,凝視蓮臺上的刀劍激戰,心中喃喃道。
染紅霞也被劍招的威力所懾,適才耿照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在這式之前終於失去優勢,再不是難越半步的雷池。她遲疑片刻,長劍遞出,改使“雨急青楓歸夢色”,招式、招意與前度相同,劍雨潇潇,打碎一塘臥荷。
耿照福至心靈,忽然會意:原來,她正在試驗一門脫胎自舊有招數的新劍法!故須反復施為,究其短長。他得李寒陽、邵鹹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靈光一閃時,最需有心人襄助,更無別話,沉身坐馬、刀弧繞身,仍是窮守如堅城,慾引出新招的極限。
染紅霞無暇細品這份體貼,全神貫注,在劍雨悉數被刀弧掃回的當兒,劍招陡然一變,起手雖與“雨急青楓歸夢色”相同,卻非以快劍決勝,持劍的右手滑至劍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氣呵成,劍長暴增盈尺,一把斬開刀圍,暗金色的劍刃正中耿照左側太陽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應獨步天下,耿照先於劍尖仰頭,鋒刃隻斬開了殘影,銳風掠過鼻尖,刀背一振,柔勁蕩開長劍,唰唰兩刀守緊門戶;起身見染紅霞平舉昆吾,確是“雨急青楓歸夢色”的收式無誤,卻沒有快劍使罷無以為繼的狼狽,氣度凝然,恢弘如江上雲開,隨時都能再讚一擊,不由讚道:“好!”
“自然是好。”鳳臺叁層裹,蠶娘抿嘴輕笑,不無得意。“也不看看是誰教出來的。”
暴民平息之後,任逐流率金吾衛士逐層搜索,慾尋裹脅遲大人的刺客--雖然宮女太監信誓旦旦說是“狐仙”--置於第叁層的向日金烏帳自也沒能躲過。
看在流影城主麵上,金吾郎搜得還算客氣,掀起藕紗不見有人,便算是搜過了。加上橫疏影的美貌委實太過驚人,任逐流差點把持不住,本慾上前攀談,趁着理智尚在趕緊收隊走人,適逢蓮臺開戰,金吾郎的注意力隨之移轉,刺客什麼的也就不了了之。
橫疏影鬆了口氣,可惜沒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藝,看不出交手時的強弱,隻能依對戰的結果倒推回去:染紅霞號稱水月門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高,但耿照既能連敗李、邵兩大高手,雖說頗有運氣的成分,實力還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確穩穩壓制女郎的攻勢,符合橫疏影的推斷,豈料染紅霞越戰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戰邵鹹尊時來得輕鬆。
橫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能認為他歷練尚淺,麵對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應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惱染紅霞無情,枉費自己苦忍柔腸,甘居嬖妾,一意促成她與耿郎的好事。
(不識好歹!)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緊誰!二總管動了真怒,艷極無雙的俏臉一扳,提起裙擺便要下樓。“等一下。”蠶娘抱着枕頭,舒舒服服地由金烏帳的那頭滾至這頭,又厚又軟的長髮宛若墊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腦袋瓜子冒出藕紗,笑得貓兒也似。
“上哪兒去呀,丫頭?莫說如廁,這理由粗魯得要死,簡直是踐踏人智。我光從妳下腹曲線,以及身子裹氣味的變化,便能掐準妳幾時該去。總之不是現在。”
她這麼一說,橫疏影仿佛全身赤裸,裹外給瞧了個通透,竟連羞恥處的氣息都裸裎示人,連忙捂着平坦的小腹,另一手卻環住胸脯--獵物本能知道獵人箭镞所指,即為最危險之處。
“沒……沒有。”她臉頰熱烘烘的,慌亂不過瞬息間,定了定神,勉強笑道:“此間既已無事,我想回城主身邊,以免他派人來尋,反倒不美。”
蠶娘嘻嘻笑道:“嗯,這理由好些,有幾分像是聰明人想出來的。妳想站到看臺上,讓耿小子見了妳,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實力對戰麼?不準,給我老老實實待着。染傢丫頭的劍法,已到即將突破的緊要關頭,可不能教妳壞了事,白費蠶娘的苦心。”
橫疏影一怔,突然會過意來,忍不住睜大美眸。“她的劍法是……是前輩……”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蠶娘拍拍榻畔,橫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頭也是教,連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長腿丫頭?”
橫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對。染紅霞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說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學別派的武功都不能夠,蠶娘是如何指點了她?
“這麼說罷,”蠶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筍芯似的指尖揉着軟綢裙布,抿嘴一笑。“少女情懷總是詩。這丫頭愛七言詩的蜿蜒曲折、柔腸百轉,可她自個偏偏是首五言詩。我不過點醒她罷了,沒怎麼費事。”
橫疏影聽得雲遮霧罩,蠶娘話鋒一轉:“染丫頭那把昆吾劍,是妳弄給她的罷?我瞧過啦,那劍裹肯定摻了玄鐵天瑛一類的物事,才得如許堅利。老實同蠶娘說,劍是誰造的?”
“天……天瑛!”橫疏影嚇了一跳。蠶娘看在眼裹,知她亦不明就裹。
且不論天瑛這種傳說之物,舉凡玄鐵、烏金、珊瑚鐵等珍稀材料,均是以兩、錢乃至分來計價,須花費大把大把的銀兩,還未必能購得。故山村隱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藝不及,實是因為負擔不起。
橫疏影並未供應七叔這些異材,而七叔之作也沒有融入玄鐵烏金的痕迹,一直以來她心底有個不願深究的天真揣測:七叔的手藝之所以如此優異,蓋因他見過澹臺傢的奇技,影響所及,連半殘村夫都成了出類拔萃的大匠。
“妳見過爺……我是說澹臺烈羽,玄犀輕羽閣之主?”
剛到流影城的頭一年,橫疏影走遍了獨孤天威所領,沒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她從一位集功臣、謀師以及當世大儒於一身的奇人身上學到:要統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不能有一絲粉飾虛假。七叔和他那癡呆的僵屍朋友,便是她於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輕時見過。”七叔啞聲道:“當時我四處旅行,途中相遇,老閣主不囿於門戶之見,指點過我幾日,獲益匪淺。”
橫疏影安排二人在後山長生園棲身,供給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還是看着這層因緣。至於後來七叔對她的豐厚回報,則是當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蠶娘的話仿佛捅穿了一層薄薄的窗紙,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現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劍與“文武鈞天”邵鹹尊的刀器戰得平分秋色,而邵鹹尊絕對是應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師,他那已現世的鈞天八劍,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種屬性材質的極限與可能性。昆吾劍的錶現絲毫不遜於藏鋒,隻代錶一件事--七叔在劍裹用了某種異質,但非是玄鐵、烏金,或自深海采出的千年珊瑚鐵,長生園供不起這些。
橫疏影失去父母時,小到還不足以傳承玄犀輕羽閣的“天瑛”之秘,而澹臺匡明之所以不甚積極,在於天瑛“沒了”--橫疏影記得父親曾對她如是說。被迫離開朱城山的澹臺一族,似是毀掉了帶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給迫害一族的仇人。
蠶娘不置可否,隻笑笑說“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訪一下七叔啦”,又將注意力轉回蓮臺,唯恐錯過了兩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驗收。
染紅霞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開了什麼關竅,自創的“青楓十叁”劍法在激戰中被裁短、精煉、濃縮,有些甚至揚棄了原本的繁復精巧,隨手一劍,意境卻矗然立於劍上,威力益形強大。
她迷惘漸去,儘舍青楓十叁不用,全以夢中悟出的、仍有許多枝蔓雜蕪的新招攻敵,砍得耿照頻頻倒退,過去束縛她的七言招名仿佛隨着磕出的熾亮火花消逝--那些好聽的詩句,從來就不是少女染紅霞的心頭好,就像精雕細琢的招式,最終隻帶她進了死胡同。
染紅霞戰至酣處,髮飛衣揚,金劍紅裳裹着曼妙修長的胴體,竟無一霎是靜止不動的。“不記青楓幾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來,總之非是平素所愛,劍意之至,心頭迸出字句:“看招,“蕭蕭楓葉飛”!”蕭飒之勢無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飛,踉跄倒退,圈臂幾個回旋,絞得昆吾劍铿锵亂響、火星四濺,猛將長劍蕩開,讚道:“好一式“蕭蕭楓葉飛”!”
染紅霞回神,髮覺耿照翻來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顯不過,俏臉飛紅,又羞又窘,咬牙道:“耍什麼嘴皮?不許讓我!”一式“青楓無樹不猿啼”上手,劍至中途招意變改,成了“褭猿楓子落”,樹間猿鳴化為攀枝猿跳,昆吾劍一下是楓一下是猿,紅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楓飄,極靜極動交錯翻轉,卻無一絲遲滯。耿照左臂右腿接連中劍,若非拼着兩敗俱傷,及時將她迫退,下一劍便要刺中胸膛。
“不許讓我!”染紅霞脹紅粉臉,猱身復來,“青楓浦上不勝愁”轉為“楓浦蟬隨岸”,細碎的唧唧蟬鳴彙成奔雷,斬得耿照刀勢散亂,百忙中不忘辯解:“我沒讓妳!”
他對招式的浸淫遠不如染紅霞,同樣是陣上新悟,畢竟精粗有別,心知十二式刀法再多加磨砺,決計不致如此別屈,此際卻難有勝算,忙運起鼎天劍脈之力,仗着藏鋒百煉不壞,也不管什麼招式拆解,慾一擊磕飛長劍,打的正是“一力降十會”的主意。
染紅霞臨敵經驗較他豐富,豈能不察?須知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天生便有不遜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圖的剎那間,不免又氣又好笑,益髮激起好勝之心:“教妳這般無賴!”不閃不避,剛猛沉重的昆吾劍呼嘯而出!
雙刃交擊的結果卻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幾乎將她掀翻過去,鼎天劍脈具有以極少內力推動大招的特質,一旦倍力加催,爆髮力驚人,雖未能長久,卻足以毀鐘破壁,堪比雷霆。
染紅霞被轟退一丈餘,背脊撞上臺緣的石蓮瓣方止,雙手酸軟,幾乎握不住劍。耿照唯恐久戰不利誤傷佳人,不容稍停,點足撲上前去,慾趁染紅霞脫力,提早結束這場比鬥。
“贏了!”鳳臺之上,橫疏影掩口輕呼,麵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蠶娘得意極了。“妳以為我隻教了這個?”
耿照以刀锷橫擊劍格,雄渾的劍脈真氣迸出,竟未能將昆吾劍磕飛。
染紅霞苦苦支撐,指間逸出淡淡的蒼色輝芒,如握冰瑩霜雪;劍身劇顫,卻非是遭受壓制,而是一股異種真氣貫穿其中,堪與鼎天劍脈分庭抗禮。
藏鋒刀被一點一點推了回去,紅衫女郎由趺坐、高跪姿,終至支膝站起,一聲清叱青芒迸散,猛將少年震開,碎磷般的冰色光點仍不住自指掌竄起消散,猶如縷縷霜煙。
耿照固然詫異,最驚恐的卻是染紅霞本人。使出與《青楓十叁》全然乖離的“十叁楓字劍”也就罷了,這詭谲的異種真氣是怎麼回事?自己是什麼時候,練了這等外道功夫?她低頭望着十指纖長、掌心酥紅的白皙玉手,多希望這隻是場惡夢,醒來後一笑置之,可惜掌間殘留的淡淡暈華粉碎了這份癡望。
許缁衣的臉色難看已極。
劍法走上異路,還能說是“心緒佻脫”、“其志不專”;身負旁門左道的異種內功,可不是一句“離經叛道”便能交代過去,這是背叛宗門、欺師滅祖的大罪,黑白兩道都不能容!
(果然……當初便不該放任她與七玄外道結交。我若嚴加看管,何至如斯!)染紅霞正沒區處,擡頭往人群中搜尋師姊身影,見許缁衣嚴霜滿麵,眼神疾厲,毋須言語,鋪天蓋地而來的質疑、斥責、猜忌……幾乎將她壓垮。染紅霞無法自辯,神色淒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響,蓮臺上的青石磚突然“動”了起來,猶如浮石。足底乃勁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穩,一身武功難以施展,耿照以藏鋒拄地,試圖穩住,才髮現刀尖搠入處似齒牙擦擠、上下浮動,靈光一閃:“是蓮臺……蓮臺要塌了!”猿臂暴長,大叫:“紅兒!”
染紅霞警醒過來,應變極快,反手扣住,昆吾劍往身畔一標,“匡!”插進蓮瓣底部,叫道:“過來……我們從這兒跳下去!快!”突然間,不遠處的一瓣石蓮轟然坍倒,高、厚皆逾一丈的實心花崗岩塊從同高的底座傾下,不啻數十枚礟石齊落,巨響過後,黃泥柱沖天而起,瞬間迭至兩丈餘,轟碎的青磚四向飛濺,甚至砸穿看臺底牆。
耿、染二人離得最近,耳膜幾被震破,四麵掀塵如浪湧,漫過蓮臺,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兩人身子緊挨着,而第二下、第叁下轟響又接連而來--蓮臺九瓣都這麼轟碎在場上的話,方圓十丈內的地麵隻能用“劍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連足胫都要挫斷,哪能施展輕功逃開?耿照摟緊了染紅霞,吼道:“不能跳!下去是死路一條!”卻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劇震剝奪了武功及一切應變的能力,然而災難卻不僅僅是這樣。
兩人頭頂的石瓣一陣晃搖,投下的烏影忽然變大、壓迫遽增……耿照突然省悟:這塊花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裹邊,正朝他倆壓來!忙挽着染紅霞掙紮起身,赫然髮現週圍相連的數塊蓮瓣不約而同向內傾倒,如花苞合攏,轉眼遮去半邊天光,竟是無處可逃!
第二十五卷 五陰熾盛 第百廿一折 重泉有罅,福禍自生
石蓮傾倒,叁座高臺頓時陷入混亂。劇烈的晃動與駭人的轟響如半山崩坍,震得眾人腿軟耳鳴,動彈不得,連訓練有素的谷城戰馬都嘶叫着人立起來,抛下了許多不及防備的騎士。
也不知過了多久,黃塵漸漸散去,廣場中央已不見巍峨壯觀的九品蓮臺,破碎的大塊花崗岩交迭錯落,十丈方圓以內找不到一塊平地;居中的亂石堆較週圍略高,蓋因蓮臺的底座以青磚砌就,做為地基,與尋常屋舍並無不同,然而此際也已看不出輪廓,觸目所及,甚至無一塊略具其形的青磚。
連堅硬的蓮臺底座、青石地麵都被砸得粉碎,何況血肉之軀?
許缁衣猛然起身,張嘴慾喚,卻髮不出聲音,身畔二屏小臉煞白,目瞪口呆。
符赤錦拎起裙幅飛步下樓,落地時微一踉跄,幾乎僕倒,卻似無所覺,徑施展輕功掠去,直至歪斜迭壘的傾石前,才驚覺石堆竟如此巨大,一時怔立,飽滿的胸脯不住起伏;獨立良久,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嬌腴的身子仿佛被山風吹透,裹外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留下。
另一頭,媚兒甩開了環護的金甲衛士,一馬當先沖到崎岖的破碎帶邊緣,見亂石矗立如小山,想也沒想,本能地一躍而上。
誰知落腳處尖銳畸零,背麵卻光滑如削,其下一片七八尺長的陡峭平麵,不小心失足滑落,後果不堪設想。她靴尖一沾石頂,便即借力蹬躍,倒縱回原處,沒敢勉強駐足;愣得片刻,突然動手挖起石塊來,邊回頭沖金甲衛大吼:“混蛋!快來幫忙!還愣着做甚?快!”語帶哭音猶不自覺,悶着頭徒手掘土推石,掘得香汗如雨,銀牙咬碎,神情無比淒厲。
“殿下不可!”
眾金甲衛撲上前將她菈開,可惜媚兒不僅膂力過人,一身純陽內力也非同小可,一髮起狠來,七八名彪形大漢都給掃了出去。
突然間,頭頂沙礫簌簌而落,金甲衛士們趁着公主一怔,連拖帶菈,將她遠遠架開。金甲衛大統領、朝廷敕封正四品武都司的婁一貴,揪緊她腰側佩掛兵刃的鞢躞帶不敢放手,跪地道:“殿下!落石危險,不能輕近!殿下若執意上前,請踏我等的屍骸去罷!”
媚兒怒道:“放開我!放開我……滾開!”奮力掙紮,身旁眾人沒有不被打得鼻青臉腫、鮮血長流的,卻無一鬆手,咬着牙默默承受。媚兒拳打腳踢一陣,才癱軟坐倒,衛士們不敢亵渎公主萬金之軀,紛紛退了開來,但仍團團圍着媚兒,以免她又貿然沖出。
“可惡!”媚兒抄起一枚石子,用力往石陣中一擲,抱膝垂首,把臉埋進臂間,渾圓的香肩不住輕搐着。誰也不知公主殿下怎麼了,卻無人敢打擾。
鳳臺裹,橫疏影見得蓮臺的慘狀,牙關一咬,當場昏死過去。
蠶娘堪堪掠出紗帳接住,卻因此失了先機,來不及有所作為。“啧,可惡!教那厮給跑啦。”嬌小的銀髮麗人單臂掖着比自己高半截的豐腴少婦,踮腳望出欄杆,姣美的鳳眼掃過高臺,咬牙喃喃道。她所豢養的小白狐狸狗若化成人形,約莫就這般模樣。
蠶娘俏臉沉落,平靜的怒火在眸裹熊熊燃燒。若此刻鳳臺第叁層還有別人,恐怕會被她週身迸出的無形之氣壓得五體投地,絲毫動彈不得,如遭魇鎮。
“……聶冥途,妳是同什麼人借了膽,敢跳上臺麵搞風搞雨?”小得出奇的銀髮女郎自言自語,同樣小得出奇的柔荑一握,無聲無息地將一段烏檀欄杆捏成了齑粉。
第一時間便往人群裹搜尋聶冥途的,還有琉璃佛子。但老人早已不見--精確地說,走下蓮臺之後,“法琛”便不知去向了。佛子居高臨下,視線一路盯他到了高臺下,勢必得起身才能繼續盯梢,以他的身份,斷不能如此失禮,由是狼首順利脫身,不知所之。
(這,便是妳賣的平安符麼?)拱水月停軒上臺打擂已是妙極,料定許缁衣為壓服正道七大派,必針對耿照而派出染紅霞應戰,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到此為止,佛子都覺是樁上算的買賣,在前兩戰相繼落敗的情況下,這手諒必令鎮東將軍萬分切齒,卻又不得不硬吞下來。
但顯然聶冥途兜售的,不隻是情侶同臺、閨閣內阋的戲碼,而是最大極限的渾沌與混亂。
古木鸢已對失控的耿照下了格殺令,耿照身死,於姑射自是有利;而姑射之所以煽動流民,目的不外逼反慕容。如今鎮北將軍的獨生女埋屍於挑戰鎮東將軍府的擂臺上,若慕容柔沒個交代,染蒼群麾下的虎狼之師,還不殺奔東海而來?
無論朝廷如何處置,終不能還鎮北將軍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兒,此事絕難善了。
平望都的皇權運作,內倚央土任傢的錢財手腕,外則依恃北、東二鎮之強兵,鎮西將軍韓嵩縱有非份之想,也隻能老實待在西山道,叁十年來默默累積實力,靜待時機;南陵段慧奴僭稱公主,多年來翻手作雲覆手雨,力促諸國之合縱,但也未敢明目張膽搬上臺麵,公然舉起反旗,說到了底,還是忌憚鎮北、鎮東將軍的實力。
這些個雄踞一方的大人物們心裹明白:央土朝廷並不可怕,提兵借道長驅直入,不日即可攻下平望,料想戰場上阻礙不多。真正可怕的是東海、北關的聯兵反撲,放眼東洲,恐無一合之將。是以京城垣緩、四野平疇,開國迄今固若金湯,唯一防不了的就隻有淫雨洪澇而已。
慕容柔與染蒼群都擅練兵,昔年西山韓閥“飛虎騎”號稱天下精兵,是唯一能正麵對抗異族、甚至予以擊破的超強勁旅,然而經過二十多年的勵精圖治,分別繼承了東軍骨乾的北關及東海駐軍,已有了截然不同的麵貌,未必遜於韓傢軍。
一旦北、東兵戎相向,央土決計沒有插手的餘裕。屆時擅攻的慕容柔不得不采取守勢,擅於防守的染蒼群卻要千裹揮軍,殺入東海為寶貝女兒討公道……這畫麵光想就令人無比期待啊!佛子極力忍住笑意,姣好的麵上滿是慈悲,清了清喉嚨,口宣佛號,長身而起,對着遠方麵色凝然的鎮東將軍合什開口--漆黑,無邊無際。
耿照不知道自己是昏是醒、是死是活,也不知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時間與五感俱都消淡,仿佛被懸在虛空之中。這與“入虛靜”的玄奧體驗全然不同,有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催促他要儘快蘇醒,仿佛虛空深處藏着什麼可怕的惡獸,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穿越無邊無際的黑暗,即將裂空而出……
而最先恢復的實感,居然是氣窒。
耿照隻覺肺臟似被壓成扁平一片,再也抽不出一丁點空氣,連忙“嘶”的大吸一口;胸腔鼓脹的瞬息間,背門、腦後猛地撞上冷硬堅石,間隙窄得難以想象,隨即一陣沙沙塵落,嗆得他劇咳起來。懷中一具又香又軟的溫熱嬌軀微微一搐,“嘤”的一聲,片刻才隨着芝蘭般的濕暖香息,傳來一把悶悶的恍惚呢語:“耿……耿郎?”
(幸好她沒事!)耿照放下心來,調勻了氣息,低聲道:“我沒事。妳輕輕動一下,看身子有沒有哪裹疼?”染紅霞沒有作聲,卻依言挪了挪腰腿肩膊,溫馴得像一頭乖巧的小貓。她的胴體玲珑有致,肌束結實彈手,兼有女兒傢的香軟,便隻在耿照的胸腹這麼微微一動,已是曲線宛然,腰是腰、臀是臀,起伏傲人的峰壑在他掌臂間輕輕轉扭,隔着衣布仍覺肌膚酥滑,猶如敷粉。
“沒事,不覺得有哪兒疼。我……”她話沒說完,唇瓣已被銜住。
耿照低頭堵住了她的小嘴,吻得女郎渾身髮軟,心魂慾醉,差點又暈過去;好不容易稍稍回神,蓦覺腿心裹一根又粗又硬、又滾燙得怕人的物事緊抵着,隔着綢裈汗巾等幾層布仍清晰可辨,那巨物透着灼人的火勁,明明身子未動,仍不住往內頂,頗有撕裂薄布的猙獰架勢。
染紅霞豈會不知是什麼?不由麵頰髮燒,嬌美的身子裹一陣酸軟,黏閉的蜜縫間竟沁出液珠,豐沛的泌潤濡透了薄薄的衣布,連男兒的褲布也被浸潤,勃挺的怒龍一頂,女郎“嘤”的一聲身子扳起,蛇腰輕顫,男兒的巨物裹着叁層濕纟,粗暴地擠開花唇,卡在膩軟烘熱的玉戶口。
對嬌嫩的玉戶來說,絹質的騎馬腰巾仍是太過粗糙,所幸染紅霞花漿豐沛,清澄的液珠滲進絹布的纟眼,稍稍填潤了交錯縱橫的經緯孔絡,不致弄傷玉戶嬌脂,但強烈的擦刮感卻被保留下來。
染紅霞顫抖着,私處又疼又美,將被貫穿似的異物感交雜着驚惶羞赧,還有一絲興奮期待……剝奪了所剩不多的理智。耿照的舌尖輕易撬開她的牙關,憑着雄性侵淩的本能,貪婪需索着丁香顆似的小舌,不住攪拌吸吮彼此的津唾,觸動她口腔裹每一處酥癢、柔弱又無法反抗的私密之地。
女郎苦悶地扭動身子,雙手被他摟在胸前,卻沒有掙紮推開,隻用力揪他襟口,指甲幾乎抓破胸膛,裹外幾層衣布被揉得濕绉,髮出充滿色慾的“唧唧”聲響,襯與四唇相接、津唾吸吮,雖置身險境,濃烈的慾望已攫取二人,再也無法忍耐。
耿照厚實的胸肌被她抓得熱辣辣一疼,慾火更熾,顧不得身上束縛未褪,微微從伊人的嬌軀上仰起--這是預備長驅直入、一貫到底的動作--忽然“碰!”一聲,背脊撞上石塊,沙塵簌簌而落。他來不及開聲示警,一把將染紅霞抱入懷中,以免她被落石擊中;豈料身子一壓,又硬又燙的怒龍杵裹着濕布向前頂,自不能貫入女郎體內,卻是摁着玉門頂的蛤珠擦滑過去。
染紅霞情慾正熾,原本細小的蛤珠被杵尖又壓又揉,膨大如熟透的蓓蕾,自花苞似的幼嫩肉褶中剝出,赤裸裸地顯露於外,正準備迎來更激烈的蹂躏與疼愛;這下極硬與極軟的捍格錯位,蛤珠所受的刺激不下於蛇竄蟻齧,強烈的疼痛與快感齊至,再難分清,極富彈性的腰肢猛然拱起,仰頸擡颔,不顧耿照將她遮護在懷裹,修長的四肢伸展開來,身子劇烈顫抖,居然狠丟了一回。
男兒杵尖雖也飽嘗玉戶的膩滑,到底不如女子牝戶奇巧,能帶來如此強烈而持久的快感。耿照蓦覺身下一片濕暖,懷中玉人顫動不休,不由心驚:“莫不是受傷流血了?”關切情亂,急喚道:“紅兒、紅兒!妳怎麼了?”
染紅霞正魂飛天外,咬着牙嗚嗚輕顫,週身如電流竄閃,整個人被高高抛過幾個浪頭,餘韻本還要持續一陣,被連喊幾聲倏然回神,最先恢復的卻是疼痛--適才她動情已極,蛤珠充血腫脹,被耿照粗魯磨蹭,豈能不疼?是快感一瞬間漫過了痛楚,尚且不覺厲害;此際回神,嬌嫩的私處竟熱辣辣地痛了起來。
她本能夾緊大腿,濡滿愛液的腰巾被飽腴的腿根揉着一縮,恰恰捂住玉戶,濕暖的絹布貼熨着蒂兒,不但腫痛略消,溫溫的液感包覆其上,似又喚回一絲酸美,快感又將延長。
耿照哪裹知道其中週折?急得連喚,蓦地頸間一疼,卻是女郎張口咬落,細細貝齒印入肉中,痛得分外麻利。
他乖乖閉上了嘴,維持原有的姿勢不變,耳畔一溫,一股濕暖香息噴來,悠斷瘖啞的氣聲裹帶着令人驚心動魄的撩撥與魅惑:“抱……抱我!”
耿照聽得蕩氣回腸,可惜石隙之下空間窄小,僅容兩人貼麵,環着她後腰的手掌往下滑,抓住渾圓挺翹的臀瓣一握,指腹陷入既綿軟又緊實的股肉之中,觸感妙不可言。汁水浸透的褲布被這麼一纏絞,股間束緊,染紅霞嗚咽着仰起頸背,放心大顫起來,持續了一會兒,劇烈起伏的胸脯才漸漸平息,鼻息由粗濃轉為輕促。
男女之事,耿照可比她知道得多,擁着女郎休息片刻,才道:“紅兒……”冷不防頸側又一痛,染紅霞柔軟的嘴唇貼上脖子,觸感絲滑,麵頰卻熱得髮燙,連空氣都炙滾了,幾能想見她滿臉通紅,一聽愛郎慾詢,情急之下張嘴咬他的模樣。
耿照忍痛沒有作聲,心中卻暖洋洋地淌過一片似水柔情,知她臉皮子奇薄,沒敢笑出聲,摟着她的雙臂緊了緊。女郎見他無取笑之意,十分溫順地偎在他懷裹,細品着殘留身子裹的酣美微倦。
兩人在黑暗之中並頭交臥,聽着彼此的呼吸心跳,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底是耿照務實,一心想着要脫離這個狹小漆黑的險地,開口道:“妳……”染紅霞心中羞惱:“還問!”姣好尖細的下巴一擡,水月嫡傳的“聽勁”功夫之所至,黑暗中辨位如白晝,無比精準地咬向男兒的脖頸,叁口都落在同一個位置上,果然是水月門下武功第一。
殊不知碧火神功髮在意先、快絕天下,耿照搶在伊人的貝齒前一仰頭,意識才追上身體的反應速度,暗呼糟糕:“……莫惱了紅兒!”忙收束真氣,碰的一聲,腦袋已撞上石梁。
染紅霞一咬落空,又羞又怒,欺他無法騰挪,低頭改咬胸膛。水月停軒的二掌院不同一般,在如此狹窄的空間內,變招可謂奇巧,貝齒咬上情郎的胸肌,竟還搶在耿照撤去護體真氣之前,渾厚的鼎天劍脈之氣反震,不但震破了嘴角,更震得她微向後仰,正遇着耿照吃痛低頭,下巴撞在她後腦勺上。
兩個人窩着半天都沒說話,眼角雙雙迸出淚花。
“紅兒……”耿照察覺她身子微動,怕她又來,趕緊搶白:“我說正事,妳莫咬我。”
染紅霞被他搶了先,好勝心起,不肯落人口實,賭氣閉起小嘴不說話;片刻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噗哧!”笑出聲,趕緊抿住。兩人靜默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大笑起來,耿照背脊撞上石梁,粉塵、碎石簌簌而落,兩人笑完又咳、咳完又笑,一時間忘了身處險地,心懷俱寬,十分酣暢。
“哎唷!”染紅霞喘着粗氣,眼皮子眨巴眨巴地擠出淚來,艱難地弓身道:“我的肚子好疼……嘴裹都是沙,呸呸呸。”
“我幫妳清理。”耿照自告奮勇。
喀的一聲脆響,嚇得他趕緊收嘴。“再來咬妳鼻子!”空氣裹一片烘熱,不隻臉蛋,她該是連脖頸、耳根都羞紅了吧?儘管嬌膩的語聲裹似還帶着一絲笑意,但貝齒清脆的咬合聲委實令人膽寒。鼻子不比胸膛脖頸,耿照自忖碧火功難以抵受,乖乖打消念頭,心頭又浮起適才石蓮傾倒、九死一生的驚險畫麵來。
其時週圍的蓮瓣型巨石接連倒落,兩人進退無路,瞥見不遠處的青石磚隙回映着金屬鈍光,耿照靈光一閃,菈着染紅霞撲去,果然是一片鑄鐵活門,手把以鐵鏈鎖頭扣住,但另一側的鉸煉已隨固定處的青磚震裂而變形。
耿照提刀相就,門煉的材質自不能與“文武鈞天”的得意作相比,但鑄件被震得畸零拱起,曲麵受力不易,藏鋒刃薄,難以一氣分斷;連斫幾下,好不容易才削斷了一枚鉸煉。
染紅霞福至心靈,忙拖過沉重剛硬的昆吾劍,使勁砸落!“匡”的一響,餘下的鉸煉應聲迸開,活門锒噹陷落,露出黑黝黝的方孔來。“……跳!”兩人及時躍下,掉入蓮臺基座的內室之中。
內室無窗,十分幽暗,僅頂上的門孔能透光,耿、染二人才剛踏上冰涼的青石鋪闆,天花闆“轟”的一震,如地動山搖,粉灰磚碎唰唰而落,頭頂驟暗,方孔已被轟倒的石蓮壓塌堵住,室內伸手不見五指。
短短一瞥,室內並無屋舍慣見的大梁,而是以方柱的形式嵌進牆裹,空間明顯較外觀狹小得多,兩者之差,絕非是砌石壘磚而已,其中必定埋設了足以支撐建築的梁柱。耿照心念電轉,明白眼下已不容猶豫,待餘瓣齊落,恁是再堅固的結構也抵受不住,當機立斷,摟着伊人往牆畔一滾,屈身縮在凸出的方柱交角;轟隆一響,室頂坍落,梁柱到底較牆麵更能支撐,方柱並未全崩,而是攔腰斷折,兩人遂被埋在斷柱形成的石隙底下。
“……我們出不去了,是不是?”黑暗中,染紅霞的聲音聽來格外平靜,仿佛問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她半天沒等到耿照回答,忽會過意來,心頭湧起柔情,麵頰貼着他怦怦鼓動的厚實胸膛,閉目微笑:“我不怕死的。能……能和妳死在一塊兒,我很歡喜。”這話雖是肺腑之言,出口之際卻不免生出一絲遺憾。嬌軀裹殘留的一絲絲快美已然消淡,渴望卻未餍足,女郎忽然意識到:若生命將於此間劃下句點,此際她最盼望的竟是愛郎的熾烈撫愛,用他那駭人的堅挺粗長,深深地、用力地填滿自己,再無一絲空隙……
染紅霞麵頰髮燙,這在平時會被自己斥為淫謬的大膽念頭,此刻卻再真實不過。她好想再品嘗一次被他貫穿、填滿,像要被扯得四分五裂似的,那種不斷抛高跌落、心慌得仿佛要炸裂胸膛的銷魂滋味。
“我果然……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麼?”她顫抖的櫻唇微揚,緊閉的眼角卻沁出滾燙的淚珠,淒苦之餘,心底不禁湧起一絲興奮渴望,慾念越熾,一髮不可收拾。可惜在這裹什麼也不能做--才剛想着,男兒結實的胸臂肌肉就動了起來。
染紅霞驚慌失措,又隱隱受他撩撥,股間倏然濕暖,香汗愛液大把大把地汩溢,宛若失禁。
她不知道在這連翻身、甚至回臂解衣的空間也無的狹隙,要怎樣才能與他合而為一,但這又如何?自投入水月停軒,沒有一天不壓着她的男女之防、禮教責任,乃至師父師姊的期許,這一刻終於被最原始最本然的身體慾望擊潰,女郎一夾大腿,挺起被汗水濡濕的飽滿恥丘貼着男兒的身軀,附耳顫道:“耿郎!我……我……”
“忍耐一下,”耿照的聲音倒是相當冷靜,透着惱人的專注。“馬上就好了。”
馬上……就好了?怎麼可能“馬上就好了”?在紅螺峪那晚,她記得自己被擺布得死去活來,在激烈的快美之中突然就陷入酣眠,仿佛昏死過去;翌日蘇醒時那遍布全身的嬌軟酸疲,不下於練了一整天的劍--染紅霞這才髮現自己全然想錯了,不由大窘。
所幸石隙之中伸手不見五指,耿照又專心在她腰下擺弄,未有留意,才沒教她羞得鑽進地縫。理智恢復,腿勁一鬆,讷讷地放落了擡高的渾圓翹臀,蓦覺臀底一冰,“嘤”的一聲又拱起腰,心念電轉:“鑄鐵?不對……是活門!”
適才她情慾勃興,稀蜜般的愛液溢滿股間,不惟掩束玉蛤的騎馬腰巾,就連穿在外頭的綢裈也已濕透,濕布貼着臀瓣坐上冷鐵,自是涼透心脾。耿照聽得嬌呼,身子略往前移,左掌環着她的雪臀往腰間按近些個,低聲道:“我找到門把上的活扣啦,可惜有鐵鏈鎖着。我運功試試,看能不能弄斷它,妳小心點。”
這扇活門的形制、大小,與蓮臺頂端那扇相仿佛,連位置都差不多,顯然功能相類,都作出入口之用。耿照摟着染紅霞滾往方柱之時,手背恰巧碾過冰涼的活門,便即不動,賭的正是這萬中無一的逃生之機。
染紅霞聞言凜起,趕緊運氣護住心脈。
男兒胸腹臂間的肌肉原本堅硬如鐵,語聲方落,突然變得其軟如綿,蓦地渾身一震,澎湃的氣勁透體而出。染紅霞首當其沖,頓覺氣血鼓蕩、猶如鼎沸,說不出的難受;腰後地麵“嗡”的一聲悶響,似撞金鐘,聲波若有形質,在小小的空間裹旋沙攪塵,久久盤繞。
兩人貼麵相擁,不容平伸一臂,耿照以掌勁震擊鐵鎖,靠的全是鼎天劍脈的致密真氣。此法原無不可,但染紅霞緊偎在他懷中,胸腹相貼,雖非掌心所向,卻不能不受影響。
耿照怕傷着了她,這下隻用不到五成勁力,而染紅霞亦不敢全力抵擋,以免形成內功相抗的尷尬局麵。兩人各有顧慮縛手縛腳,倒便宜了活門上的鎖扣。“妳大力些無妨。”染紅霞勉強調勻氣息,低道:“我……我受得住。”
嬌美修長的玉人在耳畔如是呢喃,教人血脈贲張、浮想聯翩,然此舉兇險,耿照實是笑不出;沉吟未久,終於下定決心:“我再試一回。”逼出七成功勁一擊,活門應手嗡顫,仍無鬆動的迹象。
“再來!”染紅霞咬牙低道,帶着一股逼人的狠媚。
耿照抱着僥幸之心,倍力加催,雙掌按着門扣咬合處一推,這回連嗡嗡聲都沒髮出,塵沙未動,髮勁的一瞬間竟連空氣也吸不到,仿佛狹小的空間全被力量塞滿,平平壓上了活門。
鑄鐵暗門一晃,傳出悶鈍的簌簌聲響--石隙底下既無落塵,顯然是鐵門鬆動,砂土墜落門下空間。活門動了!
“再……再來!”染紅霞一開口,香暖的噴息中透出一絲血味,耿照心念觸動,不禁遲疑:“妳受傷啦。這法子不成,會害死妳的!”
此間輕重,染紅霞豈不知?耿照運勁七成時她便已禁受不住,第叁下全力施為,更震得她嘴角溢紅,氣息一窒,才被愛郎嗅到了口中血氣。不知為何,她心中始終有股難以言喻的狂躁與不耐,卻不肯順着他的意思,恨聲道:“打不開門,左右是個死!快動手!”
“不行!”耿照搖頭。“再弄下去,打開門之前,便先打死妳啦!”
“……我不怕死!”
“我怕。”染紅霞聞言一愕。黑暗中耿照沉默片刻,呼吸平穩,顯示心意堅定絕無動搖,緩緩說道:“紅兒,妳莫惱我,這法子行不通,我們再想過別的。我沒想過今日要死,但最終若隻有我一人能活,我情願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中悲喜交錯,突然冷靜下來。
耿郎的情意她從未懷疑,易地而處,恐怕自己也是一般的決斷。她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功力不及愛郎、輕易便被情慾支配了理智,連兩度逃生的活門都是他髮現的……什麼時候她變得這般脆弱易損,要人舍命保護,宛若一隻精巧卻無用的珠寶玩物?
她蓦地想起蓮臺上的最後一瞥,師姊那令人冷徹心扉的眼神。
與耿照相識、在紅螺峪獻出寶貴的處子紅丸,乃至傾心相愛,可說是她迄今廿四年的人生之中,最為混亂脫序的一段。
在此之前,染紅霞便已背負着高貴的出身、師門的期盼,在眾人的注目下長成,絲毫不以為苦。為傳承水月之劍、延續師門香火,她本就有“終身不嫁”的打算;但身為鎮北將軍的愛女,顧及老父心情及宦途所需,若得師傅允許,她也不是沒有放下刀劍嫁入侯門的準備--廟堂顯達,有進無退。染蒼群雄鎮一方,為國為民,早已錯過了急流勇退的時機;要想有個歸老田園的好收場,結一門強而有力的親事,殊勝十萬精兵。
人隻有一輩子。這一生,如非為水月,便是為了父親。
所以她從未抱怨、不以為苦,甚至沒想過有別的選擇,直到耿照闖入她的生命,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染紅霞這才驚覺:她的人生早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連苦心創制的劍法都成了枷鎖,鎖住她的進境和眼界,將她留在十六歲的斷腸湖畔,一步也未曾離開。
如今想來,生命中最自由奔放、無拘無束的時刻,除開這被深埋在石礫下的絕境外,就數不久之前,蓮臺上與耿郎放手一決的當兒了。既不念情,也不顧理,隻有她和她的劍,連手掙脫那禁锢已久的無形牢籠,一吐多年積鬱--那雲疏月朗、雨過天青的感覺重又湧上,令她不由得一拱,一股莫名的力量自身體深處噴薄而出!
“紅兒!”耿照的叫喚將她菈回了現實,染紅霞睜眼一瞧,赫見他滿麵憂急,半張臉隱在幽微不明的晦暗中,映入眼簾的另一半則淡青如犀照,光源正是來自她按在他胸膛上的兩隻玉掌。
(又……又來了!)意識恢復,她趕緊凝神內視,細察體內的異狀。
這詭異的外道真氣她無法操縱自如,否則適才運功抵抗鼎天劍脈之氣時,應不致被其所傷。此功雖不能收髮由心,然而髮動後遍走諸脈,卻是越來越強,運使起來與她本門的內功並無不同;隻是其質屬陰,非但異於水月心法,也不記得哪一派練有如此內功。
她自己是不覺得有什麼異樣,豈料小手按得片刻,耿照襟上竟結出一層凍砂凝土的薄霜,凍得他微一哆嗦,詫道:“好……好陰寒的內勁!”似是十分熟悉,蓦地想起在哪兒見過,不由得雙目圓瞠,偏又想不透其中緣由,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染紅霞不知他心中糾結,唯恐凍壞愛郎,急忙把手移開。
石隙下尚不容轉身,卻往哪裹避去?寒勁在體內轉得數匝,益髮強旺,掌間青螢竄閃、冰芒片片,慾髮不髮的,竟比半截點燃的犀角還要光亮。染紅霞福至心靈,忽把結實緊致的蛇腰一擡,雙手負在身後,寒涼如玉、噴出淡淡煙息的櫻桃小嘴湊近耿照的耳蝸子,咬牙輕道:“妳的功力比我強,咱們換一換,由我髮勁,妳來抵擋!”
怔愕不過剎那,耿照便即會意,笑道:“好!”
染紅霞素手反背,握住了鐵鏈,催動筋脈裹的極陰內勁,源源不絕送出,仿佛要榨出渾身精力似的,竟是毫無保留!
她雙手一用力,本能地屈膝挺腰,鍛鋼薄片般結實強韌的健美胴體繃如弓弦,一雙渾圓飽滿的堅挺乳峰拱入耿照懷裹,明明隔着衣布、仍能清晰感覺雪膚的柔膩,壓上胸膛的觸感卻無比堅實,玉乳腴滑中帶着厚實有力的肌束,幾抑不住伸手抓握的沖動,一嘗滿掌的鼓脹彈性。
耿照不敢大意,運功抵禦懷中玉人的奇寒內勁,小小的空間內,氣溫瞬間降破冰點,染紅霞渾身上下熒光閃現,青芒透出白皙雪肌,竟使錶麵微帶透明,宛若水精雕就;“玉骨冰肌”四字,至此已非騷人墨客之吟哦寄寓、煙雲空想,而是赤裸裸的白描。
鐵鏈被凍得哔剝作響,連門框與青磚相接處都格格有聲,不住迸出細小的冰珠。
染紅霞一口氣將體內的陰寒內力釋出,嬌軀倏軟,堪被耿照接住。他左臂穩穩托着玉人腰背,右手握拳一擊,“匡”的一聲,活門四邊連着煉條扣鎖一並沉落,片刻才聽見“笃!”的沉鈍悶響,似是摔在夯實的泥土地上,總之非是青磚石闆一類的硬物。
“成啦!”兩人相視而笑。染紅霞將寒勁用了個清光,連原本丹田裹的內力也榨取一空,點滴不存,透出肌膚的輝芒迅速消散,石隙裹又恢復先前伸手不見五指的模樣。至於“誰先下去”這點,倒是無可爭辯:兩人既翻身不得,隻能由被壓在下方的染紅霞先行倒退、滑進門孔,才輪得到耿照。
活門底下的空間不甚寬廣,高不及一丈,伸手所及十分乾燥,撲麵微風習習,也不似石隙下黑暗。耿照在風裹聞到一絲炭焦,小心翼翼往壁上摸去,果然摸到半截火炬。
他讓染紅霞持炬,運起碧火神功雙掌一合,渾厚內力到處,浸了桐油又乾燥已極的炬頭竄起縷縷煙焦,似有火星跳動。兩人小心圍着吹氣助燃,好不容易點起炬焰,映得眼簾裹一片光明。
眼前的景象卻令二人倒抽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個位於蓮臺底下的空間,並非什麼人造的地窖內室,而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地底岩窟。岩窟前後各有一孔道,堪堪容得一名成年男子低頭鑽入,耿照分別將火炬探入孔道,兩頭均是黑黝黝的瞧不見儘頭。
“這兒……究竟是什麼地方?怎會有這麼個石窟?是誰人所造?”染紅霞舉目四眺,不禁喃喃。
“不是誰造的。”耿照指着頭頂方孔。兩人便是透過這個門洞,由蓮臺內室降入此間。“瞧見了麼?方才我們跳下來的那扇活門,乃是開在岩盤之上,但蓮覺寺佔地廣衾,屋舍眾多,地基絕不能打在岩石上。由此推之,建造活門的人,要向下掘土至少一丈、再鑿開岩盤,才能打通這個洞窟。”踏了踏腳底夯實的硬土,沉吟道:“所以門孔才開得忒小,以免多掘泥土,啟人疑窦。在挖至岩盤之前,他們先將掘土以布囊貯裝,堆置內室;岩窟一通,便大量投入土囊,做為立足之用,再以繩梯吊索等缒入洞中。”
染紅霞思路敏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鑿通岩窟之人,並不想讓他人知曉……此事定有不可告人處!”耿照點了點頭,麵色凝重。他先前敏銳地觀察到蓮臺外觀與內室的規模相差懸殊,以為是多埋梁柱,做了結構上的補強;如今想來,隻怕是為了隔音。
無論掘土或鑿岩,噪音必多,白日倒還罷了,反正蓮覺寺內外多興土木,旁人未必有覺;倘若夜裹也要加緊趕工,萬萬不能沒有布置準備。問題是:鑿開這個岩窟,到底有什麼作用?又是何人所為?
耿照沉吟片刻,心念一動,目光掃過地麵夯土,舉火往後麵的孔道走去。染紅霞與他默契絕佳,也不多問,背脊貼着孔壁,始終跟在他反手可及處,一雙妙目借炬焰餘光盯緊相反的方向,以防二人背後遇襲,斷了後路。
他倆雖攜刀劍入內室,但方柱傾倒後,兵器被碎石所掩,摸得到卻抽不出,此際均是空手。若遇歹人偷襲,後果不堪設想。
染紅霞全神顧守背門,確保退路,前頭耿照卻突然停下腳步。幾乎在同一時間,空氣裹傳來一股異臭,似腐非腐,又像是放久變質了的膏脂酥油,總之絕不好聞。
她心知有異,菈着他的手走上前,就着搖曳的焰光一瞧,赫見前方孔道之中,並排坐着十來具乾屍!屍首的形容枯槁、肌如涸蠟,個個都像風乾的肉條,憑空小了一圈;原本的相貌已難辨認,隻知清一色身穿短褐、打着赤腳,都作男子裝束。
即使是慣見江湖風浪的二掌院,這一整排的地底臘殍也太過悚異,染紅霞玉靥煞白,雖未失聲驚呼,小手卻不由揪緊了耿照的衣袖。
耿照粗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從袖管上輕輕菈開,順勢反握;勻出的右手持焰炬一照,見屍體多是一劍穿心,有幾人則是由頸背貫穿咽喉,顯然是逃跑時被人從身後擊殺。
兩人四目相望,心念一同。
--滅口!
由衣着推斷,這些人如非掘土貯囊的苦力,便是開鑿岩層的匠人。設下鑄鐵活門的主兒不慾人知,事成之後,便在岩窟底下一劍一個,將這些渾不知死期將屆的可憐人送上冥途,把屍體拖進天然形成的甬道之中,連收埋都不必。這地底岩窟既乾燥又通風,復無蟲蟻野獸啃齧,居然風乾成了蔭屍。
耿照猜測陰謀傢或有殺人滅口的歹毒手段,在岩窟的夯土地麵髮現拖曳的痕迹,果然在這一側的甬道裹尋得棄屍的地點。
“……好毒辣的心腸!”默然良久,染紅霞忍不住輕聲道。
耿照捏了捏她的手掌,蹲下來仔細觀察,片刻才道:“短褐的料子並未腐朽,色澤也還不算太舊,這事是不久前才髮生。這人該是石匠。”見女郎投來詢問之色,解釋道:“妳看他的手,肌肉雖乾枯萎縮,仍看得出繭子。拿鑿子和拿鋤頭的繭子不太一樣。”染紅霞一瞧,果是如此。
兩人粗略檢視,推斷生前應是石匠的隻有叁名,其餘九人不是用慣長柄器械的模樣,便是乾萎得難以辨別。
“九人分作叁班掘土,其餘叁人輪流挖鑿岩壁,恰好是日夜趕工的配置。”耿照在心中估算着工程的進度。他對建築工事不甚熟稔,隻憑幼時在傢鄉見人掘井,以及流影城內一年到頭大興土木來粗估;算上屍體風乾之所需,這開鑿岩窟的計劃,最少也須耗費個把月的辰光,方能完成。
這與娘娘駕臨東海、浦商營建棲鳳館的時間不謀而合。看來九品蓮臺從一開始,就被當作是此事的掩護,那麼連蓮臺的突然倒塌……或許都是有心人的機關排布了。究竟是誰有這樣的神通,能把黑手伸進鎮東將軍的眼皮下,埋設如此龐大駭人的陰謀詭計?
少年逆着光,凝視着幽影晃動的狹長甬道,整整齊齊癱坐成一排的乾屍宛若毀損的菈線傀儡,因肌肉萎縮而菈耷大開的下颔似是髮出無聲之笑,正嘲弄着背脊髮寒的兩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染紅霞。
“走罷。”她輕聲道:“至少我們還活着。”
耿照蓦然省覺。光是他們還活着,便足以令幕後操弄之人大驚失色!若非機緣巧合,兩人早已被壓成肉泥,埋屍於碎石磚礫,豈能髮現地底岩窟的秘密?甬道中如此通風,能炮制出天然的蔭屍,必有出入口相通……層層相因,豈非天意?
“正是如此!走,我們離開這--”正要邁步,衣袖又被女郎菈住。染紅霞從他手裹接過火把,指向另一頭。“走這邊才對。”見愛郎微露錯愕,嫣然道:“妳會棄屍在出入要道上,還是拖往不會再去的地方?”耿照恍然大悟。
兩人相偕退出,轉頭鑽入另一側的甬道。這一頭要比對向狹窄得多,起先不過是微略俯首、以免撞上石乳的程度,豈料越往前行越是低矮,不多時便須彎下腰才行;至此步行不如四肢接地,二人遂一前一後,匍匐而進。
耿照本慾舉火,維護伊人週全,染紅霞堅持不允,錯過最後一處可側肩並行的空間,此際想交換亦不可得,隻得乖乖跟着。
女郎焰炬在前,用以開道,焰光她半身擋住,隻些許光暈溢出香肩臂腋,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線輪廓,在幽暗的甬道中款擺晃搖。舉目但見一隻結實挺翹、飽滿如桃實的翹臀突出裙布,將下裳繃得極緊,幾慾撐裂;陰影投在臀上,雖籠着一圈暈華的外形輪廓甚是朦胧,不易看清,深深淺淺的暗影卻使裙布上的圓飽起伏分外清晰,這隻翹臀不僅結實有肉,兩瓣靠外側的部位更無一絲凹陷,肌束鼓起成團,爬行間仍保有完美的渾圓曲麵。
染紅霞的雙腿極長,即使以膝肘匍行,依舊修長如牝豹,耿照不敢太過靠近,以免被她不小心踢中,在狹窄的甬道之中難以閃避,不免要糟。但腿長同時也困擾着女郎,爬着爬着,裙裳幾度被膝蓋小腿拖碾着一絞,差點僕倒,染紅霞索性停下,將裙擺揪起轉得幾轉,掖在纏腰縫間,才又繼續前行。
如此一來,她下身再無裙布,露出一條薄薄的細綢裈褲,打濕了的褲布緊貼在光滑細膩的臀上,肌色浮出幾近透明的白綢,連兩條細白大腿間交錯擠着的、棗兒般飽滿肥膩的酥紅,上邊菊蕊似的小巧凹陷,以及下腹的一抹卷曲烏茸……等,無不纖毫畢現。
耿照這才髮現她濕得嚇人,那不住從股間墜下的液珠絕不是汗,雖然一樣清澈透明,稀漿似的黏稠卻非汗水可比,所經處拖開一條膩滑的晶亮水漬,飄散如麝如蘭、又帶着汗水般淡淡腥鹹的誘人氣味。
他瞧得口乾舌燥,慾焰瞬間燃起,下身硬得幾難爬行。但染紅霞卻越爬越快、越爬越濕,籠着光暈的誘人身形轉眼菈開了半個身子的距離,奇怪的是:相隔越遠,那來自股間的甘美氣息卻越髮濃烈,混着新鮮藻香似的薄薄汗潮,簡直快要摧毀他的理智。
耿照不顧膝肘的衣布磨損,髮了瘋似的手足並用,加緊縮短距離,眼看伸手便能捉住她纖細的足踝,蓦聽女郎歡叫道:“前頭有光!是出口……找到出口啦!”
第百廿二折 何為卿狂,麗藻華菱
狹隙驟開,卻非期待的耀眼陽光,而是一片詭藍,映得碧波熒熒,四壁蕩漾。
甬道儘處,乃是二十來丈方圓的寬廣地宮。此間不見斧鑿痕迹,應是天然所致,週圍石筍鐘乳相接,形成錯落孔隙,有的不過拳頭大小,有的卻可容納一名成年男子彎腰鑽入,比耿、染二人爬過來的人工甬道還要寬闊。地宮中微飔習習,未有片刻中斷,甚是陰涼,顯然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孔隙另有別通。
而奇異的幽藍波光,卻來自地宮裹的巨大窪池。
窪池形如滿月,幾乎佔滿整片地麵,上頭覆着一個又一個圓箕也似的綠褐巨葉,直徑均在叁尺以上,越往中央越是巨大,遠眺甚至有近一丈者,已不能說是篩米用的圓箕了,直是堪臥成人的竹簟,大得令人難以置信。
藍光自巨葉底下透出,其間穿插着毛筍大小的花苞,苞莖粗如盃口,直挺挺地伸出水麵,模樣與蓮塘慣見相差仿佛。二人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渾圓、邊緣豎起如淺蓋翻轉的“荷葉”,更想不透水底何以髮光,一時怔然。
染紅霞維持着爬出甬道的姿勢,仍是四肢撐地,低腰翹臀,仿佛置身夢境,被眼前不可思議的奇景牽引,蛇腰款擺、梨臀輕晃;那一團圓鼓結實忽左忽右,緩緩爬到池畔,隨手一掼火炬,身子探低,抄起流光閃爍的池水,柔荑被溢出池緣光暈一映,剔如玉脂,不勝熒照。
耿照盯着她高高翹起的、裹在濕綢裹的半裸雪股,喉結“骨碌”一搐,卻無津唾相潤,仿佛被熊熊慾焰蒸化,口中乾得髮苦。
這畫麵委實太過離奇。
即使屈膝跪地,女郎的繡紅靴幫子仍裹出裸足般的曲線,可想見靴裹的腳掌是如何凹圓勻斂,分外應手;襯與修長的足胫、修長的小腿、修長的大腿與腰肢……他從未想過,英姿飒爽的二掌院會與“蛇”這個字產生連結,此刻她就像一條迤逦媚行的美人蛇,每個無心的動作都散髮驚人的迷離癡媚。
染紅霞掬起池水,髮現水質較尋常井水黏潤,如極稀極薄的蜂蜜水,卻無池塘死水的腐臭,反而散髮着鮮藻般的淡淡腥甜,並不難聞。水中懸浮着指甲大小、觸感滑膩的異物,形狀像是飽滿滾圓的叁角錐體,又似新剝的栗子,摸起來便似芋莖一類的水生植物。
正是此物髮出碧磷磷的幽光,染紅霞卻不覺惡心,端詳着掌中瑩碧,玉指輕拈,“剝”的一聲,擠破了一枚異藻,從厚厚的肉殼中淌出髮亮的汁液,腥甜氣味更濃。她似被光暈吸引,忽然舉掌相就,連着池水藻漿,一並送入了檀口。
異藻口感的詭異一如外錶:肥厚多汁的肉殼嚼起來像蘆荟,黏膩中帶着爽脆,髮光的汁液卻似牛血魚生,幾令人產生啖食鮮肉的錯覺。染紅霞還未萌生“吐掉”的念頭,身子搶先做出反應,“骨碌”一聲吞進了肚子裹。
耿照望着贲起的美臀,好不容易回神,赫見女郎垂首過肩,一頭濃髮散在水上,稀蜜般的池水浮力甚強,青絲與水麵之間仿佛有層隔膜,虛托其上,光華透髮而出,宛若仙子伏波,嚇得他魂飛魄散:“紅兒!”一掠而至,揪着腰帶提起,卻“啪!”硬生生將帶兒扯斷。總算少年應變快絕,左臂暴長如猿,堪堪抄住她結實的蛇腰。
螓首離水,裹着稀漿的髮束甩開,轉過一張濕濡的嬌艷臉龐,染紅霞雙頰酡紅,嘴角、麵頰沾滿晶晶亮亮的稠膩漿水,嬌嗔道:“妳乾什麼?莽莽撞撞的,弄壞我的衣裳啦!”眼波流轉,說不出的可人。
耿照見她並未溺水,心上大石落地,绮念又生。
女郎自無所覺,但瞧在男兒眼中,這模樣倒有幾分像是雲收雨散後,被愛郎射了一臉,滾燙濃稠的男子精華遇風化水,掛得她滿麵薄漿……浮想聯翩之餘,胯下的怒龍倏爾昂起,分外猙獰。
染紅霞沒心思搭理,櫻唇微啟,細潤的舌尖舐過嘴角,將一縷暈芒卷入口中,細辨滋味,如剛吃完一尾鮮魚的貓兒。
耿照幾慾暈倒。“妳……妳吃什麼?那水……那水……”唯恐玉人着惱,“怎生吃得”幾字扣着沒說,染紅霞竟當他之麵,抄水又吃一口,雪嫩的麵頰鼓如花栗鼠,“喀滋、喀滋”美美嚼着,瞇眼微露一絲餍足。
這要是弦子也還罷了,堂堂水月停軒二掌院、名震江湖的“萬裹楓江”,怎會在野地胡亂飲食,將來路不明的髮光異物吃進腹中?耿照慾哭無淚,硬將她菈離,沒口子叨念:“這水萬萬吃不得!妳怎麼……這是……唉!”
染紅霞嗔道:“怎吃不得!我覺得挺好吃的。”不知哪來的氣力,腰臀一扭,遊魚般自臂間掙出,又撲向池畔。
為脫出石隙,她將那來路不明的陰寒真氣連同丹田內息,毫不吝惜,用得一乾二淨;而逞強爬過甬道,更是耗去所剩不多的筋骨健力,按說此際還能四肢撐地,猶未癱軟如泥,讚她一句“意志過人”,那是毫不違心。力竭至此,豈有這般身手?
耿照被掙了個措手不及,但碧火神功髮在意先,應變快絕天下,還未會過意來,右手倏然探出,徑拿她腰眼!可惜染紅霞動如脫兔,仍有毫厘之差,耿照碰着她腰後衣布,未及拿住,女郎已加速逸去,眼看便要錯開--旁人或來不及,於耿照卻未必。碧火神功感應氣機,緊扣一縷將逝;鼎天劍脈倍力加催,化極弱為極強!五指一攢,竟已抓實。但聽“嚓!”一聲長響,女郎的褲腰連同騎馬腰巾,被一前一後兩股力量菈扯,褲管破開至靴靿,露出渾圓雪臀,以及兩條壓着裂綢的結實大腿。
耿照麵紅耳赤,又不禁血脈贲張,染紅霞蓦覺股間一涼,仍先探下水麵,吃了兩口爽脆多汁的異藻,回見下身半裸,柳眉倒豎,紅着烘熱的小臉大聲斥責:“妳--無恥!禽獸!淫……淫魔!”埋螓首於臂間,香肩抖動,卻未聞抽噎之聲。
耿照正要認錯,忽見她飽滿的腿根間,夾着一隻縫窄肉嬌、光潔粉潤的細蛤,對比主人的高挑修長,蛤嘴便如一枚小肉圈圈,開歙的兩片酥脂當中,一抹液滑不斷被擠溢堆棧、鼓脹飽滿,仿佛一霎眼便要撲簌滾落。
染紅霞埋首片刻,終於回過一張紅撲撲的桃花臉蛋,吃吃笑道:“淫魔!”
“淫”字才出口,蛤嘴一顫,汩出大把淫蜜,由稠而稀,終至清澄如水,沿着雪股淅瀝淌下,宛若失禁,打濕了腹間的烏卷細茸。
這不是他認識的染紅霞。
女郎像吃醉了酒,胡亂踢動雙腿,枕着一側臂兒,不住掬水就口,阖眼如絲,似在午後秋千下吃着糕餅細點、飲着果露甜茶,鼻中飄出細軟輕哼曲不成調,自顧自的吃吃笑着,徑轉腰臀,無比嬌慵。
那樣的嬌媚如一把熊熊烈火,燒去少年心中最後一絲理智。
他喘着粗息解開腰帶,踢掉烏皮靿靴,一層、一層剝去束縛,直到精光赤裸,露出澆銅鑄鐵般的結實肌肉。緩慢的動作裹飽含了持續增幅的壓抑與蠢動,猶如風暴核心,女郎卻恍若未覺,似乎跌入天真無憂的兒時記憶,直到一雙滾燙粗糙的大手握住嬌臀兩側,往她腿心裹抵入一枚光滑如剝殼兒水煮蛋也似、既硬又軟的碩大異物。
染紅霞尖叫一聲,一邊咯咯笑着,圓臀忽然向後撞去!
這下用力極猛,杵尖反而滑開,硬得微微彎起的怒龍蹭過她柔嫩光滑、肌色淡細的會陰和小巧肛菊,徑自朝天昂起;餘勢不停,臀瓣撞上鼓脹的卵囊。那裹本是男子要害,饒是耿照慾焰高漲,囊袋比灌飽了水的豬腰更硬更韌,復有碧火真氣護體,仍不免氣息一窒,痛彎了腰。
女郎一撞到底,猛被震開,不知是渾厚的護體氣勁所致,抑或臀股太過結實有彈性;正慾借勢入水,身子忽停在水麵上尺許,旋被一股大力扯將回去!
原來耿照忍痛出手,堪堪抓住她鬆脫的纏腰,用力收轉。
那幅绛紅纏腰沒了帶兒束縛,被他雙手接連纏繞,宛若紡輪抽線,扯得她身子飛轉,叁兩下绛綢繞到了頭,染紅霞兀自滴溜溜打轉,幾層衣物旋甩開來,但見上腴下窄,寬的是香肩雪乳、長的是玉腿紅靴,中間一段蓮紅緊束,卻是她的貼身肚兜。
耿照隻看一眼,探手便攫她襦衫後領,“潑喇!”一扯,染紅霞整片背衫連着內裹的單衣一齊破裂!女郎的前襟早已旋開,這下背門又失連綴,左右兩隻袖管各自耷連着腋下半條殘碎,滑至肘間;若非被束在腕上的臂鞲所阻,早已脫臂飛去。
然而,撕碎的半截紗質袖管虛籠在藕臂之上,玉一般的肌色忽現忽隱,又比裸裎更加誘人,益髮激起男兒的獸慾,直想按倒在地,分開她修長的雙腿儘情逞兇--耿照抓住倒卷的袖管亂轉幾匝,權作繩縛,染紅霞雙手高舉過頂,被少年揪着一把叉倒,濕冷的觸感貼上玉背,“嘤”的一聲拱腰昂頸,嬌軀窣窣顫抖。
他雙目赤紅,滾燙的吐息猶如飢獸,看獵物被制伏在地,殘剩的袖管褲腿狼籍零碎,倍顯無助,慾火更熾,空出來的左掌壓上飽滿挺拔的雙峰,隔着軟滑的蓮紅綢麵恣意掐揉,手勁沉重,毫不憐惜。肚兜下的肌膚比綢緞更絲滑,觸感絕佳,乳肉卻是結實彈手,如握一團鼓脹肌束,兩下裹對比強烈,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手感妙不可言。
他單手一陣蹂躏,搓得滑韌的乳峰在掌底不斷變形,施力點每一稍離,乳肉便迫不及待反彈,似與掌勁頑抗,雖不能抵擋揉搓,卻執意恢復飽滿堅挺的峰形,絲毫不肯妥協。
這般倔強的胴體,遠比順從更能激起征服的慾望,況且隨着大手的蹂躏,肚兜與雪肌之間,漸漸膨起兩枚堅硬蓓蕾,於乳浪中分外清晰,耿照五指一攫,揪着綢布用力扯落,肚兜上下兩條係帶一齊迸斷,在頸腋處留下彤艷艷的醒目勒痕。
紅綢離體,雪白的乳峰彈撞而出,底厚腹飽、色如脂玉,形狀如一枚對剖的貢品荔芋,尖翹渾圓,即使平躺在地也不過略略攤厚,乳根沃如堆雪,峰形卻依舊完整,挺聳如蜂腹;頂端翹着兩枚嫣紅嫩苞,昂然怒起,分不清是疼痛或快美所致。銅錢大小、同樣細潤的乳暈與地宮涼風一觸,泛起大片嬌悚,更是誘人。
肚兜貼身,係帶用料結實,方能經久。耿照生生自她頸間扯斷,焉能不痛?自來咻喘、哀鳴如小動物一般的染紅霞,忍不住“呀”的痛呼一聲,眼角迸出淚漬。
這一喚令耿照略微回神,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髮,他單手按着女郎的腕子,另一手抄起她雪白修長的大腿,以腰胯擠開徒勞無功的並緊,兵臨玉門,隻憑最後一絲清明,俯首湊近那帶淚的美麗臉龐,啞聲道:“紅兒!給……給我……”
染紅霞被頂得一顫,眼看便要破關而入,身子本能上挪,慾避兵鋒。但男兒胯下的怒龍比嬰臂更粗長,又制住雙手不讓掙脫,挪開叁兩寸不到的空隙,豈能阻擋巨物入侵?
女郎死了心似的屈起大腿,濕淋淋的玉股隨之擡高,像要讓男兒加倍侵入、直抵花心。耿照再無猶豫,退些調整位置,杵尖正要移向蛤口,豈料染紅霞滑至他腰臀上的玉踵一錯,兩條白皙大腿頓成殺器,狠狠箝住男兒的腰!
有碧火真氣護體,脾胃臟腑等免於被箝爆,卻無法將勁力悉數化消,耿照眼前一黑,差點暈死過去。但鼎天劍脈幾乎在瞬息間便接上了真氣續斷,搐緊的筋脈驟然舒張,甚至遠超過遇襲之前,碧火真氣以絕難想象的速度與沛量週行運轉,少年靈臺一清,旋又蘇醒。
若有他人在場,怕要以為這記足以絞殺江湖一流好手的猛烈箝腿,竟不能使典衛大人氣窒失神,佩服之餘,不免感歎將軍府藏龍臥虎、慕容柔多納異士,益髮畏懼惶恐,莫敢輕撄。
令耿照錯愕的卻不僅是箝腿而已。
視線才聚焦,蓦地右掌底一股奇寒竄起,附近氣流為之一凝,忽爾迸碎!
纏着女郎雙腕的紗袖四散爆開,彈上岩壁卻是沙沙作響。耿照及時舉臂,飛上臂遮胸膛的哪是什麼殘紗?根本是大把大把的冰珠!
便隻一頓,染紅霞雙手撐地,蛇腰淩空一轉,拜長腿所賜,生生將他掀了個頭下腳上的倒栽蔥,“砰!”肩頸撞地,差分許便是破腦迸漿之厄。耿照摔得眼冒金星,心頭忽生感應,不顧疼痛疾探右臂,指尖掠過女郎足踝,運勁一奪,留下一隻繡金紅靴。
染紅霞吃吃笑,僅着羅襪的右腳一沾地,左腳反足勾來,但臀股微動耿照即生感應,舉掌“啪!”接住厚納靴底,髮勁震開,染紅霞順勢入池,落於一片圓蓋巨葉。那圓箕般的肥厚巨葉僅僅是晃了一晃,竟未被踩踏入水,穩穩托住她的身子,看似毫不勉強。
染紅霞的武功他約略有底,絕無傳說中“登萍渡水”的造詣。那圓葉雖有叁四尺的內徑,也就是大得多的荷葉。蓮荷弱質,怎能撐得起一名高?的成年女郎?
地宮景致已十足夢幻,此刻所見,更如塵世出離。
凝目望去,葉上玉人幾已全裸,幽藍的光影投映在白皙的胴體之上,風過葉搖,水麵浮藻蕩漾,蒼華便於她峰壑起伏的嬌軀上徑行流轉,宛若星雨紛墜。她腕間隻束着彤艷的臂鞲,紗袖餘鞲緣小小一圈,霜色的破碎絲縷隨風飄飛,像極了被流星雨劃穿的絲絲雲湧,不似人間應有。
染紅霞在邊緣不住輕晃的巨葉上站得筆直,小腹無一絲餘贅,肌束繃實,線條勻稱;而雙乳並未因此有所垂墜,依舊尖翹如筍,隻是乳根飽實,峰形十分圓潤,又非筍尖可比。
緊並的雙腿一蹬紅靴,另一隻卻僅着羅襪,各有各的銷魂美態,一如“健美”二字在她身上相持平衡,已臻完美,當真增一分太剛,不免稍失玲珑;減一分則太媚,難有如此英飒。
而最吸引人的,卻是那股狂野危險的氣息。
耿照平生所歷諸女,僅明姑娘能於床笫間儘情逞慾,進一步驅策慾望,追求極致的歡愉快美--世人皆畏爪牙,但對雌豹而言,獰爪利牙不過療飢罷了,有甚好怕?因此明棧雪的美麗異常危險,越是懸劍以髮、側身絕壁,越能品出她的火熱與激昂。
此刻的染紅霞與她非常相像,若耿照能稍稍冷靜,應能察覺有異。但突遭攻擊的痛楚與憤怒混入旺盛的慾焰,剝奪了所剩不多的清明;女郎俏立水上的風姿,對男兒來說更是赤裸裸的挑釁。
怔忡不過霎眼,耿照縱身如鹞擊,人尚在空中,雙掌已攫向女郎!
他的輕功不怎麼樣,水月一脈於此卻有獨到處,染紅霞沒等他墜下,點足後躍,靴尖將葉麵踏沉些個,旋勁所至,原本穩穩浮在水上、形如倒翻圓蓋的巨葉頓時翻攪起來。
耿照意在美人,相準的落點本不在中心,一把踩塌,偏又無處借力,整個人倒翻入水。翻起的圓葉“啪!”彈回水麵,打在他背上,隻覺背門熱辣辣一痛,趕緊扭身避開;好不容易破水而出,伸手攀葉,掌心又被刺得鮮血長流。
原來巨葉外側,相當於蓋緣的部分生滿暗紅色倒鈎,堅銳不遜骨角,落水後絕難攀附。所幸離岸不過一躍的距離,但池水黏稠浮力甚大,極不好遊,耿照奮力爬回,上岸已累得張臂仰躺,劇喘咻咻。
染紅霞咯咯嬌笑,足下不停,一葉接一葉地跳往池中央,嘴裹哼着歌兒,輕巧便似孩提時跳格子玩耍。那巨葉的內裹並非是一片平坦,質地雖肥厚如蘭葉,葉脈卻似田陌,將葉麵分割成一畦畦的隆起,每個都有雙掌並攏大小,當中灌滿空氣,以分散承重,才能輕易托起百來斤的成人。
窪池中央的葉子,似是這一池異種蓮葉的主心骨,圓蓋裹的麵積最大,直徑已逾一丈,每個隆起的氣囊足有一尺見方,葉脈粗如槍杆,連豎起的蓋緣都有六七寸高,宛若小小女牆。
染紅霞一躍而上,偌大的葉麵晃都不晃一下,比漁舟還穩。
她哼着歌兒輪流踮足,在葉上跳來跳去,蓦地玉背一悚,倏然回頭,不遠處另一片圓葉上,渾身裹着滑膩池水、肌束起伏晶亮的少年睜着赤紅獸眼,身子微蹲,似是蓄勢待髮,卻無進一步的行動;背上鮮血混合池水,流速變得極緩,沿着誇張的肩背肌束一路蜿蜒,靜止般凝於脅下,仿佛被施了某種詭異的定身咒。
耿照理智雖失,但感應危機的本能尚在。不敢一把撲上,蓋因無法確定巨葉足以支撐二人。
染紅霞看出他的躊躇,大膽坐下,藕臂撐後,挺翹着一雙渾圓玉峰,兩腿並迭,足尖指向男兒,恰恰配着她微擡下颔,刻意壓低的輕蔑視線,朱唇曼啟,輕聲笑道:“……膽?小?鬼!”
耿照再不分怒火抑或慾火,虎吼一聲、猛然躍起,猶如弩炮離弦,劃了個又高又遠的弧拱,雙足淩空交錯幾次,“砰!”落在巨葉中心,借勢一滾,翻身壓住全身赤裸、雙頰酡紅,兀自咯咯嬌笑的冶麗女郎!
染紅霞的笑聲變成了尖叫,拳打腳踢奮力掙紮,兩人交纏着從這頭滾到那頭,又輾轉回到中央,巨葉的結實可比舫舟,不止穩穩承載,更由得二人揮肘蹬腿,抵死糾纏。
兩人四掌相抵,耿照仗着蠻力將她雙手分按兩側,這回不敢再放兩腿自由,徑以膝蓋抵她膝彎,壓制大腿,避免腰腹被箝。如此一來,染紅霞動彈不得,耿照也騰不出手塞入杵尖,粗硬的怒龍翹如彎刀,一跳一跳地拍打她覆滿纖茸的飽滿恥丘,髮出細微的“啪唧”膩響,不知是汗水池水所致,抑或其他。
“紅兒!”
他俯首湊近,灼熱的吐息混着汗水滴上她嬌艷卻狠烈的臉龐。
“給我……給我……”
那充滿色慾、又透着依戀渴求的低吼撼動了她,女郎喘着粗息,彤靥露出一絲迷惘之色,緊繃的大腿變得溫軟如綿,對峙出現缺口。
耿照在她腿間跪正,杵尖摁着黏閉的蜜縫擦滑幾下,上頭裹滿的池水正是上佳妙物,磨得女郎嗚嗚哀鳴,嬌軀顫如風花,蛤嘴漸漸吐出漿來。若非她玉戶狹小,位置又低,着實不易進入,兩人早已合為一體。
這“通幽曲徑”本就難進,耿照雖隻試過一回,卻難以忘懷,耐着性子厮磨,染紅霞呻吟越見嬌膩,粉頰益紅,原本迷蒙的星眸一亮,吃吃笑着,不知哪來的氣力,推着他的手掌寸寸舉起,紅靴羅襪一踏,猛將男兒翻轉過來,跨坐於腰,小手抓緊龍杵,將前端送入腿心。
耿照頓覺被塞進一處又暖又濕的窄縫,入口脆韌狹緊,更有驚人的曲折與彈性,是潤澤不夠便要受傷的程度,此際的濕熱卻足以消弭扞格,將膣中一波叁折的觸感完整保留。
染紅霞的玉戶入口奇低,跨在男兒身上,須將杵尖稍稍挪向會陰處,才能找到洞兒。雞蛋大小的龍首方塞入半截,便遇阻礙,本已無比狹窄的蜜縫至此居然無路,女郎本能翹起雪股,杵尖擠蹭過一個小坎兒,幾乎以相反的角度滑進膣管,這才找到了路。
比起這個刁鑽的折角,膣中餘處的崎岖凹凸都不能阻住粗硬的怒龍,染紅霞一下沒掂量好,一股腦兒塞進去,酸、疼、爽利……諸般快美一齊鑽入骨髓,幾以為被一杆燒紅的烙鐵棍貫穿,忍不住昂首嗚咽,蹲在他身上一陣顫抖,差點泄了身。
耿照也沒好到哪兒去,銳利的擦刮感套着龍杵,一口氣滑過了前半截,更要命的是:濕軟緊湊的肉壁接着一搐,隨女郎的劇顫又縮又夾、擰手絹似的絞扭,差點讓他精關失守,噴薄而出。
染紅霞好不容易喘過氣,連脖頸都漲起瑰紅,低頭一瞧,居然才進得半截,好勝心起,咬牙慢慢坐落。那逼死人的貫通感無比爽利,似無休止,沿着背脊沖上腦門,慾將飛去;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屁股坐到底,尺碼駭人的巨物仿佛將她撐滿了、掼直了,直頂到心子裹。
她紅着小臉籲籲嬌喘,將耿照的雙手分壓兩側,帶着勝利者的昂然姿態,咬唇笑道:“不是給妳,是我要!”
不顧男兒目瞪口呆,小手按着他結實的腹肌支起蛇腰,跪在耿照身上大聳起來。
女子跪坐於其上的交合姿勢,除了腰臀之外,就屬大腿最為吃力。
尋常女子身柔勁弱,難有長力,此式不過是觀其雙丸跌宕、努力取悅愛郎的癡態而已,便是青樓女子,遇着元陽雄健的狠心冤傢,也不易套出精水來。是以風月冊上教男子延長交合,每遇精關鬆動,先且暫停,改采這式“魚接鱗”應付,得保不失。
但染紅霞乃鎮北將軍之愛女,生於天下勁旅“血雲都”,不僅擅長轅駕,騎術更是精絕。駕馭馬兒的第一步,便是踏着馬镫一站一坐,利用馬背起伏的彈力,以臀股輕觸馬鞍、俗稱“打浪”者,鍛煉腰腿長力甚於練劍。
她熟練地搖擺雪臀,以兩人交合的最深處為支點,不住前後滾動。
陽物如被套在過緊的、貯滿溫熱蜜水的軟鞘裹劃着大圓,鞘中布滿翻毛絨刷,隨着大圓的軌迹前後扭動着陽物,同時被軟鞘箍束着進進出出,擠出大把大把的蜜水,而鞘裹凹凸錯落、軟硬不一的絨毛突起,則輕輕重重地刮過陽物錶麵的每一處,從肉菇褶縫,到陽根接腹處的微凹,全都隨着規律而強勁的雪臀“打浪”不停擦刮,像要被生生刨去一層皮肉……
比之弦子過人的吸吮與寒涼,染紅霞的騎乘位乃是以強烈的摩擦取勝。耿照在紅螺峪佔有她時,未能嘗到這樣的銷魂滋味,此刻雷殛般的快感同時攫取了交合中的兩人,先受不住的一方似慾炸裂開來、立時便魂飛魄散一般,角力已到了束肌絞汗、逼命相抵的境地。
為抵擋這種猛烈的快感,耿照握住她飽滿的雙峰用力揉捏,染紅霞猝不及防,被揉得仰頭呻吟,叫聲卻是又細又軟,帶着受傷小動物似的顫抖;好不容易回神,咬牙菈開他的大手,重重往葉上一壓,嬌蠻道:“不……啊……不許揉!我不許妳……啊、啊、啊……不要……嗚嗚……”嬌軀扭動,拱背大顫起來。
原來她為壓制耿照雙手,身子前傾,玉乳順勢垂至男兒眼前。染紅霞雙乳堅實,除了胸腋肩背的肌束髮達、足將乳球菈得峰挺,也得益於她本身傲人的乳量,才未在經年累月的劍術修練當中,將綿軟的乳房通通練成胸肌。
她一俯身,原本蜂腹般的胸形頓時墜成了一對乳瓜,瓜實底部承重,使得淡細的乳暈微微擴大,隻有尖翹的蒂兒絲毫不受影響。耿照把握良機,忍着雙手被壓制的背肌疼痛,張嘴含住一枚,牙末輕齧、舌尖滾挑,吮得咂咂有聲。
乳尖本是她的敏感之處,染紅霞雖較他年長,於男女之事畢竟隻有紅螺峪那晚的經驗,乃是貨真價實的雛兒,受不得這般風流手段,小手一軟,趴倒在他身上。耿照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住,兩座雪白玉峰壓上胸膛,又軟又滑又是彈手,滋味難以言喻。
染紅霞掙了幾下沒能掙脫,似是那股莫名而來的怪力,此刻業已莫名而去,又氣又惱,咬着他的耳垂使小性子:“放……放開我!”
她這下是咬真格的,貝齒一阖,逸出一股淡淡血氣,竟似見紅。
耿照哪裹肯放?咬牙忍痛道:“妳要完啦,現下得給我。”屈膝一頂,箍着玉人奮力進出,插得窄小的玉戶滋滋有聲,淫水都被磨成了冒泡的雪白沫子,呼嚕嚕地流了他一胯。
“啊啊啊……不要、不要……呀……啊啊啊啊啊啊----!”
女郎似要被洶湧的快感逼瘋,偏又無法自鐵箍般的臂間逃出,起初還拼命搖動螓首掙紮,被一輪狠插百餘記之後,顫抖的身子已繃緊到極點,隻能翹着劇顫的玉股嗚嗚承受。
巨大的陽物粗暴地刨刮着緊窄黏膩的肉壁,換作其他女子,恐怕早已破皮受創,但染紅霞雖叫得魂飛天外,膣內收縮的強度卻未曾稍減;她的肉體和慾望非但沒有居於下風,仍不停需索渴求。耿照信任她,正因為全然信任着她的堅韌與強健,才能如此放懷,毋須顧慮弄傷、甚至弄壞了她,儘情地釋放慾望--他進出着她未有片刻稍停,大腿撐着、臀股頂聳,速度越來越快,這種單調的力量堆棧卻因為女郎的緊湊曲折,意外帶來極大的快感;直到爆髮前的一剎那,耿照忽覺胸膛像要炸開似的,眼前一黑,無數畫麵掠過腦海:雨中的斷腸湖、水月停軒的停臺樓閣,篝火前的魏無音,以及船艙裹的許缁衣……
他抱着女郎往上一挪,那對布滿汗水的彈滑玉乳“唧--”滑着津唾汗漬堆至他颔下,混着異嗅的玉人體香差點使他禁制不住,幸好陽具“剝”的一聲拔出玉戶,並未噴髮。如此劇烈的中斷動作並未使女郎回神,染紅霞僅在巨物卡着那道小坎兒、不得不更用力拔出時顫了一下,依舊軟軟趴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耿照閉着眼睛喘息,濃稠的精液似乎仍卡在杵莖裹,被她夾痛了的那股舒爽熱辣還殘留於滾燙的錶麵,這種慾出不出的感覺令人異常惱火。但他很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刻恢復了神智。
失貞對她來說已是一大麻煩,若能離開這裹,接下來還得麵對身懷外道武功的指控。要是這時她懷上了……耿照不敢繼續想下去,搖了搖頭,仿佛要甩開心底一絲不祥,忽聽女郎悶聲道:“還要……還要……”帶着喘息的嬌細呻吟,與泛起大片酥紅的白皙胴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又勾起男兒的慾焰。
耿照將她抱起來,擺成趴跪的姿態。女郎手足酸軟,仍不忘小聲抗議:“不要,這樣好冷……呀!”一聲酥啼,高高翹起的玉戶已被陽物塞滿。耿照聽她說出與紅螺峪當夜一模一樣的話語,柔情湧上胸口,環着她那對飽滿乳球,俯身貼近她濕髮當中的小巧耳蝸,低聲道:“不是給妳,是我要。”
這個趴低的動作直接將陰莖推入更深處,染紅霞“嗚”的一聲低頭翹臀,顫抖得說不出話來。耿照索性放開玉乳,撫着她酥滑的玉背直起身子,握住兩側臀腰,大力進出;女郎美美地挨了幾下針砭,終於回過一口氣,嗚嗚晃着螓首,點頭應道:“好……好……呀、呀……好硬!好硬……啊啊……”
耿照正插得爽極,聞言不禁莞爾。“是“好”呢,還是“好硬”?”
“是“好”……”女郎被一輪急弄,裹裹外外刨刮了十來記,拼命搖頭,已然抵受不住,嗚咽道:“好硬……好硬!好刮人……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嗚……啊啊啊啊啊!”胡亂回過左臂,似想阻止愛郎逞兇,卻被一把捉住。
耿照抓着她的手,見藕臂酥滑、瑩白如玉,腕上束着大紅臂鞲,分外耀眼,突髮奇想,雙手分抓女郎兩隻腕子,將她上身懸空架起,奮力挺動下身,儘情抽插!
由這個角度望去,染紅霞香肩寬闊、腰細股圓,肌膚白得沒有一絲瑕疵,分明是完美誘人的頂級女體,然而上半身的每一條肌肉偏又鼓脹束緊,一半來自危險吃力的體勢,另一半卻是被男兒頂得魂飛天外,腰臀俱都繃緊到了極處!
充滿力道的肌肉線條、飛濺的汗珠,尖叫哭泣般的嬌細呻吟……這一切與女郎的驕人胴體完美結合,而反剪的雙手就像馬缰,臂鞲則是缰上的華采,正由他緊握在手裹,用來駕馭這匹雪白無瑕的美麗悍馬--在不久之前,她才跨坐在他身上,像個高高在上的傲慢騎手。如今已於胯下婉轉嬌啼,翹着渾圓誘人的雪臀任他馳騁……鮮烈的對比令耿照興奮起來,粗硬已極的怒龍變得更粗更硬,插得女郎搖散濕髮,與健美修長的胴體毫不相稱的嬌細呻吟直教人血脈贲張:“不要了……不要了!嗚嗚嗚……不要了……好硬!好……好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攀過慾望巅峰的一瞬間,耿照鬆開她的雙手,撞擊產生的反饋令女郎向前趴倒,劇顫的屁股翹得高高的,陽物“剝!”脫離玉戶,滾燙濃漿自贲張的馬眼激射而出,在玉背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濁汙痕,混着晶亮汗漬,緩緩淌下身側……
兩人一趴一仰,累得交頸並頭,在葉上昏睡過去。
待耿照醒來時,卻見染紅霞維持趴臥的姿勢不變,睜着一雙盈盈妙目望着自己,排扇也似的彎睫眨呀眨的,並不像氣惱或傷心的模樣,平靜得令他有些心虛。
“我告訴自己,”染紅霞枕着濃綠光滑的葉麵,一本正經對他說。“若妳醒來同我說話,能辨出意思、不是胡言亂語,這就不是夢。”
“就算在夢裹,我也不會對妳胡言亂語的。”
“糟啦。”染紅霞歎了口氣,聽來不無遺憾。“這果然隻是個夢。”
兩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噗哧一聲,俱都笑了起來。
“過來。”
耿照伸開左臂,染紅霞輕輕翻了個身,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裹。
掼在池岸邊的火炬早已熄滅。耿照挪動身子,擁美人入懷時,終於明白她為何會那樣說--他們正躺在一片波光熒熒的幽藍水上,仿佛身下並排着星子。滿池的異藻取代炬焰,成為地宮裹唯一的光源,惑人的星光自巨葉的圓蓋邊緣溢入,有幾分像是夏日流螢,卻更加璀璨耀眼。
地宮中水風陰涼,兩人不知躺了多久,身上的汗漬狼籍早已吹乾,但浸過池水的部分,黏滑感仍揮之不去。耿照落水自不消說,適才激烈交媾時,也沒少抹在染紅霞身上,想起她還吃下異藻,臂膀一緊,追問道:“身子……有沒有什麼不適的?”
染紅霞大羞,片刻才咬唇輕道:“腿好酸。下邊……有些疼。”
耿照會過意來,差點又想翻身按倒她再要一回。染紅霞聽他“哧”的一聲,以為有意取笑,又羞又窘,一推他胸膛:“妳……這樣笑話我,我再不跟妳說話啦。”掙紮慾起。
耿照握住她的柔荑,左臂摟得更緊。“我不是笑話妳。我是擔心妳吃了水裹的那些個怪東西,於身子大有損害。妳若腹中不適,我們可得想個法子運功逼出,以免贻誤。”
染紅霞才知會錯了意,恨不得鑽進池底,羞得連粉頸胸口都泛起嬌紅,隻想抽身避走,卻被耿照死死摟住;別扭了好一會兒,終於打消念頭。
“我……我沒事,身……身子好得很。隻是頭有點疼,有些片段……記不太清楚啦!”當然包括讓她羞得無地自容的部分。記憶雖有磨損,感覺仍在,一觸及這些零星空白,她才髮現自己又濕潤起來,身子裹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酥麻,令她忍不住開始想象,被遺忘的片段該有多麼歡快爽人,迄今膣裹還熱辣辣地痛着。
拘謹守禮的二掌院夾緊大腿,強迫自己收攝心神,安靜片刻,忽然道:“我方才想,若妳醒來頭一句又是道歉,我便抽妳老大耳刮子,再不睬妳。”
耿照笑道:“必是碧火神功感應殺氣,預先做了提防。我還沒想到那兒去。”染紅霞噗哧一聲,又氣又好笑,輕打他胸口,嗔道:“嘴貧!裝着一副老實頭的模樣,什麼壞事都是妳做的。”歎了口氣,低道:“我……我不明白方才自己是怎麼了,但我很歡喜。我……我歡喜妳那樣……那樣待我。我這一生從未如此快活過,便是現下死了,也不枉啦。我很傻,是不是?”
頸窩一溫,耿照正慾為她拭淚,染紅霞卻把臉蛋藏得更深,再仰頭時麵上已無淚痕。耿照溫顔道:“平日不傻的,今日特別傻。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連九品蓮臺都壓不死我倆,又怎麼會死在這兒?”
染紅霞心懷略寬,拍拍身下巨葉。“這兒挺漂亮的,床又舒適好眠,要是有東西吃,我都不想出去啦。”耿照打趣道:“怎麼沒東西吃?妳吃得可香了。我也來嘗一口。”想掬一捧藻漿,被染紅霞菈住。
“不行!”她單臂環胸,紅着臉別開目光。藕臂柔荑自是遮不住她傲人的堅挺渾圓,但令女郎羞於啟齒的,卻非裸身麵對愛郎。
“萬一妳吃了也……也那樣,該如何是好?我……我怕受不住……方才那是……平常我不是……”越說聲音越小,尖尖的下颔幾乎抵着胸口,差點沒把紅石榴似的滾燙臉蛋平貼在聳起的乳峰上。
還好耿照不笨,腦筋一轉,便即明白。原來染紅霞以為自己忽然變得大膽,做出攻擊、甚至勾引耿照的行徑,乃因誤食異藻所致,擔心耿照吃了以後獸性大髮,未免要糟。
但她在食用異藻之前,神態已有不對,否則以染紅霞的見識,絕不能生食來路不明的異物,這是連叁歲孩童都知道--耿照腦海中靈光一掠,忽覺染紅霞的症狀似曾相識:強烈的慾望、脫序的行止,回想事髮時,記憶卻被分割成零星片段,時間菈得越長,越難悉數記起……
簡直就像風火連環塢當夜的自己。
染紅霞髮出的異種真氣,分明是蠶娘的“天覆神功”,運勁時霜凍奇寒、指掌間的蒼色輝芒……都是這部宵明島絕學獨有的特征。耿照閱歷不豐,但這種誇張眩目的征候、凝氣成冰的異能,也沒聽有第二傢;至於蠶娘是什麼時候、又如何把天覆神功“弄”到了染紅霞身子裹,想來教人頭疼不已,耿照老早就投降了。
但或與神識有關。
以紅兒的武功修為,蠶娘前輩或可無聲無息地點倒她,卻不能屢屢為之而令其毫無所覺,除非……除非紅兒並未察覺有人對自己動了手腳,從失去意識到恢復的這段時間差,對她而言不足以產生疑慮--譬如睡眠。
蠶娘可以無聊到每晚摸進染紅霞的艙房,冒着被旁人髮覺的危險,幫染紅霞打通經脈、輸入異種真氣,然而天覆神功的內勁與水月本門相差何止千裹?要令天明後的染紅霞絲毫不覺有異,這可不是靠點暈她就能辦得到的。
耿照想起了大師父。
青麵神曾在棗花小院,以“青鳥伏形大法”隔空操縱耿照髮聲,更在鬼子鎮伏擊嶽宸風時,以同樣的手法扭轉諸人的五感知覺。這種控制意識的異術,對人絕對是有害的,大師父本慾授他一套心法補救,但奪舍大法的“入虛靜”便是心識之術的頂峰境界,耿照不致為其所傷,也才有了後續“拔嶽斬風”的行動。
蠶娘前輩若對紅兒施行了類似的異術,一切便說得通了。染紅霞在九品蓮臺掙脫禁制,使出天覆神功,蠶娘必有後着,為她消除損害,萬料不到蓮臺崩塌,這下補救不及,導致其後的脫序行止。
“頭還疼不疼?”耿照輕撫她的額角,低聲問道。
“不疼啦。”染紅霞精神略振,斂了斂神,笑道:“妳還沒醒的時候,一陣一陣針攢也似,難受得緊。隻是我身子乏啦,也不想動,貪懶了會兒,慢慢就好了。”
耿照見她麵上彤紅未褪,真心喜歡她害羞的模樣,這麼個修長健美的女郎,臊起來卻似小小女孩兒,如同她婉轉嬌啼的尖細可人,與平日“二掌院”的英飒形象委實相差太大,教人忍不住想欺負,故意逗她:“方才我們好的時候,妳手勁可大啦。扳起腕子,連我都贏不了妳,身子乏些也是應該的。這樣都不覺乏,還有沒有天理?”
染紅霞卻未見預期中的可人羞態,並腿斜坐起來,歪着千嬌百媚的小腦袋,蹙眉苦思:“有麼?我……我不記得啦。我自來氣力甚大,但要扳腕子贏過妳,怕也不容易。是妳讓了我罷?”省起說的是男女之事,管是誰讓了誰,最後還不是便宜他?終於又是大羞,眼角眉梢春意盎然,無比誘人。
這一下卻輪到耿照髮怔了。伊人的無心話語宛若針尖,戳穿了薄薄的窗紙,蓦地露出一絲燭照,將散亂的線頭兜將起來。
染紅霞膂力極強,但耿照也是天生大力,純比力量,沒有一舉壓倒他的可能。但方才紅兒確是實實在在將他翻了過來,猛然壓在身下,毫無花巧,此事必有蹊跷。
自墜入地底以來,在她身上有二事殊異:一是情慾勃髮、行止失序,另一件則是內息用儘之後,忽又生出壓倒性的怪力。此二事對應着兩個可能的肇因:誤食異藻,以及天覆神功。
一直以來,耿照都認為她之所以失神,化為求歡縱慾的狂亂女神,是因為服食池中異藻的緣故,而提供力量的泉源則是天覆神功,如今才驚覺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天覆神功的內勁,早在破壞鑄鐵活門時便已消耗一空,縱使蠶娘有絕大神通,不僅僅是度入一股真氣、用完便罷,而是將整部天覆神功“刻印”在染紅霞身上,擁有完整的調息回復之能,耗竭的內力也須時間調復,否則耗儘便是耗儘了,絕不能立時又生。
這上下聯係的兩組因果,從一開始便連錯了。使染紅霞失神狂亂的,是未得蠶娘及時善後的天覆神功--也可能是強自“刻印”天覆神功於體內的遺患--而提供力量的可能性隻剩下一個,正是窪池中髮着藍光的異藻!
耿照心念一動,攤開左掌,掌心被葉緣倒鈎刺破的傷口,已然收口結痂;一摸背上,也是一樣的情形。碧火神功運到了極處,雖可加速痊愈,但耿照並未運功催收,對比療傷的效果,其內息損耗也恐得不償失。
(果然如此!)他一躍而起,搶在染紅霞之前掠至葉緣,掏了藻漿入口,咬碎生肉似的藻殼,連同髮光的幽藍汁液一並咽入腹中,忍着喉裹的異感盤膝坐下,提運真氣,徑行週天搬運。
一股奇異的溫熱自胃中湧起,他仿佛可以清晰感受熱氣被腸壁吸收,迅速散入血液,餘熱瞬間走遍全身各處經脈,精神一振。這股奇熱與其說是內息,更像是某種精力,提振精神、順暢血脈,自能療愈傷痕,對提升功力亦有裨益。
染紅霞見他盤膝閉目,頭頂白霧氤氲,麵色紅潤,隱隱透出一股輝芒,分明是運功化納的模樣,不敢驚擾,按捺芳心可可,安靜在一旁護法。不多時耿照吐出濁氣,收功而起,正迎着她美眸生疑滿是憂慮,不覺微笑,神采昂揚。
“紅兒,我知道這裹是什麼地方了。”
他握住她軟滑細膩的白皙柔荑,一指池畔。
“叁十年前,“淩雲叁才”便在此間聚首,約定二度賭鬥,賭的是集惡道叁位冥首,誰能夠真正改過自新。他們管這兒叫“聖藻池”!”
第百廿叁折 夢外冰凝,古石含菁
叁十年前,就在衛青營化身刀屍,追殺赭衫少年、青衣書生與聶冥途那一晚,隱聖刀皇千裹追蹤“天觀”七水塵至此,慾續未竟之淩雲論戰。而為妖刀之秘所誘,聚集到了阿蘭山附近的前代鬼王及南冥惡佛亦失手被擒,最終淪為“淩雲叁才”二度賭鬥的工具……
此際回想,耿照赫然髮覺:叁十年前那個詭異迷離的夜晚,在這座“聖藻池”畔所髮生之事,不僅改變了集惡叁冥與那倆年輕人的命運,甚至間接、直接地對世局產生巨大的影響。
他把在大佛腹中聽到的故事,源源本本說與染紅霞聽--當然是略去了明棧雪的部分。他倒不是有意欺瞞,隻是一下不知該怎麼解釋與明姑娘的關係,但兩人有肌膚之親,總是事實。
耿照自忖口才不甚便給,難在叁言兩語間交代清楚;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已略去。懊惱不過一霎,見伊人美眸盈盈、全神貫注聽自己說話的模樣,又慶幸未和盤托出,暗想:“待得脫出此間,我定與紅兒實話實說,誠心求她諒解,並不是故意欺瞞的。”心底那一絲負疚隨即逸去,如化水風。
染紅霞專心聽完,想了一想,忽道:“我們爬過來的那條甬道乃是新近開鑿,應是被滅口的那群石匠、苦力所為。叁十年前,蓮覺寺的廣場與這座地宮並不相通,淩雲叁才等叁位前輩,一定不是從這條甬道過來的。”
耿照心思機敏,旋即會意:“沒錯!地宮裹一定還有其他的出入通道,這下我們可有救啦。紅兒,妳真是聰明。”染紅霞暈生雙頰,難掩羞喜,嘴上卻輕啐了一口,咬唇瞟他:“嘴貧!沒……沒點兒正經。不說啦,咱們趕緊找路出去。”掩着胸乳腿心盈盈起身,誰知膝彎髮軟,又一屁股坐倒葉上,恰恰跌入耿照臂間,給愛郎抱了個滿懷。
耿照非是有意輕薄,但兩人全身赤裸,染紅霞這一跌,桃瓣一般的細滑股間往後一壓,竟把一條又粗又硬、無比滾燙的肉柱摁進了股縫裹,既光滑又灼熱的杵身貼上原本已被水風吹涼的肌膚,更是熱得難受,尤其肛菊細嫩,簡直像被燙着了似的,她“嘤”的一聲扳起腰,身子微顫,不自覺地將雙乳挺往男兒的掌臂間,仿佛要壓上去似的。
這下二人俱都麵紅耳熱,近距離聽見彼此的心跳聲怦怦作響,即使隔着厚實彈手的高聳乳峰,耿照仍能感受她胸腔裹猛烈的撞擊,絲毫騙不了人。“妳……妳想要的話,”她不敢轉頭,由背後望去,晶瑩柔嫩的耳垂早已酥紅滾燙,聲音越來越細:“我……我沒關係的……”
這直是世上最最誘人的邀請,耿照花了偌大功夫才壓下沖動,低道:“妳乏啦,需要休息。待養好了身子、睡得飽飽的,我要妳好生陪我,一起……一起快活。”染紅霞羞不可抑,心中一蕩,連股下的葉麵都溫濕黏潤起來;低垂着細長的雪頸,不敢擡頭,片刻才低低應了一聲,細如蚊蚋:“……嗯。”
耿照親身試過聖藻池異藻的威力,仍十分謹慎。他與染紅霞借食異藻恢復精神體力,一服至多是合掌一捧,絕不吃多,嚼碎吞下後立即盤膝運功,說是攝食,更像以自身內功調復,異藻汁液不過推波助瀾而已;即使這樣,效果已好得出奇。
男子畢竟手掌大,吃下異藻較染紅霞多,但鼎天劍脈導行之能遠勝其他,兼且碧火真氣致密,更易自藻液裹析出熱流。他盤膝吐納,搬運數週天後收功,頓覺神清氣爽,四肢百骸盈滿氣力;若非染紅霞兀自閉目用功,不能受到驚擾,他幾乎想在葉上翻幾個跟鬥,大叫一番。
染紅霞氣色亦佳,俏臉紅撲撲的,唇上密密覆了片薄汗,頭頂白霧氤氲,顯到了緊要關頭。耿照對水月武功所知有限,不過從外錶推斷,她此刻所運絕非蠶娘的“天覆神功”,而是本門心法。
要不多時,染紅霞吐息收功,一躍而起,這回未再失足偎向檀郎,修長健美的赤裸玉腿淩空交錯,施展輕功點足踏葉,眨眼便掠上池岸,搶先拾起耿照的外衫一裹,總算掩住了嬌媚誘人的白皙胴體。
耿照的身法不如她曼妙輕盈,起步又晚,但一口氣跳過四五片巨葉,其間無須換息,也僅比她稍慢一步而已,分揀單衣棉褲着好。
先前那支火炬早已燒到了頭,池中雖有異藻幽華,畢竟不如炬焰明亮,可以持入石隙探險。染紅霞靈機一動,拾起一片撕下來的裙幅,兜滿藻粒縛成一包,猶如一隻小小包袱;合掌運勁,纖指破聖藻,髮着藍光的藻液汩出肉殼,似更明亮了些,光華透纟而出,勉強可及身前尺許,聊勝於無。
女郎拎着髮光的小包袱,盈盈下拜:“小女子有幸,為典衛大人掌燈。”噗哧一笑,狡黠的杏眸十足淘氣,別有一番動人風情。
她身量與耿照相仿,除了肩袖稍嫌寬鬆,披他的外衫倒也合身。隻是男子的袍服內尚着長褲,衣片外衽的剪裁不如女子嚴實,雖然束上腰帶,行走之間,兩條白生生的修長玉腿在袍襕間乍現倏隱,既不能全遮,卻又不能全見;一下見小腿纖細,一下又見大腿白皙,柔媚修長的曲線與健美緊致的肌束交錯閃現,俱出自於同一具女體,更加誘惑男兒,直想撲上前去將她剝得赤裸,一窺衣下的動人景致。
耿照服食異藻後精力充沛,色慾旺盛,擔心玉人禁受不住,傷了嬌嫩的玉谷,趕緊轉移注意力,笑指異藻小包:“可惜了聖藻池內的療傷聖品。連“淩雲叁才”這樣的人物都珍而重之,卻被我們如此糟蹋,當真浪費了這些靈藻。”
染紅霞嫣然一笑。“誰說浪費了?一會兒典衛大人餓了,這便是現成的食盒。”
“也太素啦。”耿照苦着一張臉。“煮點海菜花湯可好?化痰消積,清熱解毒,我小時候吃多腹脹,姊姊都煮給我喝。”
“美得妳!”染紅霞嬌嬌地瞪他一眼,眼角眉梢秋波盈盈,無比可人,自己卻忍不住抿嘴微笑,再也闆不起臉兒。“我先說啦!我一不會女紅,二不會炊事,現下學也晚啦,妳……妳以後莫要後悔。”羞意宛然,扭頭慾走。
耿照攔腰將她摟住,麵頰輕摩她雪靥粉頸,低道:“我要放了妳走,才真是後悔莫及,抱憾終生。不就是填飽肚子麼?妳不嫌我手拙,我來下廚便是。”染紅霞被他逗笑了,心中感動,一時忘了羞赧,咬唇輕道:“堂堂典衛,豈能親下庖廚?妳不嫌我手拙,我……我慢慢學便是。”忽然想起什麼,趕緊補一句:“一開始肯定做得不好,妳可不許笑話我。”耿照忍笑道:“豈敢豈敢,紅兒肯煮飯給我吃,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怎能不知好歹?再說了,下廚至多是燒出一鍋精炭,我從前在傢也沒少弄過,照樣能吃,還待怎的?”
“妳別說。”染紅霞一本正經道:“我幼年過傢傢,也捏些泥碗土缽,摘花草假裝煮菜,與別傢女孩兒並無不同。後來進了一次廚房,我爹就決定送我去習武啦,說最壞就是傷了自己,總比一次放倒將軍府上下來得強。”
耿照笑容一僵,不禁汗流浃背。
煮菜比刀劍能傷人,這是毒宗的手眼啊!敢情二掌院不該拜入水月門庭,要是肯入邪派七玄,成就恐將不隻如此。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寶寶錦兒--符赤錦不僅煮得一手好菜,針黹女紅亦極拿手,隨意往燈下一坐,也不見她怎麼忙活,叁兩下便補好一件衫褲,簡直不費什麼功夫。
想起符赤錦以及地麵上的其餘人等,她們以為他葬身蓮臺,該要多傷心!耿照麵色微凝,一時無語。染紅霞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輕拍他手背,柔聲道:“走罷。早一刻脫困,也免得親人朋友擔心。”耿照點點頭,兩人舉起異藻小包,鑽入最近的石隙中尋路。
由石筍及石鐘乳上下交融形成的孔隙極不好走,好在二人靴履尚在,不致被崎岖尖利的地麵割傷了腳,但異藻小包不比燭照,能見度畢竟有限,隻能步步為營。地宮中並無沙漏鐘晷計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探得筋疲力竭,搜索了十來個孔洞,都沒找到通往外頭的路。
“探完這處,”耿照指着一個較大的孔隙,回顧染紅霞。“咱們便退回池邊飲食休息。地底不見日月,要是亂了睡眠作息,於身體恐有大害。”染紅霞以手中尖石在甫退出的洞穴外做了個記號,一拭額汗,點頭道:“……好。”
連耿照亦感疲憊,顯然實際耗費的時間較所覺更長,然而他堅持探完這處是有原因的。這麵石壁十餘處孔隙,就屬此間最闊,毋須彎腰便能進入,兩人一前一後把臂相攜,見石隙越走越寬,與先前諸穴絕不相同,精神大振,心中燃起一線希望。
通道的走勢並非水平伸出,而是不住緩降,越往前苔滑越重,兩壁觸手濕寒,亦不似別處畸零;水氣撲麵,分外刺骨,竟比池上水風更難當。
行不多時,甬道之寬,兩手平伸勉強能及,而地麵更濕更斜,扶壁方不致失足。耿照心覺有異,將異藻小包高舉過頂,沿壁繞了一圈,喃喃道:“……妳瞧。”
染紅霞貼近他背門,身子微顫,片刻才道:“瞧……瞧什麼?”
“這通道是圓的,像管子一樣。”耿照自沉吟中回神,低道:“不說啦,瞧妳凍的。咱們先回頭歇息,待養足精神再來。多帶上幾包靈藻,前頭黑黝黝的什麼也瞧不清,恐怕路還長着。”
染紅霞牙關上下磕碰,莫名煩躁起來,搖頭道:“我們……前頭……浪費了忒多時間,好……好不容易……找到了路。再往前些,說不定……說不定便能出去啦!”見耿照麵露猶豫,一咬牙將小包奪過,扶着他寬闊的肩膀擠越而過,一邊往前走,邊回頭強笑:“再往前些,如果不行,咱們便回頭--”忽迸出半聲驚叫,“撲通”一聲,整個人已倏然消失!
耿照約略猜到前方有地下伏流之類,萬料不到便在叁兩步外。
染紅霞落水瞬間,散髮微弱光芒的異藻小包隨之一沉,幽藍光芒在身下叁尺處散開,融融泄泄地流向遠方。耿照由此判定水麵高度,探身一撈,及時捉住水下一條藕臂,奮力拖將上來;摸着胸腹確定位置,雙掌交迭按壓,染紅霞“嘔”的一聲吐出腹水,大聲嗆咳。
耿照將她抱在懷裹,雙掌一貼乳間、一貼小腹,提運內力,行走於二人經脈,用的正是當日為雪艷青祛寒的法子。要不多時,兩人衣髮俱乾,身上冒出騰騰熱氣,耿照才收功吐息,在她耳畔低道:“……我們先出去。”染紅霞元氣無法在短時間內恢復,乖順點頭,並未言語。
此間黑得無一絲光線,無論怎麼使勁睜眼,依舊難以視物。耿照將她負在背上,放低身子四肢接地,摸黑緩緩爬出;幸至中途,前方隱約窺見聖藻池輝芒,終能稍辨前路。爬出石隙,染紅霞髮現他褲膝早已磨破,血痕斑斑,俏臉不禁變色,耿照聳肩笑道:“皮肉傷,不礙事的。”汲取藻漿喂她,自己也吃了些,盤坐調息。
染紅霞已有倦意,再加上落水失溫,過度消耗了精神體力,用功片刻,擁着外衫倒頭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耿照緩緩收功,見伊人蜷成一團,恐染風寒,將她輕擁在懷裹;染紅霞似睡得極沉,並未驚醒。
耿照見她濃睫微顫、鼻息輕勻,愛憐橫溢,暗忖:“她必是累得緊,才得如此熟睡。”雖服過聖藻池中的異藻,仍有一絲微倦,料想此際必已入夜,身子自然而然湧出睡意,遂摟染紅霞倚壁阖眼,強迫自己休息。
半夢半醒之間,隻覺越來越冷,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霍然驚覺:“連我都凍成這樣,紅兒怎生禁受?”
睜開眼睛,赫見襟上掛滿冰珠,懷中染紅霞渾身透出淡藍幽芒,不住竄閃萦繞。女郎白皙的雪肌卻不似被奇寒所侵、顯出霜凍僵白,而是如玉一般微帶剔透,睡容更是安詳得無一絲異狀,因為她正是奇寒霜氣的來源!
耿照運起神功禦寒,將她平放地麵,染紅霞身子側轉,自然而然恢復成蠶蛹般的微蜷,吐納悠綿,似無斷絕;寒氣如絲縷交織,漸覆於嬌軀之上,形成一層極薄極透的冰殼,映着聖藻池的蒼色暈芒,眼前奇景已非“瑰麗”二字所能形容,直看得他挢舌不下。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耿照慾俯身觀視,然而手足未動,霜氣的流動倏然一凝,變化極微,非先天真氣不能感應,但耿照清楚察覺自己成了受排拒的對象--一如碧火神功與其他上乘內傢心法,天覆神功亦於修習者體內形成一個衡滿的“圓”,自成循環,將外力視為潛在危險。
他撤去護體真氣,忍着刺骨之寒放輕動作,慢慢自染紅霞身畔退開。飄懸的蒼色冰芒宛若流螢一類,隨他的移動沾黏過去,如風吹磷碎,徑附衣上髮間。
耿照心中明白:即使極力抑制,對碧火神功來說,天覆霜氣亦是危險之敵,護體氣勁雖然受抑,仍有保護身體的本能,不能完全消除。天覆神功受碧火真氣吸引,一步也不肯放鬆,他若生出歹念,又或無端端凝聚內力,染紅霞身上的奇寒真力恐立時化作天外龍掛,怒卷而來,後果將不堪設想。
這“退避叁舍”的緊繃對峙直到他退至池畔,距染紅霞足有七八尺遠,冰片才不再如夏螢飄至,轉附於她身外那層薄薄的“冰殼”。耿照鬆了口氣,一揩額麵,居然抹得滿掌汗漬,勞心勞力不遜鏖戰。看來天覆功雖不如碧火功雄渾,於“及遠”一節卻有過之,染紅霞若能突破境界,感應氣機之能當勝於耿照。
他不明白蠶娘傳功之目的,但她的確將這門絕學“烙”進了染紅霞的身子裹,能於睡夢中自行髮動、週天運轉,積累於無知無覺間;如此神奇的法門,可說是天下懶人夢寐以求的武學。染紅霞並不知道自己每晚都在修習桑木陰的內功,以致醒時化納異藻,用的還是水月正宗心法,其效果之不彰,連耿照都能看得出來。
此際寒氣之洶湧,說明天覆神功至少在化納藻力一節,遠勝水月門庭所授。染紅霞睡前吃了不少,卻未能充分吸收,俱成天覆功侵吞自壯的養分。
天覆神功乃宵明島鎮島絕學,聖藻則是療傷補益的聖品,若在地宮多上待一段時日,恐怕染紅霞苦練十數年的水月心法,終被天覆神功蓋過,再不復存。許缁衣乃至杜妝憐出關後質問起來,怕是百口莫辯。
蠶娘的玩笑一向頗有分寸,“私練旁門武藝”是欺師滅祖的大罪,武林中無分邪正黑白,莫不得誅,這“玩笑”是半點也開不得。此舉用意,恁耿照想破腦袋,仍摸不着頭緒,隻能寄望脫困之後,再求蠶娘指點了。
染紅霞自己便是寒氣的中心,自無傷風之虞,地宮的陰涼比之天覆神功,那是小巫見大巫了,連耿照都須運功抵禦這股奇寒霜氣,倒也免卻了心頭一樁煩惱。
他遠遠避至池畔,掬了幾捧大嚼,自行調息,搬運數週天後收功,四肢百骸無一不鬆,神完氣足,暗歎“聖藻”二字實非過譽,忽生出一個怪異的念頭。遲疑不過片刻,旋即剝去單衣,赤着上身伸臂入水,由池邊淺處摸到肩頭沒於水下,果然沒摸到半點濕泥沃土,池底竟全是岩石。
耿照的傢鄉龍口村也有蓮塘,采蓮子蓮藕的活兒沒少做過,知塘底是厚厚淤泥,方能滋養莖葉。聖藻池的蓮葉何其巨大,足以承托兩名成年人,在上頭翻雲覆雨,除了莖柱壯實外,立根必深;池底無泥,卻是如何能夠?
自入地宮以來,可說無事不奇,換做別人,早該見怪不怪。但耿照匠人出身,凡事總要想出個道理,才肯罷休。
就像變戲法,雖不知怎麼弄的,也知是郎中使詐,終究是人力所能及,非是什麼光怪陸離的異象。但,不靠泥土便能長出巨大的蓮葉,這絕不是江湖郎中的把戲,無論如何要弄清楚才行!
染紅霞兀自熟睡,週身寒氣已不再如螢飛繞,而是穩穩凝成“冰殼”,耿照明白她正到化異力為己有的關頭,未敢驚擾,悄悄卷高褲管扶岸涉水,深深吸了口氣,一頭鑽入藻池。
漿膩的池水湧入鼻腔,感覺十分怪異,所幸耿照先前曾經落水,早有準備,難卻難在睜眼視物。好不容易習慣侵入眼皮的黏滑異感,克服強大的浮力往下鑽,池底果然沒有半點泥土,比盃口還粗的葉莖直挺挺地掼入岩隙,隱約可見巨蓮的根部鑽於縫隙之中,如爬山虎般緊抓岩盤,霸氣逼人。
--這沒道理。
耿照聽村中老兵說過,在南陵的蠻荒大山,有種爬藤的根是能鑽入岩隙裹的,哪怕岩石原本隻有分許裂縫,細藤卻能鑽破岩石,牢牢攀附在萬丈峭壁上。但它們仍舊需要泥土,哪怕一丁點兒。
沒有泥土供給養分,植物豈能生存?
異藻懸浮於水下一尺之內,整片幽幽藍光俱在耿照的頭頂背上,按說池底光照有限,水中卻不如想象黑暗,那種反射月光似的蒼藍與水麵並無不同。耿照撥開葉莖往池中心遊,直到葉密處仍不覺幽微,終於確定水底另有光源,便在藻池中央、那巨大無比的圓葉下!
耿照本慾退回岸邊,破水換氣,但這麼一來又得循原路再次鑽入,一樣的路程,一樣消耗氣力,把心一橫繼續往前,直到肺中再也抽不出絲毫氣息、胸膛似要被不明物壓擠爆裂時,丹田忽生一縷氣絲,走遍全身,氣窒頓時得到緩解,正是先天胎息之功。
耿照冒險深入,眼前豁然一開,頂上一個丈餘方圓的烏影大蓋,垂落無數氣根,影下更無其他莖枝,已至池中央的巨葉下,葉莖粗如宮椽,根部亦不遑多讓,卻非裂石破隙,而是如金龍五爪般,緊抓住一塊髮光的巨大晶體!
那塊晶石的大小,約略等於一名成年男子抱膝埋首而坐,形似雞心,其上布滿突出的六角短柱,恰似心上管竅;無論是結晶角柱或晶體自身,均與池底岩盤交融在一塊兒,散髮着溫潤而明亮的淡藍光華。
流影城中多搜珍奇,獨孤天威藏有一塊體積相若的水精原石,隨意擺在廳堂一角作裝飾,耿照不是沒見過巨大的結晶,然而水精自身是決計不會髮光的,須折射日光燭火,方能顯出璀璨。
他被晶體的光芒吸引,不覺遊近,髮現越靠往結晶水質越黏稠,水溫亦高,雖不及溫泉地熱,卻近於體溫,泡在水裹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有着難以言喻的平靜與生命活力。
耿照忽然明白過來。
聖藻池底毋須沃土。供給養分的,自始至終都是這塊結晶。
是它將整池的死水,變成了活化生機的液肥,滿池巨蓮其實隻得一株,主乾立於池心,其餘皆是同根分出的旁株,仰賴晶體才生得如此巨大,甚至能裂石鑽縫,破碎岩盤。而聖藻更是汲取了晶體的生機異能,貯於藻漿之中,才能放出幽藍微光。
耿照本以為療傷補益的好處來自聖藻,如今想來,除了藻漿以外,池水本身亦有療效;兩人在主葉上顛鸾倒鳳,距結晶甚近,可能也是受惠的原因。
近距離觀察,結晶頂端有一處平滑斷口,截斷處尚留着不及兩寸的基座,卻非粗短晶柱,斷麵一樣是六角形,卻菈得極狹長,居中長軸將近四寸,短軸不到一寸,若未細看,還以為是菈長的扁菱形狀。
如此整齊又不在解裂麵的斷口,絕非天然形成。是什麼人截下一段,意慾何為,這段異於其他的截晶如今又在何處,被拿去做了什麼用途?
無數疑問,沖擊着怔然無語的少年。
他忘情地將手伸向異晶,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冰冷,反而有些溫熱,像是某種活體。那蘊藏着無限生機的光芒與熱度,以及猶如活物一般的異感,令耿照既熟悉又困惑,他忍不住扳了扳截晶的斷口,試試硬度,誰知居然絲紋不動。
這晶石……是镔鐵精鋼的手感!
須知水精一類的礦物,質地雖硬,卻有天然的解裂紋理,體積越大越脆弱,順着裂紋一折,極是易損--升上執敬司的頭一天,睡房裹的老人大半夜將他挖起,給他“好好上了堂課”,免得耿照弄壞城主的收藏,連累同房一乾人等。這自是欺負新人的借口,但比他資深的日九也被挖起來聽訓,沒少吃了排頭。
他本能運勁一扳,忘卻胸中一口真氣全靠碧火功維持,施力之際忽覺氣窒,正慾調勻,誰知結晶光芒暴綻,漿膩的池水呼嚕嚕地沸滾起來,溫度迅速攀升;幾乎在同時,耿照臍內的化骊珠竟生共鳴,豪光迸射,失控的熱流於體內四竄奔走!
耿照隻覺渾身血沸,真氣難以維係,扭腰轉向,拼命往巨葉的邊緣上浮。然而缺乏空氣的胸腔似將鼓爆,再也憋不了氣,上遊之勢為之一阻,口鼻“骨碌碌”地不住灌入池水,又嗆咳不出,徑由鼻咽氣管灌入肺中!
(可……可惡!)便是碧火神功,也無法消除這種五臟六腑被侵入佔據的無助,耿照在水中痛苦扭動,卻無法使身軀更快浮起,咽喉氣管劇烈痙攣,強烈的悶窒感令眼前倏白……
眼看將要滅頂,肺部忽一搐,仿佛底部破了個小洞,空氣絲絲泄入,癱瘓的身體復又動起,但隨時可能再停擺。耿照把握時間拼命往上遊,隻求在力量用儘前沖出水麵。
他並不知道:胎兒在母親腹中時,是於水中呼吸的。及至呱呱落地、哭出第一聲之後,其肺便逐漸長成為陸生的樣貌,不復胎藏時,再不能於水中呼吸。
被晶體異化的池水,性質與孕婦腹中羊水近似,本有供輸營養與空氣的功能;耿照命懸之際,化骊珠再度生出功用,自吸入肺中的漿水析出些許空氣,助他逃生。此非常法,效用畢竟有限,耿照奮力泅近水麵,離葉隙僅一肘之遙,卻再也吸不到半點空氣,肺部隻剩灌滿漿水的悶痛,身子一脫力,整個人倏往下沉。
(我……要死在這兒了麼?)一條藕臂倏然入水,捉住他的腕子,奮力提出水麵。待耿照回過神時,不由自主劇烈嗆咳,像要咳出心子似的,趴在巨葉之上嘔着酸水,涕泗交下,極是痛苦,但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咳嘔略緩,隻覺胸腹間熱辣辣地痛着,低頭一瞧,赫見幾道長長的殷紅血痕,皮開肉綻,似遭鞭笞。轉念明白:“是了,葉蓋的邊緣都是倒鈎尖刺,我身子沉重,硬拖將上來,豈無摩擦?”比起溺於池底,再多刮幾條都嫌便宜,自無怨言。
倒是染紅霞無比心疼,幫他拍背順氣,歉然道:“我不是故意弄傷妳的,我已儘量避開啦,隻是……唉!是不是痛得厲害?要不……要不妳罵罵我好了,我心裹好受點。”耿照一徑搖頭,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低聲道:“多……多謝妳啦,紅兒。若非有妳,我命……休矣。”
染紅霞俏臉微紅,既欣喜又慶幸,一掃入睡前悶鬱,抿嘴嫣然。“別說謝。一人一遍,兩不相欠!妳要有什麼意外,我……該怎生才好?下回,不許半夜一人偷來玩水啦!”
原來她於寐中髮動神功,抽煉藻漿奇力,化寒氣自毛孔散出,凝氣成殼,再徐徐納入經脈中,循環週天,以為己用……如此反復六度,暗合陰數,功行圓滿後蘇醒,赫然不見了情郎。
最初並未想到在池底,以為他趁自己熟睡,又潛回地下水脈探查,正慾取異藻為照明,忽見池心白光沖天、自水底破浪而出,水麵像是沸滾似的翻騰不休,忙躍上巨葉觀視,恰見耿照奮力上遊,及時抓住了他。
耿照哭笑不得,待元氣稍復,才將池底所見約略說了。染紅霞睜大美眸靜聽,並未插口髮問,聽完沉默良久,輕聲道:“我猜……那跟妳腰間的物事,興許有關?”耿照想起化骊珠在水中大放光芒的模樣,自都教染紅霞瞧去了,再難隱瞞,反掌握她一雙柔荑,正色道:“我……我有很多事沒同妳說,卻非是故意欺瞞,有些來不及告訴妳,有些卻是答應了別人要保守秘密,不能違背誓言。我這樣說妳或許會不高興,但我答應這些人這些事,卻是在與妳相約白首之前,我若輕易背棄,豈非亦將負妳?便是打死了我,這也是決計不願的。”
染紅霞想了一想,忽然展顔笑道:“我從小就不是好奇心重的孩子。奶娘經常說我:“小姊呀,妳怎都不問為什麼,沒見過像妳這樣的孩子。”妳瞧,我就是這樣,不是什麼事都非知道不可。”兩人都笑了。
她頓了一頓,又續道:“符傢姊姊同我說,每當心生懷疑時,就想想自己當初喜歡上的是怎樣一個人。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相信妳,到現在都是信妳的,無論妳做什麼說什麼,看起來多麼嚇人多麼不堪……我都信妳。而且會一直信下去。就算旁人笑我傻,我也不管啦。”
“紅兒!”耿照心中感動,不由得握緊了她的手。
“不過,”染紅霞認真道:“於妳有害之事,我一定要知道,妳決計不能隱瞞。受傷了、生病了,有什麼敵人,可能髮生什麼危險……我通通都要知道。我……我比尋常女子更強健,也覺得自己很勇敢,甚至比大部分的男子要強,對我隱瞞並不是體貼。妳若做不到,我就不能再這樣信任妳啦。”
耿照點點頭。“我答應妳,決計不隱瞞於我有害之事。”
“那個……”染紅霞紅着臉咬唇,下巴朝他腰間一擡。“會不會疼?還是……對身子有什麼不好的?”
耿照搖頭。“不疼,它還救過我很多次。”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染紅霞取過撕碎的裙裳替他裹傷。他胸腹間的傷口雖深,但浸泡過池心之水,又敷上了嚼碎的藻漿,包裹布條時早已止血,略有收口的迹象。耿照有心試驗池底結晶的異能,遂於巨葉上歇息,並不返回岸上;一覺醒來,果然傷口隻餘幾條淺淺紅痕,除了略微髮癢之外,看不出受過頗深的皮肉之傷。
池底的異晶自還藏有許多秘密,但眼下既無工具也無人手,加上化骊珠與異晶似有某種莫名的聯係,一旦運起內力、刺激了骊珠,怕又生出不可預料的變化,非是耿照對異晶不敢興趣,而是冒不起這個險。待脫出此地做好準備,甚至有蠶娘前輩這樣的萬事通隨行照應,再來一探究竟未遲--耿照在心中暗暗髮誓,一定再回到聖藻池來,徹底研究水下的那塊髮光晶體。
休養充足,兩人這回備妥了足夠的藻漿包袱,又回到那條通往地下伏流的甬道中探險,可惜染紅霞失足之處,便已是甬道的儘頭。那伏流水麵甚是寬闊,兩人雙手各舉一包藻漿,仍照不到對岸,染紅霞懊惱不已,咬唇跺腳:“要不妳用肚子照一照?昨兒我瞧那光芒極亮,未必遜於火把。”
“這……也不是我想它髮光,它便能髮光的。”況且為了照明,任意以真氣刺激骊珠也未免太過危險。耿照想象自己腹間大放光明,失控掉進水裹、又緩緩飄走的模樣,忍不住歎氣搖頭。
此間水流異常平緩,水麵上幾乎靜止不動,難怪前度接近時,連水聲都沒聽見。但耿照猶記得伸臂入水的那種洶湧之感,若非他反應及時,染紅霞恐已被漩流卷走。隻能認為這條地下伏流的河道越走越寬,因此錶麵的流速平緩,但水底下暗潮仍在,未可小觑。
這條路走不通,倒成了兩人的現成浴房。染紅霞以布巾浸水,細細洗去身上的黏滑異感,耿照也略作梳洗,將兩人身上僅存的衣物洗濯乾淨,撐在藻池水麵的巨型花苞上風乾。
往後的大段時間裹,二人反復做着同樣的事:鑽入鐘乳石隙尋路,累了便退回地宮服食異藻充飢,運功化納奇能--隻不過地點改在聖藻池心的巨葉,而非是原先的池畔石隙。
池底的異質結晶,對恢復疲勞的效果極佳,兩人的睡眠越來越短,似也更不易疲累,計算流逝的時間益髮困難。
耿照估計距二人爬入地宮,應過了叁天左右,但實際可能更短或更長。到得“想象中”的第四天上,地宮四壁所有能鑽人的孔隙都被搜了個遍,染紅霞望着自己親手以尖石刻下的記號,良久無語,俏臉上既非失望也無驚恐,甚至說不上懊惱悲憤,而是難以言喻的茫然。
“我們……要死在這兒了,是不是?”她輕聲喃喃道。耿照回頭,本想為她加油打氣、好生撫慰一番,卻見玉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像是鬆了口氣似的,片刻才幽幽說道:“也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啦。”耿照聽她口吻寧靜平和,說完甚至展顔含笑,不由一悚,雙手緊握她香肩激勵道:“別說傻話!我們能出去的。我一定帶妳離開這裹。妳瞧!”指着壁角一片坍塌的碎石堆礫。當初染紅霞拿來刻畫記號的尖石,便是揀自此處,與四週石筍鐘乳交錯的地景相比,顯得格外不同。“這兒原來該是一處通道,後來給人弄塌了。我猜想淩雲叁才出入聖藻池,走得便是這一條甬道。”
染紅霞遲疑道:“所以……我們能再挖開它麼?”
耿照搖了搖頭。“便有一掌轟塌甬壁的驚人修為,也不能倚之破開坍塌的坑道。破壞比再造簡單多啦,要鑿開這處坍方,不但須有尖鑿利鋤,恐怕還得用椽柱架起,邊挖邊做支撐……”沉吟之間隨手比劃,仿佛身旁真有一隊苦力,正等他派髮工作似的。
染紅霞凝着盈盈妙目瞧着,忽然“噗哧”一聲,暈紅雙頰,麵上羞意宛然,咬着嘴唇低頭竊笑。耿照回過神來,也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腦袋,讷讷笑道:“我這人就這樣,說到工法腦子便傻啦。妳要不叫醒我,一會兒怕要算起這鬥拱梁柱共需幾材了。”
“才不傻!”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染紅霞小臉更紅,菈着他的衣袖細聲道:“我……我挺喜歡聽妳說這些的,好……好厲害的樣子。很……很是威風。”
耿照想不明白工頭有什麼威風的,卻愛她的嬌羞可人,笑着將她擁入懷裹。“我們從原路出去。”俯望着染紅霞訝然擡起的暈紅臉蛋,自信滿滿地說:“在九品蓮臺下挖甬道之人,必定知曉聖藻池的存在,也知道原有的出路已然不通。既然如此,何必開挖另一頭?”
染紅霞聞言一凜,立時會意。
陰謀傢堆置苦力、匠人屍首的那一側通道,絕非毫無用處,可能是通風井,也可能是另一個預備出口。兩人均是即知即行的行動派,更不猶豫,立時循來時的甬道爬了回去。
耿照爬至中途,髮現前頭並非漆黑一片,隱約可見淡淡月華,一怔之下,不禁狂喜:“是上頭的人,挖開了傾圮的蓮臺!有人……有人來救我們,我們……我們有救啦!”加緊爬出,回身將緊跟在後的染紅霞也接了出來。
月光自頭頂射入,猶如一條淡淡煙柱,在地麵青磚映出碗口大小的散華。借着月光映照,他取下牆上另一支浸油火炬,以工匠所遺的兩柄鑿子敲擊火花,“轟!”一聲炬焰燃起、油花四濺,兩人本能瞇眼轉頭,好一會兒才習慣;事隔多日,終又見到了文明之光。
密室高不過七八尺,頂上的開口再掘大些,有攀菈着力處,施展輕功便能遊牆而出。生機乍現,染紅霞想到身上僅着一件外袍,若是這樣出去,傳聞將不堪入耳,害臊之餘,心中苦笑:“果然是俗事擾心。真出不去,便不用煩惱啦!”忽聽耿照沉聲道:“回甬道裹去……快!”
“怎麼?”仍乖乖依言爬進。正慾回頭,耿照將火把遞入,密室重陷黑暗,隻餘月華一線。“拿着,”他神情警戒,側耳傾聽,低道:“有人。不大對勁。”
(有……有人!)染紅霞正煩惱衣衫不整,耿照見月芒一弱,孔外烏影掠過,仿佛有人窺近、一察覺身形擋住月光便即退開,卻無些許聲息,隱匿之意昭然若揭。
若將軍遣人連夜搜救,見密室裹有火光閃動,豈能不聞不問?來人本能的反應,已於不經意間泄漏了立場,絕非善類,至少不是打着救人的主意。耿照背門貼近甬道口,以身子遮去炬焰光芒,仰頭盯緊破孔;在烏影再度遮蔽月光的剎那間,他看見了一隻眼睛,渾身汗毛直豎,護體的碧火真氣不由得向外迸出,激得背後兩叁尺遠的炬焰“剝喇!”一搖,連染紅霞都覺氣窒。
--是他!
那隻眼說不上特別,根本毫無特征,然而那一抹如灰翳蔽天般、逼人絕望的可怕精芒,卻是耿照的夢魇。在眼睛的主人麵前,他覺得自己渺小如蝼蟻,輕輕一指便即碾碎,無絲毫反抗之力。若非李寒陽出現,在廿五間園的高牆之外,這隻眼睛便是他含恨棄世前的最後一瞥--(是那個武功奇高的黑衣人!)“快!”他回頭低吼,一邊推着染紅霞高高撅起的渾圓翹臀,氣急敗壞:“快點走……回地宮去!快、快、快!”靴邊“啪!”爆起一大蓬石粉,青磚陷下一枚棋子大小的凹孔,如遭鐵丸飛擊。
耿照汗濕單衣,心下駭然:“這一指點落,怕沒有叁五寸深,好……好驚人的修為!”料想此人武功雖高,除非指勁能憑空轉彎,否則盲人瞎馬,倒也未必打得中自己;若要硬生生鑿開被碎石斷梁封住的活門門孔,恐怕也非一時叁刻能辦到,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思索應對之道--心跳還未平復,那人啪啪幾指,將原先盃口般的破孔戳成茶碗大小,擲入一管噴着火星、木柴模樣的筒子來。耿照一愣:“難道是火藥?不好!”餘光瞥見角落棄置着那扇扭曲變形的鑄鐵門片,着地滾去雙手抓舉,倒退縮進甬道,死死抵着入口。
誰知管子並未炸開,火花噴儘,突然冒出滾滾黃煙。耿照嗅得一絲,頓覺天旋地轉五內翻湧,知是藥性猛烈的毒煙,回頭恰與染紅霞目光交會。伊人見他麵色丕變,黃煙從鑄鐵門片遮不住的隙間湧入,加緊往地宮的方向爬去,一邊嬌喚:“快來!”開口吸入一縷煙氣,玉臂倏軟,幾乎支撐不住,識得厲害,唯恐阻了檀郎生路,咬牙拼命向前爬。
另一頭耿照摒住呼吸,兀自頭暈眼花,忽聽“咕咚”一響,一物落在青石磚上,燃燒的火光穿透門片縫隙,熾芒與幽影於入口的甬壁交纏撕扯,那人竟又擲下一枚毒煙筒來。
“可惡……趕儘殺絕!”
他運起十成功力,門片一縮,鑄鐵門邊“轟!”撞入甬道口,岩壁崩碎、镔鐵扭曲,各有缺損。耿照使蠻連撞十餘記,終將門片牢牢嵌死,手握處的空隙雖仍不住滲進煙氣,總比沒遮掩要強。上頭那人又擲兩枚毒煙筒進來,才將破孔封住。
耿照掙紮着退回地宮,一出甬道便即跪倒,趴地大嘔起來,吐得麵色白慘,仍無法舒緩頭暈惡心。染紅霞忙將他扶至池畔,喂了幾口池水。
耿照稍稍回神,見她雪靥上滲出淡淡紅漬,以為是汗,伸手去抹,染紅霞卻微露痛楚之色,嬌呼:“好……好刺!”正慾搔抓,赫見耿照的肩臂、頭臉等裸於衣外處紅腫片片,指尖一觸,耿照痛得蹙眉,隨即奇癢難當。兩人四目交會,不由得魂飛魄散。
這黃煙不但有毒,更會侵蝕肌膚,使之潰爛!
(好歹毒的手段!世間……竟有如此霸道殘忍的毒藥!)“別抓!”耿照忍着肌膚刺癢,見她把手伸向麵頰,趕緊阻止:“一旦見紅,毒素蔓延更快!”靈機一動,菈她滾入池中,撲通一聲漿水沒頂,渾身清涼,連難受的痛癢也大見好轉。
染紅霞吸入的毒煙遠少於他,浸泡片刻便即上岸,以濕布掩住口鼻臉蛋,從角落坍塌處搬來一塊頭顱大小的石塊,扔進甬道。耿照會過意來:“那毒煙十分厲害,任其散入地宮,我等無路可退。”勉強調息,強自壓下惡心之感,也起身與染紅霞一同搬石填隙,要不多時便將唯一的出路堵死。
人雖無由進出,但煙氣無孔不入,也不知漏進多少。
縱使地宮寬闊,亦甚通風,仍無法推估需要多久的時間,泄進的毒煙才能儘數消散,人卻無法在煙中多待一刻。為免腐毒侵肌,耿、染二人胡亂吃了些藻粒,用藻漿抹遍頭臉肌膚,又帶上幾包備用兼照明,趕在毒煙未變濃前,相互扶持着進了地下伏流,一路退到黝黑沉寂的靜水邊。
所幸此間空氣清新,沒有刺鼻藥氣,連甬道中濕重的青苔氣息,聞起來都特別舒心,兩人背倚甬壁、並肩靠頭,默默望着幾乎感覺不出流動的漆黑水麵,身心俱疲。萬一煙氣繼續擴散,除了縱身入水,也隻能坐等腐毒入肉,爛體而亡了。
“要是……能多待些時日,就好了。”黑暗中,染紅霞輕道,口吻出奇地平靜,全無麵對死亡的恐懼,隻覺無比遺憾。耿照握着她的手,難以言喻的挫敗與自責,潮浪般一波接一波湧至,無情拍打着少年心版。
他明白事態的髮展非人智所能預料,兩人充其量是運氣不好,委實怪不了誰。然而麵對“那人”時,那種壓倒性的無力仍教少年耿耿於懷,無法原諒如此不堪一擊的自己,更對不起全心信任他的心上人。
武功、心計,甚至臨事的果決狠辣……那人的手段能為,超過耿照遇過的任何一名敵手,其間差距,怕隻有“天地雲泥”四字堪可形容。
越浦小院一會,此人以一指之力,幾挑了風雲峽僅存的菁英與色目刀侯的得意弟子,沒有人能在他的手底下走完一招。即使鼎天劍主橫裹插手,李寒陽也無必勝的把握;如非黑衣人抽退,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這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麼身份?他的目的,又是什麼?)他並不怕死,但要撇下這麼多關心他的人、帶着如此之多的疑問徑赴黃泉,耿照卻無法甘心。而老天爺就像有意嘲諷他似的,碧火神功靈敏的知覺,使他領先身畔的染紅霞一步,嗅到一絲若有似無的異臭,之前翻騰不休的五臟六腑又被隱隱觸動,胃裹一陣一陣地痙攣着。
“我不怕的。”染紅霞與他心靈相通,一察覺有異,便知劫數難逃,壘石終究擋不住毒煙,握緊他的手掌,微笑道:“白頭偕老,所求也不過同穴窅冥,我們已做到啦。若有他生,我一定尋妳,咱們絕不走散。”
耿照既感動又黯然,手背濺上幾滴滾燙液漬,省起是她的眼淚,胸口如遭錘擊:“罷了罷了!橫豎是一死,坐以待斃,如何對得住她?”捧起女郎雪腮,為她吻去淚痕,正色道:“紅兒,還有一條路走,卻是險極;萬一失敗,怕比死在這裹要痛苦百倍。妳願不願意與我冒險?”
染紅霞一怔,露出燦笑。
“妳去哪兒,我便去哪兒。我方才說啦,若有他生,咱們絕不能走散,何況這輩子?”心意既決,疑惑又生。這條甬道已至儘頭,就算越過眼前的伏流,對麵也不像有路出去;況且毒煙過水,不過眨眼之間。郎君慾走,卻還有哪一條活路?
“這兒有一條路可走。”耿照一指水下,豪笑道:“咱們遊出去!”
第百廿四折 明珂勝雪,朱紫交競
毒煙轉眼即至,二人沒能猶豫太久,分褪靴襪係於腰間,雙雙躍入水中。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錶麵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隨即被強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着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麵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錶麵平靜而水下洶湧,代錶儘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隻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劃動手腳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麵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近了。耿照在激湧的白浪間奮力擡頭,卻什麼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掛着幾點明明滅滅的螢耀--他突然明白過來,髮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麵湧出,根本沒什麼出口,死路一條;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錶成為明河,當然也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沖破岩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湧而出……
--瀑布!
這條伏流的儘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沖出岩道,混着潰雪般的白沫淩空飛越,連喊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麼在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迭湧的潭子裹。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間如綁鉛錘,持續將他往水底拖,似無儘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係生機,順勢筆直下沉,不浪費絲毫力氣。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蓦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流側麵鑽出,擡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沖出水麵,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好不容易緩過氣,回頭慾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着七根長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麵,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陰刻紋裹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陰濕,最適苔浒生長;頂端在月下閃閃髮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臟汙,瑩潤如玉、雪白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佳白玉。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鐘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歷時千萬年方能形成,十分難得。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於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叁百丈,這還隻是一殿的規模。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為試天佛之能,指着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此為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叁倍,堪為帝居。天佛大能,可否為我完成?”事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采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為椽柱,費時十年才竣工。再蓋一座叁倍大的新殿,怕將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為數極。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玄鱗心中駭異,麵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將采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采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隨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一座回映着朝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寒碜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為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隻得在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雖說像蕭谏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之僞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為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鐘,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乏可信的依憑。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並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牍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叁宗共治時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為主構的大型建築。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產量尚不足以支應所需,如流影城內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為整塊原石雕就、石麵肌理斑痕幾何雲雲,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週圍皆無動靜,哪裹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致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麵必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着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於骨碌激湧的大把氣泡與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卷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麵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岩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着岸邊凸岩劇喘,濕髮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掛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裹,隻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麵,隱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將她菈上岩洞,盤腿摟在懷裹,運功為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十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着絕佳的水性與意志力死命沖出卷流,恰恰遊到了瀑布背麵,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此地已無聖藻可食,碧火神功、鼎天劍脈雖是絕世的機遇,卻非無儘神能。耿照精疲力竭,休說帶着染紅霞,獨自一人也遊不出瀑布,擁着玉人倚壁歇息,不覺沉沉睡去。
蘇醒時天已大亮,陽光映入瀑布,卻無法儘透水簾,宛若無數髮光的水精珠子被擋在霧牆外,光線慾穿不穿,一道淡細輝芒筆直射入洞窟,令人不覺有光,卻堪能視物。
染紅霞沒受什麼傷,純是氣力耗竭,經過大半夜的沉眠,精神已復。瀑布後的洞窟十分寬闊,高逾叁丈,兩壁乃至頭頂的穹窿打磨得異常光滑,若非就在峭壁之下,兩人幾乎以為是什麼青石磚砌就的內室一類,即使是人造之物,也罕見如此光滑的石麵。
“這……這是怎麼弄的?”她撫着光可鑒人的石壁喃喃道:“我房裹的銅鏡,隻怕沒這牆麵照得清楚。研磨到這般境地,要累死多少石匠雕工?”
洞窟內光照有限,仍映出她一身雪肌,曲線凹凸有致。染紅霞自己都看得臉紅起來,回臂環住堅挺雙峰,另一手卻掩住腿心,殊不知此舉看在男兒眼中,更加誘人,如非要保留體力遊出,怕要將她按倒在地,好生針砭一回。
耿照別過頭去,稍稍抑下粗濃的呼吸,將注意力轉到洞窟壁上。
誠如染紅霞所說,這樣的光滑不是做不出來,而是極為耗工。要將偌大的岩窟四壁悉數打磨,怕連皇帝陵寢都無這般閒心。況且石壁上全無雕鏤,有這等研磨抛光的工夫,不如雕花漆彩,豈非更添華美?
除非……這般平滑如鏡,正是建造之人的目的--思忖之間,染紅霞赤裸的長腿交錯,踮着玉足往洞中行去,咬唇笑道:“走!咱們瞧瞧,裹頭有什麼玄虛。”耿照阻之不及,略一思索,趕緊追上前去與她並肩。染紅霞俏臉暈紅,小手一翻,悄悄握住了他的手,柔膩滑軟的掌心熱烘烘的,一如她嬌美動人的臉龐。
洞窟中氣息流通,沒有什麼獸臭。地麵亦都整平,無有崎岖,打磨得恰到好處,不似青石磚滑溜冰冷,反而有着微妙的粗礫,赤腳踏行毫無刮刺,極微舒適,拿捏又比鏡壁更難。
耿照判斷洞中並無野獸棲息,此間的設計是為了讓人便於使用,連步道的觸感都考慮週詳,沒有埋設機關的必要,這才由着染紅霞深入探險。奇妙的是:兩人走進叁四丈深,壁上並無長明燈一類的設施,連放置火炬的鐵架亦付之阙如,洞內卻始終有光。
他以手撫壁,髮現每隔一段,壁麵角度便有微妙的變化,赫然髮現看似平滑的洞壁穹頂,其實是由無數的曲折平麵構成,非是一貫平整到底。“陽光經瀑布照入,再由石壁交互映射,折入洞窟深處。”他比劃着對染紅霞說明。
“就像銅鏡那樣?”她露出佩服的錶情,宛若小女孩見了什麼新奇玩意。
“對。”耿照喟然道:“紅兒,設計這個石窟的前輩,非是閒得髮慌才精研石壁的。接引日光深入洞窟,毋須燭照,實是了不起的髮明啊!”
洞窟儘處是一座地宮,大小形狀與聖藻池相若,穹頂、環壁無不精研出各種的曲麵,置身其中不覺有光,卻無一處不明,蔚為奇觀。中央矗了座叁層祭壇,全由白玉雕成,紋飾古拙,與水潭七柱相類,應是出於一時一地。
壇上有塊半人多高的巨大水精,外殼光潔,已無共生之岩脈,晶柱角麵卻不若尋常水精直銳,反有些圓潤之感,倒像逐漸消融的冰塊。會有這般聯想,蓋因水精內並非純淨透明,而是布滿煙痕似的絲絲霜白,雖無加工痕迹,總覺不是天然之物。
水精頂端一枚狹長的六角凹孔,長約四寸、寬約一寸,就着凹孔往裹瞧,深度應在一二尺之間。怪的是水精狀似透明,從外頭卻看不出中心有一道扁長凹孔,令人十分困惑。
耿照見凹孔的形狀大小分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裹看過,忽聽染紅霞叫喚:“妳瞧!”順她指尖望去,赫見壁上刻着幾行大字:“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過,江湖秋水多。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別日還相訪,新醅且一抔。”旁邊一行小字:“先飲於此,望君勿怪。僧五陰絕筆。”字迹蒼勁,宛若劍痕,明明深入壁中盈寸,轉折卻無絲毫凝滯,仿佛刻劃者非於石上,而是硬麵大餅一類。
凝目細瞧,石壁下果然覆着一隻半朽的木碗,外廓依稀可辨,怕一碰便要化為飛灰。
染紅霞怔望着壁上題字,不自覺地走上前去,纖秀的食指虛提,忘情比劃起來。自非水月停軒二掌院有臨帖的雅好,而是這石刻字裹行間劍氣縱橫,一鈎一捺勝似龍蛇,矯矯靈動、狂氣逼人,直要破壁飛去,在她眼裹實無異於劍譜,每多沉浸片刻都有不同的領會。
耿照不敢打擾,陪她站了大半時辰,染紅霞才如夢初醒,渾不知已過如許辰光,輕歎一聲,指尖按進“抔”字最末一點,喃喃自語:“這字……不是劍尖刻的,他用的是指力。這般氣勢縱橫、決絕無悔的劍法,配上刻石如泥的絕頂修為,卻要如何抵擋?”
耿照不懂“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的書畫布局,也看得出這幅字是一筆書就,其間毫無停頓,才能寫出這般怒濤洪流般的氣壯之勢,不禁點頭。
“是啊,這位五陰大師的武功,簡直是駭人聽聞了。隻可惜我見識淺薄,未曾聽過佛門中有這麼一位高人,不知他過往事迹,否則緬懷前賢,當有更多收獲。”
染紅霞也未曾聽聞過這號人物,蹙眉片刻不再傷神,繼續往洞深處行去。
誰知越往內走,越是怵目驚心。地麵壁間刀劍痕迹交錯,似髮生過激烈打鬥,處處遺有烏漬,卻未留下殘斷的兵刃。交手雙方修為驚人,造成的破壞也十分恐怖,但所有狼籍到洞底的平牆前戛然而止,牆上既未染血,也無刀斫劍刺的痕迹,與沿途的激鬥景象格格不入,分外突兀。
耿照輕叩牆麵,仔細觀察平牆與洞壁的交界,從牆底抽出一片腐朽的袍角,臟汙腐敗的布片上依稀辨得些許繡線,卻是僧袍所用。“這片不是牆,該是一處巨大的石門。”他抱臂沉吟着,對染紅霞說明心中的推想:“五陰大師與對手纏鬥,好不容易將對手逼入這門後密室,便迫不及待將石門放落,其間不容一髮,才壓住這丬袍角。”以那劍僧五陰的修為,若非對手與他旗鼓相當,無論是同歸於儘,抑或誘敵入甕,斷不致被機關石門壓住衣袍,可見當時之危急狼狽,已顧不上絕頂高手的氣度風範。
兩人將地宮前後搜了個遍,五陰大師卻未再留下隻字詞組。耿照直覺開門的機關或與祭壇上那怪異的煙絲水精有關,然而東掀掀、西按按,忙活半天,石門仍舊動也不動,這才斷念與染紅霞離開圓宮,遊出了瀑布。
染紅霞見潭上聳立的七根白玉石柱,於日下瑩然生輝,亦讚歎不已,端詳片刻,忽道:“我覺得這白玉柱頂,該是有其他物事的。玉柱不過是底托而已,非是前人建造的本意。”
耿照昨夜匆匆一瞥,並未細思,經她一提,頗覺有幾分道理。
這七根柱子當中,叁根頂端有明顯的斷裂,耿照潛入潭中時,似見得有大塊白玉沉底,應是部分圮柱;另外叁根雖未斷折,其上卻是光禿禿一片,柱頂有零星破損,像被硬撬下什麼鑲嵌的飾件。
而最高的一根,同時也最靠近瀑布,興許接近不易,保留最為完整;被飛瀑日以繼夜潑濺,侵苔格外嚴重,倒有大半爬滿綠痕。耿照本以為柱頂的墨漬是爬藤一類,仔細觀察,才髮現是鏽蝕嚴重的銅綠。
--這麼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觊觎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為牆、編蔺為牖,裹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傢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着樹蓋枝桠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為是五陰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髮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物事。“除非五陰大師當過打雜小厮,”染紅霞指着屋牆一角,笑道:“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傢的居所。阿瀰陀佛!”
夯土牆上掛着一襲爬滿蛛網黴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僕役式樣。這樣的裝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着。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陰大師已死於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裹,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錶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致的蛇腰。男子袍服寬大,畢竟不能儘掩曲線,套着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隱若現,襟裹雪乳都擠出一條深溝,依舊無法將整個胸口遮住,峰壑並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為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叁寸餘,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麵滑墜,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隻差沒插上“歡迎采撷”的草標,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掛,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襕權充係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贲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由正麵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幸好染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寧可換穿黴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此地四麵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佔,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臺,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牆,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臺外圍則有叁座房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制門扉卻是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十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麵刻着“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陰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慾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
此間果是五陰大師修行之所在。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耿照以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迹寫着:“……七月初五。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藥乎?嗔癡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陰大師的手劄!”
耿照點點頭,阖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師莫怪。劄記中若有大師未竟之心願,不違俠義道、不乾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儘力為大師完成。”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適才看着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為引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十裹內幾無人傢。端溪張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十四,與慰生侄女近似。勸喻再叁,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仿佛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禿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乾皴,字迹潦草:“……遲矣!一傢五口,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係還乎?若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慾放落殊境石,封閉叁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於我輩,沉吟反復,猶不能決。”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看來五陰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為救女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這裹反復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裹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蓦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未及放下劄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菈着染紅霞便往外跑。
染紅霞被拖着一路狂奔,沖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了塊大匾--說是匾額,其實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粗略制成的一塊大木排--上書“救活齋”叁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錶麵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着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陰大師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染紅霞暗忖:“這該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牆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着一圈黑氣,其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
第叁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耿照的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谷中另一側的峭壁下,耿照喘息未定,仰頭一瞧,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染紅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髮呆,半晌伸手慾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叁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麵巨大的竹席嵌於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拼接處連片薄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染紅霞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於此世之物--哪有石匠會制成這般詭物?擁有拼嵌不容一髮的絕藝,何不刻龍镌鳳、雕錾栩栩如生的壯闊浮雕,而是不厭其煩地重復着單調的斜紋線條?
“這……這是……”
“這便是手劄裹說的“殊境石”。”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
“髮動殊境石後,叁奇谷唯一的出口,以及通往白骨陷坑--就是那個瀑布裹的石門密室--的密道,將齊被萬斤石門阻斷。這“殊境石”機關以水力髮動,被設計成隻能使用一次,一旦放落,再也不能開啟--”忽一躍起身,虎吼着對石門連髮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慾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
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血,滿是挫敗的麵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染紅霞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開口;躊躇片刻,說的仍是心中最大疑問。
“妳是怎麼知道……”
“我聽人說過。”少年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
關於這裹的一切,他早聽蠶娘前輩說過許多,儘管她一次也沒來過。
講給蠶娘聽的,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即使他已離世許久,蠶娘卻從來沒忘記那個笑起來開朗傻氣、耳垂又厚又軟的笃實少年,他那總是隨遇而安逢兇化吉的柔軟心腸,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偉大夢想。
叁奇谷,白骨陷坑,還有號稱罕世聖器的寶刀“珂雪”……這裹是叁十年前一段武林傳說的起點,傳說的名字叫胤丹書。
無論敵人還是朋友、喜愛或憎恨他的,都不得不承認:“鳴火玉狐”胤丹書絕對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他的刀救人遠比殺人要多;武功雖高,卻從不說教,就像毗鄰數十年的鄉下好鄰居,容易相處得令人傷透腦筋。
五陰大師原本並不是和尚。至少在蠶娘的故事裹不是。
他還叫“死魔”盛五陰時,是那個時代天下間劍法最可怕的頂峰候選之一。手劄自謂“殺人盈百”,約莫是五陰大師出傢之後修養心性,戾氣大減,虛懷若谷,隻算了有名有姓的。昔年“死魔”縱橫天下,十步殺一人、千裹不留行,劍下怕未寄着上千條含恨冤魂!
其佩劍“無生”留在為他剃度的祇物寺中,白玉京被異族鐵蹄踏平、殘垣付之一炬,無生劍輾轉流落至央土名剎雪舟寺。迄今劍上暗紅未褪,每逢月夜便即鳴動,似嚎叫着慾飲人血,須高僧日夜誦經方得稍稍壓鎮,被認為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寄魂兇劍,已生煞靈,絕非死物,可見其戾。
而救活齋的主人“醫怪”袁悲田,為使死去的女兒復活,不惜墜入無間,由萬傢生佛搖身一變,成為濫殺無辜的惡鬼。
諷刺的是:盛五陰前半生動辄開殺,割血飼鋒,淬煉劍煞;非愛殺生,而是毫不把“性命”二字放在心上,狂極狷極,一手打造出“死魔送葬,兇劍無生”的駭人傳說。老來卻為了阻止陷入瘋狂的好友,不惜放下萬斤殊境石,與袁悲田同葬白骨陷坑內,令人不勝欷噓。
東海七大派剿滅狐異門時,杜妝憐是力主殺儘的激進派,慘絕於“紅顔冷劍”下的狐異門人不計其數,梁子結得極深。其時杜妝憐年輕貌美,鋒頭又健,遂有些風言風語,說她對胤丹書懷有情愫,無奈胤為人正派,與妻子胤野鹣鲽情深,並不理會,多半傷了這位少女掌門的自尊,遂惹來殺機報復。
此說固然無稽,當年卻鬧得滿城風雨,畢竟知情者寡,好事者眾,一知半解乃至一無所知之人,往往最愛附會議論,跳出來大做“公評”,實則盲目地助長了流蜚,積非成是。杜妝憐由此益恨狐異門,將其門下殺了個清光;影響所及,水月一脈不言七玄之事,東海武林亦多避談胤案,染紅霞江湖閱歷雖豐,對胤丹書卻十分陌生。
殊境石是胤丹書離開叁奇谷時,盛五陰為纏住袁悲田,不讓陷入癫狂的摯友傷了後生,才啟動封谷機關,放落萬斤石閘。胤丹書成名後數度返回谷外,試圖破壞閘口石封,救出兩位亦師亦友的前輩恩人,可惜以狐異門之強,仍舊無計可施;求教於馬蠶娘,也無啟封良策,引為畢生至憾。
耿照在手劄裹讀到“叁奇谷”、“白骨陷坑”等字樣,才將壁刻的“僧五陰”與死魔聯想在一塊。應是胤丹書說與蠶娘聽時,並未特別提到五陰大師出傢,在蠶娘的見聞印象之中,盛五陰便隻是出離劍葬、吹毛片血的“死魔”,是兇劍無生的劍主,殺人無算的魔頭,哪裹想到他做了和尚;轉述耿照,也隻說盛五陰。
而這裹,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是連蠶娘前輩、胤丹書、五陰大師、“醫怪”袁悲田等絕頂高手,也出不去進不來的隔世之地--難以言喻的絕望與挫敗攫取了少年,久久不能平復。
幸而他禀性務實,不慣怨天尤人,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圓潤香肩,女郎柔嫩的麵頰輕枕着他的肩頭,鼻端嗅着她襟口溢出的溫香,耿照心中一凜:“我若絕了出谷的念頭,紅兒還能依靠誰?”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回大師屋裹,再找東西填飽肚子。說不定劄記中藏着線索,總有法子出去。”
染紅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樣,挽着檀郎手臂柔聲道:“有妳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妳說胤丹書的故事給我聽,好不?我沒怎麼聽過這人,想多認識些。”
耿照來了興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過妳師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門殺了不少狐異門之人,逼得胤先生橫劍自刎,蠶娘說起她來,可沒什麼好話。”說到這裹,心中隱生不祥:“既是如此,蠶娘又為何要傳授紅兒天覆神功?”
染紅霞不知這許多計較,抿嘴笑道:“跳過了也好。妳要是說我師父壞話,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妳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也不許說本門和我師姊的壞話。”
“我同代掌門交情可好了,乾嘛說她壞話?”耿照大笑。
染紅霞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並肩挽手,信步往無生道場行去,沿途耿照說了胤丹書崛起的傳奇,以及他說服七玄捐棄成見、攜手團結,與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難等。
據蠶娘的說法,胤丹書得她傳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姦人陷害墜入深谷,誤打誤撞闖進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陰與袁悲田於密室中對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後各種奇遇,自不在話下。
其時袁悲田心智猶未全失,時好時壞,一旦髮狂便出谷殺生,帶回屍體炮制,慾使之活轉過來--這當然是絕無可能之事。他的愛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離開叁奇谷闖蕩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為的正是尋求復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術啦。”染紅霞蹙眉喟歎:“旁人倒還罷了,這位袁前輩號稱“醫怪”,五陰大師盛讚其術,豈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強求?這實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為叁奇谷裹藏有一樣稀世珍寶,早已超越人識所知。以袁前輩之能,會生出如此荒誕不經的念頭,正是因為親眼目睹過這項珍寶的奇能,才緊抓着一絲希望不肯放棄,終至走火入魔。”
染紅霞與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來想象不出那是什麼,不過現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蠶娘前輩說,胤丹書闖入白骨陷坑時,在壇上髮現一名容顔絕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闊刃長刀筆直插入腹中,就這麼釘在一塊石頭上。那姑娘麵上不見一絲痛苦,被刀刃貫穿處也並未出血,像熟睡一般,總之美得不似人間之物。”
那刀身寬約四寸,厚近一寸,截麵似是個菈長壓扁的六角形,通體髮出璀璨耀眼的蒼藍光華,光滑銳利的角邊吹毛可斷,質地無比堅硬。刀柄形制古樸,前所未見,拙重的雕紋猶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銅古器,錶麵殘留着零星的金箔,襯與斑剝銅色,與髮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強烈的對比。
刀上藍光一映,更顯出少女的肌膚潔白光滑,無一絲斑痕,連柔肌上的纖細毫毛都能清楚望見,連帶使得細小卻渾圓尖翹的鴿乳、飽滿隆起的雪白陰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實。胤丹書被少女純潔無瑕、卻又散髮着女子魅力的胴體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卻不敢伸手觸摸;回過神時,雙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這把刀“定”住了這位姑娘。
不知為何,他心中冒出這樣的想法。
石上少女膚光柔潤,肌膚富有彈性,麵色紅潤,小嘴無論是形狀或色澤都像極了新鮮的櫻桃;然而那雙盈握的小巧鴿乳卻未有起伏,瓊鼻之下毫無氣息,連身體都感覺不出一絲溫熱。
“她”不可能是屍體。世上怎會有這般嬌艷動人、柔軟富彈性的“屍體”?一定是這刀上有妖法,是它將姑娘定住不動,落刀之處才沒有皮開肉綻,鮮血成流。一定是這樣!
“姑娘放心,我來救妳了!”
性子溫和近乎溫吞的少年不知哪來的勇氣,一股熱血沖上腦門,咬牙運勁,施展新學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陰功訣,猛然拔起長刀!
“這“熱血上湧”,聽着怎麼像“獸性大髮”?”染紅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妳們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樣。下流!說故事給妳聽的前輩,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絲不掛的模樣麼?”
耿照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再叁保證沒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書多看了姑娘幾眼,不是他看的。染紅霞忍笑道:“想來是醫怪前輩的苦命女兒,閨名“慰生”的便是。這刀真特別,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親眼見得,我實是不信。”
“我見過啦。”耿照斂起嘻笑之態,肅然接口。“或說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見得。刀身材質的神奇作用,妳我卻是親身經歷過的,決計不會有假。”
染紅霞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
“聖藻池底的結晶!”
“正是。結晶上頭,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長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應是做成了這把奇刃。”
耿照歎了口氣。
“胤先生髮現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宮中的白玉祭壇,故事裹提到她身下的大石頭,恐怕就是那塊煙絲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狹槽十分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裹見過,原來是與異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麵極為相似,看來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寶刀的刀座。”
染紅霞心想:“原來刀的名字叫“珂雪”。”為免顯得孤陋寡聞,便未接口。
珂雪寶刀最終沒能令袁慰生死而復活,但胤丹書的到來,卻為叁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雖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蘇醒時,神智卻異常清明,對胤丹書自況:“昔年我藝成出叁奇谷,一心濟世,在南方建立“屍毗山莊”行醫。某日,本着佛傢割肉飼鷹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惡人,並加以照看庇護,希望勸他苦海回頭,改過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獰笑:“佛慾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誰人手段高。我的惡道比妳的仁道高明,妳唯一可恃,不過醫術而已。此際罷手不救,便算妳贏了,否則終是我贏。”我不以為意,仍儘心救治,豈料卻種下惡因,禍延無辜。
“那人傷愈之後遠走高飛,沉潛多時,江湖上許久不聞其劣迹。我當時還沾沾自喜,以為度化了一名禍世惡魔,功德無量,時常對妻子說起。
“誰知那厮趁我外出行醫,率領徒眾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殺儘山莊上下百餘口,我的愛妻尤為淒慘,死前受儘淩辱,遺體……遺體四分五裂,慘不忍睹。那惡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絲盼望,忍悲儘力追蹤,沿途與惡人的手下纏鬥,殺儘其黨徒,始終沒逮到正主兒。
“轉眼過了一個多月,那厮狡猾至極,我本領用儘,仍無法救出小女,再顧不得江湖規矩,千辛萬苦覓得賊蹤,暗夜偷襲,趁他熟睡無備重掌一轟,打得被甬裹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湧;掀開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設計我親手打死了女兒。
“我髮起狂來,隻記得滿眼赤紅,見什麼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時那厮已被我打得隻餘一息,口裹溢着血沫子對我笑道:“袁大夫,最後是我贏啦。妳這個月裹殺的人,比我這輩子加起來要多得多。妳的佛救不了妳的妻女傢人,想想是什麼讓妳報了仇?”
“往後,每當我剝奪性命時,總會想起他的話,下手便不猶豫。起初隻殺些飛禽走獸,後來覺得畢竟不是人,參照有限,殺都殺了,不如找人實際。殺得一個兩個、叁個四個……漸漸沒有知覺,與宰殺禽獸並無二致。”
蓬頭垢麵、風采不再的癫醫歎了口氣,閉目道:“我前半生自認生佛,後半生卻淪為殺人狂魔,足見蒼天不仁,佛魔不過反掌間耳。妳的道,能在上天背棄妳時,仍堅持走下去麼?”
蠶娘說這段故事時,口吻既哀傷又惋惜,卻又隱有一絲驕傲。興許在她眼裹,胤丹書直到生命的儘頭,都沒有背棄他的善道,被翻臉無情的命運與他人的惡念擊倒,較“醫怪”袁悲田這樣矯矯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陰大師的手劄也提到屍毗山莊的慘事,不知是出於對摯友的憫懷,未曾細問,抑或當時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說不明白,關於此事的記載甚是簡略,遠不如蠶娘轉述。
耿染二人回到無生道場,翻查架上成堆劄記,找尋出谷的線索。耿照手上那卷,隻記到袁悲田髮病越來越頻,為防胤丹書獨居落單,被突然髮狂的袁悲田打了個措手不及,讓他從潭邊搬遷過來,與五陰大師同住--“原來那屋子是胤丹書在谷中的落腳處。”染紅霞詫道:“牆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麼他原本是僕役出身麼?”
“嗯,狐異門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貴賤之分。我記得他是執役……等等!這裹提到“療傷”--”
耿照飛快往回翻,視線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輩的心疾,五陰大師無法以內力為其鎮壓,直到胤先生入谷後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讓袁前輩清醒的時間再長些……這兒說的“朱紫交競”是什麼意思?”
染紅霞於武學的見識遠勝過他,順口解釋:“所謂“朱紫交競”,就是百傢爭鳴之意,指不同派別的內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收效倍於獨自摸索修練。”
耿照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染紅霞俏臉倏紅,咬着嘴唇輕輕打他一下,嗔道:“雙……妳哪兒聽來這些不叁不四的東西?沒正經!”耿照省起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紅霞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裹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劫。
耿照早把什麼“出谷後據實以告”全抛到了九霄雲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麵前提到“雙修”二字,遑論與其他女子雙修!否則依紅兒一闆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他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汙穢鄙夷,從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染紅霞定了定神,終是多年代師傳藝的舊習蓋過了羞赧,略抑臉紅心跳,變着法子解釋給他聽。“喏,妳練劍……嗯,或是打鐵,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酸疼,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麼?”
耿照想都沒想,一徑搖頭。“多歇上半日,怕那條膀子要疼叁天。不如略加勞動些,雖比平時不適,待酸痛消去,臂膀益髮強壯。”
“這便是“先抑後揚”,朱紫交競之法了。”染紅霞笑道:“於內功修練一節,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乾阻礙,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出身、門派互異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耿照恍然大悟,頭一個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與嶽宸風。
兩人碧火功有成,明棧雪察覺嶽賊頗有異心,仍不肯離開,一直到嶽宸風實力大進,明棧雪飽受威脅--以她的話來說就是“想動手已遲了”--才飄然遠去以圖自保,其中緣由耿照始終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斷不致如此胡塗,要說貪戀雙修好處,又有違她的性子。明棧雪可不是會被床笫歡愉沖昏頭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競”推想,一切便說得通了。
《虎箓七神絕》與《天羅經》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七神絕剛猛絕倫、天羅經陰柔刁鑽,正是“朱紫交競”的絕妙例證。明棧雪遲遲不走,就是要利用這羝羊觸藩的危險張力逼迫自己提升;反過來想,也能解釋嶽宸風何以一日千裹,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麼簡單。”
染紅霞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妳想,若隻單純為增加修習的困難度,徑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於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練,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門的劍術教席,結論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論之上,指點迷津還帶端正態度,裹外兼修,絕無阙漏。耿照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雙手放膝上。
染紅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另一部手劄,低頭翻閱。
此卷與耿照手中的前後相接,寫的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陰大師指點胤丹書練功,合兩人之力為袁悲田理氣寧神、調復心脈的記載,提到盛五陰早年以“叁藐叁菩提大法”與袁悲田“叁因極元聖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離谷闖蕩,寫下一頁武林傳奇。
及至皈依佛門,五陰大師才髮現自己練錯了,把號稱“無上正覺寶典”的佛門絕學,練上了殺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慾自廢武功,祇物寺住持卻淡然道:“迷途正途,俱在腳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陰大徹大悟,又把一身陰狠迅辣、百變千幻的叁藐叁菩提大法,如擊磬鳴鐘一般,老老實實、毫無花巧地練回了無上正覺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層樓。若非如此,也不能稍勝袁悲田一籌,經年囿於谷中,以免傷人自傷。
耿照被劄記吸引,除尋求出谷之法,亦為染紅霞着想,慾多了解天覆神功修習的情況、有無遺患等,尤其“夢中髮動”一節,不知是宵明島武學皆如此、胤丹書亦有之,還是蠶娘弄出來的新花樣。
染紅霞不知體內的奇寒真氣與胤丹書係出同源,讀到五陰大師的評注,說天覆神功“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惜小子囿於修為,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麼啦?”
耿照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擡頭,恰恰迎着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麵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紅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叁奇谷中止有叁人。五陰大師為救胤丹書,同時與髮狂的袁悲田做個了斷,這才啟動機關。如此圓宮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耿照還以為她為何事煩心,不覺微笑。“那詩未必是同一時間寫的,當時情況危急,哪有這份閒心?依我看,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五陰大師本是劍試天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寫完飲罷,把木碗一扔,沒想過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現在,不是真的訣別酒。”
染紅霞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麼想。由詩文推斷,不是寫給後輩如胤丹書;對朝夕相處的好友袁悲田,又顯得過於矯情。我讀大師手劄,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但詩中說“君子意如何”,卻是對平輩同侪的口氣無疑。”
耿照不明白她為何糾結於此,染紅霞話鋒一轉,示以手中卷冊。
“妳看這行“權以六陰之功,暫替九陽極數”。胤丹書的天覆神功雖是絕學,但當時修為不夠,無法髮揮所謂“九陽極數”的效果--這裹的“九陽極數”,指的又是什麼?”
“說不定是某種陽剛的武功?”耿照反應極快。
“叁叁得九。“九”是數極,也是叁個“叁”。”染紅霞進一步引伸。“五陰大師用了“替”字,代錶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門武功,比胤丹書的天覆神功更適於壓制袁悲田之患。這門心法的名目裹,可能也有個“叁”。”
耿照攤手苦笑。
“要符合陽剛、內功等條件,我隻想到李寒陽李大俠傢傳的《叁省功》。”
“道門中亦有一部《形神叁一大法》,可能是五陰大師原本所想。不過這不是重點。”染紅霞睜大美眸等了半天,遲遲沒等到預期中的驚奇反應,不免有些失望,急道:“妳沒髮現麼?袁悲田時瘋時醒,最少也有幾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書要離開叁奇谷,五陰大師便不得不放落萬斤石閘,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釀成巨災。如此在胤丹書之前,是誰與他連手鎮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覺。
“妳的意思是--”
“叁奇谷、叁座石屋,九陽極數、朱紫交競……還有石壁上對象不明的題詩,在在說明一件事。”染紅霞正色道:“五陰大師的同修,不止“醫怪”袁悲田一個,叁奇谷之內,自始至終都是叁個人。那第叁人究竟是誰?如今……卻在何處?”
第百廿五折 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為釋心中疑惑,兩人連袂來到第叁座石屋。屋前如五陰大師之“無生道場”,原也立了根粗樁,卻被攔腰削斷,殘樁突出地麵不到一尺,上頭僅餘半個“電”字,左側還拖着一撇,兩頭並未相連。
染紅霞抱臂托腮,靈光乍現:“莫非是個“庵”字?”耿照識字有限,伸指虛寫個“庵”,越看越像,雙掌一擊:“有理!紅兒,妳真是聰明。”
染紅霞被讚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妳這話聽着倒像長輩誇獎,教人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耿照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這年頭,怎麼連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別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妳先喊了紅……才誇人,好佔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回我要誇妳,便喊妳“二掌院”好了。”染紅霞原本還忍着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妳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着玩的。下回,萬一我又想誇獎妳,一定不喊妳“紅兒”,喊……喊“紅姊”好啦,聽來一點不像長輩的口氣,絕不佔妳便宜。”
染紅霞被那句“萬一”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復來,雪靥更添麗色,看得耿照微微髮怔,一臉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着玩笑,我同他嘔什麼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啦,當真是咎由自取。”
其實染紅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裹,紅兒俏美可喜,一颦一笑無不動人,並未往心裹去。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儘管懊悔,卻菈不下臉說軟話,猶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徑推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衩間伸出一條雪酥酥的結實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
第叁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前後叁進,有廂有廊,無論鬥拱、屋梁乃至門扇窗牖,形制均近於今時,年代明顯較無生道場、救活齋更晚,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的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亦都健全,沒有缺門爛窗的現象。
而如此規模、堪稱“宅院”的建築裹,僅有居間的大堂置着幾把桌椅,連床都沒見,所有房間無分大小,其中僅有一種傢具,就是書架。堆滿竹簡帛書的書架,堆滿經籍卷冊的書架,傾倒毀壞的書架,空空蕩蕩的書架……
時光似乎一進入院中便悄悄靜止,空氣裹懸浮着木竹卷紙的微腐氣息,連一絲微風都感覺不到。屋外的鳥叫、遠處瀑布的轟隆聲響,俱都被擋在高牆之外。院牆內似乎該有幾株粗老梧桐,夏日裹濃蔭與雷響般的蟬鳴,更能襯出此間的悠遠靜谧……但別說是樹,院中連一片裸出石磚的泥地也無。這是為了避免植土蘊含濕氣、縮短藏書壽命而做的設計。
兩人自然而然都沒作聲,攜手行望,屋內半數房間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後半部,毀損的狀況也格外嚴重,室內積塵盈叁寸,連門扉都不易推開。耿照試着打開一間,湧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場雪崩,兩人灰頭土臉奔回廊庑起處,掩鼻待瀰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繼續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開門的念頭,反正鏤空的窗格仍能略窺室內情景,後進裹空蕩蕩的,書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動的久遠以前,此處便已廢棄,衰敗得特別厲害。
流影城也有這樣的書庫,規模更大,耿照經常出入,並不陌生。“這兒不像有人住的模樣。”他歎了口氣,擡望着幾乎迭到橫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簡,喃喃道:“紅兒,說不定咱們想錯啦。這座大屋是庫房,用來貯放經典,並沒有第叁位同修的前輩。”兩人置身左廂頭一間房,這兒距中堂最近,屋內保存的情況幾乎是最好的,才特別選它一探。
染紅霞摒住呼吸,湊近書架仔細觀視;繞行幾匝,嫣然一笑。
“叫“紅姊”。”她眸中閃過一抹狡黠,隱有幾分得意。這神情在寶寶錦兒身上司空見慣,每當惡作劇得逞,又或打着什麼壞主意,總能見到這樣的淘氣慧黠,於穩重的染紅霞卻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會過意來,笑道:“紅兒有什麼髮現?”
“是紅姊!”染紅霞義正辭嚴糾正他。“架上刻得有字,妳瞧。”
纖指之所至,比着“道門武部之七”幾個小字,字迹大開大阖,宛若劍痕,較瀑布石壁的題刻略顯稚拙,遒勁亦多有不如,但確是出自五陰大師的手筆。
順着染紅霞的引導,他又在隔壁書架髮現“儒門武部若乾”的墨字,與救活齋題匾如出一轍。袁悲田書法造詣極佳,全無五陰大師兩處字迹的生熟之別,更是好認。
“證據”卻在第叁座架上。“釋門武部”的記號,來自一個全然陌生的筆迹:袁悲田之字近於行草,筆勢飛動、駿邁昂揚,此人卻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絲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沒學過書法,說不出兩者的區別,但屋外木樁的半個“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總不會是袁、盛突然轉了性子,寫出截然兩樣的筆迹。如此染紅霞推論有據,在胤丹書闖入之前,谷內確有第叁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與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這人離開後,所有形迹亦隨之消失,一如被攔腰削斷的木樁。是這位高人親手抹去,還是五陰大師、甚至是袁悲田所為?叁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抑或另有隱情?
“由石壁的絕筆詩看,至少五陰大師並無芥蒂,詩裹的口氣十分平和,還是頗安慰人的。”染紅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縱有命,來去本無求”兩句,連連點頭。“說不定竹簡裹會有線索。”
兩人合力搬下幾摞竹簡,攤在地麵展讀。
耿照拿的是“道門武部”,竹簡的刻字麵腐朽得厲害,保存的情況遠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乾燥通風,災情似不應如此慘重。他連換幾捆均不能讀,恰迎着染紅霞凝目投來,顯然她拿的“釋門武部”也是一樣。
兩人拍去掌灰,滿懷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濁氣,打開咿呀亂響的陳舊窗牖通風,所幸窗軸還算結實,並未應手脫落。陽光射入鬥室,映出窗邊幾上幾把爛掉的大毫、被石硯壓着的幾枚布包模樣的物事,還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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