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甚至不算認識這人,就是同桌吃了頓飯。
通天壁慘變之後又過一陣,梁燕貞上山來瞧“阿雪”——那會兒,韓雪色還待在風雲峽,魏無音也是。
當晚四人圍桌吃飯,一樣是廚子老高的手藝,一樣是福伯支使侍女,進進出出布菜服侍,但桌上隻他一個是外人。叁人就算言語寥寥,偶一交會的眼神也仿佛說着他不明白的許多事,翌日應風色索性不赴正午的送行宴,魏無音也懶得管。
那時梁燕貞蓬頭褛衣,一身煙塵,雖然身段曼妙,遠不到乞丐婆的地步,與初見時的飒爽明媚直若兩人。容色與其說是憔悴,更像整個人被掏空了,隻剩一片虛無。
魏無音那厮問她有何打算,約莫想順藤摸瓜,安排女郎往他那一畝叁分地的封邑。梁燕貞空洞一笑,低頭喝湯,直接漠視了他,應風色差點鼓掌叫起好來,是那晚最令人愉快的瞬間。
十年來,她沒忘了要帶“阿雪”離開龍庭山,徹底擺脫毛族少年悲慘的質子宿命,這份心意令應風色有些忌妒起來,不明白韓雪色何德何能,能教人如此惦記,甚至願意為他大費週章,不惜與指劍奇宮、西山韓閥為敵。
能買下這座美園華邸、成為玉霄派背後的“那個人”,梁燕貞定有非比尋常的際遇,才得掌握偌大的權財實力。
應風色想起迎仙觀外驚鴻一瞥,對鹿韭丹的身形、背影,乃至衣着髮飾的異樣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此際身魂兩分,埋藏識海的記憶動念即出,才髮覺她像極了十年前的梁燕貞,隻從藍衣換成紅衣,再添上幾筆年月痕迹而已。
他隱約覺得,與梁燕貞一同行動的“侍女”,也非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貞的代身,那麼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姊身邊親信的模樣、氣質培養成材,豈非合情合理?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宛若精靈一般,充滿妖異魅惑的白皙胴體,他非頭一回見,印象中也曾目睹如此驚心動魄的女體,在某個炬焰閃動、交雜着月華的詭異之夜——“劈啪!”勁響劃破寂夜,磚隙積塵迸出,震得窗櫺格格有聲,宛若焦雷。(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這一震將應風色震回了魂,靈肉因此嵌上齒牙,胸中氣血翻湧,無比難受。
那侍女輕喚:“……小姊!”
梁燕貞低聲道:“妳先走,這兒我來應付。”
侍女順從地說:“小姊請留神,切莫戀戰。”靴尖卷塵離地,無聲穿窗而出,勝似幽魂,分不清脂粉或衣髮肌膚的幽淡香澤之外,尚有一縷若有似無的腐舊塵土氣息。
屋外一人怒道:“羽羊神,妳這是什麼意思!今晚降界本該開在始興莊,妳擅自移來這個鬼地方,是把我當成傻瓜麼?”竹簧振響抵不住怒吼間真氣鼓蕩,竟爾破音,其後全是原本人聲,仿佛近在耳畔,修為驚人。
另一人道:“哎,妳把羽羊盔的變聲簧片弄壞了,要不要報修?吾這就給妳報修單。”原汁原味,一聽就知是幽窮降界的始作俑者,別人想裝都裝不來。
忽聽噗哧一聲,卻是梁燕貞忍俊不住,雖然開聲即抑,然而已來不及。
“嘩”的一響櫺格迸散,匹練似的刀光破窗而入,女郎靴尖倏移,幾不沾地,金鐵铿響密如連珠,約莫持續了盞茶工夫,一裹一外的兩人沿窗激鬥,裂木碎紙濺入床底,可想見整排窗櫺被絞得粉碎,屍骨無存。
應風色被碎屑彈刺得頭臉生疼,才髮現被打崩的不隻是木件,還有磚石一類,仿佛整堵牆是麵粉砌成,心下駭然:“這兩個人用的是重兵器麼?怎能有如斯破壞力!”
梁燕貞的夜行靴將至牆底,對撼也到了儘頭,一聲激越清響,半截刀頭落地彈起,“笃!”斜插應風色眼前,距睫毛尚不盈寸,嗡嗡顫搖。冷汗才滑落額際,蓦聽铿響一頓,梁燕貞以杖尾拄地,狠笑道:“竹虎,我與妳一般,也是來找他算賬的。妳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被稱為“竹虎”的男子重重一哼,沉聲道:“徒仗兵器之利,逞什麼威風?”應風色定睛一瞧,果然那半截刀頭上缺口卷刃,慘不忍睹,若非遭巨力磕飛,可能還釘不上床底闆。
從兵器看來,梁燕貞極可能是首輪降界中遭遇的艷鬼,竹虎則是刀鬼無疑。梁燕貞對應風色不知抱持何種立場,但從她不惜血本也要將“阿雪”帶出龍庭山,必不致加害韓雪色,可惜動彈不得,硬生生錯過求救的機會。
忽聽羽羊神殷殷勸解:“二位千萬不要為吾吵架,大夥有話好說,動刀動槍多不好。”梁燕貞一躍而出,菈遠的嗓音明顯強抑怒火:“羽羊神,我也是來討個交待的,莫以為嘻嘻哈哈便能揭過去。妳這算什麼意思?”
這座“養頤傢”園邸是她斥巨資買下,經營數年,雖說救出阿雪後十之八九是要抛棄的,以免奇宮或韓閥之人循線追索,刨出根柢。但今夜既未救到人,反而淪為降界戰場,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不曉得被羽羊神怎麼了……要說苦主,恁誰來都得排在她後頭。
羽羊神兩手一攤:“哎呀,妳要解釋,他也要解釋,總得等人齊了,才能開始不是?”梁燕貞正慾反口,忽聽竹虎哼笑:“水豕就是妳養的狗。拖到他來,以二對二,才好脫身麼?”
現場驟然一靜。明明風聲、蟬鳴未息,應風色卻覺氣氛凝肅,濾去了鮮活的背景,令人頭皮髮麻。
——殺氣!
由竹虎寥寥數語可知:羽羊神確有四位,方能“以二對二”。第四位羽羊神以“水豕”為號,很可能就是冰無葉。但也不排除有第五、第六位羽羊神,竹虎並不知曉,隻是今夜預定出現的,就是四位而已。
“不如趁水豕未至,先聯手宰了羽羊神!”
這才是竹虎沒說出口的,而梁燕貞聽懂了他的意思。
“……妳們怎這樣盯着吾看?好害羞啊!”羽羊神乾笑兩聲,聽着十分心虛,忙不迭地圈口叫喚:“水豕、水豕,妳在哪兒?趕緊出來啊,水豕——”就差沒扯開嗓門喊“護駕”。
啪嚓一聲細響,像是踏碎半截枯枝,也可能根本沒人動,是高漲的戰意穿透磚牆,侵入榻下,以致應風色產生錯覺。
自十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場惡戰,他未再經歷過這種具象到似能悶阻呼吸的殺意,原來刀鬼艷鬼聯手,竟能生出這等威壓!獨對二人、且被氣機牢牢鎖住的羽羊神,應風色不敢想像他麵臨的壓力何其沉重,直到這股異樣凝肅被一縷細響撕裂開來,對着廊院的整麵牆轟然爆碎!
(是……是鞭子!)煙塵浮挹,磚碎簌落,阻礙視線的牆壁崩垮後,月下靜靜立着叁條人影,倒拖長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貞,刀鬼他也非頭一回見,手持樸刀的剪影與記憶中相仿佛;第叁人揚手一抖,漫天粉灰間飕飕飕的旋過一道飛卷長蛇,既輕又重、似慢實快,直到落地時砰的一響,才顯現出鞭索的沉重分量。
應風色想起第二輪遇上的、戴着糊紙麵具的伥鬼。
原來那回是羽羊神親自上陣。
他運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但一鞭碎牆委實離譜,莊內屋舍工料講究,可不是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應風色一轉念,猜到方才梁燕貞與竹虎交手,刀杖看似搗毀窗櫺,實已損及磚構,羽羊神不過推波助瀾,扮演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自己都能看出,以梁燕貞與竹虎之能,斷無被唬住的道理,兩人卻未稍動,原本凝聚的殺氣消散,轉為消極防禦。
與鄰室相隔的牆壁半圮,露出桌畔一抹人影。夜風吹來,煙塵悉數落地,待空氣中再無汙濁,那人才撣袍起身,走下狼藉的廊庑,烏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顯妖異。
那間房本是藏匿韓雪色之用,梁燕貞與侍女在夾層尋人不着,才摸進鄰廂。此人是在雙姝後進的房,竟未髮出聲息,如非武功超卓,便是深谙連正主都不知曉的密道,才得出入無迹,如晦如暝。
由韓雪色倒臥的角度,應風色隻能見其走下廊階的步態,但略顯陰柔的微妙韻致既優雅又從容,男子有此步態,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不久之前才看過,想錯認都難,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無葉。
已儘量不去想鹿希色的背叛,認出他時應風色仍不禁胸中一痛,仿佛又被插上一刀。
冷靜……冷靜。這不是妳現下該想的事,他告訴自己。妳必須很專注很努力,再加上足夠的運氣,才能免於再死一次。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白費了得之不易的機會——“……這下子,人就齊啦。”
羽羊神那作死的輕佻口吻幫了他一把,應風色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豎起耳朵。“妳個水豕小壞壞,躲着不見人,差點把吾嚇死了,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哩。”
應風色暗忖:“冰無葉不現身,是想讓梁小姊和竹虎聯手對付羽羊神。點出此節對他並無好處,雖說有虛張聲勢、讓對方拿捏不定的效果,萬一弄成叁人聯手的局麵,豈不糟糕?”果然竹虎冷笑:“原來妳不是瘸子。”卻是對冰無葉說。既然水豕與羽羊神也非鐵闆一塊,搭話試探一二,何樂不為?
豈料冰無葉淡道:“我隻是平素懶了些。”更無餘話,難知其立場,一切又回到混沌不明的起始點。
梁燕貞掛念阿雪,索性單刀直入:“今夜我等所蒙受的損失,須得有極好的理由,我還在等妳解釋。”竹虎與水豕也將視線投向羽羊神。
羽羊神摸着尖銳的頭盔颔部,連連點頭。
“妳們都損失慘重麼?很好很好。因為這是懲罰,不能讓大夥有所警惕,吾也會很頭疼的。聽妳這樣說,吾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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