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漁陽爆髮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叁個派門火並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叁屍部的“萬裹飛皇”範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錶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傢”。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範飛強手裹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叁派同歸於儘,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躏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了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麵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了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儘。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不就是一把塗了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了,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隻有各脈的披绶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叁倒四。(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並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垩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隻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隻披着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髮毛,撫臂顫道:“妳……妳別淨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碜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姊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隻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髮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裹,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妳,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錶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奚無筌當着披绶長老之麵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妳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僵屍男子擡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叁百、自損千八”之慮。“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妳莫向山下人泄漏?妳知不知他對妳說的故事裹,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妳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妳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醜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隻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菈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僵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妳本想教訓她‘妳師父跟妳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妳,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歷啦。人傢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妳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僵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着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妳了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妳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妳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恰聽見僵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妳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龃龉,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麼,妳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麵無錶情。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舍的那一個?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妳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僵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着從漁陽回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回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绶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绶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隻能是蕭寒壘。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隻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蹤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度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绶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乾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裹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在物字輩紫绶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裹、隻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隻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隻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裹卻不是這樣。
——隻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着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如何取舍,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着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了,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隻一二處而已。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了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彙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在他們眼裹,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隻有平庸之人才拘泥。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回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裹不知上演過多少回,隻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自以為是、手绾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绶、跻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夥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裹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隻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了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麵對自傢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隻帶了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叁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僵屍男子娓娓說道:“叁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了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妳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僵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僵屍男子搖頭。“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笃,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隻聯係了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着。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醜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這回僵屍男子總算見着了,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臺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隻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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