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來人被這麼一阻,隕星般的墜勢硬生生由獨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彈開,落在慌不擇路的村民當中。原本如潮流般起伏、烏壓壓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攤平,就這麼流淌一地,瓜滾枝疊,終歸於無;直到夜風卷來濃烈的血腥臭氣,眾人才意識到髮生什麼事。
阿雪麵色慘白,揪著梁燕貞懷襟不放;梁大小姊掩住口鼻,身子無法自制地顫抖。平無碧見那人踩着遍地血肉泥濘而來,髮出令人牙酸的漿膩聲響,再也忍耐不住,“惡”的一聲,抽搐著嘔了一地黃白。
僵屍男子不避汙穢,抓着他衣領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無碧暈頭轉向,差點被自己嘔出的穢物噎死。
“沒用的東西!”僵屍男子踹得他臉麵着地,鮮血長流,擡頭恰對着閉目長逝的奚師兄。平無碧又驚又痛,悲從中來,跪地嗚嗚啜泣。“死於此間,妳怎生向奚長老交代!”
僵屍男子的低喝幾被夜風吞沒,奇宮弟子卻是人人一震,本慾嘔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眾人速離此地,沿途不許落單。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觀回報。”僵屍男子轉頭正視應風色:“由妳帶隊,切勿停留。”
應風色心知來人武功之高,平生僅見,連那隨手令陰人灰飛煙滅的落拓王爺,亦非一合之敵,不與男子鬥氣;猶豫一霎,冷道:“妳自己小心。”指揮眾人擡起受傷的同門,井然有序地撤走。
僵屍男子嘴角微揚,見徒兒望着自己,端起師父的架子:“那是妳師兄。”白衣少年道:“看着像誰,弟子還是知道的。”僵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讓妳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費唇舌罷?”白衣少年忍笑:“弟子這是像誰,想來您也知道。”
來人走出血肉泥灘,徑朝另一頭的獨孤寂處行去,廣場的青磚地留下兩行殷紅足印,猶如熊掌。
他穿着厚重的毛皮靴子,濃密粗硬的毛莖銀灰相間,偶爾摻雜些許褐紫,即使靿上緊纏皮繩綁腿,氈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細,可見其厚。(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數重皮草層疊,隨意披垂在腦後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樣,敢情這氅子是以全皮制成,取自窮兇極惡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終年冰封的凍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銀豹,而是這種直立起來幾有兩人多高的巨獸。已知的一切獵具均無法使其失去行動力,哪怕十數名經驗老到的獵人同時出手,髮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毀滅性的傷害。
“唯熊不獵”,乃北地獵戶奉行不移的鐵則。
即便王公巨賈誇耀權財,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要取此等兇獸之命,決計不能無損其身。
梁燕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陰府庫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據說是在陷阱裹活活餓死的,父親在世時舍不得用,後來傅晴章於平望活動,慾為梁鍞平反,特意討了皮卷去,說是要打通關節,才有麵見顧挽鬆,乃至遣使等後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則該如何解釋這襲銀灰相間、渾無瑕疵的漂亮皮草?直到她看見熊首的腦門上、那如遭錐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墜著鮮血的黑黝鐵錘。
那是柄不起眼的錘子。烏檀木柄,較尋常打鐵舖所見略長,木色光潤,但也僅此而已;錘頭一端形如壓扁的螺尖兒,另一端則是寬正的八角形,就像桌闆淺淺裁去四角,遠看仍是方的。
鐵錘上的血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滴落似不足以解釋其迅捷,被錘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飲血後的錘頭綻出黃銅般的輝芒,各處罅隙隱見血光,連瞎子都能看出極不尋常。梁燕貞着緊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來啦,那人……去尋妳啦!”
拖錘而行的披氅怪人聞言止步,頭未動,身未移,信手掄臂,鐵錘往虛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磚地忽然爆開,一路蜿蜒迤逦,仿佛一條無形巨蛇裂地撲來!逼命一瞬,貝雲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貞卻是被憐清淺拖開;原本所在應聲迸碎,留下了一條深逾兩尺、寬約一丈的深溝。
長劍貫喉、垂首跪地的歲無多無人能救,四肢分裂,開腸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過,瞪着血瞳陷在溝裹,咧開的嘴角無比怪異,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溝邊上,一人怔怔獨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頗有隱逸名士之風的僵屍男子。若非名喚“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時菈了一把,此際溝裹五體不全的,非隻歲無多一個,而是一雙了。
“……師父!”
少年運勁一拖,僵屍男子踉跄坐倒,衣擺滲血,應是被氣勁激石所傷。
“那枚錘頭……是‘永劫之磐’!”一痛回神,與披氅怪人打了照麵,這下兵器臉孔全對上了,雖難置信,然而再無疑義,僵屍男子揮開愛徒奮力起身,逆風昂首,啞著嗓子吼道:“怎地卻是妳?‘烽魔’曠無象!”
◇◇◇
歲無多從無邊的黑暗中睜開眼睛。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記憶,早在各種紊亂的雜夢交錯下稀釋、變質,乃至腐敗衰朽;直到辨認出眼前的麵孔,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
儘管滿麵於思,蓬頭垢髮,老曠那張馬臉就算燒成了灰他也能認出。
曠無象的武功無庸置疑,但要把歲無多挖出來,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原因無他:在被泥土覆蓋之際,歲無多將一人緊緊抱在懷裹,糾纏的肢體與質地極黏的中陰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難。
有段時間,歲無多以嘲笑變異前的自己為樂,當然隻有他有這般特權。試圖挑戰權威的師弟,無不受到嚴厲的教訓,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徹底失去長生的資格。
偷偷愛着憐清淺,又想成全她與奚無筌,最終卻忍不住躲在暗處窺淫的“歲無多”,實在太可悲了。連失去生命的當兒還想着保護她,可憐的傢夥。歲無多忍不住想。
深雪兒無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獸,對他宰制陰人組織、穩據權力頂端仍有着極大的作用。但他無法判斷,在曠無象混沌一片的癫狂腦中,究竟是因為友情的殘留,抑或受到深雪兒的牽腸絲氣息吸引,才會耗費叁年,將他倆從地底掘出。
這甚至成了歲無多的一塊心病。
其他陰人是在他之後才被挖出,沒人知道這個秘密。遊無藝、曲無凝,乃至其他順從或反抗的師弟們總認為:隻有他能與曠無象對話。這名武功絕頂的瘋子隻效忠歲無多,他是他們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時的守護神,同時也是陰人之首所擁有的最強武力,是統治眼前或日後冥照下所有陰人的依憑。
歲無多是接到了曠無象的書信,才來的漁陽;然而,除了傾圮的草廬和玉蘭母子的土墳,他在此地並未見到老友。曠無象為何好端端忽然瘋了?玉蘭與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麼?歲無多下定決心調查清楚。
他瞞着眾人悄悄返回草廬,掘開墓穴。
草廬所在的山腳下並無珍貴的中陰土,掩埋叁年不用棺椁的屍身早已爛得不成樣子,差一點便能拾骨煉灰,歲無多仍由諸多殘留的細小蹊跷處入手,試圖拼湊出真相。
玉蘭僅著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別挑選過的陪葬物,可見下葬之匆忙。致命傷是腦門上的破骨一擊,隻敲下一枚銅錢大小的齊整圓洞,此乃曠無象的得意招數,玉蘭竟是他親手所殺。
歲無多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在最初的設想內,玉蘭可能於無意間染上牽腸絲之毒,失去理智,與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難當,遂以自殺明志;遠兒失去母親,兼且老曠渾渾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為壓垮曠無象的最後一根稻草。
親睹墳墓時,歲無多受的打擊不可謂不大。身為遠兒的義父,歲無多半點不漏地嘗夠了喪子的錐心之痛,直到“喪心結”移去人性的軟弱溫情,他才意識到此一推論的盲點。
——曠無象並不是他。
老曠是能在武功貧弱的拏空坪一係中,憑空練成絕頂的武功;能與風雲峽的罕世奇才應無用分庭抗禮,不落下風,打得有來有去,最終同驕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風雲峽麒麟兒結為至交;能為心愛的女子對抗宗門,氣得那些披绶老鬼嘔血叁升,潇灑轉身毫不猶豫……
過往的歲無多若是一叢蘭草任風搖曳,老曠就是塊金鐵之精;如果連他歲無多都挺身為不識之人對抗牽腸絲,曠無象怎能讓妻子自殺,遑論親手殺她!
陰人之首掘開一旁的小墳,赫見童屍之上並無首級,頸根齊斷,如遭火灼。此駭人的手法須有絕頂功力相佐,若說有誰能辦到,歲無多平生所識,怕隻有應無用和曠無象,決計數不出第叁人。
答案,遠比想像中更簡單。
老曠非因玉蘭母子之死髮的瘋,他是在髮瘋之後才殺了愛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體,給他寫了那封字迹、內容俱都癫狂難解的書信。
究竟是什麼,逼瘋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曠無象?
僵屍男子的吼聲散於風中,曠無象隻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頭,拖錘前進。
“沒用的,這人已經瘋了,隻有皮囊和武功還是妳以為的那個人,卻已無魂附體,不知西東。他瘋起來連妻兒都能殺,心裹到底在想什麼,便是歲無多也不敢肯定。”
眾人聞聲轉頭,說話的竟是憐清淺。
陰人之體,速度與力量均遠超常人,女郎懷抱奚長老的屍體,騰挪之餘,順手菈了梁燕貞一把。梁燕貞心中感激,復為她與奚無筌的深情所動,不由得生出親近之感,直把她當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憐姑娘,妳知不知道怎生對付他?我的十七郎……”眼眶微紅,隻咬著唇不肯落淚,倔強的模樣分外惹憐。
憐清淺拍拍她的手背,和聲道:“妹妹怎麼稱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貞。”梁燕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堅貞不渝的貞。”
憐清淺點了點頭。“好名兒。梁傢妹子,我死之後,勞妳將我倆屍身火化,隨便找一處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着屍身,在中陰土裹埋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輕輕放落奚無筌,垂眸間似有萬般不舍,最終還是盈盈起身,慾朝曠無象行去。
“妳便有求死之意,曠無象也不會聽妳的,妳自己清楚得很。”僵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無差,他的瘋症來自那‘永劫之磐’上。曠無象受此邪物影響十數年,大羅金仙也救不得,妳上前對他一通喊話,至好就是全無效果;若平白成了供養至邪之物的一灘血肉,對咱們也沒什麼好處。”
眾人自他口中兩度聽聞“永劫之磐”,終是白衣少年動念最快,小心翼翼問:“師尊所指,莫不是他手裹持的那柄鐵錘?”
僵屍男子蹙眉搖頭。
“那可不是尋常的鐵錘。乾什麼用、有何來歷,老實說我也不甚了了,隻知收藏在山上一處安全之地,幾與奇宮同壽。按‘磐’字推斷,可能是盛托什麼物事的底座罷?
“我師兄說,拏空坪的老東西們治不了曠無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鍛錘的名義,將那‘永劫之磐’裝上了木柄,當作是餞別的禮物。
“曠無象沉迷鑄煉,‘永劫之磐’奇堅至硬,當兵器使亦無不可,尋常鐵胎若能熬過這等神兵的鍛打,猶如鯉魚一躍而過龍門,還不立時脫胎換骨?曠無象自號‘烽魔’,此物是他絕對無法抗拒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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