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聲引來玄光道院的牛鼻子,清修地嚴禁舞樂,這忌諱犯得不小。應風色原以為兩人肯定沒跑了,誰知群道散漫得不可思議,一眺院中無人,大呼小叫一陣,倏忽如潮水卷退,往別處虛應故事去了。
少女等人聲去遠,噗哧一聲掩嘴笑出,居高臨下望去,但見她肩寬腰窄,玉背細薄,輕靈到如一片精雕細琢的玉葉,衣下胴體渾無腴贅,連薄薄的春衫都不及她的剔透玲瓏,與毛族並肩像是對她的亵渎。應風色心底隱有些不適,很久以後他才明白是妒忌。
出身高貴的天之驕子,對此極為陌生。
少女和韓雪色藏身的假山離簷底不遠,兩人雖壓低聲音,對話依稀可聞,不外乎“改天我教妳吹奏”、“妳何時再來”之類。應風色聽得煩躁,又不甘心就此掩耳,總算在耳鼓即將膩出油時,兩人終於依依作別。
少女背手跨進廊簷,長髮一晃,旋即不見;因肩背太薄,腰闆又挺,渾圓的臀瓣清晰可見,反令應風色印象極深。
大傢閨秀總給人弱不禁風之感,此姝跳的是文士扇舞,吹的是別出蹊徑的十孔箫,別提那輕易便能鼓舞人的氣質,可不是一般的大小姊,而是受到精心培育的女公子,出身非同小可。此等來歷與她髮育豐熟的健美胴體,形成強烈反差,益髮引人遐思。
韓雪色對她敬若天人,手都不敢碰,讷讷目送,不看也知是一臉憨笑。少女將出廊門,折扇忽落進院裹,韓雪色一怔回神,急喚:“妳的扇掉——”倏然頓止,宛若石雕。
蠢貨,她是故意留給妳的。
應風色幾能想像她回眸嫣然,眸裹掠過一抹慧黠的模樣,不覺怦然,明明連臉都沒見着。
直麵伊人笑靥的韓雪色,所受衝擊不言可喻,半天沒能恢復。等叁魂七魄終於落了地,毛族青年雙手握拳,做了個無聲歡呼的動作,正慾上前,一人忽從簷上飛落,搶先拾起,“唰!”抖開扇麵,瞇起好看的星眸,劍眉略舒。(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應……應師兄。”韓雪色的錶情從緊張到放鬆,又有些疑惑似的,細致的變化全在一瞬間,隨即斂眸垂首,除嘴角那一抹自厭自棄似笑非笑,五官分明的褐臉上再讀不到絲毫情緒。
扇上殘香沒逃過應風色的狗鼻子。與鹿希色淡淡的香澤不同,少女的體香如蘭如麝,汗息微刺,卻有烈日曝曬過的潔淨之感,和她的人一樣煥髮著旺盛活力。
扇麵所題“高臺遠吟”四字行楷,出自青鹿一朝的詠蘭名句“廣殿輕香髮,高臺遠吹吟”,與少女身帶蘭香、擅奏管律巧妙契合,不知是人學扇字,抑或扇詠佳人;筆毫使轉偏硬,比起草書更近楷書,連牽絲都透著齊整節制之感,非是揮灑不開,而是自律甚嚴,是應風色欣賞的風格。
傳世名帖多是行草,應風色自也喜愛,但無非是醉後狂塗傷情所致,又或靈感忽來一揮而就,讓他們自己再寫一回都難,才被奉為珍寶。日常書寫要都這樣,醜字肯定比好看的多,何苦自虐虐人?規規矩矩寫才是正途。
題字無有落款,卻蓋了兩方小印,偏書“付阿妍”叁個小字,筆迹雖同,墨色與“高臺遠吟”頗有出入,應是新舊之別。
篆印形作長方,一陰一陽,印於扇骨之間,巧妙避過高低差,陰刻那枚甚易辨認,乃“佳兒於歸”;陽刻那枚則是天成某某,末二字筆畫繁復,不是尋常看熟的字形,兼且镌鑿法度雄渾古樸,更加難認,或是書寫之人的雅號。
但其中透露的訊息,已夠多了。
“……原來她叫阿妍。還是她母親的名字?”
應風色唰的一聲合攏折扇,指著韓雪色的鼻子,冷道:“妳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敢偷人未過門的妻子!”
女子出嫁稱於歸,“佳兒於歸”之印送給女兒不甚妥當,畢竟女子出嫁從夫,輪不到娘傢指手畫腳;若送給媳婦,又恐惹來閒語,當作訂親的信物則無此問題。
果然韓雪色麵色丕變,咬牙靜默半晌,低道:“……還我!”喉間悶如雷滾,又似虎咆。應風色冷笑:“妳倒有臉搶我的話。拳譜還來!”
韓雪色愕然擡頭,但也不過是一霎間,旋即恢復冷靜,抱拳躬身:“既是師兄之物,小弟必定歸還。此扇……於我意義重大,還請師兄高擡貴手,還給小弟。”
應風色重重哼了一聲,冷道:“何必龜縮,用妳學自拳譜的武功搶回去呀。”
韓雪色苦笑道:“師兄說笑了。我那隻能騙騙不懂武功的山下人,在山上好歹也待了十年,什麼頂用什麼沒用,小弟還是知道的。”
應風色知韓雪色是自嘲居多,不知怎的,卻覺他這話莫名地刺耳,撮拳握扇,哼道:“不如毀了此扇,死無對證,沒人知道妳乾了什麼蠢事,也不致壞了奇宮的名聲。”作勢運勁,背在身後的左手捏碎半截樹枝,髮出“啪”的清脆裂響。
“住……住手!”
韓雪色眦目慾裂,和身撲至,勢頭極是迅猛,真有幾分惡虎化人的模樣。
應風色若非一路尾隨,見過他四下無人時的身手,光憑先前他被飛雨峰弟子圍毆的印象,保不定要吃大虧,這時卻輕輕鬆鬆一扭身,腳步錯落,接連避過高大青年的撲抱,踹了他屁股一腳。
韓雪色整個人撞在牆上,突然反彈回來,當中毫無停頓,宛如一團棉花,右腿就這麼高舉過頂,順着翻轉之勢“呼!”一聲削落,使的竟是《虎履劍》裹的一式“豈不咥人”。此式若以正宗心法施展,真氣所至,其身軟如棉、韌如鋼,翻身出腿水到渠成,韓雪色卻是以筋骨肌肉之力硬使出來,虧毛族體質奇健,能讓他折騰到這等地步。
應風色雖然吃驚,但《虎履劍》他熟到睡夢中都能拆解,想也不想側身避過,靠肩一撞,把高大的毛族青年扔破麻袋似的甩向牆壁。韓雪色復又彈回,口鼻間曳著鮮血,卻連伸手揩抹都不肯,雙拳連出,正是《還魂拳譜》中所載。
應風色有心見識他能化用到何種境地,雙臂圈轉,撥、擋、推、靠一一回擊,勁力拿捏巧妙,進逼的壓力絲毫不減,不斷把他摔往壁上,卻又不致令韓雪色斷卻希望放棄抵抗,仍是奮勇直進;饒是如此,把拳譜所錄卅六幀圖看過一遍,足足交換了兩倍以上的招數不止。
除了《虎履劍》、《通天劍指》之外,韓雪色所用招式遍及陽山九脈,就沒有漏掉的,其中有高有低,無不是東鱗西爪,雖是徒具其形,但不懂心訣的韓雪色自行變化,全以筋骨之力駕馭,不僅非是無用的繡花枕頭,部分招式的殺傷力甚至更強。
打到後來應風色漸覺心驚:我們怎就在山上安插了這麼雙眼睛,若教他再看十年,有啥招式學不去的?運勁一推,內息透體而入,震得韓雪色半身酸軟,口溢朱紅,這回摔在牆上便難再起身,軟軟癱坐,大口大口吞息。
“說!”應風色大袖一摔,麵如嚴霜。“誰讓妳盜取奇宮武學的?從實招來,少受零碎苦頭!”
韓雪色喘息片刻,突然仰頭大笑,又被血嗆得劇咳起來,麵色脹成淒厲的醬紫色。應風色恐他噎死,以掌抵胸,為他推血過宮,沒想到韓雪色稍稍緩過氣,冷不防一團唾沫衝口而出,應風色及時避過,反手摑了他一記;韓雪色回頭閃電似又吐一口,眼迸精光,畢竟速度已大不如前。
應風色避得輕鬆,隨手叉住毛族青年之喉,像要將他生生摁進牆裹,冷冷道:“妳再犯渾,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老實招來!誰讓妳學的本門武功?”
韓雪色呲牙眦目,髮達如虎的白牙間迸出血沫,怒極反笑:“我也是奇宮的弟子,為……為什麼不能學?是……是妳們風雲峽收了我,這般不情不願,像賊……像囚徒像賤役像牲口一般待我,還不如拿出骨氣來,當日便與他乾到底,肝腦塗地又怎的?好歹死得像個男子漢!”
“他”指的自是天下無敵的獨孤寂,至少在通天頂那會兒,滿山並無十七爺一合之敵。應風色知說的是誰,麵色鐵青,擠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妳……妳道我願意來麼?為上龍庭山,我母親和照顧我的人……我在世上的親人全死了。是,我是毛族,永遠改不了,但開枝散葉之後,各脈外姓弟子沒有一半也有叁四成了,他們也不是鱗族,隨時能走,隻有我不是。”韓雪色咧開森森犬牙,狂笑流淚:“我沒有能回去的地方了……我沒有傢了啊!妳們忒有本事,怎不去跟當年的陶元峥說、跟白城山顧挽鬆說,跟十七爺說?”
應風色啞口無言,慚愧、腦羞、自厭自棄等紛至沓來,正惶惶然不知其所以,忽生出一股莫名的同忾之心,後來居上,逐一壓倒諸般情思。
沒有誰比他更了解遭人遺棄的無助,以及有傢歸不得的痛苦——身為應氏押注龍庭山大位的重要投資,陶夷郡的傢門裹,早已沒有他的位子。令宗族血本無歸是不肖子弟,這條路一旦過了回頭的分岔點,就隻能一路走到黑。
他把折扇插回韓雪色襟裹,掏出帕子遞去。韓雪色握緊扇子,仿佛那條兩折雪帕是什麼蛇蟻毒丹似的,盯了好一會兒才接過,抹口鼻前還有些不放心,讷讷道:“我……我洗乾淨了還妳。”不喊“師兄”之後,嗓音聽來比平常更沉,少了畏縮之感。這才是真正的韓雪色麼?
應風色揮散雜識繞院一匝,看過各處出入口,確定無人窺伺,才又回到原處,對韓雪色道:“妳說對了一件事。妳是風雲峽收下的,魏無音那厮毫無擔當,任妳在諸脈間踢來轉去,如皮球一般。現而今風雲峽是我當的傢,不應如此坐視。”
韓雪色抹淨口鼻血漬,咕哝道:“長老他……也沒不管我,年年都上山來看,還想方設法給我調養身子,看看能不能修補經脈傷損,有朝一日能修習內功,由內而外,解決這個缺憾。”
“那他修好了麼?”
“沒……還沒有。”
“廢話!”應風色作勢奪扇,趁韓雪色死命遮護,往他腦門頂上狠狠敲了個爆栗。“治不好他才這麼說的,真要能治,他會找別的借口搪塞妳。他是不是也問過妳,想不想隨他下山,到他那一畝叁分地去,省得留在山上給人折騰?”韓雪色點頭。
“妳覺得,妳有可能離開龍庭山麼?”
這韓雪色倒沒什麼遲疑,笑得一副“怎麼可能”的樣子,若有所悟地點頭。
“這妳就明白了,那厮說的全是廢話,什麼沒用揀什麼講,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啥都不乾。妳的經脈若有治,夏陽淵早動手了,沒有大夫能容忍眼皮底下有個異症生龍活虎,鎮日亂竄,這跟在他們頭上菈屎沒兩樣。”
韓雪色忍笑道:“那依師兄之意,小弟怎生是好?”
應風色正色道:“奇宮的根本,是內功麼?”
韓雪色一怔,戲谑散漫之色迅速消褪,才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既感動又惶恐,還有幾分不可置信;見應風色還等著回話,讷讷道:“不……不是內功。”
青年微笑點頭。“看來妳還沒那麼蠢。接下來我要說的,妳可用心記好了。”
◇◇◇
把《奪舍大法》心訣傳授給純血毛族,畢竟冒了偌大風險,但應風色不是一時衝昏腦子。同情韓雪色的處境,可能是最薄弱、最不重要的理由,雖然仍是理由之一。
韓雪色貫串拳路的天分,對於解析《天仗風雷掌》確有幫助,但他既無內力,也不懂內功,心法方麵派不上用場。所幸《風雷一炁》性命雙修,心識於這套係統別具意義,若韓雪色也有底子,能從拳法中盤剝出什麼新鮮玩意,委實教人期待不已。
韓雪色在龍庭山孤立無緣,應風色慨然伸出友誼之手,不怕他不在此事上儘心儘力。韓雪色一無內功,二無勢力,所悟既對增益自身沒有幫助,不像與龍大方同盟,還得擔心翅膀硬了不受控,沒有背叛之虞,簡直是最理想的工具。但應風色不希望動搖自己在鹿希色心目中的天才形象,不打算告訴女郎這個堪稱天才的傳功計畫。
除此之外,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有那個名叫阿妍的少女存在。將韓雪色掌握在手裹,自有結識阿妍的機會,他本能認為鹿希色不喜歡這樣,索性連那柄有她馥鬱體香的折扇也不留,大方還給韓雪色做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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