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谲:梁燕貞沉着俏臉,始終不瞧貝雲瑚;獨孤寂起初還試着哄了會兒,碰得一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傢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貝雲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後,騾車緩緩踅近一處村鎮,村際由遠處似能一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栉比鱗次,不見茅頂土牆,屋舍的間隔、形制如出一轍,異常齊整,仿佛同出一人一時之手;說是鎮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靜。
村頭豎着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鬥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不肯向餘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着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雲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傢,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
章尾各地不乏復姓龍方的人傢,多為當地仕紳,掌握錢糧田產,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一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慾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雲瑚並未揭簾回頭,頓了一頓才道:“怎麼,十七爺來過?”
“沒,隻是曾經聽聞。”獨孤寂眯眼遠眺的模樣,仿佛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過這山的另一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淨說什麼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一戰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一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衝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叁千馬軍,連同‘血雲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叁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叁處據點;天還沒亮,就聽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一瞧。”
與章尾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東海的“並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歷了一番龍爭虎鬥,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數月後他率數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一役般脍炙人口。阿雪、貝雲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麼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後,貝雲瑚才輕聲道。
“是啊。”獨孤寂甩甩亂髮,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莊裹的道路遍鋪石闆,平穩利行,輪軋蹄響清晰可聞,益髮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谧。多數的屋舍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隻是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梁燕貞忘了賭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
此說甚是失禮,但餘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貝雲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裹,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妳傢鄉麼”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醜丫頭,死咬著櫻唇並未接口。
“妳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一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一目,而迎麵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隻有一隻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紮在腰帶裹;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擡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雲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儘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一瘸一拐地扛着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當!”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一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後瞧,進村的那一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鏈,卻未豎直,隻拄在路旁。逆光看不清麵孔,隻覺那幾隻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妳傢鄉人挺不好客啊。”獨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妳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傢可回,可怨不得我。”貝雲瑚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籲的一聲勒缰止辔,回身掀簾,對車內叁人正色道:“這莊子裹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妳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隻能繼續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一軒,切齒道:“妳耍什麼花樣?說來是妳,要走也是妳!”
獨孤寂本慾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醜新娘半晌,忽然一笑。“妳既不怕,我怕甚來?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鏈,將阿雪往脅腋下一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貝雲瑚躍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往前走是一片廣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麼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
獨孤寂怪眼一翻:“這會兒妳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着阿雪,大步而去,經過止馬樁時一腳一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闆相齊,仿佛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一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蹤,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一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采,傻笑不絕,獨孤寂才髮現他隻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碜人了。哪來這麼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儘處豁然一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雲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一是布莊,一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一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麼營生。至於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後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一類,隻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餘煙袅然,似已滅火熄炭。
一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闆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着謝客了。“這位大爺,您是外鄉人吧?真不巧,莊裹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着道路再走幾裹,還有幾戶人傢能落腳。”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裹,伸腿勾過長闆凳,徑於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於一側,舉袖揩幾,掀盃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布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肉,也來斤半。”
合計叁斤半的酒肉,夠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雲雲,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麵上卻無笑意,左頰畔一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着,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麵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雲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後進一人掀簾而出,手裹捧著竹蒸箧,隨熱氣飄出麵點香。那人須髮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櫃裝束,見外頭坐滿一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一會兒,要白酒兩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東傢。
老掌櫃嚇了一大跳,沒敢多說,忙不迭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一回今晚莊裹打醮、不敢待客雲雲;說著說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對桌,仿佛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麼回來了?”倒抽一口涼氣,卻是對貝雲瑚說。
醜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一聲。方掌櫃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櫃”的老人麵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獨孤寂笑道:“掌櫃的且先坐會兒,我怕妳要暈。”也不見擡肩挪臂,方掌櫃身子一滑,忽與獨孤寂並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於桌頂,簌簌髮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仿佛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叁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一夥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妳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妳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妳舉莊平安。”
梁大小姊走得幾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肉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隻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傢子。一溜煙逃走的那人麵頰,有塊挖去皮肉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一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傢,身份並不一般。方掌櫃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麵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真不……真不是盜匪。楊叁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身子動彈不得,頻頻颔首,急出滿背汗浃。
梁燕貞睜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準。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的法眼。這始興莊裹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的眸光轉向醜新娘。
“……妳怎麼說?”
“楊叁我不認識。”貝雲瑚倒是答得爽快。“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櫃怎麼說就怎麼是呗。”
老掌櫃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箧,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妳……妳們先坐會兒,酒肉馬上就來。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裹。
獨孤寂背後生眼,全不懼他弄什麼玄虛,隻盯着對桌的貝雲瑚。
“妳要我來看的,我現下看到啦。妳待如何?”貝雲瑚聳聳肩,抿著一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箧。
梁燕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原以為貝雲瑚將她們引回老傢,是有什麼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慾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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