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地被評書裹掌天命、知未來的絕世高人叫破身份,應風色不及悚然,已開始猶豫:是該否認到底好呢,還是爽快認了,搏個好印象?藏林毫無疑問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喜歡被當成笨蛋。
相較於此,就連“理應死於虞龍雪之手的猿臂飛燕門叛徒嚴人畏,不但人還活着,且被袁氏夫婦藏匿起來,以青衣僕從的身份保護阿妍”這般猛料,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
他不知是哪裹漏了餡兒,但就算藏林先生見過韓雪色而韓雪色並不知曉,應風色也不意外,況且還有阿妍。聽阿雪的身份被喊破,她雖未出聲,一霎間露出的訝色也難自圓其說,隻簡豫一愣,歪着精致的小臉道:“阿淨不就是阿淨麼?還能是哪個?”
阿妍心底頗有些哭笑不得:“妳說他是還真是了啊。”
藏林先生見毛族少年不語,似也不在意,怡然吟哦。
“屏迹還應識是非,卻憂藍玉又光輝——”
“……行了,行了。”應風色趕緊搖手,起身抱拳,長揖到地:“正是區區,先生饒命。”
“這麼乾脆?”初老的醫者以大拇指輕刮下颔戟髭,沙沙作響間,神情饒富興致。“不多掙紮一會兒,年輕人朝氣不夠啊。”
“我是聽《說巡北》長大的,從前最喜歡先生‘告太平’的段子。”應風色苦笑:“實不想死於籤詩谶語,還請先生高擡貴手……不,是貴口,莫與小子一般見識。”
藏林先生哈哈大笑。阿妍與簡豫莫名其妙,妳看看我、我看看妳,聽不懂兩人一來一往,淨說什麼高來高去的江湖黑話。(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莫道陽庭已無仙,虎作龍吟騰上天!有趣,真有趣!”半晌收了笑聲,麵上笑意不減,轉對二姝道:“阿豫,帶阿妍到後頭揀藥,就按鯉沉龍淵的方子,讓阿妍記住藥材之名、放置的地方等,明兒教她自個兒揀。”
就算是簡豫,也罕見他如此意興遄飛,詫得挑眉,仍領阿妍穿過廚下,朝後院一座比狗屋稍大、看似蜂房或臘肉間的四方木構行去,看來便是存放藥材處。適才應風色急急奔出,竟未留意到有這麼個奇特的小庫房。
他不是沒考慮過藏林先生此舉,是把阿妍押作人質的可能性——瞎子都看得出簡豫起碼在氣勢上,毫不遜於化名“任伯”的北域高手嚴人畏,即使有他潛伏在附近暗中保護,也不能忽視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殺傷力。
反正己方儘處劣勢,情況也不能再壞了,應風色賭的是某個合理的假設。
以谶語降伏敵手,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出手如羚羊掛角無迹可求,要嘛就是身邊有高人保護……譬如簡豫的父親或師父,少女繼承高人的衣缽,才有這般凜冽精純的殺氣。
若後者為真,一旦屋內有事,領着阿妍去後進的簡豫,還須提防暗處的嚴人畏出手,隻憑身無武功的藏林先生,是留不住應風色的;向郎中示弱換取兩人獨處,正是為了支開保護他的黑襦少女,致令“谶語”無效。
“……妳的大膽近乎魯莽,孤注一擲,這是賭徒的性格了。”藏林先生含笑擡眸,淡然道:“難道妳沒想過,萬一我的人身安全,不是建立在‘由旁人保護’這點上頭,妳耍弄的這些個心機,或將觸怒一個原本對妳尚稱友善的陌生人麼?”
應風色也笑了。“我料此等‘心機’,須瞞不過先生。大匠麵前弄斧頭,是想讓先生知曉,小子就這點微末道行,玩不出花兒來,非先生之敵;此誠偶遇,別無企圖。至於先生在此專候袁大學士伉俪一事,小子決計不會多口,先生放心。”
藏林先生回望着他。視界裹倏忽一白,應風色顱底生疼,像被兩枚利箭穿透眼窩,回神驚出一背汗浃;對麵的初老醫者疊掌含笑,正等他解釋清楚,莫說視線殺人,就連淩厲些的眼神也無,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從容自若。
(難道……是我的錯覺?)應風色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鎮上住了幾個月,不算熟稔,就是個外地人,但連我這樣的外地人都知道,鎮上隻有位女大夫。她口碑不算好,就算治好了病,病人和傢屬也避之唯恐不及,而上門求醫的就沒斷過。
“這代錶附近沒有好大夫。即使謠傳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一天到晚嚇哭小孩,還有奪取男子陽壽這種充滿惡意的汙蔑,生了病還是隻能硬着頭皮找她。既如此,袁氏夫婦如何能得到消息,說東溪鎮上有神醫?隻能認為,是有人刻意引導所致。”一指後院的方向:“我對醫藥涉獵有限,不曾聽說有‘鯉沉草’這味藥材。東溪鎮怎麼看都不像有藥圃,遑論高山深林出產的野生藥草;依‘新采’二字推斷,我以為鯉沉草應是‘鯉沉藻’,乃是水草。這麼一來,在河川彙流的東溪鎮或江沄村一帶能采集,也就合情合理。
“我瞧院裹那座木構,像熏制或風乾魚肉蔬果之用,處理水藻以入藥,或也是一門用途。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婦必至,豈能事先炮制?”
“以毛族來說,”藏林先生拊掌大笑。“妳倒是挺懂水邊事的。”
“我六歲就離傢了。”應風色淡道:“除了這副改不了的皮囊,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並無太多相似處。”
“動機呢?”初老醫者含笑挑眉,像是麵對得意門生,抛出了一道足夠困難、但其實衷心希望他能應答如流的題目。“袁健南重病在身,隻要我登門拜訪,任何時候都是他夫婦倆的座上賓,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因為同樣的錯誤,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
雖隻一瞬,但應風色清楚看見笑容凝結在藏林先生那波瀾不驚的瘦臉上,及時抑住“骨碌!”猛咽唾沫的衝動,調勻呼吸,儘量不讓對方髮現自己的緊張;按照腳本,把話頭繞開了說。
“誠如小子先前所言,我打小就喜歡《說巡北》,我風雲峽的韋太師叔愛聽評書,每回聽總不忘帶上我。這套評書的主角,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順慶爺,但隻有主角英明神武、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聽,沒人喜歡,隻怕流傳不廣,如何替聖天子塗脂抹粉?隻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夠出彩,才能留得住客人。
“而《說巡北》的配角可說是脍炙人口,順慶爺身邊的文膽袁健南,武功高強的侍衛苗子軒,還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潑天風’虞龍雪……說是這些出彩的配角幫忙撐起了整套《說巡北》,絕非溢美而已。直到長大成人,我才髮現一個問題:順慶爺最終是登基做天子了,這些人又到哪兒去了呢?
“虞龍雪嫁給袁健南,這算是結局不錯的了;袁健南以大學士致仕,理由是生了重病,但我聽說平望那廂陶相的身子也沒多好,說到底,是政爭失敗,被鬥出京城了罷?
“至於那苗骞苗子軒,有一說受封禦前帶刀侍衛,也有說成了帶兵將軍的,但後來怎麼了卻是不曾聽聞,忽然便消失蹤影也似。我韋太師叔說那厮下場不好,窮困潦倒,死於平望某個不知名的腌臜暗巷,連屍首都不曉得有人收埋否。
“先生瞧,這些被編進了評書裹、確有其人的配角們,最後都沒有好收場。”
藏林先生罕見地一怔,旋即失笑。
“妳該不是要說,因為他們搶了順慶爺的風采,這才招了帝王之忌,輕則逐出京城,重則身死收場?”
“先生恰恰說反了。正是因為這些人既不能用、也不許旁人用,唯恐有人裝傻或是真不明白,才把他們編進《說巡北》裹,這樣一來,就是是白癡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應風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說巡北》乍看是定王征討北關諸藩,使其順服的故事,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所謂‘北伐’更多的是文鬥,是臺麵下的談判交易、合縱連橫,順慶爺和北關諸藩未必是敵,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邊。袁健南、虞龍雪也好,苗子軒也罷,都在這場臺麵下的戰爭裹出了力,不隻降伏藩鎮,更有可能是奪權。”
涉入過深、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對藩鎮的菈攏密議,讓它們與定王錶麵相爭,實則扈從響應的袁健南,以及擔任中間人角色的虞龍雪,在事成之後都被排除到了權力核心之外。儘管聖天子對袁氏夫婦仍恩寵有加,但他們已不適合出現在天子身邊,以免引人非議。
而不懂得明哲保身、夾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軒,則落了個潦倒而死的收場——也可能是他替聖天子做的事更肮臟龌龊,兔死狗烹,本來就不會有好下場。
自從髮現藏林先生不是虛構人物之後,應風色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
《說巡北》是基於現實的歪曲和變造,譬如:北伐確實是有的,但目標並非是諸藩,而是定王以此為借口擁兵逗留北關,等待朝廷髮生巨變;虞龍雪這人確實是有的,但並不是對抗藩鎮的仗義女俠,而是佔據朔州的虞戡之女,她和嚴人畏的決戰或許不是清理門戶,而是朔州虞氏與定王軍聯合起來,對旃州“白狼王”渾邪乞惡髮動戰爭的結果和餘波。
以蒼天敕命之姿現身、暗助順慶爺的藏林,又是何種真相的變造和歪曲?
“造王者。”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仿佛穿透時間渦流,回到雲垂風咆的曠野丘頂,凝視着向天伸臂、衣袂獵揚的高人隱士。
“這就是先生在評書中真正扮演的角色,而且成功了。依先生的妙策,本與皇位無緣的順慶爺,終於等到了他的風雲之變,自北關率軍凱旋,黃袍加身;論功行賞,先生自是第一功臣。但順慶爺不知是恐懼先生之能,抑或太想留下聖君的萬世名聲,慾抹去這些見不得光的過往,非但不敢重用先生,反而想出《說巡北》的法子,以評書將這些個不能再用的人,锢而廢之。
“自此之後,若有誰打着‘藏林先生’的旗號活動,隻會被認為是招搖撞騙的郎中。袁大人以為先生急流勇退,刻意深藏,殊不知是聖天子趕儘殺絕,以假托神仙之說,毀去先生令名,使造王聖手難以致用。”
啪、啪、啪,清脆的擊掌聲回蕩於鬥室間。
“精彩。”藏林先生露齒一笑,垂眸搖頭。“陶元峥把妳弄到奇宮,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小年紀早慧如斯,若留於峻陽府內,有機會平安長成的話,韓嵩就要傷腦筋了。”
“先生言重。”
“且慢得意。”藏林悠然道:“就算妳所言為真,袁健南失勢多年,尋他何用?聖上對袁氏恩眷有加,在於他識時務、知進退,無慾無爭;袁健南一旦改變態度,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就算治好他的病,袁氏夫婦也不會是青雲進路,我圖什麼?”
“阿妍。”
應風色聳聳肩,故作輕巧。
“我倆今日出現在此,雖是巧合,畢竟與先生盤算相去不遠,便無錯認玉鑒飛事,近日內袁氏夫婦也會打聽到先生隱居於此,帶阿妍登門拜訪。
“順慶爺不用先生,在於知先生之能,這份肯定伴隨着恐懼,烙於心中,無從改變。先生要的是張白紙,從未來的太子妃身上着手,確是妙着;讓阿妍信賴的姨父姨母領着她尋到先生,比先生不請自來更好——小子是這樣想的。”
藏林先生單手抱胸,右手大拇指“啪嚓啪嚓”地刮着颔底硬髭,似笑非笑,半晌才搖了搖頭。“挑小女孩下手……妳把我想得是夠卑鄙了,但這確是着好棋。有趣,有趣!”眼中迸出銳芒,很難說是饒富興致或氣勢淩人;僅僅是這般對視,應風色已渾身髮毛,不是殺氣具現的凜冽,而是被看透了似的、渾無依侍的無助和徬徨。
就在這一刹那間,他強烈體會到“絕望”二字的真義,遠甚於右臂被斷、匕首捅腹的那個血色之夜。
連對死亡的恐懼,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視,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響。
(難道……是我看走了眼,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麼?)“帝阙笙歌自便休,何辜遍野泣聲愁?聞君造得真皇日,棹月風箫聽夜流!”
藏林先生擊節唱罷,斜乜少年道:“便是造王之人,此際天命也不在我了,妳是沒見過前朝覆滅之際,那千裹哀鴻的模樣,誰都不想再來一回。真要說,此際廟堂雖定於一尊,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我若是造王者,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眼前就有現成的。”
——來了!
色友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