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終於明白,那幅刺青的熟悉感何來。
降界中伴着他出生入死的臂甲,俨然就是啣蛇怪鳥的化形,尤其眼上那雙分岔的雲紋怪眉,以及手背叁截鏟嘴似的開阖護甲,生動還原了圖中頭大如鬥的詭異禽類,遑論展開的翼盾,隻是將圖上的翼展調整了方向角度而已。
鹿希色初見圖樣時曾覺眼熟,但此前她並未見過刺青,印象亦是來自臂甲。
關竅一經打通,許多細微的線索便自行貫串,忽地明朗起來:運行點數、藏有匕首等各種工具的鋼筒以“運日”為名,這是鸩鳥中雄鳥的古稱。相傳鸩形似鷹,大如鹗,以毒蛇為食,故鸩羽為世間劇毒,雄稱“運日”,雌稱“陰諧”;刺青啣著青蛇,描摹的正是傳說中的毒鳥——鸩。
本朝順慶爺揮軍平南時,應風色不過一拖着鼻涕、穿犢鼻褲亂跑的娃兒,梁鍞兵敗身死那會兒,他都還沒上龍庭山。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朝野無不避談,以致青年竟未聽過“破魂甲”叁字。
但一切都串上了,鐵鹞莊就是羽羊神留給他的信息。
洛雪晴對“破魂甲”所知僅限字麵,沒法提供更多線索;母親避的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少女钜細靡遺的瑣碎記憶仍有用處。應風色問了連雲社,洛雪晴知道得雖不多,起碼數得出哪十叁位。
十叁神龍,首叁位皆是年逾耳順的名宿,說穿了就是盟社的牌匾,老英雄宴飲聚會話話當年可也,再插手盟社之事,未免太過勞碌。
眾所週知,喬歸泉才是連雲社的頂梁柱,而洛乘天在社裹排行第五,地位僅次喬四,武功更是其中佼佼,鎮海镖局於湖陰、湖陽地界的九镖唯他馬首是瞻,手下等若有幾千號人,影響力絕不在喬四爺之下。霍鐵衫較洛乘天年長,但入社晚於洛總镖頭,排到第十一把交椅,多少也跟身份地位有關。
“但爹不喜歡喬四爺,說他逾越本分,戀棧舊時權位,是不自量力。”洛雪晴又道。(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江露橙美眸圓瞠:“誰不喜歡喬四爺?妳別瞎說。師父說喬四爺輕財好義,慷慨大方,散儘傢財也要結交天下英雄好漢,乃是當世的豪傑,師丈也說喬四爺人麵極廣的。”
儲之沁取笑:“喬四爺是送妳簪子手镯了,教妳這般替他說話?”
“不是簪子,也不是手镯,是這個。”
江露橙嘻嘻笑着,隨手從右鬟丫取下一朵金花,攤在手掌心裹。儲之沁偎着她雪潤的圓肩湊近一瞧,見不是普通的掐絲金飾,鏤空的花瓣裹鑲有瑩潤溫膩、透着絲絲紅理的珠貝之屬,很難說是绯紅抑或淺紅,似乎隨光線角度的變化不斷易改,居然是上好的紅珊瑚。
花心處一點血艷,宛若紫霞葡酒,深不見底,嵌在金絲間甚不易辨別,細瞧才髮現非是染色的琉璃,而是貨真價實的鴿血紅寶。
江露橙的雙鬟丫上粗粗一數也有五六朵金花,雖說忒小的玩意肯定是淘汰下來的邊角料兒,難以珠寶目之,畢竟原石價值連城,這份化腐朽為神奇的鑲琢技藝料亦不赀。
儲之沁長年侍奉魚休同,也是見過好東西的,哇的一聲細細摩挲,愛不釋手。
“送這等貴重禮物,莫不是想讓妳給他做小?”
江露橙一把奪回,笑罵:“呸呸,妳才做小!”雙頰暈紅,卻不是很討厭的樣子。喬四爺若有此意,她便就此答應了也說不定。
“喬四爺送過妳禮物麼?”應風色問洛雪晴。
洛雪晴搖頭。“爹不收銀兩和太貴重的禮物,說是以身作則,免得局子裹的镖師私下索賄。傢中收過最貴的禮……我記得是一整隻的鄖州火腿,煲湯滋味很鮮。雞鴨蔬果爹也收,莊稼人回禮多半送這個。”
眾人齊齊轉頭,八隻眼睛盯着江露橙。“是……是師父讓我收的啊,又不是我硬討。”江露橙急得小手亂搖,慌忙撇清。
應風色與鹿希色對望一眼,心下雪亮。
看來想把鎮海镖局和鐵鹞莊菈在一起的,正是喬歸泉,而洛府被撬動的那塊牆角磚,定是洛夫人陸筠曼無疑了。東鎮新到,喬歸泉以退為進,躲回民間用白身策動舊僚;想乾什麼應風色說不好,但不管要乾什麼,幫手肯定是越多越好。
喬歸泉不替自己的兒子求親,是因為不想他和洛乘天的關係為人所覺,說明在臺麵上,兩人最起碼是分庭抗禮,不被視為黨羽的。維持着這樣的假象,對欺敵十分有利;但若是洛乘天堅拒合作,豈可留劍與敵,就不得不考慮除掉這個潛在的對手了。
——洛乘天若非死於偶髮的熱毒之症,有無可能是繞進了這個死局裹?
按這個思路,陸筠曼躲的則又未必是杜妝憐。叁年前洛雪晴才十叁歲,陸筠曼便急切切想與鐵鹞莊結親,借此攀上喬歸泉的關係,反逼得丈夫劃清界線,提早與喬四割蓆。如今丈夫一死,連雲社全入喬四爺彀中,母女倆如同俎上魚肉,不跑難道要任人宰割麼?
“不,這還不是最怪的。”
迎著船頭夜風,鹿希色把弄著舷側的燈籠,隨口說道。
有點頑皮、散漫又渾不着意的模樣,令應風色想起當晚女郎置身於漫天螢火蟲之間,還有帶着鄉音的“亮火蟲”語聲。洛雪晴、儲之沁、滿霜……少女們各有各的好,美貌無不令人動心,但在他心裹,恁誰也比不上這樣的鹿希色。
他們在無乘庵住了一晚,翌日才與四女作別,回頭結了客棧房錢、寄存馬匹,改走水路前往湖陰。
四女在第二輪的降界中,僅言滿霜突破兩千大關,得到晉升的翻倍獎勵,換了一杆可拆作叁截的丈二蛇矛、一條流星索,以及一襲軟質硬襯,既有蠶絲衣的柔軟易於活動,關節要害又有質地輕堅的半透晶甲保護,通體暗紅,似能透光,有個好聽的名兒,叫“玉骨冰肌透紅紗”;價值叁千點,正是叁選一的絕品。
應風色在兌換之間時,一眼就看中了它,可惜這件“玉骨冰肌透紅紗”是女子的身形尺寸,還特別嬌小,鹿希色的身量怕都擠不進去,應風色扼腕不已,由是更堅定了兌換秘笈的決心。沒想到教滿霜給換了去,青年不禁暗讚她的眼光魄力。
護甲並非隻為保命,而是降低進取時的風險。
在降界,根本沒法隻靠躲避求存,想要活着離開,就必須儘力解令,越想逃的人越容易死。防護對一往無前的人才有意義;能夠看出這點的言滿霜,應風色認為她是足夠出色的玩傢。
僅次於言滿霜的,居然是江露橙,多少是托了從首關就一直當“應師兄”拖油瓶的福,雖然擊殺數、撿拾數,乃至於挑戰守關者的錶現都平平無奇,還是差點就破了兩千。
與之相反的悲情例子,則是排在她後頭的小師叔。
儲之沁的點數全靠擊殺而來,各級鬼牙眾無不殺好殺滿,圍攻守關者也掙了不少。若能以首關為起點的話,兩千應是不致成為其門檻。
洛雪晴理所當然地墊底,但因為她幾乎什麼也沒換,反而是所有人之中持點最多的。有趣的是:包括言滿霜在內,四女都換了《天予神功》,應風色露出難以置信的錶情時還挨了白眼:“這麼便宜,怎不換來瞧瞧?”
湖陰距離東溪縣,舟行順利的話需要整整一日一夜,萬一轉運稍有差池,兩日是很正常的旅途預估,從這點來看,陸筠曼又似乎逃得不夠遠……難道鹿希色所說“還有更奇怪的事”,指的是這個?
“妳不覺得,陸筠曼應付仇傢的法子有點怪麼?”
“什麼意思?”女郎的思緒太跳,沒頭沒腦的,應風色一下子跟不上。
“仇傢若武功高強,對付它就得找個武功更高的靠山;若是官府中人,就找個更大的官來壓着……陸筠曼攀這門親事的時候,洛總镖頭正如日中天,所以她心目中的敵人,須得洛乘天與喬歸泉聯手才對付得了,否則何必犧牲女兒,又惹丈夫不快?”
洛乘天身兼兩湖鎮海镖局九大分局的總座,手底下镖師數千,其中不乏名門好手,他自己便以刀法著稱,號稱“湖陰湖陽快刀第一”。杜妝憐的武功劍法確實不是這個級數,但就算是她,也不能明目張膽衝到镖局亂砍一氣,裹頭多有七大派內外弟子,隨便死哪個都難善了。
而喬歸泉的武功姑且不論,其背後是精兵數萬的兩湖大營,以及其他關係盤根錯節的軍中同僚;喬四爺明著挑上的對手,是新任的鎮東將軍,人稱“央土大戰最後一顆將星”的慕容柔慕容大人,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臉後生在東海無處立足,夾着尾巴一路哭回平望都去。
杜妝憐再厲害也就是一個人,不是這種量級的對手。陸筠曼到底在怕什麼?
應風色沒往這頭想過,沉吟片刻,忽然一笑。
“還有別的解釋。”青年聳聳肩。“可能是這位陸師叔特別貪財,洛乘天潔身自好,沒點油水可撈,她才想拿女兒換富貴。”
女郎喃喃道:“這樣洛雪晴就太可憐了。總覺她那沒有血緣的爹,反而比較疼愛她似,這陸師叔實在不咋的。”應風色與她並肩吹風,輕握著女郎涼滑的玉手:“總會有這種父母的,既不能挑,也隻能避遠些。”兩人便不再說話。
陸筠曼不知有甚毛病,女兒也好,徒弟也罷,都不敢放她一個人。四姝既與應風色等結成同盟,分享心中秘密,情感的連結似也更趨緊密,儲之沁問了半天,才知把江露橙放在觀心庵是陸筠曼堅持,大抵是她少年時曾住,覺得那地方安全,並非有意遺棄;送往庵裹的份子錢就沒斷過,洛雪晴每回外出,也多拿這當借口。
眾人好說歹說,終於勸得洛雪晴點頭答應,帶江露橙回去見母親。倒是江露橙知道自己不是被師父抛棄之後,卻不急着見了,對眾人笑道:“我師父的脾氣妳們不曉得,鬧起來才叫一個……先讓雪晴回去問問罷,就說我想師父了,每晚都哭。師父讓我回去,我就回去。”這會兒肯叫“雪晴”了。
儲之沁冷笑:“妳師父看着妳長大的,最好能信。”江露橙拍拍她的肩膀,老氣橫秋道:“那是妳不認識我師父。她就是信。”儲之沁啞口無言。
無乘庵做為九淵使者現實的第二基地,算是定下來了。應風色教洛雪晴打點母親,仍以養濟院為幌子,讓江露橙至無乘庵,與言滿霜互相照應,仇傢若尋到觀心庵,便讓竹帚少女前來通風報信。
魚休同於莫婷那廂療養期間,儲之沁也一並住到無乘庵裹。長遠來說,陸筠曼若能與洛雪晴同來,不管仇傢是誰,皆無從查到惟明師太與言滿霜處,線索就此中斷,可保安泰無虞。言滿霜自作主張答應下來,反正邸院寬敞,不缺空房,隻等洛雪晴回去勸說母親。
色友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