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陽所歷,徹底改變了奚無筌的人生。
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麵,遏捺不住權慾之心;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癡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流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着同樣的事。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鱗绶。
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隻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沒能回來的人。
除投入宗脈事務,練武也是極好的移情之法。
驚震谷的絕學《呼雷劍印》,在奚無筌手裹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他從掌管人身經脈相交的四大玄關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勢。四大玄關中,隻丹田氣海自古為玄門正宗所恃,餘下如足陽明胃經的“足叁裹”、足太陰脾經的“叁陰交”,及任脈的關元穴等,皆非練氣之用。
奚無筌強練真氣於此,積累成勢後,再打通提取運使的路徑,不免損傷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將心得譜寫成卷,存於谷中書閣,立下“非披青鱗绶以上,不得翻閱”的規矩,以免弟子好高骛遠,反揠根苗。
以身試功,不惜勞損,打破多年來一籌莫展的困局,令他贏得驚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於奚無筌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換作是歲無多,他一定也會這樣做吧——奚無筌如是想。
而歲無多傳授的《飄蓬劍寄》,他從未有片刻擱下,甚至到通天閣找那部據說“八百年沒人翻過”的秘笈。從木架深處抽出陳書之際,青年毫無來由地哭起來,淚水塵汙沾了滿臉。
有一段時間,通天閣最乏人問津的“雜”字部角落,成為青年釋放情緒的秘密所在。歲無多對他的指點本無保留,毋須秘笈,也能自行修習內功。
某日,奚無筌在下層髮現一本有趣的小書,儘管內容荒誕,所附圖箓卻勾起了奚無筌的好奇心。躲藏在無人見得的角落飲泣吞聲、懊悔深恨,並不能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謎團,在派係事務與瘋狂的練功之外,持續佔據每一個無眠之夜。有什麼比一無所知的新領域更難更合適的?(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書寫描摹一向是奚無筌的強項。
為通解《絕殄經》——那本破爛小書,毫不意外地有着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書的內容,他花在通天閣“數”字部的時間越長,所閱越髮精深,雖無助於破譯《絕殄經》,卻由此打開了一扇新窗。
符箓、術數與武學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他卻能一以貫之,成為兼具叁者所長、又不受叁者所限的獨門技藝……
廣場中變亂一起,遊無藝、曲無凝等五名陰人亦隨之而動。
勝機稍縱即逝,儘管奚無筌的寄物附勁之術怪異難當,以一敵五仍嫌勉強,沒等歲無多下令,五名同自陰曹地府還陽的師弟交換眼色,齊齊繞開地麵沙字,無聲地撲向奚無筌!
身形甫動,蓦地沙字一晃,衝天而散,“方書古字多”五字間仿佛憑空菈起繩網,陰人身形微滯,順勢被揪在一塊,仿佛纏入其中,當先一人失足踉跄,五人俱倒,如絆枷鐐;從倒地的姿勢與方向,依稀可見“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觸地,氣字才終於消散。
奚無筌出筆疾點,半空中兀自映着金光的“陽”字朝五人摔去。陰人們不及復起,以身硬格,“轟”的一聲氣字迸散,眾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狽不堪。遊無藝一抹嘴角黑血,怒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妖法!”
曲無凝冷冷道:“雖不知他如何辦到,然而確是術法無疑。驚震谷一脈不以奇門遁甲、符箓術數見長,他從哪兒學來這身本領?”餘下那枚泛著金芒的“山”字浮空輕轉,美則美矣,不知蘊有何等殺機,誰也不敢妄動。
奚無筌麵無錶情,一擊得手旋即轉身,筆尖曳風微顫,飛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動的歲無多!
——擒賊先擒王!
“啧,歲師兄說得沒錯,除了變老變醜,連心都變黑了。陽世十年,真他媽這麼難熬麼?”遊無藝哼笑道:“曲無凝,趕緊破陣哪,要不老大死了可怎麼辦?”嘴上說著,卻不似真的着緊,看戲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無凝睨他一眼,冷道:“遊師兄若想考較我,直說便是。此地無有陣圖,何必裝腔作勢?”撣了撣膝腿,正慾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終究選擇了按兵不動。
不遠處歲無多哈哈大笑:“妳們這幾個王八蛋!想我死了,等著搶女人麼?誰來助我,今夜教他乾個爽利,要乾哪個都行!”
奚無筌疏眉一軒,咬牙低喝道:“渾帳!”
橫裹一條雪酥酥的身子撲過來,藕臂分張,挺了雙尖翹腹圓、沉甸晃搖的玲瓏椒乳,擋在歲無多身前,美艷絕倫的臉蛋渾無錶情,似以垩泥捏就,冷冷道:“要殺他,先殺我!”正是憐清淺。
奚無筌心中一痛,眼前絕美的胴體仿佛自夢中走出,不覺意茫。但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磨砺如鐵的心志絕不動搖,袍袖一拂:“讓開!”不改拾奪陰人之首的盤算。
這下並未用上真力,恫嚇之意大過制敵,憐清淺不閃不避,玉臂扣轉,宛若水鳥撲翼,正是落鹜莊嫡傳的擒拿術“鹜下驚濤手”。昔日情濃,兩人床笫間也曾以此為戲,多半還是調皮多變的深雪兒起的頭;此際重見,恍惚依稀,奚無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兩人貼臂纏轉,雖是單臂打雙,不消片刻,憐清淺的兩隻小手已被封於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間。
“妳要殺他,就先殺我。”玉唇輕啟,呵氣寒涼,香息一如記憶中曾吮,隻是多了股若有似無的故紙氣味,說是枯葉蘭焦亦無不可。奚無筌半閉着眼簾,多期盼這一刻永不結束,無奈戰場之上溫情何藉,沉道:“妳的傳音入密,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省去這等無聊做作,認真厮殺如何?”內力所至,憐清淺耳中如綻焦雷,縱以陰人之軀,刹時亦五內翻湧,玉腿一軟,趴入奚無筌懷裹。
歲無多笑道:“我很認真啊,妳不知道一箭雙雕有多麻煩。”自憐清淺的香肩之後,露出一雙殘毒獰惡的血瞳。
奚無筌福至心靈,不及閃避,抱着憐清淺轉身,肩胛間一陣銳痛,半截紙劍穿出胸膛,所附之勁被他體內的同源內力悉數抵銷,難傷身前的深雪兒。
歲無多“啧”的一聲,運勁拔劍,卻隻奪回後半截。異物離體,奚無筌踉跄兩步,仍環抱玉人,創口噴出大蓬血箭,潑了憐清淺一臉。
“奚長老————!”
驚見此幕,廣場各處傳來嘶心裂肺的叫喊,應風色、龍大方等奮力回頭,另一廂僵屍男子終於起身離案,在折返的徒兒護持下趕過來;幾名正與山賊村民困戰的持劍弟子間嚎哭聲大作,一時卻難以殺出重圍,哭喊益髮淒厲,令人不忍卒聽,似是那名被弟子們喚作“小師叔”的少年平無碧。
歲無多本擬一劍將這對苦命鴛鴦串成串兒,未料奚無筌雖看破此計,仍選擇犧牲自己,顫巍巍地起身,活動活動受創嚴重的身體,啧啧笑道:“嘴上挺硬的,妳還是做了最蠢的選擇啊。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無筌師弟,見妳變壞了,我不知有多傷心。”
奚無筌麵白如紙,全憑意志不倒,見他逼近,摟着憐清淺不放,勉力舉起玳瑁筆:“莫……莫來……”無奈肺臟洞穿,難以成句,開口全是氣音。
歲無多半截血劍一揮,將他右手拇、食二指連同玳瑁筆削斷,隨口道:“別擔心,中陰土連妳破損的心房都能修補回去,區區兩根指頭算什麼事……咦,這是什麼?”俯拾斷指,見半截斑竹筆管內滾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箓,溝槽裹填滿褐色迹漬,一看便知是涸血。
輕佻的陰人之首難得斂起戲谑,心念電轉,忽露恍然。
“我就說妳的寄物附勁,豈能練到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來是在筆中用上了陣法。這上頭所刻,連我都看不懂,妳驚震谷的術數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脈,看來這十年妳可真沒白活。”
奚無筌的寄物附勁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極限,不能如變戲法般隨心所慾。
他為破譯《絕殄經》,讀遍通天閣內的術法專論百餘卷,才想出以筆為陣、以內力氣血為陣基,以沙塵乃至空氣等微小之物為媒介的法子,預先在玉芯刻上數種術法陣箓,空寫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啟動陣法,使寫出的“字”,生出各種相異的質性克敵。
便是術法高人、書寫名傢,乃至精通寄物附勁的好手,都無法解釋奚無筌是如何辦到。無怪乎歲無多等縱有陰人體質,復與他同門習藝,在奚長老的筆下仍討不了好。
奚無筌出氣多進氣少,全憑一念不倒,連斷指疼痛亦都不覺,聽懷裹傳來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勉力凝眸,懷中之人仰起小臉,眉目依稀,深憐密愛,披麵血汙亦不能掩,仿佛回到分離時,忍痛微笑:“我……我在,深…雪……”
憐清淺撫摸他眼角嘴角的皺紋,微眯星眸,兩道液痕滑落麵頰,哽咽道:“妳怎麼扔下我,一個人變老了?”
奚無筌身子一軟,被伊人抱住,垂淚道:“是我……不好……”憐清淺以頰相貼,閉目道:“不許道歉,妳有什麼錯?妳總是這樣。以後不許再道歉了,明不明白?”卻止不住淚流。
這幾下兔起鹘落,所有人都驚呆了。梁燕貞眺望二人深情坐擁、直視戰場如無物,悲喜難禁,半天才髮現關竅,急急回問:“那女陰人……怎麼突然變好了?是不是歲無多那惡人又用傳音入密,教她使什麼陰謀詭計?十七郎,妳快救救他。”
獨孤寂搖了搖頭。“不是傳音入密。妳沒見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那女子恢復神智,沒人比他更吃驚了。”梁燕貞一看果然是,益髮糊塗:“那是怎麼回事?”
獨孤寂對醫藥所知,不脫武學範疇,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貝雲瑚。少女撫颔沉吟:“奚長老的‘喪心結’之毒,本就得自憐姑娘,十年來未曾髮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瘡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禦痘瘡。憐姑娘經奚長老鮮血一澆,解了喪心結的箝制也未可知。”
痘瘡乃瘟疫的一種,傳播極快,幾乎無藥可解,又稱“天花”。金貔朝的醫者髮現將痘瘡病人創口上所結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後以稭管吸入鼻中,或取瘡膿滲入皮膚的創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禦,免於染瘟。此後太醫院皆設痘診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職,專司防疫。
獨孤寂一聽就明白了,隻覺她說得在理,無可辯駁,冷冷一哼。“妳個醜丫頭倒是懂行,連太醫院的旮旯兒都教妳摸透了。”
貝雲瑚也不生氣,淡淡反口:“瞧多了,道理總是相通的。妳呢?奚長老不成啦,這兒沒人鎮得住場麵,陰人眼看要佔上風。若還袖手旁觀,陽世如陰,普天冥照,早慢而已,十七爺待如何?”
“就憑這幾個寶貝蛋?”獨孤寂仰天打了個哈哈:“妳不用激我。妳許諾的那人,自己已成了壞蛋;妳答應要救的村民,如今全殺紅了眼,今夜過後,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妳問我待如何,這始興莊、龍庭山關我屁事?愛殺殺去,殺得血流成河,本侯屁股上也不會少根毛,休想賺我白費氣力!”
貝雲瑚一聳肩。
“我也無所謂。借十七爺金言,愛殺殺去,乾我的什麼事?是我想多啦,以為這些臭蟲滿地爬,沒的汙了十七爺的眼,怎麼也得受點教訓;況且陽世冥照,染指的是獨孤氏的天下,不曾想十七爺竟如此曠達,渾不着意,小女子自歎弗如,隻能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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