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妝憐置若罔聞,微眯的冶麗血瞳緊盯着她肩腋間的創口,半晌才喃喃輕道:“原來妳是不死之身。”輕悠的氣音聽得人心魂一蕩,難想像如她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竟也有着撩人心魄的酥曼風情。
憐清淺笑道:“也沒甚好說嘴的,讓妳一劍斬下頭顱,一樣得死。為求苟全,隻好使儘渾身解數啦。”
杜妝憐冷冷一笑。“隻管說妳的,我聽不下去的時候,妳自然會知道。”手中長劍嗡嗡微震,甩落幾點黏膩的血珠。
憐清淺雙手捧着蜂巢般千瘡百孔的铓血劍輕輕放落,微微推向杜妝憐,不經意間透出的優雅和從容幾乎讓人誤以為,推過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眾人置身處非是屍骸與殘肢橫陳的修羅戰場,而是某個舞雩歌詠的精致茶宴。
“我幼年曾落於一惡人手裹,受儘姦淫汙辱,生不如死。”此話一出,連杜妝憐的眼瞳都為之圓瞠,憐清淺卻是神色自若,自顧自地說道:“長大之後,那人終於栽在我手裹,教我給一劍殺了。助我報得大仇的朋友頗不以為然,認為那厮是死得輕巧了,該廢了他的內功、挑斷手筋腳筋,割舌劓鼻,扔進蛇鼠橫行的陰濕地牢裹慢慢折磨,非弄個叁年五載絕不教他咽氣;眼耳各留其一,畢竟恐懼折磨有賴五感放大效果,有時還在苦刑之上。”
“妳這個朋友倒也通曉門路。”杜妝憐冷笑。
“我倒覺得,那是因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隻憑意氣做出的想像。真讓他親身施行,不出半個月怕便將那人殺了,一了百了。”憐清淺笑道:“刑求與折磨是門學問,弄出的傷口若不妥善處理,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囚禁處沒有貯存黃白物的木桶,並按時清理,非但會臭到妳不想靠近,屎溺腐化所生之毒,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嚴刑拷打造成的失禁,又是誰要清理?”杜妝憐為之語塞。
“不能一劍殺了的,最後都是折騰自己。”女郎怡然道:“綁了那位言姑娘,細細拷問武功秘奧,不幸也隻能存於想像中,實際並不可行。且不論她抱着同歸於儘之心,故意默一份假功法,最終被看破手腳慘遭殺害、白忙一場的可能性,即使她一心求活,或因囿於恐懼、誤記,乃至本身修為所限,給出一份毫無助益、甚且有害的心訣來,豈非令人哭笑不得?妳看看她,像是把天覆神功練順了、練成了的模樣麼?”
誰來說都是嘲諷滿滿的話語,隻有從憐姑娘口中娓娓道出,才能講得這般平和悅耳,仿佛是為妳着想的鄰傢大姊姊,無法令人生出一絲反感。況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滿霜,簡直是這番論述的完美注腳,與紅顔白髮的杜妝憐擱在一塊,很難說誰的天覆功練得更岔些。相信她能給出堪用的解法,實是一廂情願。
杜妝憐的盤算被無情戳破,理當惱羞成怒,興許是憐清淺的口吻寧定得讓人心安,實在是過於胸有成竹了,銀髮女郎連眉頭都沒皺,冷冷一睨,哼道:“妳倒是別有良策?”(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憐清淺溫婉一笑,斜坐着微微欠身。
“在我看來,杜掌門有兩條路可走,其一便是親上宵明島取得秘笈,我雖不知宵明島位在何處,但說起近海航行,天下五道間莫有勝過漁陽十二傢者,隻要有船往來於島陸之間,總能打聽到線索。然而,莫說馬蠶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桑木陰中臥虎藏龍,島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我們連杜掌門都打不過,能耐有限,縱使摸清了駛往宵明島的海圖,杜掌門也隻能單人孤劍殺上島去,我以為非是良策。”
杜妝憐哼的一聲,並未接口,神色隱有些不善,但畢竟沒有翻臉拔劍,眾姝不禁為憐姑娘捏把冷汗。
“第二個法子,便是將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訣悉數默出,交由我來完善。”
憐清淺直起腰來,雙手疊於腹間,擡望杜妝憐。“我落鹜莊數百年來搜羅天下武經,說白了,就是紙上談兵的專傢,但也出過我娘那樣的高手,蓋因本莊嫡傳的《明霞心卷》有兼容各派內功的好處,能施展世間一切外門招數,毋須其獨門心法推動。我曾以此完善過幾門我沒練過、也練不了的功法,於此薄有名聲,以杜掌門見識之廣,諒必略有耳聞。”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緞小包,輕輕擲給杜妝憐。
銀髮女郎長劍圈轉,布包像黏上劍尖也似,一兜一抄之間即平舉於前;劍刃微顫,布包係結被透勁震脫,飕的一聲逆旋繃解,一物迎風飛出,薄可透光,宛若巨大的白皮子(水母),竟是條四尺見方的紗巾。
杜妝憐鶴頸般的皓腕一招,紗巾逆風偏轉,無聲無息飛入掌中,但見紗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筆,字團間還畫着九宮八卦和若乾意義不明的線條,但都不如絹頭那八枚銅錢大小的“遠飏神功,書付範郎”繡字醒目。
《遠飏神功》正是“萬裹飛皇”範飛彊的獨門武技,一說悟自遊屍門絕學《赤血神針》,也有說是範飛彊機緣巧合,得成骧公舒夢還的隔世傳授,故以漁陽正統自居,不想此功竟與憐清淺有此關聯。
戰場之上無暇細看,杜妝憐餘光一掃,便知不是胡亂編造的唬人把戲,隨手收入懷中;劍尖微挑,錦緞小包內之物入手,卻是一本巴掌大小、厚約叁分的線裝小書,封麵赫然寫着“明霞心卷”四個小楷。
“這雖非供在落鹜莊憐氏祠堂的正本,卻是我娘親自抄寫,內中有許多她的心得,我覺得比那本祖傳的秘笈有意思多了,從我記事起就未曾離身。杜掌門若疑我之能,望這兩部武經能代我分說一二。”
“如此緊要的物事,妳竟也舍得?”
“從我屍身上搜出,亦是入妳之手,有什麼分別?”憐清淺道:“我的條件很簡單,妳保我主僕倆後半生的平安,我負責替妳解決天覆功的疑難,如我為範飛彊所做的一樣。”
杜妝憐哼道:“像妳這樣的人,逮到機會便反戈一擊,絕不坐以待斃。妳道我不知適才的圍攻,卻是妳耍的花樣?”
憐清淺全不否認,欣然垂眸,順她的話頭說:“但我終究是逃不了的,妳下定決心要殺的人,哪怕花上十幾二十年,也要將他們儘殺了。我沒有蠢到漠視妳的性情,也不想圖個僥幸,多活兩天便罷。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杜掌門,我不怕死。那些妳們聽聞的我的過去,於我已是上輩子的事;這一世,我不願擔驚受怕,畏首畏尾,我想同妳做個公平互惠的交易。當然,以秘術將妳轉化成我這般體質,或許也能解決妳的困擾,但我料妳決計不肯讓我在妳脖子上抹一刀然後埋進土裹,對不?”
杜妝憐還真的沉吟了起來,微蹙柳眉,眸光一霎倏轉,瞧得應風色幾慾笑出。便與憐清淺極不對盤,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陰人的巧舌如簧:這位憐姑娘不讓對手往“避免最糟”的方向思考,改以“選擇更好”誘之。
杜妝憐大可殺掉眾人,乾淨俐落,但這樣一來,非但今夜白忙一場,對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後一絲盼望——言滿霜的心訣補全——也宣告斷絕,除非還有其他桑木陰傳人可尋,不然就隻剩殺上宵明島一途。
——可以的話,杜妝憐早就這麼做了。
殺人對她來說,永遠是最直覺的選項。
憐清淺以《明霞心卷》和《遠飏神功》為質,就算棄保潛逃,杜妝憐所得仍是大過了損失,且如憐清淺之言,依杜妝憐的本領,找出憐、梁二人殺之也非難事。至於事機泄漏、傳出臭名雲雲,莫說杜妝憐本人未必在乎,她的惡行顧挽鬆和滿霜俱都知悉,多年來也未曾動搖過“紅顔冷劍”的江湖地位,說穿了武林是個捧人人捧的醬缸,“六合名劍”的聲名早與叁鑄四劍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綁在一起,絕難輕易毀去。
“那好。”果然杜妝憐接受了提議,但令應風色心驚的是她接下來的話:“我便留妳二人性命,其餘全殺了——”
“且慢!”憐清淺玉手微揚,慢條斯理道:“既然貴我雙方買賣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須提醒妳:妳似乎身陷險境而不自知,妳一直以來所恐懼的那個對頭,說不定已然到了附近,妳做好兵刃相向的準備了麼?還是該把握時間,另尋妥適的藏身處?”
現身以來始終掌握局勢、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妝憐,初次露出動搖之色,嬌軀微晃,長劍“唰!”一聲轉向,指着憐清淺的鼻尖,咬牙低道:“妳……妳說什麼?”
“容顔不衰,髮色銀白,沒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練有成的高人具有這般異相,毋須淡出武林。”
憐清淺無視於寒光閃爍的鋒銳劍尖,淡道:“妳長年閉關,徑以水月停軒為屏障,我料妳有一忌憚之人;武功上能令妳如此畏懼的,隻能說是世人無法想像的怪物。像這樣的人並不多見,我心中已列出了幾條名單。
“但妳畢竟沒有抛下一切,水月停軒也非難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測妳在忌憚的同時,仍存有觀望的心思,心中不確定那人是否要對妳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為了這點疑慮抛棄既有的名利,就這樣拖過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憚妳,以惟明之名四處踢館時,總有意無意避過水月停軒,妳今夜前來,一是沒將羽羊神放眼裹,再者也不認為會有危險,其叁則是因為言姑娘這餌太香,才親身一探罷?”
杜妝憐蹙眉:“那又如何?”
“但羽羊神並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滿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馬蠶娘未及收入門牆的徒弟玉未明。他指的‘漏網之魚’,其實是水月棄徒陸筠曼,誰知妳毫不在意他母女倆。如此便有一處蹊跷:是誰告訴妳,玉未明藏在此地的?”
杜妝憐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蠟丸藏書。”從袖裹摸出一張數折字條,其上寫着“君尋未果,吾今備便,十五月下,無乘庵前”十六字,筆力蒼勁遒健,頗有大儒架式,很難與粗鄙滑頭的羽羊神聯想在一塊兒。
憐清淺拈箋垂首,玉唇輕歙,反復念了幾遍,擡頭笑道:“果然,沒有提到宵明島或天覆神功。換了往常時刻,妳是不會理他的罷?莫非,是傳話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
杜妝憐猛然轉頭,較實劍更鋒銳的獰光綻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顧挽鬆!”
“我……我實不知……”癱坐在階臺角落裹的羽羊神死命搖頭,若非雙肩穴道被封,怕早已雙手亂搖起來,缺了枚牙的癟嘴說話間頻頻漏風,唯恐難取信於人,驚恐的目光投向遠處,不住往夜色裹巡梭:“妳、妳派誰人送……送的信?出來!快……快給老子出來!”
眾人順着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聲樹冠微晃,一名黑衣勁裝的結實身影輕巧落地,悄無餘聲,遮臉的銅色半麵上聳起了五根張狂鬼角,左前臂則是眾人再熟悉不過的破魂甲,指着地麵的運古色屍骸,沉聲道:“是這厮去的斷腸湖,我沒交待他什麼口信,隻有蠟丸而已。”
——是龍方飓色!
應風色熱血上湧,咬得腮幫繃硬,牙關格格有聲。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適才在兵荒馬亂間聽得那一聲“別動”,還覺得不像是他,如今龍方飓色來到眼前,分明體型較數月前精壯了不隻半點兒,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應風色卻肯定是他,燒成灰也不會認錯。
龍方飓色的背上還斜背着應風色寶愛的半癡劍劍鏟,尤為可恨。
(這厮……唯獨這厮,決計不可饒恕!)原本以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際如毒蛇般瘋狂嘶咬着應風色的心,甚至不是因為他帶隊襲擊無乘庵、意慾趕儘殺絕所致,應風色根本沒想到這一處,而是一見到他的眼睛,當日被銳匕搠入處便劇烈地疼痛起來,鮮熾一如垂死之際,慘遭背叛的錯愕、痛苦、徬徨無助……毫無準備地湧上心頭,戳得創口血肉糢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龍方的答案顯然無法讓杜妝憐滿意,顧挽鬆陡被撲麵而來的殺氣所懾,啞聲急道:“妳、妳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沒有什麼線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乾的啊!”末句自是對着杜妝憐說,已無異於求饒。
龍方飓色微跛着上前,翻過運古色之屍,裹裹外外翻了個遍,沉默地對顧挽鬆搖搖頭。一旁的儲之沁見他不良於行,這才認出他來,啊的一聲掩口道:“是妳,龍大方!”龍方飓色冷冷一睨,並未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蓦地顧挽鬆一陣哆嗦,殺豬似的叫起來:“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來了……先生他來了啊!”
“住口!”杜妝憐素履飛起,裙擺飄揚間,渾圓修長的大腿繃緊褲布,曲線宛然,渾若赤裸;蹴起的屍骸離地飛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將顧挽鬆撞倒,甚至壓在下頭,顧挽鬆兀自咿咿呀呀叫喚不休,辨不清是慘叫抑或其他。
龍方飓色似慾上前,身形一晃,終究沒敢輕舉妄動,目光不離銀髮女郎的手中劍。
月光下,杜妝憐原本桃花般的冶艷俏臉,竟白得無一絲血色,輕咬玉唇,一霎間心思百轉,擡頭對憐清淺道:“妳若有絲毫毀約之意,我保證讓妳後悔莫及。妳需要多久的時間?”
“十年之內,成或不成,都會給妳個交待。”
“……妳說出這個答案之前,沒想過會被一劍斷頭麼?”杜妝憐怒極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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