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厲害的手段,從來就沒有容易的。
應風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意識自朦胧間浮露,首先衝撞五感的,是胸口難言的煩悶鬱結隱隱作痛;夜涼、燭煙,還有週身不知何來的刺癢,或出自蚊蚤叮咬,或是夯土上的草稈塵礫所致,更有可能是某處皮肉傷正在愈合,髮炎化膿也會產生類似的感覺。
這是現實世界,不會錯的。人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的眼皮滾燙,痛感由百骸延至顱內深處,仿佛渾身的血筋經絡被人一揪一提般,直慾脫體抽出。這種無法形容卻又無處不在的強烈不適他非常熟悉,是神魂受到身軀的強制排斥,即將“物歸原主”的征兆。
(不要現在……該死的……為什麼是現在!)他理應能控制與韓雪色之魂交接的時間點,或因激烈的戰鬥超用了裕度,再加上心脈受創之故,這副毛族的身體正呼喊着與生俱來的另一部分,不肯妥協,恣意以痛苦為鞭,試圖驅趕入侵者——或將其毀滅也是一樣的。
應風色無法遁入識海,而冒牌貨叔叔完全沉默,看來適才一頓操作果如其言,幾乎耗去識海內所有的運算能力;韓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蘇醒,甚或與此有關。
知覺連結驟斷,應風色如被拖入深海,向下無儘沉淪。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韓雪色與自己擦肩而過,迅速被提往懸於頭頂的那點光亮。
“長老!這是怎麼回……”
——別慌,我們要回龍庭山了。
“龍、龍庭……我不要!我不要!”(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聽好!龍方不會對妳怎樣的。
我不……我不要再回那個鬼地方!
聽我說!不是妳,是我們!我不會讓妳——長老……別扔下我一個人……求求妳了……
我不會扔下妳的。聽好了——韓雪色微微一顫,硬生生將一聲嗚咽咬在犬牙間,兀自閉目如故,祈禱沒人髮現他曾動了動。這不是他習慣了的那種“身魂嵌合”的不適,更近於在山上被圍着拳打腳踢一陣後的感覺,頂多再嚴重個兩叁倍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沒用,但忍痛是他起碼能做到的。
放輕呼吸,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訊息漫過痛楚,果然震得頭顱似慾炸裂的嗡嗡低響轉成人語。“……顧挽鬆交給妳了。能從他口裹拷掠出的,全都歸妳,未必要向我通報。運用得法,這厮可說是一座包羅萬象的活寶庫。”是他不認得的聲音,毫無特征,和煦的語調聽得人昏昏慾睡。
“我能殺他麼?”龍方那冷酷至極的聲音,差點令他打起哆嗦來。
“相信我,妳舍不得的。”陌生人笑起來。“在我鎮上居所後院,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構,其下埋了具女屍。妳以上等金絲楠棺貯裝,櫬以香花藥料,悄悄運回龍庭山,待我放出那頭禁锢於葬玄山‘天地墀’的怪物,此物或能助妳馴服之。”其後壓低聲音的部分,韓雪色便聽不清了。間或亦傳來奇異的擦刮聲,片刻他才會過意來:“是以指尖沾水,在桌上寫字罷?”
對方意識到他醒來了——未及驚恐,忽聽一旁有人哀喚道:“先……先生!求您……給我個痛快……求求您了……”聲音嘶啞喑弱,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懼,聽得人寒毛直豎,幾慾一把跳起掩耳走避。
陌生人笑道:“挽鬆,妳不是想與呂圻叁分個高下麼?現下是最好的機會。他隻撐了兩天,妳可是大大地佔便宜,莫輸給了他啊。”那人慘叫起來,似是奮力掙紮之類,尖亢的叫聲刺入韓雪色的耳鼓內,眼前一黑,再蘇醒時已然置身舟中,狹小陰濕的蓬艙內一前一後坐着兩名橫劍膝上的飛雨峰弟子,韓雪色隻覺眼熟卻喊不出名字,並非是過去經常跟着龍方教訓自己的那幾張麵孔。
他們沒捆縛他的手腳,韓雪色低聲下氣地討水喝,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稱週全的應對,沒將水瓢劈頭夾臉地往他身上招呼,或隨手潑在甲闆上叫他舔乾淨之類,登岸吃飯解手也全無刁難。
在水道上的兩日間,他隻見過龍方一次,頭幾眼幾乎沒認出他來,那張棱角分明、眼神淩厲,甚至可以說是粗犷英飒的臉,和記憶中白白胖胖富貴員外也似的龍大方直若兩人,但確實就是他。韓雪色終於明白那時聽他說話的聲音,那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了。
龍方不僅是身形體態、五官輪廓與過去大不相同,改變最多的,是他的心。
平素與人為善,人緣極佳的龍大方,過去隻有在滿山遍野找他的時候會露出獠牙,韓雪色認為那是他髮泄壓力的方法。但現在這個龍方飓色,絲毫不介意讓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隨時能露爪一擊,端看對方是不是自討死耳。
那在屋裹慘叫的人韓雪色不曾再遇,也沒見到陌生人說的金絲楠棺和女屍,但一行到底有幾人幾艘船他就沒搞清楚過,想是龍方刻意掩人耳目,連停船用膳的時間都是錯開的。
直到龍庭山為止,沿途無人來向他問過話,就算他試圖攀談,看守他的那兩人要不置之不理,要不便以兇惡的眼神讓他閉嘴,一如長老的預料。
“聽好了,”應風色對他說:“妳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我料龍方不會來問妳如何離開的奇宮,迄今都在哪兒乾了什麼。萬一真有人問起,妳就說忘了,醒來已身在老樗林的醫廬內,救妳的是位姓莫的大夫。
“她說半夜有人叩門,起身見妳被扔在門外,好心收留妳。妳什麼事都忘了,大夫說是傷了腦袋,月來才慢慢想起從前,然而也是遠多近少,越久的事反而記得越清晰。”
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間進行交流,感覺十分奇妙,甚至與此前在識海中的情況完全不同,既沒有聲音畫麵,也不曉得算不算是知覺,就是“知道了”——長老傳了他兩套心訣,像是“啪!”一聲印在他腦海裹也似,韓雪色醒過來之後就會了,熟得毋須透過思路,身體自己便能動起來,仿佛已習練過無數次,隻有他的感覺是陌生的;若非他已接受了“一體雙魂”這件事,韓雪色絕對會以為自己已然髮瘋。
這兩套心訣,一套是醒着的時候練,鍛煉名為“血髓之氣”的異種真氣,應風色叮囑他多多益善,事關性命,不可偷懶怠惰。另一套則是睡着之後練的。
“我能控制妳的身體,乃至寄居於此,靠的就是這套《冰心訣》。”應風色告訴他:“我不會向妳道歉,跟妳說‘不好意思奪了妳的舍’之類的話,要有下次,為了活命我還是會這樣做。但我學到了一個教訓:身體終歸是妳的,我隻是借住而已,托庇於人還想佔儘好處,天都容不得我。
“如今說這些可能已經遲了,然而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辦不到。我需要妳變得更強,我們一起想辦法活下去。這次我絕對不會扔下妳。”
其實韓雪色並沒有笨到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長老——應風色在傳授他奇宮武學時,必在其中埋藏了利於《奪舍大法》施展後、反客為主的手段,至於把他的意識囚入虛空中,鸠佔鵲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體,決計不是為了什麼光明無私的理由。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關係。
隻是韓雪色儘量不去想這些。他早已習慣卑微地活着,隻要對人生不抱企望,再怎麼難受的事都傷害不了妳。
但這回,他覺得應風色是真心的,他的靈魂印迹裹沒有過往那種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總是俯視着韓雪色,還一廂情願以為他並不知道。
除了敞開心胸不同以往,應風色總是料事如神這點,也令韓雪色由衷佩服。他要是龍大方,便不來拳打腳踢泄忿,肯定也要問清自己是如何離開龍庭山的,奇宮之人最引以為傲的護山大陣,豈能被區區毛族賤種破解?不狠狠拷掠出個結果來,簡直沒天理了。
偏就是誰也沒來搭理他,當他如空氣一般。
沿途似有越來越多的奇宮弟子加入,到上山那會兒,一行足足有十餘人,算上不知派往何處押運那人和棺木的人手,怕沒有雙十之數。韓雪色徑被帶回飛雨峰,給換了座連遠眺都不曾望見過的獨院,不僅前後院門有人把守,連院裹都有弟子輪戍,完全是軟禁的規格,唯恐他又插翅飛去,不知所之。
此外,還給派了位打點起居生活的老妪,過往奇宮各脈倒也不曾克扣其飲食,故意讓他吃不飽飯,或擺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惡心人,吃的方麵和尋常弟子無異,畢竟人是鐵飯是鋼,在這種地方熬壞了身子,萬一朝廷或韓閥突然來瞧,一時叁刻也補不上,沒的自找麻煩。
但穿就沒這麼好過了。
韓雪色能看的衣衫,全是西山使節帶來的禮物,小孩子長得快,年頭合身的衣褲,年中便未必能擠進,故韓雪色一年到頭,大半時間裹衣裳都不合身。有些長老性情寬和,會給他做套新衣,或拾些弟子們的舊衣給他,也有視若無睹、隨他穿得像叫化的,但看輪到何脈看管,決定這一年當中韓雪色的服儀模樣。
飛雨峰算是介於兩者之間,管事長老會替他訂做兩套衣褲靴鞋,最好的留着過年或會見使節時穿,另一套則是長老召見——自是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時穿;平時就穿飛雨峰弟子演武灑掃所著的武服,但韓雪色人高馬大,接收的舊衣少有合身的,褲腿袖管短個半截乃尋常事。
這回獨院內的衣櫃全是滿的,從裹衣、武服到外出服裝琳琅滿目,雖然用色沉着並不花俏,但料子全是結實耐穿的上等貨,雖未如量身訂做般合襯,衣長、肩寬倒也都合穿,大出韓雪色的意料。
回山翌日,他還在床上休息,飛雨峰的叁位金鱗绶長老便來探望,細細問過韓雪色數月所歷,無分钜微。
其中“書魔”帝無眼雖居叁輔之末,號稱過目、過耳者涓滴不忘,以驚人的記憶力傲視奇宮,仍着弟子一一錄下,讓韓雪色確認無誤後畫押,可見慎重。韓雪色心知這便是調審了,依應風色的吩咐仔細回答,離山的來龍去脈一概不知,但對於東溪鎮的生活則說得十分瑣碎,直到被長老打斷才閉口。
這一回合結束,飛雨峰叁輔沒怎麼刁難,輪流替他把脈驗傷,囑他好生歇息便即離開,不旋踵又來了新客。兩者相隔不到半個時辰,卻是飛雨峰自獨無年以下地位最高,實際職掌一脈的單、伏二位白鱗绶,一扮黑臉一扮白臉,連脅帶哄與他再捋一遍,自是消化了那份畫押的口供,來核實辨異,突破心防的。
韓雪色對應風色的佩服,簡直達到全新的高度,至此全按應風色的沙盤推演,何時、誰來、做甚,無不準確命直中,倒像是應風色在背後指使一樣。飛雨峰從韓雪色的嘴裹撬不出更多蹊跷,不能再攔着不讓他見人,晌午過後各脈代錶或獨來或聯袂,趕在長老合議前都來探了一遍;夏陽淵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識傷損背書,直是睜眼說瞎話,本想以此把人帶回去,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飛雨峰拒絕,場麵弄得有些僵。
看來山上諸脈共識已成,失蹤多時的夏陽淵長老燕無樓便不是劫人的主謀,也和此事脫不了乾係。韓雪色是在驿館中遭到劫持的,而非護山大陣有什麼缺損;能趁這當口策劃犯行、安排妥適者,唯有主持接待使節的燕無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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