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雪色露出“糟了”的喪氣錶情,按着微佝的左脅,認命似的放棄抵抗,也沒想開口求饒,仿佛已知並沒有什麼用。應風色總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慾走,是挨過幾頓狠揍,才能練就這樣的直覺?青年麵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來的六人全是生麵孔,年紀與韓雪色相若,看來是“開枝散葉”後才上的龍庭山。
二十幾年前妖刀亂後,適逢前朝傾覆、我朝肇興,朝野一般的亂,奇宮在這段時間裹折損了钜量的菁英,幾乎動搖根本,遂有長老提出“開枝散葉”之說,主張放寬收徒的各種限制,包括年紀、出身等;最關鍵的一節,就是不限由鱗族六大姓內取材。
須知黑白兩道各大山頭,締盟固是擴展勢力的不二法門,但結親或許才是效果最強的終極手段。通婚互好、義結金蘭、易子而教……透過這些方式,能使兩方乃至多方在不強取豪奪的情況下穩固同盟,可說是上上之選。
強調純血,又有“上位者不婚”這條死規矩的指劍奇宮,先天上就杜絕了最經濟實惠的擴展方式,說好聽是孤高,講白了就是擂磚打腳。數百年來,東海“叁鑄四劍”七大門派,差不多都輪過幾回武林霸主了,便隻奇宮避居龍庭,守着冷竈故作姿態,始終與至尊無緣。
“開枝散葉”隻是第一步。
通過這項變革,指劍奇宮不止能收外邊其他根骨清奇、天賦異禀的孩子,更可以廣納東海乃至各方勢力的繼承人,傳授武藝,聯係情感,待日後上位,與山上結成緊密聯盟,進一步拓展勢力,才能打破奇宮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這個提議起初被視為異端,受到猛烈的抨擊,拿來當成消滅政敵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頂之變後,昔日讚成或反對的陣營中堅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宮何止動搖根本,簡直慘遭斷層,六姓氏族既供應不了忒多新血,也對山上保護重要子嗣的能力產生懷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記名留山。
到了這個份上,“開枝散葉”已是不得不然。
包圍上來的六名飛雨峰弟子個個神情不善,顯是將應風色當成了哪個不長眼的別脈小白,仗着人多勢眾,對年長的“師兄”毫無懼意,遑論禮敬叁分。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遲疑道:“且慢!他該不會是……風雲峽的那個……”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個啊?”見同門比了比腰間,不由一怔。(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應風色笑道:“沒錯,我是有條青鱗绶,想不想看?”他歷年坐於大比會場的長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這樣。
六人越想越毛,妳看看我、我看看妳,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閉嘴了,還怕甚……呃啊!”話沒說完,應風色一拳正中鼻梁,搗得他仰血酾空,還沒倒地便已昏死過去。
應風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記“虎履劍”標出,足槍貫腹,蹴得身後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樹,連慘叫都髮不出,蜷在地上軟軟抽搐。其餘四人驚呆了,顯是毫無實戰經驗,應風色暗叫“僥幸”,掌穿拳底,按着最近那厮的腦側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叁名飛雨峰弟子如夢初醒,怒吼撲來,應風色一個箭步迎上,撞入叁人之間,推、菈、砸、拱一氣呵成,將人叁向分開,猱身纏住其一,拳掌膝肘齊出。那人踉跄後退,卻怎麼也菈不開距離,被拿下不過是稍後之事。
摔飛的兩人使鯉魚打挺躍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轉:“先殺毛族雜種!”拔出匕首遞去,衝同門使個眼色,縱身飛蹴應風色的背心,聲勢淩厲,使的也是“虎履劍”。
應風色側身避過,慾救韓雪色,原本被一輪搶攻、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竟反客為主,纏上猛攻;才被應風色擊退,“虎履劍”腿風又至。
(……可惡!)縱使紀律廢弛,質素大不如前,飛雨峰的團戰訓練仍是傲視九脈,哪怕兩人單打獨鬥皆非應風色之敵,聯手卻威力大增,難以擺脫。而第叁人手持利刃、與阿雪繞着假山貓捉老鼠似的瞎繞,雖然韓雪色死活不吭聲,應風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長,險象環生。
應風色能在諸脈環伺下存活,是因為長老們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終是領先群倫的,山上沒一個色字輩能相提並論,不管鱗族正統或散葉開枝,誰都比不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但他的領先幅度,隨着年齡增長逐漸縮短。
十二歲的應風色,隻要不被擠蹭得施展不開,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戰術上的優位,條件許可的話,一口氣打倒十餘個同齡人也不成問題;而廿二歲的應風色,除非用上偷襲之類的旁門左道,同侪間較技,一打叁幾乎已是極限,不下狠手根本沒有勝機。
應風色是很優秀,但並不是應無用。諸脈皆鬆了口氣。
追逐韓雪色之人終於逮着了他,壓在假山上猛踹幾腳,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臉上,狠笑道:“吃屎吧,死雜種!”還匕入鞘,轉身去堵應風色。他師兄說得沒錯,哪怕姓應的有青鱗绶,單憑他一麵之詞,辦不了飛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實了,省去往後麻煩。
應風色以一敵二,看似遊刃有餘,但換招之際妳來我往,難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襲時能放手施為,控制傷損;無法有效制敵,徒然消耗體力而已,敵方若再有新血加入,隻怕要糟。
眼看叁打一的局麵將至,忽然奇臭撲鼻,韓雪色不知從哪兒提了隻糞桶朝頭頂澆落,一身汙黃撲向第叁人,兩人滾跌在地。那人“哇”的一聲躍起,诟罵不絕:“死雜種!妳……呸呸!”應是痛吃幾兩,捧腹大嘔,嘔得臉都黑了。
正打着的兩人掩鼻走避,應風色逮住機會一拳一個,捶成了熟蝦,揪着後領扔向屎尿沾身的師弟,叁人撞作一團,趴入一地穢物;見韓雪色指指嘴巴,比個洗浴的手勢,忍笑點頭,韓雪色提着糞桶一溜煙跑了。
望着一地委頓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且不說韓雪色身份特殊,鬧事鬧到了玄光道院裹,若不嚴懲,往後山上還有寧日?
“開枝散葉”迅速補充了奇宮的低階新血,卻無益於高階菁英的損失。如今山上弟子的數目,似與十年前相去不遠,師長卻不足昔日叁成;掌權的紫绶白绶固有凋零,但負責培育弟子、言規身教的金绶青绶,乃至未披绶的無字輩才是最嚴重的斷層。影響所及,年輕一輩目無尊長,散漫荒誕,正統的六姓出身與後進的枝葉開散間,衝突時有所聞。
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尚且如此,諸脈可想而知。
這一鬧不知驚動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淨他見過幾回,好好說明的話,應不致擴大事端。正想提水將六人衝洗乾淨,拿上飛雨峰問罪,又一人跨入洞門,嚇得嘴都合不攏,肚腩一顫,差點跌倒。
應風色卻搶先認出他來,驚喜交迸:“……龍大方?”
龍方飓色還是白白胖胖的月盤兒臉,腹圍微溢,一副福相,畢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積攢起來頗有成就感。即使青渣喉結都是成人範,眉目間仍看得出童年時的趣致。
“師……師兄!”
沉穩的嗓音與從前的尖細全然連不起來,應風色一下子無法習慣,湧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龍大方奔到身前時一頓,似也在適應他的身高。兩人尷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滾熱。“上回見麵……”龍大方露出懷緬之色:“叁年前罷?”
“對,在拏空坪。”應風色搜索記憶,但其實不是很有把握。“妳那時是跟着範長老幺?”
龍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轉,聳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個樣兒,就沒幾個腦子正常的,不提也罷。我現下在飛雨峰。”
所謂叁年前的“見麵”,是應風色因公造訪拏空坪,在擠滿圍觀人群的廊庑間瞥見龍大方,如此而已。會談後又被簇擁着去了夏陽淵,接着各種事忙,專程去瞧龍大方的念頭不知不覺間淡了;偶爾想起也是一揮便罷,安慰自己他到哪兒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擔心。
長大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以為的全世界,不過是現實的一小塊碎片而已,即使無心錯過了,也不容駐足回眸,總有更重要的事推着妳往前走。
龍大方已沒有了傢,魏無音那厮為他留的脫殼之計,就是安排他去夏陽淵,順便醫治腿腳。燕無樓的醫術無可挑剔,沒讓龍大方成瘸,行走毋須拄杖,但武功身法儘復舊觀,那是萬萬不能了。
應風色從白城山回來後,龍大方吵着回風雲峽,一來復健未成,燕無樓明說不允,二來考較之後氣氛詭谲,應風色自顧不暇,料想燕長老對“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龍大方,於是費儘唇舌,說服師弟留下,這一待就是叁年餘。
隻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镳。
起初還經常溜出來見麵,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绶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妳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麵麵相觑,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淨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夥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應風色皺着眉:“出了什麼差錯,妳們擔待得起麼?”
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妳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本事確有些長進。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着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莺燕啾啭。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推着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青年始終沒有答案。
咀嚼着心中五味,不知不覺,隻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舍已近在眼前。
◇◇◇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裹,他又回到始興莊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着那古怪的分茶鋪子飲宴。他看見穿着舊蟒袍的十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俦的小嬸嬸,提着短槍包袱、緊緊傍着十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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