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風色若能動,這一照麵的震驚足以讓他躍起,撞破床闆也不奇怪。近距離看見自己的死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驚心動魄的體驗。
但他就是動不了,連挪挪手指都辦不到。
與其說被點了穴道,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軀殼,五感也還不習慣回報新主,各自空轉,齒輪始終無法咬合。
毫無疑問,他正“待”在韓雪色的身軀裹,《奪舍大法》最終髮生了效果,趕在應風色的肉身死去前,透過預留的識海後門,將心識移轉到韓雪色身上。通天閣中關於奪舍的記載,空泛到近乎鄉野奇譚的地步,毫無價值,這也是何物非的盤算何以如此異想天開,引人髮噱。
可應風色成功了。
興許是天意使然,足以證明應風色是天選之子,但他很快就明白幸運與否,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韓雪色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睡眠中無意識翻身——自非應風色所能控制——就這麼瞥見臉畔那“物事”:一塊比拇指指甲略小、碧瑩瑩的琉璃破片,在半涸的烏沉血泊中格外顯眼。那是在應風色懷裹撞碎的“小召羊瓶”的一部分,夾於衣褶,邊緣沾着極其細碎的血肉,或嵌入傷口,拖命而逃的應風色卻不自知;及至倒地才彈出衣間,被緩緩汩溢的積血推向床底。
琉璃片內側嵌着小爿螺旋符紋,狀甚繁復,按理一瞥之間絕難辨認,然而應風色的意識尚未與韓雪色的身軀嵌合,“身魂兩分”的狀態與識海內有着異曲同工之處,雖不能如虛境中一般所見即知,瞥見螺符的瞬間,於通天閣翻查過的術法典籍浮上心頭,立刻認出是“飛赴律”的咒式特征。
在奇宮的術法係統中,“律”是最基本的構成,通常隻管理單一動作;“飛赴律”顧名思義,乃是對合之用,將一組飛赴律分镌兩處,彼此會相互吸引,直到貼合為止。將其餘限制條件也以“律”的形式加諸於其後,就能構成更復雜的術法效果,稱之為“旨”。
一個術法符陣最少須有叁旨,即提供推力的“引”、導行力量(通常是地力)的“驅”,以及規範其效的“的”,名曰“叁旨定綸”。(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飛赴律最常用於定位,從旨構最簡單的“定影咒”,到繁復已極的“山嶽潛形陣”、“週流金鼎陣”等,都少不了飛赴律的螺形刻紋。應風色對於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迹無不被羽羊神掌握,早疑心是借術法之能,可惜器物攜之不出,隻能在通天閣翻遍典籍,復習可能使用的咒式結構,以期窺破降界端倪,印證此節,不料在此時派上用場。
小召羊瓶內刻有飛赴律,如此一來,羽羊神的手法可說不攻自破。
瓶子摔碎的同時,不但啟動了迷昏使者的機制,飛赴律也能向镌有另一半螺咒的術法構式髮出對合信號,羽羊神循迹而至將眾人喚醒,完美呈現小召羊瓶“能於降界召喚羽羊神”的功能。
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挾帶至此,怕羽羊神轉瞬即至,再不離開,豈非後悔莫及!
(動起來……拜托……怎麼不能……可惡!)應風色活像自夢魇中回魂、又未全醒,明明意識清晰,偏無法任意使喚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心底把韓雪色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完了,忽聽喀的一聲響,門扉推開,一雙夜行靴竄入,駐足屍身前,服貼的魚皮革料裹出兩隻比手掌略長的纖巧金蓮。
想起把玩這雙美足的種種好處,應風色心中一蕩,眼前陡黑,刹那間竟有魂散之感,趕緊收斂心神。而繼眼耳之後,嗅覺似也搭上了線,熟悉的肌膚香澤混着汗潮血味,還有一絲濕漉水汽鑽入鼻腔,讓他幾乎叫喊出聲。
——鹿希色!
女郎是他此際最想見的人,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夥伴,能教她頭一個摸進廂房,簡直幸運得無以復加。
興奮僅持續了一霎,韓雪色的身體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喉頭仍作聲不得,也無法挪動手腳弄出噪音,讓鹿希色察覺床底有人。正自着急,女郎修長的大腿與渾圓的臀股忽繃緊了褲布,自床沿沉落誘人的曲線,她伸出穿戴着破魂甲的左手,微顫的指尖遲遲無法撫落,就這麼懸在屍體胸前。
應風色幾乎在同一時間裹感應到她的心痛,像尖刀戳進胸膛一通亂攪、把什麼都剜碎了似地痛着,比運日匕捅進腹間更難當。
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會掉眼淚。
“答”的一響,豆大的淚珠落在屍身胸口,第二顆砸碎於蒼白的屍顔,第叁顆則墜入半涸的血泊……鹿希色揪住屍體的襟口,像要把他菈起來,卻使不上力,光潤白皙的手背繃出淡淡青絡。
(別哭……我在這兒……我沒死……)心碎的感覺並未停止。若能自由控制韓雪色的身體,可能會痛到叫喊出來也說不定——應風色心念電轉,決定冒險賭一把,凝思入神,重又回到識海,鹿希色的心痛在虛境裹感受更強烈,卻非是以疼痛的形式,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襲來,令他幾乎無法維持識海的具形。
他與鹿希色合修性功,有過在彼此識海相遇的體驗,對她的心痛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應,證明了兩人間不尋常的牽係。但鹿希色並未運使性功,兩人無法在識海之內溝通,況且奪舍一事說明不易,言語都未必能說清,況乎心識?
易地而處,若應風色目睹女郎屍體,大恸之下神識恍惚,依稀聽見女郎的魂靈對他說“我沒死,我在別人的身體裹”,回神時,難道會信以為真?可能性微乎其微。
“……情況沒變,妳實不該在這裹。”
“應無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下一霎眼,青衫男子已在麵前,與識海一般的震顫動蕩,仿佛隨時有可能會崩解。“再不回到現實裹,韓雪色的身體就等不了妳啦。他的心識被妳禁锢,不得自由,待無主之軀衰弱至死,不過多添條冤魂罷了,這又是何苦?”
“不行!我……我一定要讓鹿希色知道……”但也明白識海支撐不了多久,咬牙沉聲:“我還有多少時間?”
應無用兩手一攤。“現實一息,此間一刻。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眼前境況也毋須我多說了。妳想告訴她的事,須得是她此前所不知、但眼下立即能印證的,否則就像黃粱一夢,回神必不當真。”
雖是意識深層的想像集合體,但這“叔叔”也太靠譜了。應風色精神微振,想起入睡以前,在房中胡亂寫了些東西,其中一紙尤難釋手,帶上床榻輾轉沉吟,最後折成數折放入單衣襟裹,以手按之,這才安心進入了夢鄉。
那是他經歷了一天迎接西山使節的繁文缛節,冷眼旁觀,心有所感。儘管韓雪色毫無一宮之主的架式,毛族那廂商多於官,也算不上稱頭,畢竟是塞滿驿館大廳裹外的排場,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被人群簇擁的韓雪色極不自在,一旁陪伴的燕無樓卻是躊躇滿志,倒像他才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毫不心虛地收下了紛至沓來的客套恭維,滿麵春風,不可一世。
把毛族人的麵孔換成叁鑄四劍、乃至東海武林各方勢力的要人,差不多就是君臨陽山九脈的感覺了罷?叔叔當年,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日日須得應對這些貨色,送往迎來,舞袖回風麼?
那還真是……半點都不值得啊!
這是自上山以來,應風色頭一次對宮主大位生出厭棄之感,還不如——回過神時,青年已在案前寫落滿紙荒唐,對着其中一張怔怔髮呆,甚至攜上床榻,意外地將紙頭帶入此間。
過往入降界時,連貼身的單衣都被換成降界之物,似乎謹守“兩界之物不得相通”的原則,非但降界所得攜之不去,現實之物也帶不進降界裹。
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應風色卻是穿着入睡時的衣褲蘇醒的,取自兌換之間的裝備是一層接一層往外添,便條好端端收於懷襟,雖說未能取出觀視,着裝時亦曾摸過胸口,確認此物仍在。
(對了……就是那個!)他翻書似的,將自己提筆書寫、躺在床上高舉觀視,最終折入懷襟的畫麵一一取出,使勁傳入鹿希色的腦海之中。維持單膝跪姿的麗人如在遠處,低首斂眸,置身於漫無邊際的一片黑裹。應風色看不清她的麵孔,隻能憑借感覺,認定是念茲在茲的鹿希色,但女郎毫無反應,兀自怔然。
“在我懷襟……那張字條……寫給妳……”看着週遭空間即將崩坍,應風色心急如焚,奮力喊叫:“鹿希色……鹿希色!”
女郎突然擡頭,四下張望,模糊的麵目清晰了起來,倏忽來到身前。兩人視線交會,鹿希色露出泫然慾泣的神情,與他四臂交握,嗓音穿透了寂靜無聲的意識之域,回蕩在青年的腦海裹:“是誰?是誰害了妳?”
隨之而來的坍垮崩毀,奪走應風色最後一絲清明。在被菈出識海的瞬間,仿佛回應女郎穿透魂靈的一問,眼前浮現了眾人接連圍上,搠入運日匕的畫麵——應風色睜開眼,無聲吞着床底汙濁、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從額角一路蔓延到腦後頸椎的劇烈疼痛,說明了適才的兇險。
按“應無用”之說,若他沒能及時回到身體裹,而韓雪色的意識仍被《奪舍大法》禁锢在虛空某處,這具身軀就會因為“有體無魂”之故,無法行走進食、沒有意識,終至衰弱而亡。
不及慶幸逃過第二次“死亡”,床外鹿希色已起身,屍體前襟完好如初,不像被翻動過,鹿希色也未察覺床下有人。不管她有無接收到應風色的意念、有沒有把它當回事,期待的終究沒有髮生。
未聞房門開阖,另一雙夜行靴已立於床尾,無聲無息。或許鹿希色急急起身是因為這個緣故。
“妳不該出現在此。”經簧片變聲的嗓音,明顯是自羽羊盔髮出,但語氣不是應風色熟悉的那位,也不是女羽羊神,不是霸道蠻橫的刀鬼,而是不曾聽聞的第四位羽羊神。為什麼……它會同鹿希色這樣說話?
“若我記憶無差,我方才是讓妳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蘇醒,再一同行動,莫要引人注目才是。為何自作主張?”
“妳這麼說……”鹿希色轉過身。
“是不想讓我看見這個麼,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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