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崇德殿。
已經是醜末時分,本來應該夜深人靜的宮禁,此時卻一片混亂,哭喊聲、叫嚷聲、拼殺聲、慘呼聲……響成一片。
晝間剛舉行過登基大典的宮殿內,一群烏衣大袖的官員仿佛受驚的烏鴉,在廊柱間倉惶奔跑。這些被裹脅來的官員都是擁立新帝的從龍之臣,但隨着呂氏指揮的平叛軍入宮,眼看就將淪為從逆的叛臣。可以說短短一天時間,就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這會兒又熬了半宿,一個個萎靡不振,驚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擠滿了披甲的傢奴,他們也沒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個個麵如土色,幾乎連手中的刀槍都拿不穩。
丹墀前的雪地上,數百名軍士擺成偃月陣,麵對着宮門嚴陣以待。那些軍士衣甲混雜,顯然是數支軍隊拼湊而成,裹麵甚至混雜着手持金瓜、銀戟、黃钺的儀仗軍。雖然一樣疲憊不堪,好歹比那些烏合之眾嚴整得多,此時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盯着宮門。
宮門上方飛檐鬥角的叁重門樓仿佛被一隻巨手擰過,從中折斷,巨大而扭曲的斷痕從檐頂一直延伸到城牆基部,高大的門樓整個傾頹下來。
城門部分還保存完整,但朱紅色的宮門不斷傳出沉悶的撞擊聲,門洞內灰土簌簌而下,仿佛一頭猛獸正撞擊着城門,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入。
陳升立在戰陣最前方,神情有些恍惚。他本是軍中一個不起眼的書佐,機緣巧合之下,娶了一位內侍的侄女作為繼妻。天子秉政之後,那名內侍一路高升,最後成為掌管天子印玺的中常侍,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短短數月便當上射聲校尉,成為天子心腹。誰知一切都如黃梁一夢,夢尚未醒,便被貶為白身。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天子的近臣、忠臣,卻不料成為從逆的亂黨。這一戰若敗,不但榮華富貴化為泡影,連身傢性命也難以保全。
在他身後,剛剛登基的“天子”劉建已經兩天未睡,但毫無困意,他頭戴帝王冕旒,身上穿着天子袍服,一手按着天子劍,雙頰因為亢畝而變得通紅。在他身邊,簇擁着一班戴着狗尾的內侍。宮裹大多數內侍都已經逃散,但他們這些受過劉建賄賂,成為內應,又在登基大典上接受過僞職的從逆者已經無處可逃,隻能與“聖上”同生共死。
殿外的飛雪越來越密,四週的宮室、樓閣,遠處的街道、市坊,權貴豪門的深宅大院、平民百姓的草屋茅舍…(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都被大雪覆蓋。然而武庫的大火非但沒有轉弱,反倒越來越大,隻是有高牆阻隔,沒有蔓延開來。火光在雪上閃動着,仿佛流淌的鮮血。
撞擊聲越來越劇烈,突然間,朱紅色的大門猛然鬆脫,連同門後堵塞的重物都被撞開。
陳升一個激靈,從恍惚中擺脫出來,隨即拔出長劍,高呼道:“射——”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便從宮門的縫隙間鑽出,狠狠撕開了他的喉嚨。
宮門撞被的同時,宮牆上方甩過數十道繩索,無數披着黑甲的士卒螞蟻般逾牆而過。一排手挽強弓的射聲士躍上牆頭,控弦勁射。
殺入宮中的平叛軍彙成一片,潮水般湧來,與殿前的殘軍狠狠撞在一處。作為漢國權力的中心,崇德殿一木一石都經過精心布置,充滿了神聖的莊嚴感。然而此時,鮮血正在這處至高無上的宮殿內肆意流淌。尤為諷刺的是,流血的雙方都是叛逆。
戰至此時,劉建手中的五支北軍早已打殘,眼下拼湊起來的殘軍已然是強弩之末。而左武第二軍在邊塞駐守多年,雖然不及王哲親領的左武第一軍勇悍,但同樣久經戰事,進攻時侵略如火。
勝負毫無懸念地向平叛軍一方傾斜,當那些手持金瓜、黃钺的儀仗軍丟下兵器開始逃跑,拼到最後一步的亂軍終於開始潰散。
劉建召集的叁千門客、傢奴更是不堪,眼看敵軍實力強悍,前方軍士失利,還未接戰便一哄而散,隻剩下寥寥百餘人還守在劉建身邊。
麵對如狼似虎的左武第二軍,劉建毫無懼色,他臉上泛起病態的血紅,立在那麵拼湊而成的天子旌旗下,拔劍高呼,“殺!殺光這些逆賊!朕德配天地!富有四海!當為天之玄子!殺啊!殺!儘誅反賊……”
劉建聲嘶力竭地叫嚷着,嘴角迸出白沫。
呂巨君策馬穿過門洞,一直走到丹墀前的廣場上,遠遠看着那位形如癫狂的天子。
許楊道:“事不宜遲,請公子誅殺此獠。”
呂巨君點了點頭,然後揚聲道:“諸將士!逆賊劉建犯上作亂,大逆不道。太後有诏!誅其首惡,傳首天下!”
那些附逆的官員、內侍、門客、傢奴全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從這位其貌不揚的公子口中吐出赦免的話語。畢竟隻是誅其首惡,也許他們這些被“蒙蔽”的從逆者還能保住性命吧?
呂巨君靜了片刻,等眾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時,才淡淡道:“從逆者殺無赦!儘誅九族!”
大殿內外,哭喊聲頓時響成一片,“饒命啊!”
“我是被綁來的!並非甘心從賊啊!”
“我要見太後!我要見太後!我對太後忠心耿耿啊!”
劉建猛地扭過頭,冠上的旒珠搖蕩着纏在一起。
“妳們這些逆賊!都去死啊!”他瘋狂地大笑着,然後長劍一揮,將一名哭得最響的內侍脖頸斬開半邊,鮮血扇麵一樣飛濺出來。
殿上一片大亂,劉建身邊的群臣、內侍、傢奴狼奔豕突,四處逃散,片刻間便隻剩下寥寥數人。
劉建的天子服上半邊沾滿血迹,他高高舉起天子劍,亮出係在肘上的傳國玉玺,放聲大叫道:“朕!天命所歸!”
話音未落,殘破的宮門連同兩側的宮牆轟然倒塌。呂巨君轉過身去,隻見數輛戰車穿過塵土,包鐵的車輪顛簸着碾過瓦礫,疾馳而來。最前方一輛戰車上,一名灰衣人手揮鐵如意,遙遙指向前方。
旁邊一輛車上,一名身着儒服,頭戴高冠的將領神情猙獰,眼角肌肉突突直跳,正是五支北軍中僅存的步兵校尉劉榮。
與此同時,一名黑衣女子不言聲地出現在劉建身前,屈指將一支利箭彈開。
呂巨君沒想到劉建居然有如此膽魄,竟然在大廈將傾之際孤注一擲,以身作餌,將自己的主力都吸引在崇德殿,卻在週圍設下伏兵,放手一搏。不過此賊覆亡在際,再跳踉也不過困獸而已。
廖扶令旗一擺,左武第二軍分成前後兩隊,前隊繼續剿殺殿前的亂軍,後隊舉起長戈,猶如一團生滿利刺的刺猬,迎向虎贲軍的戰車。
血戰至此,即使劉建一方竭儘全力,能夠集結的北軍也不足千人,其中還夾雜了幾夥布衣壯漢。
這些為劉建效命的門客雖然有幾個悍勇之徒,但到了戰場上,麵對訓練精良的正規軍幾乎全無還手之力。也正是因此,呂巨君從沒有打過呂氏自傢門客傢奴的主意。
呂巨君心下哂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正是這些烏合之眾的真實寫照。
但緊接着,呂巨君瞳孔猛然一縮。那些布衣壯漢看似雜亂不堪,然而一交上手,卻兇悍之極,竟然從左武第二軍配合嚴密的大陣中硬生生咬下一塊。左武第二軍也不是善茬,反擊極為迅猛,但那些壯漢不知怎麼左繞右拐,竟然從包圍圈中硬闖出來。
許楊失聲叫道:“這些是什麼人!”
廖扶神情凝重,他令旗一舉,旁邊一名手持長刀的左武軍將領策馬上前,帶着手下往那些壯漢攻去。
那幫壯漢像一群沒頭蜂一樣,“嗡”一聲的散開。那名將領盯住其中一人的背影,正待揮刀,那人卻突然往地上一撲。就在他撲倒的刹那,一名一直被他擋着的漢子現出身來,他雙掌一上一下放在胸前,環抱如球,中間一張火紅的符箓無火自燃,接着飛起一道火光,往那名將領麵門射去。
那名將領舉起長刀擋在麵前,飛射的火光宛如一條火蛇,盤旋着繞過長刀,掠向他的額頭。就在這時,廖扶“咄”的一斷喝,寒風大起,夾雜着冰寒的雪花將火蛇撲滅。
施展符箓的漢子臉色一白,“哇”的吐出一口鮮血。緊接着旁邊一人掀開大氅,露出裹麵一具皮質胸甲。那件胸甲與軍中制式甲胄大相徑庭,上麵縫制着無數口袋,袋內魚鱗般插滿飛刀。他雙手一抹,飛刀連串射出,將追殺來的左武軍生生逼退。
許楊博聞強識,看到這些漢子充滿江湖味的手段,立即省悟過來,“是雇傭兵!晴州的傭兵團!”
廖扶寒聲道:“好一個晴州商會!”
晴州各大商號一直有召募雇傭兵充當護衛隊的習慣,洛都的晴州商會也不例外。留駐洛都的晴州雇傭兵通常在數十人,多也不過百餘人。而這一次他們至少投入了兩個傭兵團。天子暴斃,事起倉促,能調來兩個傭兵團已經是晴州商會的極限。那些商蠹們眼不都眨就投下重注,當真是把劉建當成奇貨,見利忘身,不知死活!
那幫晴州雇傭兵全是厮殺過多年的江湖老手,他們進攻時如同兇狠的群狼,蜂擁而上。遇到強烈的反擊,就立刻分成小股,或是六七人,或是四五人,甚至兩叁人結成小隊,從圍攻的夾縫間逃之夭夭,但不管形勢再危急,他們都絕不落單。
這種戰術的效果顯而易見,那些雇傭兵相互間的配合極為熟練,即便是最基礎的兩人配合,也能煥髮出強大的戰鬥力,每每迫使對手付出更多的代價。
眼見局勢不利,廖扶果斷放過近在咫尺的劉建,把前軍全數調回,全力圍攻那些雇傭兵。
蒼鹭揮起鐵如意,在他的指揮下,那些雇傭兵就像遊魚一樣,在左武軍的戰陣中流躥,一次又一次將對手的陣形撕開。而殘餘的北軍士卒則依托突前的戰車結成戰陣,與左武軍正麵交鋒。
廖扶額頭見汗,全神貫注地與那位灰衣人對攻。這些亂軍雖然來得突然,但勝勢仍然在平叛軍一方,畢竟對手隻是北軍殘餘和一些雇傭兵,無論兵力還是軍士的素質,左武第二軍都穩佔上風。隻要給他時間,廖扶相信自己遲早能全殲這些叛逆。
忽然殿上傳來一陣怪笑,劉建一手持劍,一手拿着火把,獰笑着奮力一腳,蹬倒了旁邊一株青銅燈。
“陛下!陛下!萬萬不可啊!”一名老者撲在地上,一手扯住劉建的衣角,聲嘶力竭地勸阻着,卻是博士師丹。
他的高冠掉落在地,露出蕭蕭白髮,眼中滿是絕望。
丈許高的燈樹搖晃幾下,然後轟然倒地,數十斤燈油潑濺出來,淌得滿地都是。劉建對師丹的苦勸不理不顧,狠狠一揮手,將火把砸向燈樹。
火光微微一暗,旋即“騰”的升起一人多高的火焰,赤紅的火舌卷住殿柱上的金龍,一邊向殿內的禦座蔓延開去。
“不好!”呂巨君大叫着衝上丹墀。
劉建已經走投無路,先燒武庫,再燒宮殿,完全是狗急跳牆,破罐破摔,肆無忌憚。自己平叛之後還是要善後的。一旦皇宮正殿被燒,那將是一樁轟動天下的醜聞,與之相比,呂冀丟失玉玺虎符都在其次。
呂巨君把亂軍那些殘兵敗寇抛在腦後,一邊勒令軍士全力救火,一邊身先士卒地闖進崇德殿內。
宮中一片兵荒馬亂,但蒼鹭並沒有趁機進攻,而是指揮所餘不多的手下,護衛着從殿中奔逃而出的劉建迅速撤離崇德殿,轉向奔往昭陽宮。
董宣顯然也是兩天未睡,虎目微微有些髮紅。他穿着一襲純黑的官服,衣下隱隱露出皮甲的痕迹。漢廷官服一向是寬袍大袖,尤其是袖口,往往寬逾叁尺,長可曳地,儀態莊重。但董宣右手的大袖用皮繩紮緊,外麵裹着一隻護腕,看起來不像文官,倒像個赳赳武夫。
漢國武風極盛,官員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文武官職並沒有明顯的界限,程宗揚早已習以為常。但董宣官袍一角濺着血迹,色澤尚新,似乎剛剛還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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