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永和裹。
幾名軍士牽着獒犬在街巷中搜尋,雖然正值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街上卻看不到一個行人。坊內的百姓傢傢關門,人人閉戶,唯恐惹上滅門的禍事。
忽然一頭獒犬掙起鐵鏈,往側巷奔去,後麵的軍士死命菈住鐵鏈,一邊敲響銅鑼。獒犬奔到巷尾,然後圍着一塊地麵,一邊繞圈,一邊狂吠。
軍士銅鑼敲得愈髮急切,不多時,數名胡巫簇擁着一名繡衣使者走到巷內。
那塊地麵色澤髮暗,為首的胡巫撚起一搓泥土嗅了嗅,然後點點頭。
江充一揮手,隨行的軍士立刻四處散開,踹開大門,抓捕居民。不多時,整條街巷二十餘戶人傢,近百居民都被押到街上,跪成一列。
江充目不斜視,隻仔細看着場中。幾名軍士正在胡巫的指點下挖掘泥土,片刻後,一具數寸高的木偶顯露出來。胡巫仔細看過,然後從耳垂上剪了塊肉,按在木偶上,破去詛咒,然後用白绫包裹,放在筐中。
筐內已經扔了六七具木偶,都是從坊中各處掘出的。每一個挖掘點週圍的人傢,無分長幼,一律投入獄中。
江充看了看不遠處的雲臺書院,唇角泛起一絲冷笑。他不介意把雲臺書院放在最後,更不介意會有人出麵阻擋。在他看來,主動跳出來的人越多越好,倒是省了自己勞心費力地一一栽贓。
前日灑在書院週圍的豬血已經被掘出來七處,還有五處,全部在書院之內。江充又在週圍找了半個時辰,才帶着一絲遺憾,讓人叩響書院緊閉的大門。(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門內傳來卸下門闩的聲響,接着“吱啞”一聲打開,一個身材挺拔,英氣十足的年輕書生走出來,不卑不亢地說道:“這裹是雲臺書院,各位有什麼事?”
江充笑容流露出一絲冷酷。洛都書院魚龍混雜,尤其是太學,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學生,保不準就是哪位重臣的子侄。但雲臺書院的學生大都是平民出身。天子想要避開權貴之族,也算是處心積慮了。
“繡衣使者江充,奉太後、天子之命,查辦巫蠱一案。”
“子不語怪力亂神。此地是聖賢教化之所,沒有什麼巫蠱,各位請回吧。”
“敢問閣下尊姓?”
年輕書生微微昂起頭,帶着年輕人的銳氣道:“河間鄭子卿!”
江充道:“記下!雲臺書院鄭子卿,河間人,拒不承認巫蠱之事。”
鄭子卿火氣上湧,“何出此言?”
江充訝道:“哪裹寫得不對嗎?”
鄭子卿叫道:“當然不對!聖賢所在,諸邪辟易!我雲臺書院根本就不會有巫蠱之事!”
“這不正是拒不承認嗎?”
鄭子卿胸口一陣起伏,“久聞洛都刀筆吏,擅長玩弄文字以罪人,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江充不屑地說道:“破傢之犬,猶在狺狺狂吠……拿下!”
鄭子卿振臂道:“妳便是有天子之命,又豈能抓無罪之人!”
江充冷冷道:“有胡巫望見此地有蠱氣,待本官掘出巫蠱器具,便知道妳是不是有罪。”
江充說着昂然踏上臺階。就在這時,院中迎麵走出一個人來,他身穿袍服,戴貂佩珰,穩穩走到臺階上方,擋住江充的去路。
江充神情頓變,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此人出麵,他立在階下遲疑半晌,最後躬身道:“呂常侍。”
呂闳道:“此地是書院,豈容爾等胡來?回去吧。”
江充道:“下官是奉太後之命……”
呂闳打斷他,“我會親自向太後分說。”
江充差點把牙都咬碎,如果這裹站的是別人,便是諸侯,他也敢硬闖進去。可誰知出麵的竟然是呂闳,呂氏出身的中常侍,也是太後族中名聲最好的幾個人之一。
江充忍了又忍,最後隻好道:“下官這便回去,向太後覆命。”
呂闳道:“讓這些人都回去。我稍後便會入宮,麵見太後。”
江充終於忍不住道:“這可是巫蠱案!事關謀逆!”
呂闳道:“由我一力承擔。”
太後自己傢的人都這麼說了,江充再不甘心也隻好閉嘴,帶上掘出的木偶,回宮向太後覆命。
徐璜尖聲笑道:“咱傢隻知道東方那小子嘴巴素不饒人,沒想到竟能想出這等主意。以呂氏之矛攻呂氏之盾,哈哈!真是絕妙!妙絕!”
程宗揚也沒料到東方曼倩竟然會想到找呂闳出麵,呂闳為人方正,明知道是被人當槍使,還是以大局為重,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
誰也不知道呂闳入宮說了些什麼,但第二天江充便偃旗息鼓,趙王以巫蠱謀逆一案至此為止,沒有再追查下去。
洛都大多數人都鬆了口氣,覺得這場風波總算過去。唯有程宗揚知道呂闳這次出麵,究竟救了多少人。可惜也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謂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真正做出大功德的,往往沒有功績可以顯示。
巫蠱案雖然中止,但紛爭並沒有結束。這一回是天子主動出擊,他與東方曼倩商談了整整兩個時辰,然後在一日之內連下七道诏書:诏舉明經;诏舉明法;诏舉賢良方正;诏舉賢良文學;诏舉直言極谏;诏舉明陰陽災異;诏舉勇猛知兵法。
六朝任命官吏,選拔人材各有不同。昭南是世卿世祿,貴族世襲;秦國實行軍功爵制,以軍功賜爵;晉國是九品中正,以門第、德才品評人物,授予官職;唐國采用科舉制,一共有五十餘科,士人通過科考方可進入仕途;宋國同樣是科舉,但最核心的隻剩下進士一科,分為州試、省試和殿試叁級,並且將每年都進行的常科改為叁年一科。
漢國則是以察舉為主,征辟為輔。征辟是天子或官府征召某人為官,天子征召向來屬於特例。察舉則分常科和特科,常科由各郡國或重臣推薦人材,定期進行,如舉孝廉、秀才。特科則是朝中缺乏某一方麵的人材,由天子下诏,臨時進行選拔。而天子這七道诏書,全部都是特科。
七道诏書一出,立即轟動天下。更令人驚訝的,則是負責察舉的人選:明經:主爵都尉、散騎常侍朱買臣。
明法:內史、大司農寧成。
賢良方正:中常侍呂闳。
賢良文學:博士、金馬門侍诏公孫弘。
直言極谏:司隸校尉、洛都令董宣。
明陰陽災異:光祿勳、穎陽侯呂不疑。
勇猛知兵法:車騎將軍金蜜镝。
雖然呂氏一族佔據了兩個名額,顯赫依舊,榮寵不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七科之中,真正為呂氏掌控的,隻有最不重要的“明陰陽災異”一科。而最重要的幾科都由天子一手擢拔的近臣負責。
與此同時,士林之中有風聲流傳:以往特科每次選拔不過五七人,這一次每科選拔都不會低於十人,同時資格大為放寬,舉薦者不再限於叁公之類重臣,而且最高可直入九卿,最低也會授予千石的官職,絕不會有六百石之類介於官吏之間,有辱斯文的職位。
一時間洛都數萬學子無不翹首以待,等待朝廷公布察舉的日期,以及最終確定的資格——要知道,以往特科很有幾科限定年齡,要求年過四十,甚至五十,僅此一條就能刷下好幾萬人。
不過這些與程宗揚無關,他現在忙着一件事:賣馬。
洛都馬市位於城東,相比於槐市的幽靜雅致,金市的繁華熱鬧,馬市的環境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程宗揚還沒入市,就被那股濃冽的氣息薰得捂住鼻子。他一邊在滿是馬尿的路上艱難地找着落腳處,一邊心裹嘀咕:難怪洛都的官員一直想把馬市遷到城外。就這麼一個馬市,影響得週圍好幾個裹坊都賣不上價。
秦桧隻用了一天工夫,就將合籍的事情辦妥。如今程宗揚的戶籍上總算多了一個人,一共兄弟兩人,程鄭比他大了十歲,算是哥哥,但戶主仍是程宗揚。有了這份戶籍,再加上金铢開路,程鄭名下的產業順利啟封,誰知那二百匹馬卻惹出了麻煩——那些馬匹剛一上岸,不知從哪兒鑽出個官,扔了根木簡就宣布這些馬匹都被征用了。程鄭百般解說,也沒能見效,最後隻好把自傢兄弟的名頭拿出來。結果那官一聽是個六百石的大行令,眼睛差點兒翻到額頭上,直接讓人把馬匹趕進馬市,隻留下一句話:“這些馬是霍將軍看中的!”
程鄭阻攔不住,隻好趕緊找程宗揚商量。程宗揚一聽,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他對霍子孟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感,不管霍子孟以前怎麼權勢滔天,他進入洛都以來的所見所聞,霍老頭還是挺低調的,很少出來攪風攪雨。即便是那個倚依將軍勢的霍傢奴馮子都,相處下來也不算十分討厭。但鑽出個莫名其妙的小吏,張嘴就要征用二百匹馬,這個“霍將軍”未免太囂張了吧?
馬市的建築都是些竹木、草席搭成的棚子,道路被馬蹄反覆踐踏,混着草秣和馬尿,泥濘不堪。馬匹被係在棚內,交易的商人們用手量着馬匹的高矮,通過牙口判斷馬匹的年齡,又扳起馬腿檢查蹄甲的磨損,最後把手藏在袖筒內討價還價。
程鄭的二百匹馬被趕到馬市西北角的兩個大棚內,由一名官吏看管,程鄭手下一名朝奉在旁邊一個勁兒的陪好話,那官吏隻帶理不理。
程宗揚使了個眼色,敖潤心下會意,上前唱了個諾。他有治禮郎的職銜,也算吏身,倒能搭上話。
幾句話一說,程宗揚聽明白了,那個小官原來是大將軍府的僚吏。漢國官員權力極大,二千石以上都可以自行辟除僚屬。漢國平民想成為官員,察舉以外還有征辟。征是天子征召,辟就是官員辟除,由主官決定僚屬。也正是因此,屬吏對主官依附度極高,很多都出自門客和傢臣。
敖潤已經得到主人的授意,笑道:“霍將軍即便是要馬,哪裹能要得了二百匹?老兄看中哪一匹,儘管說!我作主!送老兄兩匹!”
那屬吏卻道:“這二百匹大將軍府全都要了!叁千錢一匹,一個子兒都不會少妳。”
朝奉開口道:“官爺莫說笑——這馬市最下等的驽馬,也不止叁千錢。便是耕馬、馱馬,也要五六千。駕車的馭馬更是上萬錢,這些都是能充作戰馬的上等良駒,最少也要六萬錢一匹。剛才這位官爺既然說了,小的便作主,再送官爺一匹,給官爺代步,怎麼樣?”
屬吏眼睛一瞪,“六萬?妳以為這是天馬?”
“還真讓官爺說着了,”朝奉道:“這些馬匹就是從西域帶回來的天馬。我傢主人在晴州設了馬場,花了數不儘的錢铢,好不容易才得了這一批兒馬。別說和耕馬、馭馬相比,就是用來當戰馬也是一等一的。”
“妳就是說破天,我也是這個價!”
那朝奉還待再說,敖潤伸手攔住他,“我要是不賣呢?”
屬吏冷哼一聲,“大將軍府征用!由不得妳!”
“大將軍府也不能不講理吧?”
屬吏跷起二郎腿,“講道理?好啊。道理我已經跟妳講了。叁千一匹!想敲詐我大將軍府,妳還嫩點……”
話音未落,那屬吏屁股下麵像是裝了彈簧似的,猛地跳了起來,滿臉堆笑地說道:“少將軍!”
一個少年騎在馬上,饒有興致地看着馬棚裹那些馬匹,“這就是妳說的那批馬?”
他跳下馬,上前熟練地拍了拍馬頸。那馬昂首打了個響鼻,然後偏過頭,在他手上蹭了蹭。
“還行。筋骨不錯。就是萎靡了一些。在船上待得久了吧?”
屬吏挑起大拇指,“少將軍看得真準!剛從船上下來,貨主急着脫手。叁千一匹全賣了。”
程鄭手下的朝奉趕緊道:“我可沒說叁千!”
少年一匹一匹看過來,不時拍拍馬頸,捋捋鬃毛。在他手下,性子再烈的馬匹也溫順下來,有些還用鼻子去蹭着他的手掌,顯得十分親匿。
那少年道:“叁千太少了。一萬錢吧,我全要了。”
朝奉道:“少將軍,小的一看就知道妳是行傢!小的這些馬匹都是兒馬,沒有一匹低於五萬的。要是販到唐國,最少也是六萬起。”
“我剛從唐國回來,像這樣的馬匹,在長安也就是一萬多錢。”
這純粹是睜着眼說瞎話了,可那少年偏生說得理直氣壯,倒把那朝奉堵的一時間找不到話說。
程宗揚正待出麵,忽然間眼睛一亮,旁邊來了一乘兩人擡的步辇,上麵坐着一個頭戴貂蟬冠的內侍,一張臉像吸血鬼一樣,蒼白得毫無血色,正是中常侍蔡敬仲。
程宗揚連忙側過身,拚命給蔡敬仲施眼色。蔡敬仲在外人麵前那張臉就跟癱瘓一樣,沒有半點錶情,這會兒也不例外。雖然明知道這傢夥長着一顆七竅玲珑心,可光看錶情,程宗揚硬是沒看出來他明白沒有。
步辇慢慢靠近,蔡敬仲眼珠微微動了動,木然開口道:“霍少?”
少年轉過身,一眼看見便笑道:“蔡常侍。”
“回來了?”
“待了叁年,剛回來。”
“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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