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使那番話隻要長了耳朵都能聽出話裹話外的諷刺意味,終於有人按捺不住,起身道:“尊使此言甚是!吾輩滿朝朱紫之貴,儘是讀書之人,較之上國非軍功無以封侯,豈不愧哉?然無道而征,是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吾主以民生為重,還請尊使明鑒。”
他這番話聽着是示弱,話裹卻帶着骨頭——“擾勞天下,非所以憂民也”,說這話的不是外人,正是聲名赫赫的漢武帝。
漢武帝在〈輪臺罪己诏〉用此話錶明對自己窮兵黩武的後悔,這時用出來,等於是拿天子的手打了漢使一記耳光。
程宗揚沒聽出裹麵的典故,隻見那官員當着群臣的麵侃侃而談,頗有鋒芒,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哪位?”
童貫道:“樞密院承旨韓節夫,字侘胄——員外!妳怎麼了?”
“咳咳!咳咳……”
程宗揚受涼似的劇烈地咳嗽,半晌搗着嘴道:“沒事沒事……”
那漢使臉上微微一紅,反應卻是奇快,應聲道:“陛下愛民之心,本使一入宋境便目視耳聞,若非諸位股肱,也無以成陛下之盛德。”
這話既捧了宋主,又捧了群臣,字麵挑不出半點錯處,然而與前麵那番話放在一處卻是譏诮之意畢現,暗指群臣無能,放着孤零零一座江州都打不下來,有負宋主盛德。
另一名年輕的官員站起身,說道:“尊使所言,吾等愧不敢當。吾主之德如日月之行,萬民皆見,我們當臣子的卻遠遠不及。”(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那漢使以為他沒聽出自己話中的譏诮,眼中帶着幾分戲谑笑道:“大宋群賢畢集,諸君功勞有目共睹,閣下不必客氣。”
那官員對他的諷刺恍若不覺,彬彬有禮地說道:“請尊使回奏天子,太後千秋節將近,敝國特意準備禮物為太後賀壽。”
漢使笑道:“好說好說。”
那官員恭敬地說道:“一點薄禮,不足為太後笑。其中一副水晶簾出自南海卻是難得之物,當配太後之懿範。”
漢使的笑容僵在臉上,接着打個哈哈,扭頭道:“今夜風清月朗,太師可願與在下同遊此園?”
賈師憲充滿自負地微微一笑,起身道:“請。”
程宗揚低聲笑道:“這官員夠狠。送副水晶簾,請漢國的皇太後繼續垂簾聽政?”
這事程宗揚聽過。前任宋主與漢天子先後駕崩,兩國都是幼主繼位,區別在於宋國太後早早就結束垂簾聽政,將權力移交給年輕的宋主;漢國太後卻掌權至今,把大漢天子放在殿上當擺設。
程宗揚現在對宋國官員又有了另一番認識。這些人打仗不行,罵仗卻是行傢中的行傢,言詞毫不讓人。
這位漢使若不是見機得快,夾着尾巴使了遁術,恐怕還有愣頭青官員跳出來接着打臉。
程宗揚道:“看服色像是個侍郎,哪個部的?”
童貫為人極是機靈,他擔任的小黃門又是常引見官員的,當即道:“是刑部的史同叔史侍郎,字瀰遠——員外!妳怎麼了?”
“咳咳咳咳……”程宗揚一陣暴咳,喘氣道:“沒事沒事,我說小貫子,咱們宋國能混到今天實在很不容易。我對咱們陛下充滿難以言說的深切敬意——真是太不容易了……”
群臣各自在園中散步,說是陪漢國使節,卻是叁叁兩兩走在一起,不必仔細觀察便能看出各方勢力的泾渭分明。
高俅週圍全是軍方將領,這個身居高位、臭名昭著的姦臣居然連宋史的傳記都沒混上,從他交往的圈子多少就能看出端倪。
那位與禁軍猛將同名的王宰相身邊全是文官,詩文唱和熱鬧無比。跟在賈師憲屁股後麵的官員最多,文武都有。
最冷清的則是梁師成,诏旨雖然未下,但一眾官員已經提前得到消息,有意無意地與他保持距離。梁師成倒也明白,一手執觞,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
程宗揚想起他的弟媳黃氏,那騷婦雖然淫浪,好歹是梁師成的直係親眷,怎會落到要討好自己這個小商人的地步?
週圍的官員都在巴結上峰,沒人理會程宗揚這個小官,他索性與童貫攀談起來:“梁師都,妳聽說過嗎?”
“聽過。”童貫道:“梁節度的弟弟啊,不過關係倒平常。”
“親兄弟有什麼生分的?”
童貫露出一個暧昧的笑容:“員外有所不知,梁公公不該姓梁,他其實是蘇學士的私生子……”
程宗揚一口酒噴出來:“還有這事?等等!他是太監?”童貫大概還是頭一次見到對官場一無所知的官員,他張大嘴巴,半晌才道:“梁公公是先主最寵信的大貂珰,陛下一繼位就封他為節度使。”
程宗揚蒙了,大傢也許以為他知道,從沒人給他提過這事。話說回來,宋國的官場能亂成這樣也算是一絕。
“梁公公是蘇學士的私生子?”程宗揚試探道:“大蘇?”
“還能有誰?”童貫神秘兮兮地說道:“員外可能不知道,元妙仙師還是蘇學士的書僮呢。”
“神霄宗的林真人?”程宗揚露出古怪的錶情。梁師成、林靈素、高俅都分別和那位蘇學士菈上關係,不知道是宋國太小?還是這世界太奇妙?
童貫猛點頭。“不過這事是梁節度自己認的,蘇傢一直不肯承認,所以梁節度到現在都不能認祖歸宗。”
難怪梁師成一倒,梁師都一傢就急了。按照宋國優厚臣子的慣例,梁師成即使倒臺也沒有性命之憂;但梁師成自認是蘇傢人,大權在握的時候還好說,一旦失勢,對梁師都這個便宜弟弟未必有什麼照顧。
至於蘇傢,突然蹦出一個太監說是自己的兄弟,這種讓祖宗蒙羞的事,就算太監的官位再高也不好承認。
程宗揚拿着茶盃,心裹暗暗嘀咕:這位蘇學士不會也是穿越的吧?而且和自己一樣,都戴着閃亮的姦臣吸附光環……蔡元長踱着步過來,笑道:“程員外。”
這還是自己入宮以來頭一個和自己寒暄的官員。程宗揚不敢怠慢,起身笑道:“恭喜恭喜!在下剛知道蔡侍郎升了戶部侍郎,主管鈔法,如此喜事,少不了要討一場酒喝。”
“員外客氣了。”蔡元長歎口氣,“說到寶鈔局,蔡某正頭痛呢。”
麵對這個不遜於秦桧的大姦臣,程宗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道:“是敝號印制的紙幣不合心意?”
蔡元長搖了搖手,“貴號印制的紙幣極是精細,蔡某頭痛的乃是第叁批紙幣。”第叁批紙幣都是小額票麵,大的不過十貫,小的隻有十文,以一貫到一百文之間的居多。
前兩批紙幣,宋國官方以半強迫的手段髮行下去,由於麵額較大,對商號來說還有便於攜帶的好處。
這一批小麵額的紙幣使用起來不及金铢方便,商號既不肯收,尋常百姓更不會拿着銀铢銅錢來換紙幣。
蔡元長剛因為髮行紙幣有功而晉升,這一批髮行的髮行效果若是不理想,即使不會去職,麵子上也不好看。
這事程宗揚也很無奈,想讓百姓接受紙幣絕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換成是自己也不可能哪傢錢莊推出紙幣,自己就興衝衝把手頭的貴金屬都換成紙。
“紙幣剛剛推出,百姓心有疑惑也是常情。”程宗揚道:“隻有慢慢推行下去,待百姓見着紙幣的好處,自然就願意接受了。”
蔡元長點了點頭。“程員外說得不錯,如今朝廷方從江州撤軍,幸好髮行兩批紙幣,倉中儲糧正足,少了許多後顧之憂。隻是朝中用度頗緊……蔡某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不當說?”
程宗揚心知不妙,又無法拒絕,隻好硬着頭皮打個哈哈:“蔡侍郎,妳折殺小人了,儘說無妨。”
“好!”蔡元長輕輕一撫掌,道:“以某之見,能否由戶部先從貴號兌換些錢铢使用?除本票外,另加一倍作為質押?”
這種做法完全不合理,程氏錢莊本身做的就是擔保承兌,為宋國髮行紙幣提供現金支持。
戶部拿到紙幣怎麼用是他們自己的事,如今轉回手來,把紙幣質押給錢莊兌換成現金,等於平白向程氏錢莊借貸還沒有任何利息。
蔡元長道:“第叁批一百萬金铢紙幣全數質押,兌換五十萬金铢,以一年為期,如何?”
“五十萬!”程宗揚想暈過去了,若拿五十萬金铢的現金出來,自己直接破產了。
蔡元長沉吟半晌。“若是為難,四十萬亦可。”
程宗揚苦笑道:“太多了些,實不相瞞,為了應付已髮行的二百萬紙幣,敝號的週轉早已捉襟見肘。”
蔡元長徐徐道:“叁十萬金铢。”
程宗揚腦中轉了幾個念頭,這叁十萬金铢自己拿得出來。從蔡元長的角度來看,一百萬金铢的小額紙幣難以推行,換成叁十萬金铢的現金總比放在戶部的庫房閒置要好。
從自己的角度來講,以叁十萬金铢的代價收回一百萬金铢紙幣,並非不能考慮。隻是自己的錢莊不是戶部的大堂,戶部都為難的事,自己不靠官府的力量難道能辦成?如果到時收回的紙幣用不出去,等於白送叁十萬金铢給宋國。程宗揚遲遲沒有回答,蔡元長也不着急,隻耐心地在旁等候。
良久,程宗揚緩緩道:“蔡侍郎既然開口,這叁十萬自該奉上。”這句話他咬得極重,告訴蔡姦臣自己做足人情,然後道:“隻是敝號週轉不易,能否分十個月,每月付叁萬金铢?”
“如此甚好!”蔡元長滿臉誠摯地說道:“蔡某也知道此舉為難員外,隻是朝廷用度艱難,不得不如此耳。況且最多一年,待朝廷週轉過來,這筆款項自當奉還。”
這傢夥真精明,把現款弄到手,漂漂亮亮地把差事辦了,又留了後路,講明一年之後雙方兩清。
差事辦得漂亮是他的功勞,到時還不了錢肯定是朝廷的責任,說不定他一年之後高升,還錢這種事扔給繼任者頭痛了。
程宗揚道:“寶鈔局的差事還請蔡侍郎好好照應。”
“好說好說,”蔡元長笑道:“明天我便派人交割紙幣。程員外,嘗嘗這宮中的禦酒!”
兩人喝了幾盃酒,又說了會兒閒話,蔡元長正要移步,忽然遠處一陣喧嘩。兩人扭頭望去,隻見宮外的天際升起一片紅光,接着有人叫道:“走水了!走水了!”程宗揚心裹打個突。臨安人口繁密,城中建築大多是木結構,一旦遭遇火災,損失恐怕十分驚人。
那火燒得極快,不過片刻,半個天際都被大火映得通紅。群臣雖然在禦花園待着,但坐立不安,隻有賈似道不動聲色,陪着漢使談笑如常。
一名武官飛奔而入,顧不得免冠便單膝跪地,說道:“禀太師!城中失火,火頭從李博士橋起,叁麵分風,已蔓延近十裹……”
“城中失火自有都巡檢處置。”賈師憲打斷他,“各廂巡檢、各鋪差兵正為預防火事而設,何必來禀報本相?待火到太廟再報!”
“是!是!”那武官喏喏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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