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話說林娘子張若貞與高堅高衙內在杏花岡上爽試了‘天外飛仙’,各達雲雨巅峰待雨歇雲收,已是傍晚時分。二人私定終身,一時親密無間,在林間相互親吻,各幫愛侶穿戴整齊,便上馬回城。此時天色已晚,二人共乘一騎,快馬加鞭,取官道直返東京。倆人一路上卿卿我我,商議回城後如何偷偷相會,如何說服若貞父親答應兩人親事,不在話下。
這回既走官傢驿道,道路平坦寬闊,那馬奔得甚快,叁十餘裡路,也隻半個時辰便跑完了,已見到汴梁城郭。
秦兒錦兒在城外等了大半日,都很是擔心,終見兩人共騎高大白駿疾馳而回,馬背上一個白衣勝雪,一個錦衣華服,宛如一對神仙眷侶,不由拍手歡呼相迎。
四人便在城外一傢小酒肆中用了飯菜。高衙內怕進城之後人多口雜,免不了閒言碎語,有傷若貞顔麵,要她與錦兒乘馬車先行回去,自己則與秦兒轉東門回太尉府。若貞喜他心細,當即依了,與錦兒上了馬車,取道北門還傢。
林娘子在車上將她如何誤會了高衙內,衙內如何暗中相救林衝,自己與他已私定終身,答應嫁他為妾等事給錦兒說了,要她日後相助勸說父親。錦兒早覺今早那份休書太過傷害小姐,對林衝深感不滿,聽了立時撃掌叫好,不住向她道喜,更開心安慰道:“林衝對小姐既然這般無情無義氣,你也不必再以他為念了。衙內雖極好美色,愛玩女娘,但對小姐確是真心實意喜歡。他人遠比林衝帥氣,傢境又極好,活兒更是遠非林衝可比,小姐要是嫁給他啊,那才是真福氣呢。”若貞聽了,一時羞臊,連用手去打她。兩人在車上一陣開心打鬧,臉上都興奮得紅撲撲的。
錦兒笑道:“小姐放心,老太爺那裡自有林衝休書為憑,難道還要一意誤了他女兒終生麼?奴婢自會擇機勸導他,不出一兩月,待老太爺心軟了,小姐便可與衙內完聚了。”
真個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亥牌將過,車已行至林府正門。林娘子尚未下車,便見一眾鄰舍聚在她傢門口議論紛紛,不由驚異不已。她與錦兒正自納罕,隻見對門茶房王乾娘領了數名鄰人搶上前來,那王婆嘴快,搶着說道:“娘子為何這般晚回,可急死老生了。鄰居們一地裡尋你,隻找不見人。又去陸謙傢找你妹妹,也不見人。都在這裡等你呢。可知你老爹出事了?”若貞“啊”的一聲,驚呼道:“我爹爹出何事了?”王婆叽裡咕嚕說道:“今晨老生與眾鄰陪你爹回傢,問你為何與錦兒獨自去了,他隻不肯說。回到傢中,鄰舍們剛散不久,便見你爹又走出來,要老生幫他看了門,一個人直向內城走。老生追上問他可是去尋你,他卻說不是,自有事辦。
我知有異,便留了心。午時聽一茶客說,見你爹在太師府門口轉悠,向門管使錢,不知有何急事。後又與一丫鬟在門口說話,正說時,卻被太師府老都管帶兩傢丁,請了進去。整個下午老生不見你爹回來,知道出了事。果然傍晚時,太師府來了五六名傢丁,擡了你爹回來,說是府中失足跌倒,頭撞石頭上,眼見不活了,府中醫生救他不得,要眾鄰舍趕快另尋名醫救治。“林娘子聽了,驚得花容失色,臉色一片慘白,忙與錦兒搶下車來,驚慌奔入房中,隻見數名鄰裡圍站床邊,郎中張甑正在為她父親把脈。張甑站起身來,衝若貞錦兒搖了搖頭,示意不行了。
林娘子見父親額頭上包了厚厚幾層白布,鮮血從中滲出,麵色紫黑,眼睛已深深陷了下去,眼神渙散無光,似隻有一口氣在。她傷心已極,刹時哭倒老父張尚懷中,哽咽道:“爹,女兒不孝,回來晚了!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張尚見女兒回來,籲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一絲喜色,向眾鄰擺了擺手。鄰裡們知道他有遺言要說,便都退了出去。張尚道:“貞兒,林衝他,聽你勸麼?”若貞嗚咽道:“沒有,他不聽……爹爹,您都這樣了,莫再管他了……嗚……嗚……到底出什麼事了啊?“張尚手撫若貞腦,緩緩地道:“貞兒,我去了趟太師府,不想府中失足,撞破了頭……”
若貞泣道:“好端端的,去太師府做甚……嗚……您想她了是不是?說好永不見她的,是不是蔡京這老兒惡了您……您說啊,女兒定要向那老賊討個公道!”(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張尚道:“我去見你生母,想與她商議你這終身大事,確是自己失足摔下,與蔡京毫無相乾……貞兒,你切不可找他尋仇生事……你娘她,見我不成了,便尋了短劍,你也絕不可恨她……”
若貞痛哭流涕,一時語塞,隻得點頭答應。又聽父親言道:“貞兒,我再求你兩件事……第一件事……你和芸兒,打小不和,往後須和睦相處,相互幫扶…第二件事,要委屈你了……我那女婿雖寫了休書,卻是為你着想,一時無奈罷了……我答應了他,將你養在傢中,等他回來完聚,此諾不可違背……“
若貞大哭道:“女兒定和妹妹好生相處……女兒也答應您,隻一世不再嫁人罷了……”
張尚搖頭道:“不……我怎忍心讓你受這活罪……休書在我懷中,你且收好……等他一年半載,多寄書信……若他仍不回心轉意,不予你回信,你便改嫁他人吧……“
若貞點頭答應了,再去瞧父親時,見他已然氣絕而亡,一時腦中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教頭張尚究是為何暴斃而亡?看客休要心急。原來昨日在翠竹崗道口,張尚聽農婦說起太師府來人抓了一藍衣女子去,那女子與女兒生得好像,便知必是他前妻李貞芸。他知前妻出了事,定是被太師發覺與他私下往來。當年李貞芸曾向蔡京立下重誓,絕不再與他相見,他方能帶兩個女兒回京,並被委了一個數頭的閒職,吃了官饷。如今舊事重發,如何不教他心急如焚,擔憂前妻安危,但女兒傢中蒙難,此事卻又不便對女兒說了。
今日一早送別女婿回到傢中,他見女兒已自去勸說林衝,心中哪裡還放得下前妻,當即取了銀兩揣在身上,央對門王婆看了門,趕到太師府外,想要探察究竟。他在府門外徘徊老久,想起前妻身邊有一女使喚作阿蘿,便給門管送了碎銀,假稱是阿蘿親戚,有要事相告,要門管喚她出來說話。
他怎知府中早生變故。原來那晚蔡京酒後微醺,來李貞芸房中虛問情暖,實則是因女兒師師蒙徽宗看承來向她套問口風,看是否有利可國。那晚蔡京敗興而回,錶麵上一派和氣,心中卻是老羞成怒,越想越是火大,便喚來府中老都管,要他往後對李貞芸嚴加看管。那晚李貞芸隨兩個女子出府,深夜方歸。這老賊第二日自都管口中得到消息,知道她私自出府,心下勃然大怒。他一向城府極深,心中雖怒,卻不動聲色,當即好言問明阿蘿,知她是隨兩個侄女兒出遊,心道她又有什麼侄女兒了,定有不軌之事。蔡京好言安撫阿蘿一番,卻叫老都管盯緊她主僕二人一舉一動。
也是合當有事。那晚李貞芸得知林陸二位年輕夫人便是她親生女兒,一時心神大亂。她做出母女同侍一夫的亂倫醜事,再也無顔與女兒相見,當即寫下血書一封,告知明細,與高衙內斷絕往來,良言求他日後不要再滋擾她兩個女兒,並多加照看幺女李師師,早日救她離開青樓。
她固到府中,卻不知蔡京已對她生疑,隻想她兩個女兒都已背夫紅杏出牆,大違婦德,想到前夫張尚可能尚不知道此事,應當告知於他,要他好生管教女兒,莫要再與高衙內胡來,以免害了二女終生。但又怕兩女兒的挨光醜事曝光,反害了她們。她猶豫了幾日,終於定下決心去見張尚,要他私下告誡女兒,切不可莽撞,更不可教他兩個女婿知道。
這日她又潛出太師府,卻被老都管帶了傢丁老遠跟隨,人剛到翠竹崗道口,尚未見到前夫,便被抓了回去,原來這老都管早知張尚住在此地。蔡京當即盤問她那晚私自出府是否去會張尚那兩個‘侄女’可是她女兒,她與前夫可有做出苟且之事。她卻來個一言不發,死不認賬。
蔡京拿她沒奈何,這等傢中醜事,卻又不便鬧大,便將她幽禁起來。不想第二日張尚自來府門外央人喚出阿蘿。老都管暗中瞧見,認得他,急忙禀報蔡京。
這老賊心想他來得正好,好教他二人當麵對質,便知姦情,當即叫都管領人將張尚捉進府來。
廳堂之上,蔡京陰恻恻地說道:“張尚,當年你與她立下重誓,你二人絕不再相見,今天你卻來這裡尋她,是何道理?”張尚瞧了一眼李貞芸,見她麵容憔悴已極,心下劇痛,淡淡地道:“我隻想問問她近來如何,又未與她相見。”
蔡京問阿蘿道:“他是如何對你說的?”
阿蘿早嚇得失了魂,顫聲道:“他問小奴夫人之事,小奴沒敢說。又送小奴銀兩,說是想見夫人一麵,小奴,小奴也沒敢收……”蔡京衝張尚道:“你聽聽,人證俱在,你又如何說?”張尚淡然道:“我自來見她,與她絕無相乾,她又不曾見我。”蔡京道:“當年你們所立何誓來着?字據尚在我這裡,休想抵賴。阿芸,昨日去他那裡被我派人抓了現行,還有何話說?那晚你私自出府,後夜方歸,還敢說不是去見他麼?聽說你大女兒丈夫林衝犯下重罪,你可有與他在你大女兒府中相聚,相討救他?”
李貞芸與張尚四目相視,見他一臉茫然,淡然笑道:“你要這樣想,也由得你。總之這事兒,與他無關,你一切隻衝我來便好,讓他回去吧。”蔡京大怒,喝道:“你們倒好,相互維護二十年了,還這般情深意重!我來問你,那晚邀你出去的那兩個女子到底是誰?除了是你兩個女兒之外,還能有何人?張尚,你曾立下毒誓不讓兩個女兒與她相認的,後果你心知肚明,是不敢認賬麼?”
張尚驚道:“絕無此事,我兩個女兒怎能到你府上,真是一派胡言!”李貞芸道:“那兩個女的確實來過,絕非我的女兒你要冤枉他,不愁沒有理由。不妨告訴你,這事與他無關,我是去會另一個男人,這下你滿意了!”蔡京冷笑道:“休來唬我。除了張尚,你還能瞧上別人?莫將我當成叁歲小孩,你昨日在他傢門外被抓回,證據確鑿。想抵賴也是抵不了的!你們既然已經毀了那誓言,便該兌現才是。也罷,你們既然相互維護,我瞧在你們恁地情深意重份上,便隻教你們中的一人兌現誓言便了,另一個卻可放過。”張尚知道蔡京向來言出如山,他倆隻有一個可以活命,絕無週旋餘地,當即道:“是我自來尋她,怎能連累於她。”言罷,淒涼瞧向前妻李貞芸,蓦地裡雙足一蹬,頭已撞向旁邊石柱。
隻聽李貞芸一聲淒厲慘叫:“張郎,何苦如此。”人已撲到在張尚懷中,見他氣若遊絲,眼見活不成了,不由抱起前夫身子,衝蔡京淒然道:“我本想告訴你那晚去會何人,卻晚了一歩。蔡太師,我隻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詫異。蔡京大是好奇,說道:“你若能早說片刻,他也不必尋這短劍。”走到李貞芸身旁,俯耳過去。
李貞芸嘴巴動了一會兒,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蔡京問道:“什麼?”李貞芸道:“我本想殺了你,卻念在夫妻一場,下不了手……我早與另外一個男人好上,那晚,是去與他幽會……我與他,好生快活,恁地勝你百倍……”說着淒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鬆,身子斜斜倒下,隻見她那美麗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已是人事不醒,生死不知。原來她在抱住張尚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剌,隻是張尚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
蔡京怒火攻心,隻氣得肺都要炸開了,他知李貞芸死意既決,言語中又無絲毫欺騙之意,那她定與別的男人通姦無疑,這男人卻不是張尚!蔡京暴怒之餘,無處發泄,手指向丫鬟阿蘿,衝老都管叫道:“將這不曉事的狗奴才,菈出去,杖斃!”
阿蘿一聽之下,頓時嚇得癱倒在地。
張尚卻還有一口氣在。蔡京不願見他府中死了外人惹出麻煩,便叫來府醫勉強救活他,叫傢丁趕緊將他擡到他大女兒傢中,假稱他失足跌倒。又叫傢丁將李貞芸和阿蘿裡了,連夜送出西城,擇荒地掩埋。這是後話,先按下不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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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林娘子一日來連遭被夫休棄、與人定情、乍然喪父叁樁大事,心情大起大落,端的承受不了,竟連病了叁天,多虧錦兒與藥郎張甑細心照料,方才緩過氣來。
錦兒又央眾鄰幫忙請火傢來傢中入殓,堂中設了靈位,若芸也自哭着趕來祭奠。安靈已罷,請四僧念了經文。第四日早,眾火傢自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傢鄰舍街坊相送。若貞若芸二姐妹披麻戴孝,一路上哭得悲悲切切。來到城外化人場上,舉火燒化之時,若貞又哭倒在地,好不容易才被眾鄰勸回傢中。
高衙內早得到若貞喪父消息,也得知李貞芸在太師府出了事,方想起她所留書信。取出看時,竟是一封與他斷絕來往,要他厚待叁個女兒的血淚之書。高衙內暗自磋嘆,想起李貞芸絕世尤物,就這麼香消玉損,恁地心痛可惜,他日若有緣再見到她幺女李師師,必圖厚報。他知林娘子雙親亡故,此時心境必然跌入谷底,但礙於人多眼雜,不便親自現身,便派秦兒宛兒帶厚禮前往祭拜。
秦宛二女使好言安慰若貞,要她不必過於傷心,暗中告訴她有衙內幫扶,定不教她在京中寡居,當有好合之日。若貞哪裡肯依,堅持說要依父親遺命,等林衝一年,一年之後,若林衝仍要休她,方能再談婚嫁。那王婆在旁瞧出端倪,她收了高衙內錢財,自要幫這花太歲說話。也說憐她孤苦,林衝既已休了她,老父又去了,她該當為後半生着想才是,何必苦了自己,不若就依了林衝之言,早日與高衙內結成連理也好。口中宛轉隻說那登徒子好處。若貞聽得焦躁,叫錦兒將她請了出去。
高衙內知她亟需靜心守孝,也不再來滋擾,每日隻安派若芸或五女使輪換來她傢中幫扶,送物送錢,陪她聊天說話,如此過了半月,若貞悲傷之心終於漸漸淡了。
林娘子謹遵父親遺命,算得林衝已到滄州,便每日寫信托人帶去,不想一晃叁月,丈夫竟一封回信也無,她知林衝心意決絕,為迎奉高衙內助他回京,一心與她撇清乾係,隻怕一年後也不會再予她回信,心中對林衝又漸心灰意冷……
正是: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時來富貴皆因命,運去姻離亦有由。事遇機關須進歩,人當得意便回頭。教頭戦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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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再說林衝。那日董超薛霸押着林衝過了杏花岡,看看天色又晚,但見: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坂,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叁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裡。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裡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籴些米來,安排盤馔,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
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衝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裡計較的許多。”
林衝不知是計,隻顧伸下腳來,被薛霸隻一按,按在滾湯裡。林衝叫了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麵紅腫了。林衝道:“不消生受。”薛霸道:“隻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裡喃喃地罵了半夜,林衝那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呆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部是燎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裡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衝走不到叁二裡,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
攙着林衝,隻得又挨了四五裡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鬱似雲頭。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裡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裡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裡歇一歇。”叁個人奔到裡麵,解下行李包裡,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阿也!”靠着一株大樹便倒了。
隻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歩,等一歩,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做甚麼?”
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裡又無關鎖,隻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
林衝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裡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地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着林衝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着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
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隻今日就這裡,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着: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衝見說,淚如雨下。蓦然想起那日徒弟‘操刀手’曹正曾求他赴京郊野豬林劫下曹輔曹大人,自己顧惜前程,一口回絕了曹正。後聽說曹輔死得不明不白,想必便在此間被人結果了性命。不想如今他也有此孽報,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閒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着林衝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
正是:萬裡黃泉無旅店,叁魂今夜落誰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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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道:“非乾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俞,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聽人說起你犯了事,灑傢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傢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有人報知我,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叁個鳥人商議林中害你,以此灑傢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厮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
見這兩個撮烏帶你入店裡去,灑傢也在那裡歇。夜間聽得那厮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燙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烏,卻被客店裡人多,恐防救了。灑傢見這厮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裡出門時,灑傢先投奔這林子裡來,等殺這厮兩個撮烏,他到來這裡害你,正好殺這厮兩個。“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烏!灑傢不看兄弟麵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麵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裡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烏!
快攙兄弟,都跟灑傢來。“提了禅杖先走。
兩個公人那裡敢回話,隻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裡,提了水火棍,扶着林衝。又替他包裡,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叁四裡踣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前臨驿路,後接溪村。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冷冷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顔村女笑當垆。
當下深、衝、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麵來打餅。酒保一麵整治,把酒來篩。
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裡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烏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灑傢?
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傢若撞着那厮,教他吃叁百禅杖。“兩個公人那裡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
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裡去?”
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傢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
兩個公人聽了,暗唁地道:“苦也瞎口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
且隻得隨順他,一處行路。“有詩為證:最恨姦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迢遙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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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裡敢扭?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隻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叁個跟着車子行着。兩個公人懷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隻得小心隨順着行。魯智深一路買灑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郡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
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裡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
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還了他十兩金子,着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隻要躲得身上乾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隻有七十來裡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傢,再無僻淨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裡少歇。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傢,別無僻淨去處,灑傢已打聽實了。
林衝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叁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
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麵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着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的頭,硬似這鬆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頭。”智深掄起禅杖,把鬆樹隻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烏!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着手,拖了禅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響縮不入去。
林衝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
林衝忖道:“若不說出他來路時,這二人定將一切推在我身上,太尉聽了,心下忌憚我,日後哪容高衙內來勸他?”便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隻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叁人當下離了鬆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宮道上一座酒店。
但見: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蓮花蕩,風拂青簾。劉伶仰臥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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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個人入酒店裡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隻見那店裡有幾處座頭,叁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衝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衝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着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着,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是原來不知我的好意。”
林衝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週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傢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叁五十個養在傢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裡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麵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衝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裡。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裡,和林衝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隻在前麵,約過叁二裡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衝等謝了店主人,叁個出門,果然叁二裡,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週遭一條澗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彎來到莊前,看時,好個大莊院!
叁個人來到莊上,見那條闊闆橋上,坐着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裡乘涼。叁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
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傢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衝道:“不知幾時回來?”
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衝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裡好生愁悶。行了半呈多路,隻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叁麵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绛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着裝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着點翠雕翎端正箭。
牽幾隻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鹘頓絨縧,脫帽錦雕尋護指。探槍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圓,馬上時聞響震。鞍邊拴係,無非天外飛禽;馬上擎擡,盡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着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叁牙掩口髭須,叁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係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縧,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
林衝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麼?”又不敢問他,隻自肚裡躊躇。隻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衝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麵酒店裡說,這裡有個招賢納土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弋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遠迎。”就草地上便拜。林衝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柴進直請到廳前。
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
林衝答道:“微賤林衝,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字,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顔,宿生萬幸。”
柴進再叁謙讓,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隻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着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隻此十分夠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惺。”莊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麵手執叁盃。林衝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
柴進說:“教頭請裡麵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些閒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酉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昧,擺在桌上,擡在各人麵前。
柴進親自舉盃,把了叁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盃酒,隻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擡一張桌來。”林衝起身看時,隻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着一頂頭巾,挺着脯子,來到後堂。
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衝謹參。”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還禮。林衝不敢擡頭。柴進指着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的便是,就請相見。”林衝聽了,看着洪教頭便拜。
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歡喜!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
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衝隻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惺?”洪教頭道:“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頭,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林衝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觑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衝道:“小人卻是不敢。”
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好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衝使棒。
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本事;二者要林衝贏他,滅那厮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吃着,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盃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裡麵,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
林衝自肚裡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不爭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
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隻怕林衝礙他的麵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裡,方才放心。隻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部哄出堂後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棍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紮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
林衝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衝拿着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
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衝。兩個教頭就明月地下交手,真個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大擂棒是鳅魚穴內噴來,夾槍棒是巨蟒窠中竄出。大擂棒似連裉拔怪樹,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岩前爭食虎。
兩個數頭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隻見林衝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
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
林衝道:“小人輸了。”
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
林衝道:“小人隻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着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子,當時將至。
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衝護身枷開了。
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裡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麵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隻要林衝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
洪教頭深怪林衝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
林衝想道:“柴大官人心裡隻耍我贏他。”也橫着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拔草尋蛇勢。
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
林衝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歩,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衝看他腳歩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裡,和身一轉,那棒直掃着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裡掙紮起來。眾莊客一頭笑着,扶了洪教頭,羞顔滿麵,自投莊外去了。柴進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衝那裡肯受,推托不過,隻得收了。
正是:欺人意氣總難堪,冷眼旁觀也不甘。請看受傷並折利,方知驕傲是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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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留林衝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麵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衝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拔,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觑教頭。”
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衝;又將銀五兩赍發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叁個的行李,林衝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衝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
叁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裡,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叁市。徑到州衙裡下了公文,當廳引林衝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衝,押了回文,一麵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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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在滄州如何,先按下不錶。單說那汴京花魁娘子李師師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奉交徽宗後,得了聖寵,名聲早己響遍整個東京。道君皇帝為找李師師,不惜九五之尊,修了條‘潛道’直通李媽媽傢。一次宮中宴會,嫔妃雲集,韋妃悄問徽宗:“那李傢姑娘是何等樣人,令陛下如此喜歡?”徽宗道:“若你們穿上一般衣服,同師師雜在一起,她定顯迥然不同,那種幽姿逸韻,全在容色之外。”時有大學士秦觀做詩讚她美貌:“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袅。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歸去鳳城時,說與青樓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師師好。”
然這青樓天子生性輕浮,好色如命,終日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李師師雖是傾城國色,絕世藝容,卻也降不住聖心。不出叁月,徽宗又瞧中禦街新來角妓趙元奴。此女是金國人氏,與李師師各蒙聖恩,二人一時瑜亮,部傳出一段風月佳話。
這一日,李師師聽聞官傢宿在趙元奴傢中,不來她這裡了,心下暗自好笑。
見窗外夕陽正紅,秋高氣爽,便邀了李媽媽一齊到城中牡丹園賞秋。時下已過中秋,牡丹花雖早已凋零,卻是菊花滿園,開得正艷。但見:青鬆屈曲,翠柏參商。
秋菊綻錦繡鋪林,荷蓮旖旎池中香。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李師師攜李媽媽沿荷花池畔漫歩,忽聞前麵軒亭之中,有女子撫琴唱曲。那聲音悠揚動聽之極,竟不在自己之下。但聽她唱道:“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漓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箫閒久,知音稀有。慾知日日依欄愁,但問取、亭前柳。“李師師聽得心醉,大感好奇,不由快歩來到亭中。隻見亭內坐一白衣少婦,站一青衣少女。
那少婦見有人來了,便將手中短琴交給那少女。李師師看那少婦時,但見:鬓鴉凝翠,鬟鳳涵青,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似玉生香,顔賽洛神甄姬。如花解語,貌比初嫁小喬。俏麗若叁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華菊。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奈何娥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麵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
端的好姿色!但容颦不喜,若非雨怨雲憂,定含愛恨情愁。
李師師不想世間竟有此等絕色,麵容又與她有叁分相似,心下甚喜,不由挽袖掩口一笑,脫口讚道:“恁是唱得好!姐姐莫怪小妹來得唐突,打擾清音。但聽姐姐唱得好聽,便趕過來瞧,不想姐姐竟是這般美貌人物。”那少婦站起身來,唱個輕喏,擡眼去瞧麵前這位紅衣女子,但見:金钗斜插,掩映烏雲;紅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粉羅裙底露金蓮。素體輕盈,朱繡襖偏宜玉體。臉堆叁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鬓籠鬆楚岫雲。
那少婦見她亭亭玉姿,卓卓不群,容色竟不在自己之下,言語間似有親近之意,臉上也不由現出喜色,忙道:“姑娘說笑了,您才是真美人呢。瞧來姑娘有些麵善,敢問您是?”
“小妹李師師。今日有緣見得姐姐,也想聞聽姐姐芳名,可許告知小妹,做個念想?”
那少婦吃了一驚,忙又唱一輕喏,說道:“恕我眼濁,不知是禦街花魁娘子到了,還乞恕罪。妾身賤名不足掛齒,汴梁張氏,雙字若貞。”原來林娘子張若貞自傢中突生變故,便暫且斷了與高衙內往來,一心居傢為父親守孝。她謹遵父訓,為丈夫守節一年,頻寄書信與林衝,卻始終不得回信,心中難免愁苦。叁月來又聞高衙內已與蔡太師小女定婚,太師太尉兩大傢結為兒女親傢,定婚筵宴辦得頗為盛大,盛況轟傳京城,卻教她更是鬱鬱不樂。
這日左右無事,若貞便與錦兒到牡丹園中幽逛散心,想起往年曾與丈夫來過此間,睹景恩人,意亂神傷,便叫錦兒取出短琴,彈唱了一曲太學士週邦彥的名作《洛陽春》,不想正巧被李師師聽到。
二女本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妹,隻因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相逢卻不得相認。
但一見乏下,均覺投緣,各帶叁分歡喜,話兒便多了起來,都以姐妹相稱。
若貞便將錦兒引見給李師師。
李師師猛然想起,當日藥郎張甑所說被高衙內姦汙的那個俏錦兒,莫不就是這個丫頭?心中更覺有緣,當即也對錦兒笑顔接納。
叁人暢聊了一會兒傢常,話語很是投機。錦兒好奇心起,問了一些坊間所傳皇帝之事。李師師本是傲性飒爽之人,她若不喜歡,便想聽她一句也難;她若喜歡,便是什麼話也可以說。
當下竟毫不避諱,將她如何得享聖恩,如何與皇帝風流快活之事說得活靈活現,逗得二女止不住掩口嬌笑。
李師師忽兒問林娘子道:“妹妹頗曉些歌舞音律,適才聽到姐姐琴音中有愁悶淒苦之意,不知姐姐何事煩心?可否說與妹妹聽?”若貞見她為人爽直,快人快言,毫無做作,心中很是喜歡。她孤居傢中叁月有餘,平日隻與錦兒相伴,少了說話的人,如今見到李師師這等人物,竟不由打開話匣,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正為拙夫之事煩心……”當下便將嶽廟如何與高衙內相逢種下孽緣,林衝如何被高俅所惡,剌配滄州;父親撒手人寰,自己如何在傢中為丈夫守節之事,一一說與李師師聽了,隻略去她紅杏出牆,與高衙內偷情一事不提。
李師師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內有隱情。她早從張甑口中知道些端倪,又曾親自試道高衙內的厲害,那日還險些將處子身子都給了這淫少。聽若貞言語中不乏避諱,心下已猜到幾分。當即將李媽媽支走,不讓聽她叁人說話。
她對若貞神秘一笑,說道:“小妹雖是青樓裡的,卻也見過不少公子王孫。
那個高衙內,小妹也曾接洽過,端是個厲害人物呢。“當下便將那晚高衙內來她傢中入肩,險些破了她處子身,幸喜聖上駕臨一事,繪聲繪色說了出來。
若貞錦兒有如身臨其境,隻聽得麵紅耳赤,目瞪口呆。不想高衙內也與李師師有過一段風流情緣。
隻聽李師師說道:“姐姐莫怪小妹話直,你適才言語中有些撅撒,卻被小妹聽出來了。小妹都將皇帝之事說與姐姐聽了,姐姐卻不真心說與小妹聽麼?怕小妹不能守口如瓶麼?容小妹一猜,你與錦兒,可有被那高衙內玷汙?你心中是有那人的吧?”
錦兒待要阻止若貞不要說漏此事,不想林娘子也是飒爽之人,捋了捋肩頭青絲,含羞點了點頭。見左右再無旁人,便將她和錦兒與高衙內的挨光艷事,從頭到尾,大致說與李師師聽了。更說到如今與親夫天地相隔,父親又有遺命在,不得與高衙內見麵,正為此事煩心不已,要李師師替他拿個主意。
李師師聽罷,又驚又喜。不由握起林娘子雙手,說道:“姐姐,你這人十分直爽,更蒹天生麗色,小妹從所未遇,怪不得那高衙內如此愛你。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姐妹如何?”
林娘子見她英姿豪爽,絕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將來定是個大有作為的人物,不由喜道:“我也求之不得。”
兩人敘了年歲。張若貞雲英二十叁歲,李師師年芳十八,林娘子比她大了五歲,自是義姐了。當下堆金山,倒玉柱,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義姐’,一個口稱‘義妹’,均是不勝之喜。
李師師道:“姐姐,我們做女子的,本就不容易了,人生在世,何苦委屈自己!世人數我們一切唯男人是從,當我們生下來就該當苦命麼?就該當男人的陪襯?什麼婦道貞烈,在小妹瞧來全是狗屁。人生得意須盡歡,否則芳華過後,誰還會在意你我姐妹。我料你丈夫絕不肯再對你好了,你何必再苦等他?一年之後,若他再不回信,你大可放心嫁給高衙內做妾。若那淫厮敢對姐姐負心薄幸,有妹妹在呢,皇帝那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這番話直說到林娘子心坎裡了,當即說道:“姐姐理會得,便聽妹妹的。”自那日之後,李師師若有閒暇,便派下人相約若貞到牡丹園中敘話,更送她不少奇珍異寶。
若貞有她相伴,也自開心不少,心境趣來越佳了。
卻說高衙內自女使口中得知若貞定下決心與他絕交一年,他連月見不到林娘子,正自氣悶卻又苦於美人喪父,強求不得。他與太師小女行了定親禮,鬧得滿城風雨,更不便再如以往那般四處沾花惹草,招搖過市,隻能蝸居傢中。每每想到林娘子,容颦深自不樂。
他那心腹乾鳥頭富安見了,情知底細,這日忽來報他,說虞侯陸謙奉太尉之命,悄悄去了滄州公乾。高衙內一聽便知父親尚不甘心,仍要結果了林衝。那日他聽富安說董超薛霸回來見過陸謙,說起魯智深之事,知道父親定要派人去捉那花和尚回來。想起為林娘子所做承諾,便叫富安央人通知魯智深,提早離了東京。
這回他見父親仍執意要害林衝,定勸他不得,不由心下盤算:“那娘子說要等林衝一年,莫要這一年中那厮當真回心轉意,教我竹籃打水,空忙活一場。”又想:“若林衝當真枉死了,雙木娘子又不知底細,定以為我也不知情。何不睜一隻眼閉一眼,權當林衝該死?他若死了,又有休書在,他娘子不跟我卻跟誰去?”
想罷,便叫富安不可聲張,林衝生死隻聽天由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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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呆,各錶一枝。隻說林衝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細柳綠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鬆青潑黛。
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瀝血剖肝人。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衝,發在單身房裡,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觑他,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觑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衝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着林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厮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迹!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擡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着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裡麵?”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着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
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迹。據你的大名,這錶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衝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隻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麵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隻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
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衝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衝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衝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衝來見。
且說林衝正在單身房裡悶坐,隻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衝來點名。”
林衝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衝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
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現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衝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衝,單身房裡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週全你。”
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隻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衝道:“謝得照顧。”又取叁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週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禀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衝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隻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衝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日,林衝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之間,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裡?”林衝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
有分教:林衝火煙堆裡,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衝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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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日林衝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
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衝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衝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衝赍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卻在這裡撞見。
林衝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這裡?”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赍發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裡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傢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隻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林衝指着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傢裡麵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衝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口。”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傢裡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衝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衝得店小二傢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裡,與林衝吃。林衝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
且把閒話休題,隻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衝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傢整治縫補。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隻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裡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麵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麵這個走卒模樣,跟着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隻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叁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馔隻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裡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隻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裡,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傢中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裡。隻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麵鋪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盃,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隻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
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隻聽得差撥口裡讷出一句高太尉叁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乾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隻去聽一聽再理會。”
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叁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麼。隻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裡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裡麵的,莫不是金銀。隻見差撥口裡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正說之時,閣子裡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裡麵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裡拿着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着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隻見林衝走將入店裡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有詩為證:謀人動念震天門,悄語低言號六軍。豈獨隔牆原有耳,滿前神鬼盡知聞。
當下林衝問道:“甚麼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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