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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揭秘:高衙內與林娘子不為人知的故事(又名:貞芸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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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揭秘:高衙內與林娘子不為人知的故事(又名:貞芸劫)

小說章節

前言
序傳
第一回 嶽廟孽緣太歲戲女善
第二回 求官若渴兩相願
第四回 風驟緊,刹那芳草色變
第五回 紅顔毀霸王硬上弓箭(上)
第五回 紅顔毀霸王硬上弓箭(下)
第六回 懦放姦徒惡夢如幻
第七回 妹嘴如刀淫窩肉身俱獻(上)
第七回 妹嘴如刀淫窩肉身俱獻(下)
第八回 貞心碎邪龍搗鳳怨
第九回 處子謝雙花填狼焰(上)
第九回 處子謝雙花填狼焰
第十回 闖林府慾火難斷直爆得菊花怒綻(上)
第十回 闖林府慾火難斷直爆得菊花怒綻(中)
第十回 闖林府慾火難斷直爆得菊花怒綻(下)
第十一回 太歲肏良傢 得意忘形龍槍舉(前奏)
第十一回 太歲肏良傢 得意忘形龍槍舉(上)
第十一回 太歲肏良傢 得意忘形龍槍舉(中)
第十一回 太歲肏良傢 得意忘形龍槍舉(下)
第十二回 路客賣刀 忠言逆耳 責妻不武(上)
第十二回 :路客賣刀忠言逆耳責妻不武(下)
第十叁回 心傷神亂 舍己保郎 香軀成俎(上)
第十叁回 心傷神亂 舍己保郎 香軀成俎(下)
第十四回 藏幕後顛春 夫恩安在(上)
第十四回 藏幕後顛春 夫恩安在(中)
第十四回 藏幕後顛春 夫恩安在(下)
第十五回 婢女計官人倒(上)
第十五回 婢女計官人倒(下)
第十六回 色膽包天雙飛燕(上)
第十六回 色膽包天雙飛燕(下)
第十七回 白虎堂 姦詐滿路(上)
第十七回 白虎堂 姦詐滿路(下)
第十八回 锒襠落魄 惡少卻得 雲雨蜜露(上)
第十八回 中
第十八回 锒襠落魄 惡少卻得 雲雨蜜露(中二)
第十八回 锒襠落魄,惡少卻得,雲雨蜜露(中叁)
第十八回 锒襠落魄 惡少卻得 雲雨蜜露(中四)
第十八回 锒襠落魄,惡少卻得,雲雨蜜露(下)
第十九回 冤情難申,奇裝肉引,作淫娃蕩婦(上)
第十九回 冤情難申 奇裝肉引 作淫娃蕩婦(上二)
第十九回 冤情難申,奇裝肉引,作淫娃蕩婦(中)
第十九回 冤情難申 奇裝肉引 作淫娃蕩婦(中二)
第十九回 冤情難申 奇裝肉引 作淫娃蕩婦(下)
第二十回 教姐妹共效,叁姝獻媚,奉癡男巨物(上)
第二十回 教姐妹共效,叁姝獻媚,奉癡男巨物(中)
第二十回 教姐妹共效,叁姝獻媚,奉癡男巨物(下)
第二十一回 锒襠落魄 惡少卻得 雲雨蜜露
第二十一回 刺配滄州,洗盡男兒淚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京效野火無休(上)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京效野火無休(中)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京效野火無休(下一)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 京效野火無休(下二)
第二十叁回 受招安,姦情終露花
第二十四回 妹最毒,好漢猝死,名花有主空許願
第二十五回 替天地盡道 行者祭刀 奮英雄恨 **完結**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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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揭秘:高衙內與林娘子不為人知的故事(又名:貞芸劫)
作者:XTJXTJ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京效野火無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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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回,話說林娘子張若貞與高堅高衙內在杏花岡上爽試了‘天外飛仙’,各達雲雨巅峰待雨歇雲收,已是傍晚時分。二人私定終身,一時親密無間,在林間相互親吻,各幫愛侶穿戴整齊,便上馬回城。此時天色已晚,二人共乘一騎,快馬加鞭,取官道直返東京。倆人一路上卿卿我我,商議回城後如何偷偷相會,如何說服若貞父親答應兩人親事,不在話下。

這回既走官傢驿道,道路平坦寬闊,那馬奔得甚快,叁十餘裡路,也隻半個時辰便跑完了,已見到汴梁城郭。

秦兒錦兒在城外等了大半日,都很是擔心,終見兩人共騎高大白駿疾馳而回,馬背上一個白衣勝雪,一個錦衣華服,宛如一對神仙眷侶,不由拍手歡呼相迎。

四人便在城外一傢小酒肆中用了飯菜。高衙內怕進城之後人多口雜,免不了閒言碎語,有傷若貞顔麵,要她與錦兒乘馬車先行回去,自己則與秦兒轉東門回太尉府。若貞喜他心細,當即依了,與錦兒上了馬車,取道北門還傢。

林娘子在車上將她如何誤會了高衙內,衙內如何暗中相救林衝,自己與他已私定終身,答應嫁他為妾等事給錦兒說了,要她日後相助勸說父親。錦兒早覺今早那份休書太過傷害小姐,對林衝深感不滿,聽了立時撃掌叫好,不住向她道喜,更開心安慰道:“林衝對小姐既然這般無情無義氣,你也不必再以他為念了。衙內雖極好美色,愛玩女娘,但對小姐確是真心實意喜歡。他人遠比林衝帥氣,傢境又極好,活兒更是遠非林衝可比,小姐要是嫁給他啊,那才是真福氣呢。”若貞聽了,一時羞臊,連用手去打她。兩人在車上一陣開心打鬧,臉上都興奮得紅撲撲的。

錦兒笑道:“小姐放心,老太爺那裡自有林衝休書為憑,難道還要一意誤了他女兒終生麼?奴婢自會擇機勸導他,不出一兩月,待老太爺心軟了,小姐便可與衙內完聚了。”

真個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亥牌將過,車已行至林府正門。林娘子尚未下車,便見一眾鄰舍聚在她傢門口議論紛紛,不由驚異不已。她與錦兒正自納罕,隻見對門茶房王乾娘領了數名鄰人搶上前來,那王婆嘴快,搶着說道:“娘子為何這般晚回,可急死老生了。鄰居們一地裡尋你,隻找不見人。又去陸謙傢找你妹妹,也不見人。都在這裡等你呢。可知你老爹出事了?”若貞“啊”的一聲,驚呼道:“我爹爹出何事了?”王婆叽裡咕嚕說道:“今晨老生與眾鄰陪你爹回傢,問你為何與錦兒獨自去了,他隻不肯說。回到傢中,鄰舍們剛散不久,便見你爹又走出來,要老生幫他看了門,一個人直向內城走。老生追上問他可是去尋你,他卻說不是,自有事辦。

我知有異,便留了心。午時聽一茶客說,見你爹在太師府門口轉悠,向門管使錢,不知有何急事。後又與一丫鬟在門口說話,正說時,卻被太師府老都管帶兩傢丁,請了進去。整個下午老生不見你爹回來,知道出了事。果然傍晚時,太師府來了五六名傢丁,擡了你爹回來,說是府中失足跌倒,頭撞石頭上,眼見不活了,府中醫生救他不得,要眾鄰舍趕快另尋名醫救治。“林娘子聽了,驚得花容失色,臉色一片慘白,忙與錦兒搶下車來,驚慌奔入房中,隻見數名鄰裡圍站床邊,郎中張甑正在為她父親把脈。張甑站起身來,衝若貞錦兒搖了搖頭,示意不行了。

林娘子見父親額頭上包了厚厚幾層白布,鮮血從中滲出,麵色紫黑,眼睛已深深陷了下去,眼神渙散無光,似隻有一口氣在。她傷心已極,刹時哭倒老父張尚懷中,哽咽道:“爹,女兒不孝,回來晚了!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張尚見女兒回來,籲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一絲喜色,向眾鄰擺了擺手。鄰裡們知道他有遺言要說,便都退了出去。張尚道:“貞兒,林衝他,聽你勸麼?”若貞嗚咽道:“沒有,他不聽……爹爹,您都這樣了,莫再管他了……嗚……嗚……到底出什麼事了啊?“張尚手撫若貞腦,緩緩地道:“貞兒,我去了趟太師府,不想府中失足,撞破了頭……”

若貞泣道:“好端端的,去太師府做甚……嗚……您想她了是不是?說好永不見她的,是不是蔡京這老兒惡了您……您說啊,女兒定要向那老賊討個公道!”(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張尚道:“我去見你生母,想與她商議你這終身大事,確是自己失足摔下,與蔡京毫無相乾……貞兒,你切不可找他尋仇生事……你娘她,見我不成了,便尋了短劍,你也絕不可恨她……”

若貞痛哭流涕,一時語塞,隻得點頭答應。又聽父親言道:“貞兒,我再求你兩件事……第一件事……你和芸兒,打小不和,往後須和睦相處,相互幫扶…第二件事,要委屈你了……我那女婿雖寫了休書,卻是為你着想,一時無奈罷了……我答應了他,將你養在傢中,等他回來完聚,此諾不可違背……“

若貞大哭道:“女兒定和妹妹好生相處……女兒也答應您,隻一世不再嫁人罷了……”

張尚搖頭道:“不……我怎忍心讓你受這活罪……休書在我懷中,你且收好……等他一年半載,多寄書信……若他仍不回心轉意,不予你回信,你便改嫁他人吧……“

若貞點頭答應了,再去瞧父親時,見他已然氣絕而亡,一時腦中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教頭張尚究是為何暴斃而亡?看客休要心急。原來昨日在翠竹崗道口,張尚聽農婦說起太師府來人抓了一藍衣女子去,那女子與女兒生得好像,便知必是他前妻李貞芸。他知前妻出了事,定是被太師發覺與他私下往來。當年李貞芸曾向蔡京立下重誓,絕不再與他相見,他方能帶兩個女兒回京,並被委了一個數頭的閒職,吃了官饷。如今舊事重發,如何不教他心急如焚,擔憂前妻安危,但女兒傢中蒙難,此事卻又不便對女兒說了。

今日一早送別女婿回到傢中,他見女兒已自去勸說林衝,心中哪裡還放得下前妻,當即取了銀兩揣在身上,央對門王婆看了門,趕到太師府外,想要探察究竟。他在府門外徘徊老久,想起前妻身邊有一女使喚作阿蘿,便給門管送了碎銀,假稱是阿蘿親戚,有要事相告,要門管喚她出來說話。

他怎知府中早生變故。原來那晚蔡京酒後微醺,來李貞芸房中虛問情暖,實則是因女兒師師蒙徽宗看承來向她套問口風,看是否有利可國。那晚蔡京敗興而回,錶麵上一派和氣,心中卻是老羞成怒,越想越是火大,便喚來府中老都管,要他往後對李貞芸嚴加看管。那晚李貞芸隨兩個女子出府,深夜方歸。這老賊第二日自都管口中得到消息,知道她私自出府,心下勃然大怒。他一向城府極深,心中雖怒,卻不動聲色,當即好言問明阿蘿,知她是隨兩個侄女兒出遊,心道她又有什麼侄女兒了,定有不軌之事。蔡京好言安撫阿蘿一番,卻叫老都管盯緊她主僕二人一舉一動。

也是合當有事。那晚李貞芸得知林陸二位年輕夫人便是她親生女兒,一時心神大亂。她做出母女同侍一夫的亂倫醜事,再也無顔與女兒相見,當即寫下血書一封,告知明細,與高衙內斷絕往來,良言求他日後不要再滋擾她兩個女兒,並多加照看幺女李師師,早日救她離開青樓。

她固到府中,卻不知蔡京已對她生疑,隻想她兩個女兒都已背夫紅杏出牆,大違婦德,想到前夫張尚可能尚不知道此事,應當告知於他,要他好生管教女兒,莫要再與高衙內胡來,以免害了二女終生。但又怕兩女兒的挨光醜事曝光,反害了她們。她猶豫了幾日,終於定下決心去見張尚,要他私下告誡女兒,切不可莽撞,更不可教他兩個女婿知道。

這日她又潛出太師府,卻被老都管帶了傢丁老遠跟隨,人剛到翠竹崗道口,尚未見到前夫,便被抓了回去,原來這老都管早知張尚住在此地。蔡京當即盤問她那晚私自出府是否去會張尚那兩個‘侄女’可是她女兒,她與前夫可有做出苟且之事。她卻來個一言不發,死不認賬。

蔡京拿她沒奈何,這等傢中醜事,卻又不便鬧大,便將她幽禁起來。不想第二日張尚自來府門外央人喚出阿蘿。老都管暗中瞧見,認得他,急忙禀報蔡京。

這老賊心想他來得正好,好教他二人當麵對質,便知姦情,當即叫都管領人將張尚捉進府來。

廳堂之上,蔡京陰恻恻地說道:“張尚,當年你與她立下重誓,你二人絕不再相見,今天你卻來這裡尋她,是何道理?”張尚瞧了一眼李貞芸,見她麵容憔悴已極,心下劇痛,淡淡地道:“我隻想問問她近來如何,又未與她相見。”

蔡京問阿蘿道:“他是如何對你說的?”

阿蘿早嚇得失了魂,顫聲道:“他問小奴夫人之事,小奴沒敢說。又送小奴銀兩,說是想見夫人一麵,小奴,小奴也沒敢收……”蔡京衝張尚道:“你聽聽,人證俱在,你又如何說?”張尚淡然道:“我自來見她,與她絕無相乾,她又不曾見我。”蔡京道:“當年你們所立何誓來着?字據尚在我這裡,休想抵賴。阿芸,昨日去他那裡被我派人抓了現行,還有何話說?那晚你私自出府,後夜方歸,還敢說不是去見他麼?聽說你大女兒丈夫林衝犯下重罪,你可有與他在你大女兒府中相聚,相討救他?”

李貞芸與張尚四目相視,見他一臉茫然,淡然笑道:“你要這樣想,也由得你。總之這事兒,與他無關,你一切隻衝我來便好,讓他回去吧。”蔡京大怒,喝道:“你們倒好,相互維護二十年了,還這般情深意重!我來問你,那晚邀你出去的那兩個女子到底是誰?除了是你兩個女兒之外,還能有何人?張尚,你曾立下毒誓不讓兩個女兒與她相認的,後果你心知肚明,是不敢認賬麼?”

張尚驚道:“絕無此事,我兩個女兒怎能到你府上,真是一派胡言!”李貞芸道:“那兩個女的確實來過,絕非我的女兒你要冤枉他,不愁沒有理由。不妨告訴你,這事與他無關,我是去會另一個男人,這下你滿意了!”蔡京冷笑道:“休來唬我。除了張尚,你還能瞧上別人?莫將我當成叁歲小孩,你昨日在他傢門外被抓回,證據確鑿。想抵賴也是抵不了的!你們既然已經毀了那誓言,便該兌現才是。也罷,你們既然相互維護,我瞧在你們恁地情深意重份上,便隻教你們中的一人兌現誓言便了,另一個卻可放過。”張尚知道蔡京向來言出如山,他倆隻有一個可以活命,絕無週旋餘地,當即道:“是我自來尋她,怎能連累於她。”言罷,淒涼瞧向前妻李貞芸,蓦地裡雙足一蹬,頭已撞向旁邊石柱。

隻聽李貞芸一聲淒厲慘叫:“張郎,何苦如此。”人已撲到在張尚懷中,見他氣若遊絲,眼見活不成了,不由抱起前夫身子,衝蔡京淒然道:“我本想告訴你那晚去會何人,卻晚了一歩。蔡太師,我隻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這一着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詫異。蔡京大是好奇,說道:“你若能早說片刻,他也不必尋這短劍。”走到李貞芸身旁,俯耳過去。

李貞芸嘴巴動了一會兒,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蔡京問道:“什麼?”李貞芸道:“我本想殺了你,卻念在夫妻一場,下不了手……我早與另外一個男人好上,那晚,是去與他幽會……我與他,好生快活,恁地勝你百倍……”說着淒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鬆,身子斜斜倒下,隻見她那美麗的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已是人事不醒,生死不知。原來她在抱住張尚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剌,隻是張尚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

蔡京怒火攻心,隻氣得肺都要炸開了,他知李貞芸死意既決,言語中又無絲毫欺騙之意,那她定與別的男人通姦無疑,這男人卻不是張尚!蔡京暴怒之餘,無處發泄,手指向丫鬟阿蘿,衝老都管叫道:“將這不曉事的狗奴才,菈出去,杖斃!”

阿蘿一聽之下,頓時嚇得癱倒在地。

張尚卻還有一口氣在。蔡京不願見他府中死了外人惹出麻煩,便叫來府醫勉強救活他,叫傢丁趕緊將他擡到他大女兒傢中,假稱他失足跌倒。又叫傢丁將李貞芸和阿蘿裡了,連夜送出西城,擇荒地掩埋。這是後話,先按下不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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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林娘子一日來連遭被夫休棄、與人定情、乍然喪父叁樁大事,心情大起大落,端的承受不了,竟連病了叁天,多虧錦兒與藥郎張甑細心照料,方才緩過氣來。

錦兒又央眾鄰幫忙請火傢來傢中入殓,堂中設了靈位,若芸也自哭着趕來祭奠。安靈已罷,請四僧念了經文。第四日早,眾火傢自來扛擡棺材,也有幾傢鄰舍街坊相送。若貞若芸二姐妹披麻戴孝,一路上哭得悲悲切切。來到城外化人場上,舉火燒化之時,若貞又哭倒在地,好不容易才被眾鄰勸回傢中。

高衙內早得到若貞喪父消息,也得知李貞芸在太師府出了事,方想起她所留書信。取出看時,竟是一封與他斷絕來往,要他厚待叁個女兒的血淚之書。高衙內暗自磋嘆,想起李貞芸絕世尤物,就這麼香消玉損,恁地心痛可惜,他日若有緣再見到她幺女李師師,必圖厚報。他知林娘子雙親亡故,此時心境必然跌入谷底,但礙於人多眼雜,不便親自現身,便派秦兒宛兒帶厚禮前往祭拜。

秦宛二女使好言安慰若貞,要她不必過於傷心,暗中告訴她有衙內幫扶,定不教她在京中寡居,當有好合之日。若貞哪裡肯依,堅持說要依父親遺命,等林衝一年,一年之後,若林衝仍要休她,方能再談婚嫁。那王婆在旁瞧出端倪,她收了高衙內錢財,自要幫這花太歲說話。也說憐她孤苦,林衝既已休了她,老父又去了,她該當為後半生着想才是,何必苦了自己,不若就依了林衝之言,早日與高衙內結成連理也好。口中宛轉隻說那登徒子好處。若貞聽得焦躁,叫錦兒將她請了出去。

高衙內知她亟需靜心守孝,也不再來滋擾,每日隻安派若芸或五女使輪換來她傢中幫扶,送物送錢,陪她聊天說話,如此過了半月,若貞悲傷之心終於漸漸淡了。

林娘子謹遵父親遺命,算得林衝已到滄州,便每日寫信托人帶去,不想一晃叁月,丈夫竟一封回信也無,她知林衝心意決絕,為迎奉高衙內助他回京,一心與她撇清乾係,隻怕一年後也不會再予她回信,心中對林衝又漸心灰意冷……

正是: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時來富貴皆因命,運去姻離亦有由。事遇機關須進歩,人當得意便回頭。教頭戦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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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再說林衝。那日董超薛霸押着林衝過了杏花岡,看看天色又晚,但見: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坂,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叁個人投村中客店裡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裡。林衝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裡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籴些米來,安排盤馔,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衝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

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衝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衝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裡計較的許多。”

林衝不知是計,隻顧伸下腳來,被薛霸隻一按,按在滾湯裡。林衝叫了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麵紅腫了。林衝道:“不消生受。”薛霸道:“隻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裡喃喃地罵了半夜,林衝那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麵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衝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呆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衝穿。林衝看時,腳上滿麵部是燎漿泡,隻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裡去討?沒奈何,隻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衝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衝走不到叁二裡,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

攙着林衝,隻得又挨了四五裡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麵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鬱似雲頭。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裡,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衝奔入這林子裡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裡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裡歇一歇。”叁個人奔到裡麵,解下行李包裡,都搬在樹根頭。林衝叫聲:“阿也!”靠着一株大樹便倒了。

隻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歩,等一歩,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

林衝道:“上下做甚麼?”

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裡又無關鎖,隻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

林衝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裡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衝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裡解下索子來,把林衝連手帶腳和枷緊緊地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着林衝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着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裡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

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隻今日就這裡,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隻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着: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衝見說,淚如雨下。蓦然想起那日徒弟‘操刀手’曹正曾求他赴京郊野豬林劫下曹輔曹大人,自己顧惜前程,一口回絕了曹正。後聽說曹輔死得不明不白,想必便在此間被人結果了性命。不想如今他也有此孽報,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閒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着林衝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

正是:萬裡黃泉無旅店,叁魂今夜落誰傢。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衝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隻見鬆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禅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傢在林子裡聽你多時!”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襁,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掄起來打兩個公人。林衝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衝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禅杖。兩個公人呆了半響,動彈不得,卻不知是林衝想到若死了公人,高衙內叁年後必無法助他回京。卻是高衙內間接救了他二人。

林衝道:“非乾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俞,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衝,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聽人說起你犯了事,灑傢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傢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有人報知我,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裡一位官人尋說話。叁個鳥人商議林中害你,以此灑傢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厮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

見這兩個撮烏帶你入店裡去,灑傢也在那裡歇。夜間聽得那厮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燙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烏,卻被客店裡人多,恐防救了。灑傢見這厮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裡出門時,灑傢先投奔這林子裡來,等殺這厮兩個撮烏,他到來這裡害你,正好殺這厮兩個。“林衝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烏!灑傢不看兄弟麵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麵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裡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烏!

快攙兄弟,都跟灑傢來。“提了禅杖先走。

兩個公人那裡敢回話,隻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裡,提了水火棍,扶着林衝。又替他包裡,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叁四裡踣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前臨驿路,後接溪村。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甕,白冷冷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顔村女笑當垆。

當下深、衝、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麵來打餅。酒保一麵整治,把酒來篩。

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裡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烏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灑傢?

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傢若撞着那厮,教他吃叁百禅杖。“兩個公人那裡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

林衝問道:“師兄,今投那裡去?”

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傢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

兩個公人聽了,暗唁地道:“苦也瞎口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

且隻得隨順他,一處行路。“有詩為證:最恨姦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迢遙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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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裡敢扭?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隻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衝上車將息,叁個跟着車子行着。兩個公人懷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隻得小心隨順着行。魯智深一路買灑買肉,將息林衝,那兩個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郡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

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裡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

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還了他十兩金子,着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隻要躲得身上乾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隻有七十來裡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傢,再無僻淨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鬆林裡少歇。智深對林衝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傢,別無僻淨去處,灑傢已打聽實了。

林衝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衝,把叁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

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麵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着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的頭,硬似這鬆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頭。”智深掄起禅杖,把鬆樹隻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烏!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着手,拖了禅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響縮不入去。

林衝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

林衝忖道:“若不說出他來路時,這二人定將一切推在我身上,太尉聽了,心下忌憚我,日後哪容高衙內來勸他?”便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隻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叁人當下離了鬆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宮道上一座酒店。

但見: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蓮花蕩,風拂青簾。劉伶仰臥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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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個人入酒店裡來,林衝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隻見那店裡有幾處座頭,叁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衝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衝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着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着,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是原來不知我的好意。”

林衝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週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傢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叁五十個養在傢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裡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麵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衝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裡。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裡,和林衝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隻在前麵,約過叁二裡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個大莊院便是。”

林衝等謝了店主人,叁個出門,果然叁二裡,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週遭一條澗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彎來到莊前,看時,好個大莊院!

叁個人來到莊上,見那條闊闆橋上,坐着四五個莊客,都在那裡乘涼。叁個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衝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

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傢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衝道:“不知幾時回來?”

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衝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眾莊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裡好生愁悶。行了半呈多路,隻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叁麵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绛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着裝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着點翠雕翎端正箭。

牽幾隻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鹘頓絨縧,脫帽錦雕尋護指。探槍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圓,馬上時聞響震。鞍邊拴係,無非天外飛禽;馬上擎擡,盡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着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叁牙掩口髭須,叁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係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縧,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

林衝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麼?”又不敢問他,隻自肚裡躊躇。隻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衝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衝,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麵酒店裡說,這裡有個招賢納土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弋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遠迎。”就草地上便拜。林衝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衝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柴進直請到廳前。

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

林衝答道:“微賤林衝,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字,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顔,宿生萬幸。”

柴進再叁謙讓,林衝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隻見數個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鬥白米,米上放着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衝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隻此十分夠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惺。”莊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麵手執叁盃。林衝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

柴進說:“教頭請裡麵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衝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衝肩下。敘說些閒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酉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昧,擺在桌上,擡在各人麵前。

柴進親自舉盃,把了叁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盃酒,隻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擡一張桌來。”林衝起身看時,隻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着一頂頭巾,挺着脯子,來到後堂。

林衝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衝謹參。”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還禮。林衝不敢擡頭。柴進指着林衝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衝的便是,就請相見。”林衝聽了,看着洪教頭便拜。

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歡喜!林衝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

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衝隻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惺?”洪教頭道:“大官人隻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頭,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林衝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觑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

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衝道:“小人卻是不敢。”

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好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衝使棒。

柴進一來要看林衝本事;二者要林衝贏他,滅那厮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吃着,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盃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裡麵,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

林衝自肚裡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不爭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

柴進見林衝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隻怕林衝礙他的麵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衝見柴進說開就裡,方才放心。隻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部哄出堂後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棍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紮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

林衝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衝拿着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

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衝。兩個教頭就明月地下交手,真個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大擂棒是鳅魚穴內噴來,夾槍棒是巨蟒窠中竄出。大擂棒似連裉拔怪樹,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岩前爭食虎。

兩個數頭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隻見林衝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

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

林衝道:“小人輸了。”

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

林衝道:“小人隻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着道:“這個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子,當時將至。

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衝護身枷開了。

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裡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麵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隻要林衝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

洪教頭深怪林衝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

林衝想道:“柴大官人心裡隻耍我贏他。”也橫着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拔草尋蛇勢。

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

林衝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歩,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衝看他腳歩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裡,和身一轉,那棒直掃着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裡掙紮起來。眾莊客一頭笑着,扶了洪教頭,羞顔滿麵,自投莊外去了。柴進攜住林衝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衝那裡肯受,推托不過,隻得收了。

正是:欺人意氣總難堪,冷眼旁觀也不甘。請看受傷並折利,方知驕傲是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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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進留林衝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麵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衝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拔,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觑教頭。”

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衝;又將銀五兩赍發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莊客挑了叁個的行李,林衝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衝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

叁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裡,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叁市。徑到州衙裡下了公文,當廳引林衝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衝,押了回文,一麵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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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衝在滄州如何,先按下不錶。單說那汴京花魁娘子李師師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奉交徽宗後,得了聖寵,名聲早己響遍整個東京。道君皇帝為找李師師,不惜九五之尊,修了條‘潛道’直通李媽媽傢。一次宮中宴會,嫔妃雲集,韋妃悄問徽宗:“那李傢姑娘是何等樣人,令陛下如此喜歡?”徽宗道:“若你們穿上一般衣服,同師師雜在一起,她定顯迥然不同,那種幽姿逸韻,全在容色之外。”時有大學士秦觀做詩讚她美貌:“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袅。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歸去鳳城時,說與青樓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師師好。”

然這青樓天子生性輕浮,好色如命,終日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李師師雖是傾城國色,絕世藝容,卻也降不住聖心。不出叁月,徽宗又瞧中禦街新來角妓趙元奴。此女是金國人氏,與李師師各蒙聖恩,二人一時瑜亮,部傳出一段風月佳話。

這一日,李師師聽聞官傢宿在趙元奴傢中,不來她這裡了,心下暗自好笑。

見窗外夕陽正紅,秋高氣爽,便邀了李媽媽一齊到城中牡丹園賞秋。時下已過中秋,牡丹花雖早已凋零,卻是菊花滿園,開得正艷。但見:青鬆屈曲,翠柏參商。

秋菊綻錦繡鋪林,荷蓮旖旎池中香。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李師師攜李媽媽沿荷花池畔漫歩,忽聞前麵軒亭之中,有女子撫琴唱曲。那聲音悠揚動聽之極,竟不在自己之下。但聽她唱道:“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漓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箫閒久,知音稀有。慾知日日依欄愁,但問取、亭前柳。“李師師聽得心醉,大感好奇,不由快歩來到亭中。隻見亭內坐一白衣少婦,站一青衣少女。

那少婦見有人來了,便將手中短琴交給那少女。李師師看那少婦時,但見:鬓鴉凝翠,鬟鳳涵青,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麵柳如眉。似玉生香,顔賽洛神甄姬。如花解語,貌比初嫁小喬。俏麗若叁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華菊。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奈何娥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麵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

端的好姿色!但容颦不喜,若非雨怨雲憂,定含愛恨情愁。

李師師不想世間竟有此等絕色,麵容又與她有叁分相似,心下甚喜,不由挽袖掩口一笑,脫口讚道:“恁是唱得好!姐姐莫怪小妹來得唐突,打擾清音。但聽姐姐唱得好聽,便趕過來瞧,不想姐姐竟是這般美貌人物。”那少婦站起身來,唱個輕喏,擡眼去瞧麵前這位紅衣女子,但見:金钗斜插,掩映烏雲;紅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粉羅裙底露金蓮。素體輕盈,朱繡襖偏宜玉體。臉堆叁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鬓籠鬆楚岫雲。

那少婦見她亭亭玉姿,卓卓不群,容色竟不在自己之下,言語間似有親近之意,臉上也不由現出喜色,忙道:“姑娘說笑了,您才是真美人呢。瞧來姑娘有些麵善,敢問您是?”

“小妹李師師。今日有緣見得姐姐,也想聞聽姐姐芳名,可許告知小妹,做個念想?”

那少婦吃了一驚,忙又唱一輕喏,說道:“恕我眼濁,不知是禦街花魁娘子到了,還乞恕罪。妾身賤名不足掛齒,汴梁張氏,雙字若貞。”原來林娘子張若貞自傢中突生變故,便暫且斷了與高衙內往來,一心居傢為父親守孝。她謹遵父訓,為丈夫守節一年,頻寄書信與林衝,卻始終不得回信,心中難免愁苦。叁月來又聞高衙內已與蔡太師小女定婚,太師太尉兩大傢結為兒女親傢,定婚筵宴辦得頗為盛大,盛況轟傳京城,卻教她更是鬱鬱不樂。

這日左右無事,若貞便與錦兒到牡丹園中幽逛散心,想起往年曾與丈夫來過此間,睹景恩人,意亂神傷,便叫錦兒取出短琴,彈唱了一曲太學士週邦彥的名作《洛陽春》,不想正巧被李師師聽到。

二女本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妹,隻因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相逢卻不得相認。

但一見乏下,均覺投緣,各帶叁分歡喜,話兒便多了起來,都以姐妹相稱。

若貞便將錦兒引見給李師師。

李師師猛然想起,當日藥郎張甑所說被高衙內姦汙的那個俏錦兒,莫不就是這個丫頭?心中更覺有緣,當即也對錦兒笑顔接納。

叁人暢聊了一會兒傢常,話語很是投機。錦兒好奇心起,問了一些坊間所傳皇帝之事。李師師本是傲性飒爽之人,她若不喜歡,便想聽她一句也難;她若喜歡,便是什麼話也可以說。

當下竟毫不避諱,將她如何得享聖恩,如何與皇帝風流快活之事說得活靈活現,逗得二女止不住掩口嬌笑。

李師師忽兒問林娘子道:“妹妹頗曉些歌舞音律,適才聽到姐姐琴音中有愁悶淒苦之意,不知姐姐何事煩心?可否說與妹妹聽?”若貞見她為人爽直,快人快言,毫無做作,心中很是喜歡。她孤居傢中叁月有餘,平日隻與錦兒相伴,少了說話的人,如今見到李師師這等人物,竟不由打開話匣,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正為拙夫之事煩心……”當下便將嶽廟如何與高衙內相逢種下孽緣,林衝如何被高俅所惡,剌配滄州;父親撒手人寰,自己如何在傢中為丈夫守節之事,一一說與李師師聽了,隻略去她紅杏出牆,與高衙內偷情一事不提。

李師師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內有隱情。她早從張甑口中知道些端倪,又曾親自試道高衙內的厲害,那日還險些將處子身子都給了這淫少。聽若貞言語中不乏避諱,心下已猜到幾分。當即將李媽媽支走,不讓聽她叁人說話。

她對若貞神秘一笑,說道:“小妹雖是青樓裡的,卻也見過不少公子王孫。

那個高衙內,小妹也曾接洽過,端是個厲害人物呢。“當下便將那晚高衙內來她傢中入肩,險些破了她處子身,幸喜聖上駕臨一事,繪聲繪色說了出來。

若貞錦兒有如身臨其境,隻聽得麵紅耳赤,目瞪口呆。不想高衙內也與李師師有過一段風流情緣。

隻聽李師師說道:“姐姐莫怪小妹話直,你適才言語中有些撅撒,卻被小妹聽出來了。小妹都將皇帝之事說與姐姐聽了,姐姐卻不真心說與小妹聽麼?怕小妹不能守口如瓶麼?容小妹一猜,你與錦兒,可有被那高衙內玷汙?你心中是有那人的吧?”

錦兒待要阻止若貞不要說漏此事,不想林娘子也是飒爽之人,捋了捋肩頭青絲,含羞點了點頭。見左右再無旁人,便將她和錦兒與高衙內的挨光艷事,從頭到尾,大致說與李師師聽了。更說到如今與親夫天地相隔,父親又有遺命在,不得與高衙內見麵,正為此事煩心不已,要李師師替他拿個主意。

李師師聽罷,又驚又喜。不由握起林娘子雙手,說道:“姐姐,你這人十分直爽,更蒹天生麗色,小妹從所未遇,怪不得那高衙內如此愛你。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姐妹如何?”

林娘子見她英姿豪爽,絕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將來定是個大有作為的人物,不由喜道:“我也求之不得。”

兩人敘了年歲。張若貞雲英二十叁歲,李師師年芳十八,林娘子比她大了五歲,自是義姐了。當下堆金山,倒玉柱,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義姐’,一個口稱‘義妹’,均是不勝之喜。

李師師道:“姐姐,我們做女子的,本就不容易了,人生在世,何苦委屈自己!世人數我們一切唯男人是從,當我們生下來就該當苦命麼?就該當男人的陪襯?什麼婦道貞烈,在小妹瞧來全是狗屁。人生得意須盡歡,否則芳華過後,誰還會在意你我姐妹。我料你丈夫絕不肯再對你好了,你何必再苦等他?一年之後,若他再不回信,你大可放心嫁給高衙內做妾。若那淫厮敢對姐姐負心薄幸,有妹妹在呢,皇帝那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這番話直說到林娘子心坎裡了,當即說道:“姐姐理會得,便聽妹妹的。”自那日之後,李師師若有閒暇,便派下人相約若貞到牡丹園中敘話,更送她不少奇珍異寶。

若貞有她相伴,也自開心不少,心境趣來越佳了。

卻說高衙內自女使口中得知若貞定下決心與他絕交一年,他連月見不到林娘子,正自氣悶卻又苦於美人喪父,強求不得。他與太師小女行了定親禮,鬧得滿城風雨,更不便再如以往那般四處沾花惹草,招搖過市,隻能蝸居傢中。每每想到林娘子,容颦深自不樂。

他那心腹乾鳥頭富安見了,情知底細,這日忽來報他,說虞侯陸謙奉太尉之命,悄悄去了滄州公乾。高衙內一聽便知父親尚不甘心,仍要結果了林衝。那日他聽富安說董超薛霸回來見過陸謙,說起魯智深之事,知道父親定要派人去捉那花和尚回來。想起為林娘子所做承諾,便叫富安央人通知魯智深,提早離了東京。

這回他見父親仍執意要害林衝,定勸他不得,不由心下盤算:“那娘子說要等林衝一年,莫要這一年中那厮當真回心轉意,教我竹籃打水,空忙活一場。”又想:“若林衝當真枉死了,雙木娘子又不知底細,定以為我也不知情。何不睜一隻眼閉一眼,權當林衝該死?他若死了,又有休書在,他娘子不跟我卻跟誰去?”

想罷,便叫富安不可聲張,林衝生死隻聽天由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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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呆,各錶一枝。隻說林衝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細柳綠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鬆青潑黛。

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瀝血剖肝人。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衝,發在單身房裡,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觑他,對林衝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隻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觑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隻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衝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隻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衝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着林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厮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迹!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衝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擡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衝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着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裡麵?”林衝道:“隻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着林衝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

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迹。據你的大名,這錶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衝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隻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麵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隻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

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衝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衝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隻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衝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衝來見。

且說林衝正在單身房裡悶坐,隻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衝來點名。”

林衝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衝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

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現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衝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衝,單身房裡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週全你。”

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隻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裡,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衝道:“謝得照顧。”又取叁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週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禀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衝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隻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衝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日,林衝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之間,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裡?”林衝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

有分教:林衝火煙堆裡,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衝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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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當日林衝正閒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

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衝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衝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衝赍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卻在這裡撞見。

林衝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這裡?”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赍發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裡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傢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隻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林衝指着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傢裡麵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林衝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口。”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傢裡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衝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衝得店小二傢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裡,與林衝吃。林衝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

且把閒話休題,隻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衝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傢整治縫補。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隻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裡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麵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麵這個走卒模樣,跟着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隻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叁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馔隻顧將來,不必要問。”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裡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隻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裡,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傢中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裡。隻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麵鋪下菜蔬果品酒馔,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盃,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隻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老婆道:“怎麼的不尷尬?”

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隻聽得差撥口裡讷出一句高太尉叁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乾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麼。”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的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麼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隻去聽一聽再理會。”

老婆道:“說得是。”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叁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麼。隻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裡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裡麵的,莫不是金銀。隻見差撥口裡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性命。”正說之時,閣子裡叫將湯來。李小二急去裡麵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裡拿着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着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隻見林衝走將入店裡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話說。”有詩為證:謀人動念震天門,悄語低言號六軍。豈獨隔牆原有耳,滿前神鬼盡知聞。

當下林衝問道:“甚麼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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