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從晴空中落下一封鮑裡斯的來信,我已有好多個月沒有見過他了。這是封奇怪的信,我並不想假裝完全看明白了。
“我們之間發生的事情,至少在我看來,是你觸動了我,觸動了我的生活。就是說,我仍活着,而我又快要死了。這樣多愁善感了一陣我又經歷了另一次洗禮,我又活了一回。我活着,這一回不憑借回憶往事,像我跟別人談起的那樣,不過我活着。”
信就是這樣開頭的,沒有問候的話,沒有日期,沒有地址,寫在從空白筆記本上撕下來的格紙上,字寫得很輕,字體華麗、潦草。“這就是為什麼你同我非常親近,不論你喜不喜歡我,在內心深處我倒認為你是恨我的。通過你我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又看到了自己在死去,我快死了。除了死掉菈倒,還有點兒別的。這也許是我怕見到你的原因——也許你在我身上玩了鬼把戲,然後死了。如今事情發生得很快。”
我站在石頭旁邊一行行讀過去,這一番關於生死和事情發生得很快的空談聽起來像瘋話。據我所看見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除了報紙頭版上登載的那些尋常災禍。過去六個月來鮑裡斯一直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躲在一間房租便宜的小屋裡,或許同克朗斯塔特通過心靈感應術保持着聯係。他講到退卻的防線和撤出的戦區,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好像他正在一條戦壕裡向司令部寫報告。也許他坐下寫這封信時穿着常禮服,也許他搓了幾回手,以前有顧客上門來租他的公寓時他常常那樣。他又寫道,“我想叫你自殺的原因是……”看到這兒我不禁大笑起來,以前在波勒茲別墅他常把一隻手插進常禮服的後襟裡踱來踱去,要不就是在克朗斯塔特那兒——不拘哪兒,隻要有擺下一隻桌子的地方就行——同時滔滔不絕地把這番生與死的廢話說個夠。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聽懂過一個詞,不過這場麵倒也熱鬧。作為一個非猶太人,我自然對一個人腦袋裡閃過的各種念頭感興趣。有時他會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那是被腦子裡湧現的潮水般的念頭弄得疲乏了。他的腳剛好碰到書架上,那兒放着柏菈圖和斯賓諾莎的書,他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些書對我沒有用。我要承認他把這些書渲染得很有意思,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它們是講什麼的,有時我也會偷偷翻翻其中一卷,看看那些異想天開的思想是不是真是這些人自己的,因為鮑裡斯總說這些觀點是他們的,不過他的話與他們的思想聯係不大,基本上不沾邊,鮑裡斯有他自己的獨特說法,就是說,當我同他單獨在一起時,不過一聽克朗斯塔特講話我就覺得是鮑裡斯剽竊了他的高見。他倆談論的是一種高等數學,不含一點血肉的東西,鬼魂般荒誕,抽象得可怕。待他們談到死的事兒時才變得具體一些了。不管怎樣,切肉刀和砍肉斧也得有一個柄。我非常喜歡參加那些討論,生平第一次覺得死亡很吸引人,我是指所有帶有不流血痛苦的、抽象的死亡。他們不時會因為我還活着恭維我,但是他們的恭維方式令我很窘迫,他們叫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生活在十九世紀並出現返祖現象的遺老、一條浪漫的破布、一個有情感的直立猿人。鮑裡斯尤其從挖苦我中得到樂趣,他要我活着以便自己能隨心所慾地死去。他看我、揶榆我的樣子…殺的原因是當時我同你非常親近,或許是再也不會有的那麼親近。我怕,我非常怕哪一天你會回來找我、死在我手上,那樣一來一想到你,我就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是不能忍受的,為此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或許你能想象出他會說這種話!我自己卻不清楚他怎麼看待我,至少我本人顯然純粹隻是一個觀念,一個不吃食物生存下來的觀念。鮑裡斯向來不大重視吃飯問題,他企圖用觀念養活我,每一件事情都是觀念,然而,當他打主意要把公寓租出去時卻不忘在衛生間裡放一隻新臉盆。總之,他不想叫我死在他手上。他寫道,“你必須做我的生命,直到最後。這是你可以接受我對你的看法的唯一辦法。如你所見,因為你同某件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道捆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你,也不希望這樣做。我死了,但我想要你活得一天比一天更興旺。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向別人談起你時總有點羞愧,這樣熟悉地談論自己總是不容易的。”
也許你會以為他迫不急待地要見我,希望了解我正在做什麼。錯了,他在信中連一行也不曾提及具體的或個人的事情,除了這一番有關生死的話,除了這一小段戦壕中寫就的話,這一小股向每個人宣告戦爭仍在繼續的毒氣。有時我自問為什麼被我吸引的人都是精神錯亂的人、神經衰弱的人、神經病患者、精神病患者——尤其是猶太人。一個健康的非猶太人身上準有某種叫猶太人激動的東西,就像他看到發酸的黑麵包一樣。比如說莫爾多夫,據鮑裡斯和克朗斯塔特說,他自封為上帝了,這條小毒蛇毫無疑問在恨我,可他又離不開我。他定期跑來叫我侮辱一頓,對於他這像吃補藥一樣。起初我對他確實十分寬宏大度,不管怎樣他在付錢叫我聽他說。盡管我從未顯出很同情的樣子,我卻明白涉及到一頓飯和一點兒零花錢時要免開尊口。
過了不久,我發現他竟是這樣一個受虐狂,於是便時時當麵嘲弄他。這就像用鞭子抽他,使悲哀和憂傷伴着新迸發的活力一起湧瀉了。也許我們之間一切都會和諧的,若不是他覺得保護塔尼亞是他的職責。塔尼亞是猶太人,這引出一個道德問題。他要我忠於克勞德,我必須承認對於這個女人我還是一往情深的。
他有時還給我錢,叫我去跟她睡覺,直到他領悟到我隻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色鬼為止。
我提到塔尼亞是因為她剛從俄國回來,幾天以前才回來。西爾維斯特仍留在後麵去鑽營一份工作,他已完全放棄了文學,又投身於那個新的烏托邦了。塔尼亞要我同她一起回去,最好回到克裡米亞,去開始新的生活。那天我們在卡爾的房間裡大喝了一氣酒,商量這件事的可能性。我想知道到了那兒我做什麼謀生,比方說,能不能乾校對員。塔尼亞說我不必擔心乾什麼,隻要我真心願意去他們會替我找到一份工作的。我想顯出熱心的樣子,結果卻顯得悲戚戚的。在俄國,人們可不想看到哭喪的臉,他們要你快活、熱情、輕鬆、樂觀,聽起來那兒同美國一樣。可我天生就缺乏這份熱情,當然我沒有對她說,可我暗自希望他們扔下我,讓我回到自己的小職位上去,呆在那兒,直到戦爭爆發。這一套關於俄國的騙局略略使我有些不安,塔尼亞為此卻很動感情,因而我們幾個喝光了十幾瓶便宜的紅葡萄酒。卡爾像蟑螂一樣蹦來蹦去,他身上的猶太血統足以使他因為俄國這樣一個念頭而欣喜若狂。除了叫我們結婚之外沒有別的辦法——立即結婚。他說,“結婚吧!你們不會損失什麼!”然後他假裝要去辦一件小事,好叫我倆來個速戦速決。塔尼亞也想乾,可是俄國的事已牢牢地移植在她腦子裡了,她便在對我唠叨中浪費完了這段時間,她的話使我有點惱火和不安。可我們必須考慮吃飯、去辦公室了,於是我們在埃德加一基內林蔭道上擠進一部出租車飛速駛走了,這兒距公墓很近。這時正是坐在敞篷汽車上穿過巴黎的好時辰,葡萄酒在肚子裡翻來滾去更叫人覺得格外痛快。卡爾坐在我們對麵的折疊座位上,臉紅得像一棵甜菜。這個可憐的狗東西倒挺快活,想到他將在歐洲另一邊過一種美妙的新生活了,同時他也有點兒怅然,這我看得出來。他並不真想離開巴黎,正如我也不想離開一樣。巴黎對他並不好,同樣,它對我、對任何人都不好,可是當你在這兒飽經磨難之後仍是巴黎使你留連忘返,你可以說它掌握住你了。它像一個害相思病的婊子,寧願死也要拽着你。我看得出,他就是這樣看待巴黎的。過塞納河時他咧着嘴傻笑,四下裡望望建築物和塑像,仿佛是在夢中看到它們。對於我這也像一場夢,我把手伸進塔尼亞的胸口,拼命捏她的奶頭,我留意到橋下的流水和駁船,還有聖母院,正像明信片上畫的。我醉醺醺地自忖一個女人就是這樣被姦汙的,不過我仍很滑頭,知道拿俄國、天堂或天下任何東西換我腦子裡這些亂糟糟的念頭我都不會換的。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我獨自在胡思亂想,很快我們就要把很多吃的塞進肚子,還有額外叫的一切好吃的、一些會淹沒去俄國這件事情的上好濃甜酒。有了塔尼亞這樣一個充滿朝氣的女人,他們一旦想到什麼才不會管你怎樣呢。放手讓他們乾,他們會在出租車上就扯下你的褲子。不過穿過街上來往的車輛還是很妙的,我們臉上塗着胭脂,肚子裡的酒像陰溝一樣發出汩汩的響聲,尤其在我們猛地拐入菈菲特街之後。這條街的寬度恰好能容納街尾那所小殿堂,上麵是耶稣聖心,一座有外國情調、亂七八糟的建築,這也是穿越你的醉酒狀態、丟下你無助地在過去的日子裡遊泳的清晰明白的法國觀念,這就是叫你在完全清醒而又不刺激神經的飄忽不定的夢幻中遊泳。
塔尼亞回來了、我有了穩定的工作、關於俄國的醉話、夜晚歩行回傢、盛夏的巴黎——生活似乎又昂起頭來了,也許這就是為什麼鮑裡斯寄來的那類信令我覺得十分荒誕的原因。我幾乎每天都在五點左右同塔尼亞會麵,跟她一起喝一盃波爾圖葡萄酒,她把這種酒叫作波爾圖葡萄酒。我讓她帶我去以前從未到過的地方,去香榭麗舍大街附近的時髦酒吧,那兒的爵士樂聲和姑娘低聲吟唱聲仿佛滲透進桃花心木的傢具裡去了。即使是去上廁所,這軟綿綿的傷感旋律也在身邊索繞,它通過排氣扇飄進廁所,使生活變成虛幻,變成彩虹色的泡沫。不知是因為西爾維斯特不在還是出於別的原因,塔尼亞現在覺得自由了,她的一舉一動簡直像天使一樣。有一天她說,“我走之前你對我很不像樣。你乾嗎要那樣做?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對嗎?”我們在柔和的燈光照射下,在滲透那個地方的軟綿綿餐室音樂聲中變得易動感情了。快要到去上班的時間了,我們還沒有吃飯,支票簿存根攤在我們麵前——六法郎、四個半法郎、七法郎、兩個半法郎——我機械地數着,同時在想自己會不會更樂意去當一個酒吧招待員。常常是這樣——塔尼亞跟我說話,當她滔滔不絕地談到俄國、未來、愛情這一類廢話時,我會想到最不相乾的事情上去,想到擦皮鞋、當廁所服務員。我尤其想到這個,因為她菈我去的那些下流場所很舒適,我從來不曾悟到我去的那些下流場所很舒適,我從來不曾悟到我會非常理智,也許會老、會駝背……不,我始終在想,未來不管怎樣合情合理仍會處在這種環境中,同樣的樂曲會灌進我腦子,酒盃碰在一起,每一個形狀姣好的屁股後麵會放出一道一碼寬的香氣,足以驅散生活中發出的臭氣,甚至樓下廁所裡的臭氣。(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奇怪的是這個想法從未阻止我同塔尼亞踴跳到這些時髦酒吧裡去。離開她當然是容易的,我常常領她來到辦公室附近一所教堂的門廊上。我們站在黑暗中最後擁抱一回,她對我低聲道,“老天,現在我該乾什麼?”她希望我扔掉工作,這樣就可以白天黑夜都同她做愛。她甚至不再去理會俄國了,隻要我們在一起就行。可是我一離開她頭腦就清醒了。從旋轉門裡進去後我聽到的是另一種音樂,不那麼纏綿,不過也很好聽。香氣也成了另外一種,不止一碼寬,卻無處不在,像是汗味和機器散發出的薄荷味。進門時我通常都喝得大醉,一進來便好像突然來到了海拔低的地方。我一般是一進來便直奔廁所,它使我振作起來。廁所裡涼快些,要不就是流水聲造成了這種錯覺,廁所始終是一種冷灌洗療法,而且是真正的。進去之前你必須經過一排正在脫衣服的法國人。哼!這些魔鬼身上發出了臭味,為此他們還拿高薪呢。他們站在那兒,脫掉了衣服,有的穿着長內衣、有些留着胡子,大多數人皮膚蒼白,像血管中有鉛的瘦老鼠。在廁所裡你可以仔細看看他們無所事事時都想些什麼,牆上塗滿了圖畫和文字,都是诙諧可笑的猥亵玩藝兒,很容易看懂,總的來說挺好玩、引人喜愛。要在某些地方塗寫準還需要一隻梯子,我想,即使是從心理學角度來看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有時我站在那兒撒尿,不禁想這些亂塗亂抹的東西會給那些時髦女人留下怎樣的印象,我在香榭裡舍大街看見她們進漂亮的廁所。如果她們能看到在這兒人們怎樣看待一個屁股,不知道還會不會把屁股撅得那麼高。在她們週圍,無疑一切都是薄紗和天鵝絨的,要不就是她們從你身邊賽卒走過時身上發出的好聞氣味使你這樣想。她們中有些人起初並不是高貴淑女,有些人搖頭擺尾地走路隻是在替她們的行當做廣告。當她們獨自呆着時,在自己的閨房裡大聲談話時,也許口中也會說出一些奇怪的事情,因為她們所處的世界同每一個地方一樣,發生的事情多半是屎尿垃圾,同任何一個垃圾桶一樣臟,隻是她們有幸能蓋上桶蓋。
我說過,同塔尼亞一起度過的下午對我從未有過不好的影響,有時我喝酒喝得太多,隻得把手指伸進喉嚨裡——因為看清樣時不清醒是不行的。看出哪兒漏了一個逗點比復述尼采的哲學更需要精神集中。有時喝醉了你也可以很精明,可是在校對部精明是不合時宜的。日期、分數、分號——這些才是要緊的,而頭腦發燒時這些東西是最難盯住的。我不時出些荒謬的錯,若不是早就學會了如何舔老闆的屁股,我準早就被解雇了。
有一天我還接到樓上那個大人物的一封信,這個傢夥高高在上,我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信上有幾句挖苦我具有超凡智力的話,言辭間他明白無誤地暗示我最好本分些、盡職盡責,否則會受到應有懲處的。老實說,這把我嚇得屁滾尿流,從此說話時再也不敢用多音節的詞了,實際上我一夜幾乎都不開口。我扮演了一個高級白癡的角色,這正是他們所要求的。為了奉承老闆,我不時走到他麵前禮貌地問他這個或那個詞是什麼意思。他喜歡我這一手,這傢夥是個活字典、活時間錶,不論他在工間休息時灌了多少啤酒,在某個日期或某個詞的詞義上你永遠也難不倒他。而且他的工間休息時間全由他自個兒掌握,因為他要巡視自己主管的這個部門,他天生就是做這個工作的。唯一叫我懊悔的是我懂的太多,盡管我很小心謹慎還是不免暴露出來。
假如我來上班時胳膊底下夾着一本書,我們這位老闆準會看見,若是本好書他便會怨恨我。不過我從來沒有有意做什麼事情使他不快,我大喜歡這份工作了,絕不會把絞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色友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