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生說,“生活也包括人一整天內的所思所想。”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的生活就隻是一截大腸,我不僅整天想着吃的,晚上做夢也夢到吃的。
可是我並不希望回美國去,去受雙份罪,去做單調無味的事情。不,我情願在歐洲做一個窮人。大傢都知道,我真夠窮的,隻剩下做人所必需的東西了。上個星期我還以為生活問題就要解決了,以為我就要能自己養活自己了。我湊巧碰到了另一個俄國人,他名叫謝爾蓋,住在敘雷讷,那兒住着一小群流亡者和潦倒的藝術傢。俄國革命前謝爾蓋是沙皇禁衛軍中的一名上尉,他穿着襪子量身高足有六英尺叁,喝起伏特加像牛飲水一樣。他父親是戦艦“波將金號”上的海軍將領之類的要人。
我同謝爾蓋相遇的情形有些古怪。那天快到中午了我還在“瘋狂的牧羊女”歌舞場一帶嗅來嗅去想找點兒東西吃,也就是在那條一頭裝着鐵門的窄小胡同後麵。我正在舞臺入口處閒蕩,希冀同某個女演員不期而遇,這時一部敞開的卡車在人行道上停住了。那個司機正是謝爾蓋,看到我兩手插在兜裡站着,他便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卸下車上的鐵桶。聽說我是美國人而且生活無着,他差一點高興得哭起來,看來他一直在到處尋找一個英語教師。我幫他把裝殺蟲劑的桶子滾進去,我盡情看着在舞臺兩側到處奔跑的女演員。這件事在我心中留下怪誕的印象——空曠的房子、女演員像填裝着鋸未的洋娃娃似的在舞臺兩廂橫衝直撞、一桶桶殺菌劑、戦艦“波將金號”——而最難忘的是謝爾蓋的溫文爾雅。他是一個大塊頭,十分溫柔,是一個十分地道的男子漢,卻又生了一副女人的柔腸。
在附近的咖啡館裡——“藝術傢咖啡館”——他馬上提議為我安排住宿,說他要在走廊地闆上鋪一張床墊。作為上課的酬勞,他說叫我每天免費吃一頓飯,一頓豐盛的俄國飯,如果由於什麼原因沒有吃上這頓飯他就給我五法郎。我覺得這主意很妙——妙極了。唯一的一個問題是,我每天如何從敘雷油趕到美國捷運公司去。
謝爾蓋堅持馬上就開始,他給我車費,叫我晚上到敘雷讷來。我帶着背包在吃晚飯前趕到了,目的是給謝爾蓋上一課。已經有些客人到場了,看來他們一貫是一起吃的,大夥兒湊錢。
飯桌旁一共是我們八個,還有叁條狗。狗先吃,它們吃的是燕麥片,然後我們才開始。我們也吃燕麥片——作為一種提胃口的佐餐食品。謝爾蓋眨眨眼說,“在我們國傢這是喂狗的。
在這裡卻是給紳士的,這樣行嗎?”吃完了燕麥片便上蘑菇湯和蔬菜,過後是鹹肉蛋卷、水果、紅葡萄酒、伏特加、咖啡和香煙。俄國飯還不錯,每個人說話時嘴裡都塞得滿滿的。飯快吃完時謝爾蓋的老婆——一個很懶的亞美尼亞婆娘———屁股坐在沙發上啃起夾心糖來,她把肥胖的手指伸進盒子裡去摸一塊,啃下一點點看裡麵是否有果汁,然後就把它扔到地闆上喂狗。
飯一吃完客人們便匆匆忙忙走了,他們倉皇逃走,仿佛怕瘟疫降臨。最後隻剩下謝爾蓋、我和狗——他妻子已經在長沙發上睡着了。他滿不在乎地走來走去,替狗收集殘湯剩飯。他用英語說,“狗喜歡吃這些東西,喂狗好得很。那條小狗它有蟲子……它還大校”他彎腰仔細察看在狗兩隻爪子之間的地毯上爬着的一些白蟲子,他試圖用英語解釋這些蟲子,但是他的詞彙不夠用。最後他查了查詞典,欣喜地擡頭望着我道,“哈,是縧蟲!”我的反應顯然不那麼明顯,謝爾蓋有些迷惑不解,於是便跪在地上,雙手撐着地更仔細地察看它們,還捉起一條放在桌上的水果旁。“畸,它不太大,”他用英語嘟哝道。“下一課你教我各種蟲子,行嗎?你是個好老師,我跟你學了不少……”“大”、“教”、“好”都發錯了音。
躺在走廊裡的床墊上,殺菌劑的氣味叫我喘不過氣來,這種刺鼻的辣味兒似乎鑽進了我身上的每一個毛孔。剛才吃過的東西又在口中散發出氣味——廉價燕麥片、蘑菇、鹹肉和煎蘋果。我又看到躺在水果旁的那條小小的縧蟲和謝爾蓋向我解釋狗出了什麼毛病時擺在桌布上的各式各樣的蟲子。我看到“瘋狂的牧羊女”歌舞場的空樂他,每一條裂縫裡都藏着蟑螂、虱子和臭蟲。我看到人們瘋了似的搔自己身上,搔呀搔,直到搔出血來。我看到這些蟲子像一支紅色螞蟻大軍一樣在布景上到處爬,吞下它們看見的一切。我看到合唱隊的姑娘抛開薄紗外衣,光着身子跑過走道。我還看到正廳裡的觀眾也脫掉衣服互相搔癢,活像一群猴子。
我試圖叫自己平靜下來。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我找到的一個傢,每天有一頓現成飯吃,而且謝爾蓋無疑是個熱心人。可是我無法入睡,這簡直如同在陳屍所裡睡覺一樣。床墊已被散發出香氣的液體浸透,已成了虱子,臭蟲、蟑螂和縧蟲的陳屍所。我忍受不了。我不願忍受!畢竟我還是一個人,不是一個虱子。(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到了早晨我等着謝爾蓋裝車,我叫他把我帶到巴黎去,卻不忍心告訴他我就要走了。我把背包留下了,還有他給我的幾件東西。我們到佩裡埃廣場時我跳下來了,在這兒溜掉並沒有什麼特殊原因。我是自由的——這才是最要緊的……我像小鳥一樣輕鬆地由一條街飛奔到另一條街,仿佛剛從牢房裡放出來。我用全新的目光看世界,萬物都引起我極大的興趣,甚至包括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在布爾索尼爾街站下看一傢體育用品商店的櫥窗,裡麵有一些照片展示“史前及史後”人類的標本。全是法國佬,有些人光着身於,隻戴一副夾鼻眼鏡,留一縷胡子。真不明白這些姑娘怎麼愛上了雙杠和啞鈴。一個法國佬應該有個微微腆起的大肚子,像查露斯男爵那樣。他也該蓄胡須,戴夾鼻眼鏡,不過不該光着身子讓人拍照。他該穿雙閃閃發光的漆皮靴,短便衣口袋上應該別一條白手帕,露出來四分之叁英寸。如果有條件,他還應該在上衣翻領上係一條紅緩帶,穿過紐眼,上床睡覺時還要換睡衣。
傍晚我走近克利希廣場時從那個裝着一條假腿的小婊子麵前經過,她日復一日地站在戈蒙宮對麵。看起來她還不到十八歲,可我想她已有固定的客人了。午夜過後她用黑假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身後是一條小胡同,裡麵像一座地獄一樣燈火通明。如今我心情輕鬆地從她身邊經過,不知怎麼搞的她使我聯想起一隻拴在樁上的鵝,一隻肝上患了病的鵝,這樣世人才得以享用它的鵝肝餡餅。帶着那條木腿去睡覺一定很古怪,人們會聯想到各種各樣的事兒——木刺啦等等。行啦,各人對自己的口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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