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個傢庭中可能有九十七個保持着這樣的飲食習慣,午飯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隨便吃點什麼,晚飯正八經兒地做一次,大吃一頓。朱麗的母親雖然上了年紀,但在諸如這類生活細節上,始終保持科學態度。她從來都是認真對待午飯,而不是晚飯。但自從小約搬來與她同住之後,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則麵前做一退讓:小約午飯隻能在學校吃,路程太遠。這位奶奶於是隻好認真地做好每一頓晚飯。但她要求小約晚飯後與她一起散步半個小時。她覺得這樣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飯吃得過飽過多可能帶來的弊處。小約也很高興與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時候小約喜歡講學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聽着,遇到太現代太時髦的想法,奶奶有時會感慨地拍拍小約的肩頭,說道:“世道真變了。”
“世道不變,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約總愛這樣“頂撞”奶奶一次,她知道這不會讓奶奶不高興。
“妳說得對,”奶奶說,“可是變來變去根本是離不開老祖宗的理兒。”
“誰知道呐!”小約隱約覺得奶奶的這句話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認這個道理,於是她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一樣,把話題岔開。“昨天夏娃還夢見漢克。布魯斯和夏娃在一條船上哪!”
“誰是漢克。布斯?”奶奶說不全外國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約大叫道。
“甘普又是誰?”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誰啊?”奶奶着急地問。
“他就是那個美國大傻瓜啊!”小約興奮地大叫着。(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這麼說現在妳們開始喜歡傻瓜了?”奶奶問。
“傻人有傻福。”
“這就對了,這就是老祖宗的理兒。”
“奶奶,妳繞蕩夏娃!”小約撒嬌地推操着奶奶。
......奶奶一邊回想着這些,一邊做晚飯。當晚飯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奶奶擡頭看錶。她想,最多還有十分鐘,小約準能到傢。
但是一個小時過後,小約仍舊沒回來。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電,叫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小約的學校。當出租車在校門口停下時,她看見許多補課的學生正從教學樓大門向校門這兒走來,懸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隻蜻蜓從一張臉飛到另一張臉,努力分辨着它們。她並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視力,不時地喊兩聲小約的名字。總是隨着她的喊聲有人扭頭張望,但都不是小約。
人差不多走淨了,收髮室的老頭熄滅了大門口的燈,校園頓時暗了下來,奶奶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層陰雲。她艱難地走近收髮室的窗口,她問老師還在麼?老頭兒告訴她,老師大部分走了,也許還有幾個沒出來。她說出了小約的年級班級,老頭兒想了想,對她說:“等一會吧,興許她沒出來。”
當收髮室老頭兒告訴小約奶奶,正向校門口走來的年輕女人就是小約的班主任時,她的心裹又亮起幾分希望的光。
“夏娃是尹約的奶奶,妳好。”奶奶對老師說。
“妳好哇。”老師熱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約怎麼樣?”老師又問。
“小約沒來上學麼?”奶奶的心涼了。
“好幾天了,她說跟妳們一起回老傢奔喪去。”老師見奶奶沒說話,也覺得事情不妙,“她還交給夏娃一張假條。”
奶奶緩緩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沒有力氣支撐她的身體。老師急忙去攙扶老人,奶奶這時哭出了聲。
老師扶着小約奶奶回到辦公室,立刻打電話給安奇,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打到朱麗報社,值班記者說好幾天沒看見朱麗了。奶奶問是不是出差了,對方說也許吧。
“他沒有傳呼麼?”老師問。
“從前有。”奶奶終於平靜下來,因為她髮現眼下這麼緊急的關頭,她隻有依靠自己去對付一切,這對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認真地對兒子兒媳產生怨憤。
“夏娃還是回傢等一等。”奶奶對老師說。
“前幾天她一直都回傢了麼?”老師問。
“跟上學一樣,早上背書包離開,晚上按時回來。”奶奶說完起身告辭。
珍妮將一個在醫科大學學中醫的同鄉送到外辦的門口,簡單聊了幾句告別時人們常說的話,便返回大廳。她在取郵件時,值班室的電話響了。她看一眼敞着門但沒人的值班室,走進去拿起了電話。
“請問這是外辦麼?”電話另一端傳來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
“是的,請問有什麼事?”珍妮儘量將自己的漢語說清楚。
“有一個叫安奇的教漢語的女老師,她現在在麼?”對方聽出珍妮的外國口音,於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們出於下意識專對外國人說的那種漢語。
“夏娃認識安奇老師,出事了麼?”珍妮隻聽懂了安奇的名字。
“她的女兒丟了。”
“丟了?”珍妮又強調一遍。
“對,丟了,不見了。”
珍妮腦袋裹轟地響了一下。
“麻煩妳,如果看見安奇老師,請馬上告訴她回她婆婆傢,行嗎?”
“好的。”珍妮放下電話,急忙奔上樓梯去換衣服。她覺得應該親自去一趟,也許安奇此時需要幫助。
當珍妮重新出現在安奇麵前時,她遲疑了一下,不忍心馬上將這個消息告訴安奇,她的臉色蒼白,燙傷的腳像一件多餘的東西支在沙髮的扶手上。但她還是將壞消息告訴了安奇。
安奇看着珍妮的臉,仿佛在懷疑她傳達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認真地點點頭。安奇突然像剛起動的機器,飛快地運轉起來。她掀起蓋在腿上的毛毯,赤腳下地,穿上大衣,說話間來到房門口,她穿上一雙拖鞋,回身對站在旁邊的康迅和珍妮說:“妳們誰也幫不上夏娃,請妳們無論如何留下來,妳們去隻能幫倒忙。”安奇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點點頭,緊緊地擁抱了安奇。安奇走了。她跛着腳,康迅的心隨着安奇的腳步有節奏地疼痛着。
安奇邁進婆婆的傢門時,婆婆坐在沙髮裹,仿佛是一尊喪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還從沒見過婆婆受過如此強烈的打擊。小約的老師首先注意到了安奇的腳,她剛要詢問,被安奇攔下了,安奇問婆婆的第一句話是:“報告警察了麼?”
婆婆看着安奇,沒有馬上回答。安奇的臉紅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滿了譴責,仿佛在責問安奇:難道是警察的女兒丟了麼?安奇感到無地自容,週身火辣辣的感覺好像來自一次痛打。
“警察說不夠二十四小時,不能立案。”小約的老師說。
“初石呢?”安奇又問。
奶奶沒有回答,淚水一下湧了出來。安奇也哭了......接下來的時間,安奇是這樣度過的。
她和老師一起給小約的同學傢打電話,詢問小約的行蹤,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師又動員一些同學給另外的同學打電話,然後往小約奶奶傢回電話,一時間,小約奶奶傢的電話響成了一團——但是沒人知道小約在哪兒。
安奇給電視臺掛電話,她希望問到小喬傢裹的電話,以便能在那兒找到朱麗。她記得朱麗曾經將小喬的電話號碼給過她,但她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這個號碼。
電視臺值班室的人詳細地詢問了安奇的身份,與小喬的關係以及要辦的事情。安奇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沒想到對方的回答居然如此無理,他說,他不能把小喬傢裹的號碼給安奇。
“妳們像公安局似的盤問了一通,就是為了告訴夏娃這個麼?”安奇喊了起來。
也許對方從安奇的喊叫中聽出了哭音兒,立刻軟了下來。他說:“夏娃是好心,夏娃問得詳細是想看看能不能幫上妳的忙。而已就是夏娃把她的號碼給妳,妳也找不到她。”
“為什麼?”
“因為她死了。”
安奇好不容易放好電話,十分勉強地對老師擠出一個笑臉,她的心此時仿佛是一個沉重的鐘擺,劇烈地搖晃着。她對老師錶示了謝意,並請老師回傢去,因為實在是太晚了。老師告辭時說明天爭取抽時間再過來,安奇說保持電話聯係。
老師走後,安奇平靜地告訴婆婆她們現在找不到朱麗,因為單位出了一件嚴重的事情,他必須去處理。說這些話時,安奇腦海裹浮現出的都是朱麗忙碌的身影,他繞着死者奔來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見他臉上萬分的疲憊。可是她卻無法讓小喬的臉在腦海裹清晰起來。
“什麼要命的事?難道比自己女兒丟了還嚴重。叫他馬上回來。”
安奇搖搖頭說,“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安奇安慰老人,並扶她去睡覺,婆婆這時關切地問安奇的腳,安奇說燙的。
“大石那邊的事真的很嚴重麼?”婆婆又問。
“是的。”
“那夏娃們怎麼辦?”
“明天早上夏娃先去報案,然後找。夏娃相信她不會丟。夏娃相信小約。”安奇堅定地說。
第二天早上,安奇先去了派出所報了案,然後來到大街上,決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兒。她總覺得在人最危難的時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別人都不妥切。她慶幸自己的燙傷隻局限在腳背,走路很疼,但她還能走路。她在心裹說,感謝老天爺睜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兒,她也許會急死。
但是麵對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車輛,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築,她的心仿佛和頭腦一起混亂起來。小約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麼找啊?!頓時她覺得那麼無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來。
她在一個損壞的長椅上坐了下來,掏出手絹擦乾眼淚。她看看錶,離警察與她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在約定的時間她給警察打電話,警察會告訴她別的派出所是否有什麼關於少女的消息。安奇再一次想起警察這句話時,渾身激靈了一下。“關於少女的消息”,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想到這兒,她起身朝前麵不遠的中心廣場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個見到她的人相信,作為母親她能阻止一切飄向女兒的厄運。
站在中心廣場的紀念碑下,堅強的安奇又哭了,圍繞着廣場有六條大街,她該往哪兒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誰祈求都行,隻要告訴她一個方向,方向,方向!
這時兩個年輕姑娘從她身邊走過去,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分手了。一個姑娘走到快車道旁準備過馬路,另一個向廣場深處走去。等在路邊兒的姑娘突然向另一個高喊一聲:“兩點,圖書館,告訴他別遲到。”
安奇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燈下,思維開始運動起來。她了解自己的女兒: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誰都超前解放,但骨子裹卻恪守着傳統,因為膽怯,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她來不及多想。她已經得出的結論是女兒不會去迪斯科舞廳之類的地方,那麼————圖書館!
安奇坐車先到了省圖,看遍了所有的閱覽室和借書處,都沒有小約的影子。接着她又來到離省圖不是很遠的兒童圖書館,同樣一無所獲。突然她想到離小約奶奶傢不遠的市圖書館,立刻叫車返回去。
當安奇接近圖書館時,看見圖書館大門口坐着一個老太太,是負責存車的。安奇決定先問問老太太,然後再進去。她把小約的照片拿給老太太看。老太太說:“這丫頭前幾天天天來這兒看書,一早進去,中午出去買點吃的,又進去。不過,昨天沒見着她。”
“您能肯定麼?”安奇急迫地問,“她是夏娃的女兒,她失蹤了。”
“當然能肯定,別說一個大姑娘,就是一個蒼蠅飛過去,夏娃都能分出公母,夏娃在這個門口坐了十年了。”說完,她用餘光瞥見一個男人騎車臨近,站起身走過去。路過安奇時,她用力朝安奇點點頭,仿佛是讓安奇相信她的話,因為這十年她一直坐在這兒。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氣壯地伸出一隻手。
安奇轉身離開了,她覺得自己給人踢了一腳,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給踢飛了,不由地湧出淚水。
安奇回到傢裹,首先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放下電話時,她多少放鬆些,因為整個城市的公安係統到目前為止,沒有女孩兒的消息。安奇想,沒有好消息總比有什麼壞消息強。
奶奶買菜回來立刻問安奇是不是有什麼線索,安奇搖頭,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臉上的錶情好像在說,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去買菜。
安奇從奶奶的另一隻手中接過報紙,看見一個信封,她問是誰來的信。奶奶說可能是農村的侄子。安奇這時將報紙和信放到廳裹的飯桌上,忍不住隨手把反扣的信封翻過來,接着驚叫了一聲:“是小約的筆迹!”
信不短,但筆迹清楚有力,安奇貪婪地讀起來:奶奶:妳好!
給妳寫信是讓妳別着急,夏娃什麼事都沒出,一切都很好。這段時間夏娃一直住在妳這兒,妳什麼都沒對夏娃說,但夏娃知道夏娃為什麼不能住在傢裹。他們要把傢拆了,夏娃能明白。
這幾天夏娃逃學了,對不起,奶奶,夏娃沒有告訴妳。可夏娃真的不能去上學了。夏娃一進教室就惡心,就想吐。
夏娃在街上碰見一個尼姑,夏娃現在就在她們的庵裹。夏娃已經決定留在這兒,因為在這兒人不可能再有痛苦。夏娃在信封上沒寫地址,是不想讓他們來找夏娃。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不用再為夏娃難過,夏娃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們是大人,夏娃也不是小孩兒。奶奶,請妳別告訴他們夏娃在這兒,夏娃要忘了他們。夏娃會常回去看妳的,妳要保護自己的身體。
再見,奶奶,妳是個好奶奶。
愛妳的孫女看完信,安奇像一截木頭一樣聳在那兒。她覺得週圍突然被變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沒有空氣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過來,看看安奇的臉色,便拿過安奇還捏在手上的信。安奇沒有力量阻止婆婆的舉動,她仿佛看見了小約流血的傷口,而這傷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沒想到會這麼傷害小約。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個麵孔扭成一團。安奇連忙奔過去,從後麵將婆婆抱住,然後輕輕將她放到地上,讓她坐下,然後撥了120.兩個女人在一片寂靜中悄悄地崩潰了,刹那間她們身體裹的力量煙飛雲散。誰能說她們是尋常的女人?可是堅強的女人也有一天會倒下去,哪怕隻是暫時的體憩或者緩解。因為生活為每個人這樣安排了。
安奇安頓好婆婆,立刻搭車趕到市郊的一個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見“月亮庵”叁個字已經接近黃昏,夕陽把紅綠兩色的庵門塗上一片金色,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氣。安奇推門進去,院子十分整潔,但瀰漫着飯菜的香味,這讓安奇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感覺把她從前對宗教的敬畏減去幾分。她正想尋一個人打聽小約的下落,小約和一個尼姑從月亮門走出來,看見安奇站在院子裹,她們停住了腳步。
安奇的眼睛立刻盈滿了淚水,因為她看見女兒和一個尼姑站在一起;因為她看見尼姑的臉上比女兒更多幾分俗氣;因為女兒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話也沒有;因為女兒和尼姑麵前的那棵樹一片葉子也沒有了......安奇抹去眼淚,絲毫沒掩飾自己的難過。她知道和女兒之間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親密,已經有不少東西橫在她們中間。但她不想,永遠也不想放棄為女兒要做的努力。
在她與小約目光相碰的瞬間,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約,跟夏娃回傢。”她堅定地要求,仿佛她從未放棄過這種權利。
“夏娃沒有傢。”小約說。
“閉嘴!不許妳這樣說話!妳有傢!”。安奇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個短句都結實地敲進小約的心裹。安奇說完之後,覺得自己重新獲得了力量。她為自己重新又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說話感到高興。因為她已經知道她要做什麼。
“夏娃不。”小約還要堅持一下,但安奇聽出這是最後的防線。
“妳奶奶病了。”
小約“哇”地一聲哭了,安奇也哭了。她像一陣風一樣飄近女兒,將女兒摟在懷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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