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如果天氣晴朗,即使略有微風,也是一個奇妙的時刻,尤其是在校園,這時學生大都在教室或圖書館用功,整個校園沉浸在靜谧之中。人說,這樣的氛圍可以催髮人的奇思異想,陽光就像熱烈活躍的催化劑;也可以改善一個痛苦的心境,讓痛苦的感覺弱些,讓陽光更接近心靈。
此時此刻的校園裹這兩種事情都在髮生着。安奇離開中文係所在的教學樓,路過圖書館、數學係,學生第一食堂,已經在校園的西部轉了一圈。她覺得心情仿佛輕鬆許多。陽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遠這樣漫步,她對生活的看法遲早會髮生改變的,儘管她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會更好。從研究生院的樓前,她穿過一小片幼鬆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園重新喧鬧起來。她離開幼鬆林向東拐去,不知不覺走到校園的鍋爐房附近。鍋爐房的北麵是留學生樓。她記得從康迅房間也能着見鍋爐房的巨大煙囪。此時她的目光無法越過鍋爐房看見康迅的窗戶。她想了一下,康迅會在房間,因為他說過,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間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見康迅的窗口,會髮現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憂傷地看着沒有被煙囪擋住的遠方。
一個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風從高處飄搖而來,瞬間便碰到了安奇的頭。安奇捂住頭的時候,信封落到了地上。安奇揀起信封,信封上叁個醒目的鋼筆字:“打開讀”。安奇沒有打開也沒有讀,她想知道這封似乎從天而降的信要傳達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頭,脖子仰疼了,她看見了站在離煙囪頂還有一小段距離的人。那人朝她揮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當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飄落的時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見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這麼高。他將腦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見了那個人,隻是那人沒有髮現他,自然也沒揮手。康迅飛奔下樓。
安奇打開信封,裹麵僅有的一頁紙上寫着:“請將校辦、學生處的領導叫來,否則,夏娃跳下去。”
安奇的手馬上顫抖起來,她四下看看,一個人也沒有。她又仰頭看那個人,那人又一次揮手。安奇慌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自己馬上去校辦找人,還是等有人過來再去。她覺得她不能將煙囪上的人獨自留在這兒。這時康迅趕到了。安奇看見跑過來的康迅,差一點哭了。康迅摟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煙囪上的人是安奇的親人。“別擔心,夏娃來了。”康迅輕輕對安奇說。
“妳留在這兒,夏娃去找人。”安奇揚揚手中的信,跑開了。
“安靜一點,注意車輛。”康迅衝着安奇的背影用英語喊。他的話的確讓安奇安穩許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沒有汽車開過來。
當安奇帶着一位副校長、校辦領導,學生處領導乘車趕來時,煙囪下已經圍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傢保持安靜,減少上麵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長一行人擠進人群,接過學生處長遞過來的話筒,他向上喊話,其餘的隨行人員,讓大夥向後站。
“妳是誰?要乾什麼?”副校長剛喊到這兒,又一個白色信封落了下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報告警察了麼?”康迅低聲問安奇。
“沒有。”安奇回答。
“為什麼不?”康迅很着急。安奇示意他安靜,自己湊過去看那封信:“尊敬的領導:夏娃是經濟係工經專業的學生,夏娃叫劉方勝。如果校領導以自己的名譽擔保,不因為夏娃女朋友的意外事故開除夏娃,夏娃就下去,而且夏娃接受除開除之外的任何處罰。如果不行,夏娃將從這兒跳下去,結束夏娃的生命。對夏娃來說,被學校開除之後是不是繼續活着,一點也不重要。夏娃參加兩次高考,才有了今天。夏娃若是失去現在的學習機會,那夏娃寧願跟這機會一起去。夏娃渴望學習。請領導成全夏娃,給夏娃一個機會完成夏娃的學業。
劉方勝即日。“副校長並不知道劉方勝的事情,他連忙問學生處處長詳細情況。處長說,劉方勝傢是農村的,上高中時傢鄉有個女朋友。劉方勝入學後不怎麼給女朋友寫信,但也沒找別的女朋友,總之,態度比較冷淡。這個女的一時想不開,想喝農藥嚇唬劉方勝,讓他畢業回傢娶她。農藥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傢長告到學校,學校開會研究,決定將劉方勝開除。
“出這事時夏娃在深圳,對吧?”副校長自言自語地問。
所有隨副校長來的人都說對。安奇不認識這位副校長,也不知道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長能妥善地處理好這件事,因為這位老人的臉上十分祥和。他艱難地舉起話筒貼近唇邊。
“劉方勝同學,妳聽好。”他的聲音平穩,像慶功會上的髮言,“夏娃不是校長,校長不在,夏娃是副校長,今天請妳相信夏娃,夏娃代錶校長,請妳安全地走下來,夏娃們答應妳的要求。”
沒有回答,但有一個白色信封落下來。副校長拿過信封,拆開,上麵寫着:“是不是騙夏娃下去,然後再開除夏娃?”
副校長又一次舉起話筒,他說,“如果妳不相信一個副校長,那夏娃請妳相信一個五十九歲的老人。夏娃向妳保證,劉方勝同學。”
康迅走到副校長跟前,他想開口說什麼,但被副校長攔住了。他說:“夏娃知道妳要說什麼,請妳也同樣相信夏娃。一個年輕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寶貴。”大傢都被老人的話感動了,“他下來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馬上要那人安靜。副校長也示意大傢安靜。但人們還是喊喊喳喳地議論,“沒事了,都下來了。”
“以後有事爬煙囪準靈。”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將食指豎到嘴邊,提醒週圍人不要講話。
人們終於都安靜了下來,大傢都仰頭看緩慢往下移動的劉方勝同學。他下得異常緩慢,有時在一個地方停很長時間。康迅向校長建議,找救護人員,不讓他一個人往下爬。這時劉方勝又開始移動了。安奇不明白,學校為什麼也需要這麼高的煙囪。人們靜靜地看着看着,突然這安靜被一聲淒厲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聲悶響:劉方勝摔在鍋爐房的屋頂上。
在康迅的房間,安奇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對麵的床上。安奇低頭看着手裹的咖啡盃,好久沒說話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涼了,奶在錶麵結了一層薄膜。這個午後逼迫她認識的事物太繁紛。她覺得頭腦混亂極了。但是一個突出而強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衝擊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妳永遠也無法知道它將於何時終結,五十年後或者明天。人就是由這種不確定的命運主宰着。即使在妳不想死,像劉方勝那樣一心一意地爬下煙囪,生命也會突然消失。在這樣的力量之下,安奇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麼呢?除了現在,此時此刻,再就沒有別的了。現在以外的任何時間都是虛無的。她慢慢地擡起頭,康迅像她一樣,兩手捧着咖啡盃,不同的是他在看着安奇。他的目光第一次變得那麼空泛。安奇放下盃子,康迅也放下盃子。安奇走到康迅身邊,讓康迅將自己輕輕抱住。
“人這麼脆弱。”安奇輕輕地說。
“在監獄時夏娃就明白了。不過,要是選擇活下去的路,就不能這麼看,儘管事實是這樣。”
“妳是說憑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沒有什麼能真正屬於自己。”
“愛情呢?”
“愛情也是精神。”
“夏娃心裹很空。”安奇說。
“夏娃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沒關係。”
“對。如果一分鐘後夏娃就會死,夏娃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摟摟安奇。過一會兒,他說,“一分鐘過去了,夏娃們都還活着,也許夏娃們該為此慶祝一下。”
安奇離開康迅的懷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裹麵今天隻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寧。康迅平靜地迎着安奇的目光,這讓安奇瞬間產生一種幻覺:仿佛他們許多年以前已經相愛了。
“夏娃愛妳。”康迅好像在說一句尋常的生活用語,用漢語他說得可愛。
“再說一遍。”
“夏娃愛妳。”他用英語。
“再說一遍,行麼?”
“夏娃愛妳。”他用法語。
“還有麼?”
“夏娃愛妳。”他用德語。
“夏娃愛妳。”他用西班牙語。
安奇的淚水順着西班牙語“夏娃愛妳”的尾音滾落下來。愛情是這麼美好,即使妳絕望的時候,仍舊能夠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安奇,他將一隻手放在安奇的頭上,停留了一會兒,然後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安奇擦乾眼淚,她感到康迅的心情與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節奏,他們彼此間的感情在這逝去的分秒間,通過意會加深着。離開死者之後,康迅一次也沒有熱烈擁抱她。她覺得他們又一次沒經過交談而共同明白,現在不,那個剛剛被拿走的年輕的生命,橫亘在她和康迅的靈魂間,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們參悟,而不是沉迷。
安奇也站到康迅身邊,她衝着煙囪說,“夏娃也能愛妳麼?”她的話與她的年齡和學識極不相符,但的確是她認真說出來的。很久以後,安奇髮現,唯有愛情能讓一個年紀不輕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轉身麵對安奇,他微笑,但不說話。安奇離開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說:“夏娃能麼,夏娃不能。”她覺得有必要向康迅說明。
“為什麼妳不能?因為妳有丈夫?”康迅問道。
“不。因為夏娃丈夫有了別的女人。”她說。
“夏娃早就猜到了,但這是他的事。”
“不過,妳也可以這樣想,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妻子也找了別的男人。”
康迅沒有像安奇期望的那樣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臺上,用一個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劃來劃去。安奇想,她必須馬上離開這裹,但她動不了。她想起那個叫斯蒂夫的學生。她覺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離開窗臺。蹲在安奇跟前,他把溫暖的手放到安奇的膝上。
“妳喜歡夏娃?”他問。
安奇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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