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熙重新找了一份前臺接待員的工作,薪水勉強能負擔她的生活費。她每天就在念書和打工之間交替忙碌着。
Paul總是在賢熙公寓前的小道上等她,這逐漸成為賢熙欣喜的一個來源。在低頭快歩回傢的路上,她像是迫不及待衝下樓去檢查聖誕樹下禮物的孩子,心裡猜測着今天Paul還會不會在那裡等候。就算有時看不到那輛黑色的車,她也並不覺得失望,期待過程之中的喜悅逐漸衝淡了無法時常見麵的遺憾。
他們有時也一起出去,隻是漫無目的地開着車到處亂逛,看到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但大多數時候隻是不停地開着車而已。
“唉,你這是要開去哪兒?Hyuh先生?”賢熙笑着問,前方看起來是被荒廢的路。
“你別管。”Paul輕笑着說。
“不是準備去Alice Spring看大紅石吧?”
“嗯,這主意不錯,不如就這麼定了吧。你按按GPS,看看Alice Spring怎麼走。”Paul嚴肅地說。
賢熙輕笑起來,他們走不了那麼遠,她知道。
Paul也笑起來,“怎麼樣,去不去?”
“去,可以,但是,Hyuh先生,你也不至於穿着西裝打着領帶去吧?車裡又沒水,又沒食物,換洗衣物也沒有,路徑也不明,你覺得油耗光之後,我們要在沙漠裡怎麼活下去?”(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你確定你十九歲嗎?”Paul皺着眉頭問。
“為什麼這麼問?”
“十九歲不是應該都幻想浪漫,企盼背着背包環遊世界嗎?你這腦子裡麵都想的什麼啊?”
“我們不如來討論一下,在沙漠的中心被餓死或者渴死之後,我們的屍體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被消耗掉。你猜蜥蜴和禿鹫誰會先來?”賢熙也學着Paul的樣子嚴肅地說。
週遊世界,行走天涯,賢熙這五年來,一直都在旅居,已經走得夠遠,跨越了半個地球,讓人已經忘記了她是個遊客。
“我們的屍體在沒有腐爛之前就會被警察發現,然後報紙頭條會報道……”
“別那麼自信,誰會報道兩個無關緊要之人的死亡?”賢熙小聲地打斷Paul。
“報紙頭條會報道,一對亞裔男女在沙漠中暴死,死前緊緊相擁,至死不分,兩人疑為情侶。”Paul用玩笑的口氣說道。
賢熙輕笑,接着沉默,Paul菈過賢熙的手緊緊地握着。
這手很溫暖,手掌寬大厚實,可以把賢熙的手整個覆蓋。Paul又將賢熙的手舉起,然後快速而輕柔地吻了一下。
一秒鐘的時間,那麼驚心動魄扣人心弦。賢熙簡直就要開始相信至死不分的那句話了。
“你的手為什麼那麼冷。”Paul問道,“你冷?”
“沒有,我從小就這樣,就算夏天也是。”賢熙回答道。
Paul沒有說話,打開暖氣和座椅加熱器。
“你應該跟我一起去健身。”
“等我有第二條命再說。”賢熙癱倒在椅子上。
Paul隻是緊握着手,輕笑着。
接下來是繁忙的期末,要交論文,復習考試,還得打工,賢熙隨着秒鐘團團轉,仿佛沒有站在堅實的地麵上,而是懸在某個空間,快速地移動着。
秋天已經銷聲匿迹,週圍的景色沒有太多的變化。草坪還是綠色,雖然有了些許枯黃的點綴,有些植物已變成了光禿禿的樹乾,樹皮斑駁着龇牙咧嘴。再沒有盛開的花朵,隻有停留在枝頭上完全枯萎的一簇,不仔細辨認,誰也不會知道這曾經是一朵美麗的花。天氣也好像沒有變化,隻是早晚更涼了些,陽光更溫和了些,但午後時分的陽光仍然明媚刺眼。空氣之中已經有了濃烈的冬的意味,賢熙無法形容,隻是隱隱覺得不再是秋天。
他們見麵很少,太忙碌。六月是澳洲的財政年度結算月,Paul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完成,沒日沒夜地工作着。賢熙也在考試期間。他們能做的隻是發個短信,打個簡短的電話。賢熙知道有條線暗暗地維係着她和Paul,讓他們不會走遠,不會像斷線的風筝一樣失去方向,失去聯絡,不知墜落何方。
等他們各自忙完,已經是七月初了,賢熙已經放假。Paul還有最後一份工作需要收尾,接着就是假期了。
Paul還在工作室裡埋首核對數據,賢熙獨自躺在起居室的躺椅上,看着窗外的海港和悉尼塔。Paul分居之後把這所頂層公寓買了下來,在Miller's point一棟嶄新的公寓樓裡。賢熙常常躺在躺椅上,看着Harbour Bridge、歌劇院和Darling Harbour。海水是深藍色的,泛着金色的波光,有船劃過整齊的波浪,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高樓林立的中央商業區,還有從中穿梭的火車軌道,這一切都太美好,讓人覺得是明信片的一部分。賢熙想象着,在這樣一張美麗的明信片背麵,寫下諸如“悉尼很美,生活很好,勿念。”這樣的詞句;或者“我已經到了悉尼,看到了情人港、歌劇院、The Rocks,還有袋鼠。一切都很好,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知什麼時候你也能來?”這樣興奮的話語。同一種畫麵,在不同人的心中,不同的時刻,有着不同的感受。
賢熙悠閒地翻閱着手中的書,開始慢慢讀起來。書頁被輕輕翻過,跌宕起伏或者平淡無奇的故事就隨之漸漸接近尾聲。等賢熙再睜開眼,故事已經完結,海港由本來藍白色的基調變成橘紅色,像一幅水粉畫,每個小小的細節都被染上了橘紅。手中的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Paul的手裡。賢熙不知道自己何時睡着的,睡了多久。
Paul坐在賢熙身邊的地闆上,拿着書,皺着眉頭,試圖理解書中的故事。那樣子很像未成年的小男孩,正在對付困難的課後作業。
“你在看什麼?那是中文書。”
“我知道,但我能讀。”Paul擡頭笑着說。
“是嗎?”賢熙揚眉錶示懷疑。
“別這麼看着我。我真的會中文。”Paul說着舉起書,“這個是'一',這個是'生'字,是活着的意思,這是'子',這個是'我',這個是'人',這個是'華僑'。”Paul指着書裡的字一個一個地辨認,發音全都是廣東話。
賢熙笑着說:“沒錯,沒錯,你認得沒錯,不過那沒用,你還是看不懂。”賢熙搶過書,又翻開看起來。
“我小時候學過中文的,”Paul堅持,“不過全忘了。”
“嗯,那等於沒學。”
“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我會學中文?”
“那你為什麼會學中文?”
“因為我也是中國人。”
“Hyuh可不像是個中國姓氏。”
“Hyuh是黃色的黃。不過,是按照越南的拼法拼寫的。我傢以前是住在越南的華僑。”賢熙看着Paul:“所以你是中國人。”
“算是吧。我會說一點廣東話,但不會國語。”Paul認真地說,“邊度食飯?(去哪邊吃飯?)”
“不是每個中國人都聽得懂廣東話的,”賢熙笑着說,“天日返工,是但啦。屋企食?出街?(明天要工作,隨便啦,在傢裡吃好了?還是出去?)”Paul笑起來,賢熙也笑起來,笑自己的廣東話不鹹不淡。
“下個星期就放假了,一起去海邊怎麼樣?去Manly。”Paul提議。
“冬天去海邊?遊泳?”
“為什麼不行?”
“會凍死。”賢熙裝出發抖的樣子。
“不會的,海水還是很溫暖的。”
“你果真還是澳洲人。”
“為什麼?”
“沒有原因。中國人是不會在叁伏之後下水的。”
“叁伏是什麼?”Paul學着賢熙的發音問。
“是時令,中國人將季節劃分成更小的時段,叁伏是夏天最熱的幾十天。過了那時,人們就不再下水,因為會傷害健康。”
“澳洲人無論何時都下水遊泳,也不會傷害健康。”Paul叉着手,說道。
賢熙語塞,笑着,心想,他畢竟不是中國人。
拗不過Paul,他完成工作後的那個星期六,賢熙還是和他一起去了Manly海邊。海灘上沒有了密集的海灘布,沒有了密集的半裸的人,海浪之中也沒有了密集的人頭。不再是夏天了。但人群還是不少,隻是稀疏地相隔着,海浪之中還是有一個接一個飛速滑出的衝浪手。他們在漩渦狀的海浪中心疾馳着劃開牆一般的海水,然後跌落在翻湧的浪花之中,過了不久又冒出頭來,伏在浪闆上,等待下一個巨浪,樂此不疲。淺水區的小海灣裡有很多人,隻是悠閒地撲打着水,不時遊兩下,又站起來,看着遠處的大海。Paul在海浪裡翻滾,努力向前遊,沒入浪花之中又浮出來,接着又向前遊出數米。
賢熙坐在岸邊的礁石上,身上包裡着Paul的外套。她試着把腳放入海水,但冰涼的水仿佛會將她的腳趾凍僵,她迅速地收回腳。渾身發抖,這就是冬天的意味。就算在悉尼,一個季節並不明顯的地方,冬天還是能展現它的威力。海水冷得能讓人的骨頭結冰,風也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寒冷起來,陽光的威力大大地減弱,已經無法溫暖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的人們。
賢熙看着Paul在海水裡翻滾。她的頭發被海風吹亂,蒙在臉上,遮住眼睛。她隻得不斷地撥開頭發,這樣才能追逐那個慢慢變為黑點的Paul。
她又環顧四週,海灘上有男女打着沙灘排球,小孩子在堆沙堡,有些人坐在沙灘上,望着遠處,和她一樣。太陽在頭頂停滯,連雲也飄浮得極慢。它們的形狀極為可笑,渾圓的,綿密的,像泡沫一般,但又厚得像新鮮成堆的棉絮。賢熙剛剛來悉尼的時候,常覺得悉尼的雲是上帝有意為之的創造,漂亮可愛得不真實,像是叁流畫傢故意畫出來的可愛景象。海風帶來新鮮的海腥味,並不令人討厭,反而讓人覺得生機勃勃。海水是畫中才有的深藍,乾淨的顔色。從賢熙腳邊的淺藍,逐漸演變為天藍,再漸漸變成青藍,最後厚重地施墨讓它徹底地成為深藍。這顔色的漸變,像調色闆上最精準的調校,讓人看不出變化的界限。
“你真的打算今天一天就坐在這裡?”Paul不知何時已經回到賢熙的身邊。
“是的,我準備就坐在這裡。”賢熙點點頭。
“在冰涼的海水裡遊泳有助於健康。”
“你上個星期還說海水是溫暖的,但今天海水涼得像冰凍甜點。”
“誰知道海水降溫會這麼快呢。”Paul辯解道。
賢熙笑着。Paul又往海的深處遊去。賢熙打定主意今天絕不下水。
Paul猛地冒出頭來,突然衝上來一把將賢熙菈入前方的海水之中,就在那一個瞬間,賢熙感覺自己被沒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刺骨的寒冷讓她的臉失去知覺,寒冷直入骨髓,讓她麻木。但她喜歡這被水包圍的安靜和舒適,寒冷刺激她的五臟六腑,卻讓她異常舒服。她奮力地撲打,向前潛去。
她其實是遊泳的好手,小時候,父親總是帶着她去那條穿城而過的河裡遊泳。她的父親馱着她,在青綠色的河裡遊着,河水溫暖地包裡着他們。夜色之中,岸邊的燈光一點點地閃爍,星星在頭頂交相輝映,遠處的輪船汽笛不時地長鳴,似乎還能聽到不遠處山上寺廟的敲鐘聲,除此之外便是寂靜。她被馱在父親的背上,父親用力地遊着,她就擡頭癡癡地看着那一番景致。她和父親說着話,她也踢水,仿佛這樣可以遊得更快。她喜歡那條河,願意時時刻刻地待在河裡,與它親近。有一次,她趁父親不注意,一個人下水遊泳。她興奮地跳下水,奮力地撲騰,平時看似舒緩的水流卻那麼有力,暖流變得湍急,將她翻卷,將她衝離岸邊,衝向越來越遠的下遊。河水裡沒有了父親,便不再溫柔。不管她如何努力,費勁力氣,卻始終掙紮不過水流,她的身體順着水流淌着。她害怕得大哭起來,這時,黑暗之中一個男人的手拽住了她,將她馱在背上,像父親一樣,逆着水流劃動。河水又軟弱起來,在他們身邊溫順地流淌着,他將她送回到岸邊。焦急的父親抱起她,那個男人消失不見,她沒有來得及說聲謝謝,隻是伏在父親的背上小聲地哭泣。自此以後,父親一直都將她馱在背上,不再放開。
賢熙回想着,往大海深處潛去,不停地往前遊。海水漸漸變厚,將陽光遮蓋,週圍變暗,她看不到方向,隻是憑着直覺往前撲着水。她並不害怕,她已經長大,也已經有了能夠駕馭水流的能力,但她卻突然覺得悲傷。她的耳朵被強大的壓力折磨着,聽不到聲音。似乎有海草在她的身邊,海底的水流將她的身體掀往不同的方向。她一動也不動,就這麼沉在海水之中,這安靜的黑暗讓她萬分傷心,寒冷繼續侵蝕着她的身體。一陣激流突然漫過來,一隻男人的手有力地抓住賢熙,將她緊緊攬住,抱入懷中,向岸邊遊去。他們逆着海浪,賢熙緊緊地抱着他,覺得像父親,又像是那個在河水之中將她帶回岸邊的男人。黑暗逐漸被驅散,陽光逐漸透過海水照亮一切,他們終於冒出海麵,賢熙不用睜眼就知道是Paul,她抹抹臉上的水,大笑起來。
“你被嚇到了吧?”賢熙抹着頭發上的水說道。
“你覺得呢?”Paul有點惱怒。
“謝謝。”賢熙緊緊地抱住Paul誠摯地說出這句話。她心裡還在繼續說,謝謝你將我帶出那個黑暗的海底,謝謝你把我從掙紮的洶湧激流之中救出。
“你那麼久都沒換氣,沒有嗆到嗎?我被嚇壞了,我以為你不會遊泳,被暗流卷走了。”Paul輕輕地說。
賢熙鬆開Paul:“忘了告訴你,我父親很愛遊泳。”她嬉笑着向岸邊遊去,爬上岸,然後得意地大笑起來。Paul還在海水裡,也輕輕笑着,接着爬上岸,試圖拍打賢熙,賢熙躲過襲撃,看着遠處的天。剛剛所見的雲朵還在那裡,仿佛永遠不會離開。
“你看,我沒衣服換,又把你的車弄得濕嗒嗒的。”
“又不是第一次,你不用抱歉。”Paul忍住笑。
賢熙看着他,擰擰頭發,車廂裡很溫暖,但剛剛冰冷的海風將她的頭吹得疼痛慾裂。冰涼的海水和寒冷的海風使她渾身發抖,頭皮發麻。她覺得暈眩,車子並沒有顛簸,但她卻無法集中精神。
她的太陽穴隨着脈搏突突地跳動着,身體始終暖和不起來。
“你還覺得冷嗎?”Paul問道,伸手要摸賢熙的臉。
“嗯,有一點。”賢熙稍稍躲過Paul的手,輕輕回答。她不是故意躲開,是下意識的動作,她害怕,這害怕不知從何而來。
“放在後座上的包裡,你找找看,有乾浴巾。快把自己弄乾。剛剛要幫你擦,你就隻顧着亂跑。”
“那是誰把我丟下海的?”賢熙一邊在後座找着,一邊輕聲說道。
Paul不作聲,隻是笑着,有些得意。
“我送你回傢。回傢之後趕快洗個澡,睡覺,好好休息。”
“嗯。”賢熙擦着頭發,順從地答應。
“還有,我下個星期要去墨爾本幾天。公事。”
“嗯。”
“除了'嗯',你還可以說點別的嗎?”
“例如?”
“例如,'我會很想你的',”Paul很認真地說,“或者,'為什麼要去幾天?不是剛剛放假嗎?''有沒有其他人一起去'之類的。”
“你確定你已經過了叁十嗎?”賢熙笑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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