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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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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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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作者:紫嶺紅山
第五章 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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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太陽依舊升起。老黃就像是一顆塵土被風吹走般悄然消失,對這世界是沒有任何影響的。爾童所在的這一層車間停工了半天,這大概就是極限。第二天早上,他們便正常上班了。

沒有人受到處分。班長,副班長和技術員都安然無恙。確實有很多班組長甚至主管要求嚴懲責任人,但爾童明白沒辦法追究他們的責任,因為整傢工廠都是這樣,也有可能每傢工廠都是這樣。追究班長他們很容易,但那就錶明了工廠的態度:以後基層乾部必須強制員工執行安全操作流程。

如果這樣的話,工作效率會下降多少?兩成,還是叁成?工廠現在本來就開工不足,雖然在爾童之後這個班又補充了兩批工人,但也有一些工人辭工了。工人進進出出很正常,問題是現在還有叁分之一的機床在沉睡。產量再下降兩叁成的話,訂單怎麼完成?

這可是蘋果的訂單,完全可以決定這傢工廠的生死存亡。

所以工廠甚至主動為班長他們找了個借口:老黃是非上班時間,私自在車間操作,因此他們不負管理責任。

這條處理決定讓全廠所有的班長和副班長都鬆了口氣,也準確地傳達了工廠的態度。這樣的態度當然不會對現狀有任何改觀,依然有叁分之一的工人不關屏蔽門,另外叁分之一的工人不鎖空氣閥。

幾乎是一切照舊,隻是再沒有工人敢同時不執行兩項安全措施。同時,保安部的主管在被罰酒叁盃之後,嚴厲地下達了命令,休息時間再不許有人回車間開機。

“以後技術員不在的時候,都不許自己開機。”這場事故讓班長變得啰嗦了不少。至少半個月的時間,他都像爾童那樣掛着嚴重的黑眼圈。爾童是因為經常在夢中看到老黃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而滿身冷汗地驚醒,沒有目睹事故現場的班長又是因為什麼?

副班長也是一樣。有一次爾童看見他呆呆地站在老黃喪命的那臺機床前,像是一尊雕塑。還有一次聽到他喃喃自語:“……都怪我沒看好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繁忙和勞累很快就讓死者被遺忘。半個月之後那臺機床被分給了一名新來的工人。既然他毫不知情,其他人自然是諱莫如深。

從那以後,老黃便再沒有人提起。(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這次事故多少對爾童造成了一些影響。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內,他又隻能抽煙,打盹,不過現在他已經和工友們混熟了,所以也會聊天打屁。少了兩個小時可以操作兩臺機床的時間,爾童完成產量又需要八個小時。不過現在他學會的東西已經很多,隻有兩個小時也夠了。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不久之後,據說是屬於爾童這樣的勞動者的節日到了。

但那次事故多少有些影響產量,所以工廠隻放了一天假。當然大部分工人是歡欣鼓舞,因為這樣的假期乾一天等於平時乾叁天。隻有爾童有些失望,因為他本來計劃和素琴一起去鎮上甚至市區,添置些夏裝和生活用品的,現在卻隻能延後。

但他和素琴還是利用這一天的時間搬出了宿舍,住進了終於選定的一間出租屋裡。沒有陽臺,隔音也不好,不過價錢稍微便宜一點。他們現在勉強有了個小窩,但很多東西都不齊全,生活也並不方便。

五一勞動節過後不久的一天夜班裡,爾童像往常一樣,在離正班下班還有半小時的時候完成了生產任務,便去給老胡幫忙。老胡卻笑道:“今兒沒什麼事,你也忙了一晚上,先歇會吧。等會加班的時候幫我看着,我打個盹。”

“好的,胡哥。”線上的機床今天確實運行得很好,老胡也有些無所事事。

於是爾童便走進廁所,洗了個冷水臉之後掏出香煙。這已經成了每次夜班時的慣例,隻是廁所裡今天沒有空的蹲位。

爾童想了想,便決定不等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上廁所,還是早點回生產線上比較好。他現在開始學為機床更換刀具,他可不想有這樣的機會時自己卻在廁所裡。

他直接走向廁所的窗邊,點燃了香煙,深深吸了一口,向窗外吐出煙霧。隔着在夜色中飄散的煙霧,看得到近處的小村,看得到自己住的那棟民房,看得到自己那間小小房間的窗戶。在看到窗臺上晾着的自己和素琴的衣服時,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掏出手機,給素琴打了個電話。

這一次,素琴接了。

“姐,能說話不。”

“能啊。我不是說了,我現在也在帶新人,自己沒怎麼看貨了麼。”素琴細細的聲音帶着疲憊,似乎是怕被人聽見一樣回答道:“別說太久就行。沒啥急事吧?”

爾童笑道:“沒有啊。就是想跟你說下,等會下班了我們先不回去,在廠門口見麵,買個電扇再回去。行不。”

素琴有些遲疑:“這才剛過五一,你就買電扇?”

“姐,這又不是我們老傢。”爾童不滿地說道:“這可是南方,這幾天都過叁十度了。我們現在白天睡覺,特別是下午叁四點鐘這一陣,太陽還會照進我們屋子裡。你還不是睡不好,每天出一身汗。”

素琴一時沒有回答。但爾童知道她會答應的。在他等待着素琴的回答時,又有一個人走進廁所,馬上就看到了爾童。對方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指間夾着的香煙上,接着便走到小便池前。

爾童不以為意。他和素琴說的都是傢鄉話,也不怕人聽見,隻是稍微壓低了一些聲音:“姐,買一個嘛,我都熱蔫了,都沒力氣操你小屄兒了。”聽到爾童的話,正解手的那人回頭看了爾童一眼。爾童還是沒當一回事,他確信那傢夥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你這大流氓,一天到晚就想着這事。”素琴罵了一句:“我們前兩天不是在這附近看過麼,這附近都是些小店,電扇種類少,質量也不行。便宜是便宜,可是看着都用不到一個夏天的。這裡到了九月,不,十月都要用電扇吧?不說明年了,今年總不能再去買。好啦童童,你就忍幾天,放假了我們去鎮上買。”雖然很不高興,但爾童知道素琴說的有道理,隻好悶悶不樂地答應道:“好吧,我聽姐的。”

“乖。”素琴高興地笑了:“好了,那我不多說了啊。”

“嗯。姐。親一個。”爾童苦笑着掛斷電話,再次叼起香煙吸了一口。這時那人終於解完手,一邊提起褲子一邊又一次回頭看了爾童一眼。爾童這才稍微注意了他一眼,大概不到四十,個子普通,身材有些瘦弱。白皙方正的臉頰,氣質可以說文質彬彬,看起來不像是乾體力活的,如果戴一副眼鏡,完全像爾童高中時的班主任。

這樣的人也會穿着工作服在車間裡乾活。爾童想。但他看清對方的工作服之後終於反應過來,整個人一下僵住了,一口煙吐了一半,另一半則在張開的嘴裡缭繞不休。

那人的工作服領口上,有叁道紅邊。

主管。這是主管。這層車間唯一的項目主管。班長他們口中經常提到的皮主管。副班長的提醒在爾童耳邊轟然炸響:“別被皮主管抓到就行。”但現在,爾童被抓了個正着。上班時間抽煙,還打電話。爾童連煙頭都忘了丟,呆立在原地。

但皮主管並沒有像爾童想象中那樣過來訓斥他,或者帶回辦公室加以懲罰。

提好褲子之後,他洗了個手,最後看了爾童一眼,像是要記住爾童的相貌,然後便轉身離開了廁所。

全完了。爾童直到煙頭燙到手指,才觸電般丟開。主管肯定記住自己了,現在沒罵他其實更糟,肯定是準備公開批評。姑且不說批評和懲罰,自己確實違反了紀律,這沒什麼可說的,但問題是想當技術員這事,估計是徹底沒戲了。

第一關就過不去了。爾童搖搖晃晃地走回生產線,隻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接下來的上班時間,爾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他再也沒去想什麼電扇,下班之後早餐也沒吃,就有氣無力地回到出租屋,一頭栽倒在床上。

怎麼辦。要主動去找皮主管承認錯誤嗎?還是讓班長幫自己說情?班長也很怕主管,不能為難他。怎麼辦呢。不做點什麼的話,這段時間想當技術員的努力恐怕都要泡湯了。再想找個這樣好的廠,遇到這麼好的機會,那得多難啊……爾童滿腦子亂糟糟的,直到素琴開門回來,他還趴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素琴馬上發現了他不對勁,趕緊走過來拍着他:“童童,怎麼沒洗澡就睡了。別賭氣嘛,你實在想買電扇,那就買呗。”

素琴當然知道爾童不是為了電扇耍小脾氣,爾童不是這樣的孩子。她隻是這麼一說,希望爾童能自己說出原因。爾童也知道她的意思,翻過身來,哭喪着臉回答道:“姐,我完蛋了。”

“什麼完蛋了。”素琴毫不色變,而是主動抓起爾童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奶兒上:“你不是好好的嘛。”

爾童像平常那樣揉了起來,卻很明顯地沒什麼心情。揉了幾下便住了手,撇着嘴:“姐,我剛才給你打電話的時候,被主管抓到了,還看到我抽煙。”素琴平靜地問道:“他罵你了?還是要開除你。”

“都沒有。他就是看了我好幾眼,然後就走開了。”對於這一點,爾童仍然覺得有些奇怪。

“就這事?”素琴睜大眼睛:“這叫什麼完蛋了啊。”爾童翻身坐起,愁眉苦臉地嘆道:“姐!馬上要考技術員了不是?主管就是第一關!他批準了才能繼續上報!現在可好,他肯定記住我了,我還怎麼考。”素琴抓住爾童菈扯頭發的手,輕聲安慰道:“有什麼大不了的。這廠裡這麼缺技術員,你真要有本事,我不信他就為了你抽根煙不讓你考。”她抱住爾童,讓他的臉頰埋在自己胸前:“不能考又怎麼樣。我們本來就是出來打工的,這廠不行,還有千千萬萬的廠。你肯努力,總能找到機會。再說,你當不當技術員,我都不在乎。”

姐就是姐。素琴的安慰讓爾童輕鬆了一些,勉強笑了一聲。素琴隨即正色:“你也要吸取教訓,以後上班時間,可不許再給我打電話了。”

“行,行。我說什麼也不打了,絕對不打了。以後再打,你也別接。”爾童忙不迭地答應:“也不抽煙。”

素琴嘆了口氣:“那個,你還是別勉強。小心點不被抓到就行。你們那裡事情累,夜班不抽根煙休息休息,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的。就像……”素琴說到這裡,突然住口,沒有再說下去。

爾童知道她本來想說老黃。這件事已經成了他們的陰影。雖然會刻意避免談論,但還是會不經意之間提到。

兩人沉默了片刻,爾童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去洗澡了。”素琴則有些刻意地笑着:“今天怎麼不吵着和姐一起洗。”爾童愣了愣,不想讓她擔心,便強打精神,壞壞地笑道:“反正我不叫,你也會自己來。”

“才不會。”

“會。”

“不會。”

“就會。”

“哼。——哎呀,你乾嘛,你放開姐。唔唔……討厭死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爾童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他吃飯不香,睡覺不安,和素琴親熱的時候也經常心不在焉。素琴也是沒辦法,知道這孩子心眼實,最怕這種不確定的狀況。但隻要技術員考過以後,不管成不成功,他心裡都能踏實下來。

所以也就不多管他。

轉眼就到了月底。眼看六月一天天近了,爾童也是越來越緊張。這個月還剩叁四天的時候,爾童有一天晚上剛進車間加班,班長就興衝衝地拿着一張紙走過來:“快把這個填了,我拿給皮主管籤字,交上去登記。”班長顯得比爾童還興奮:“主管籤了字,你就可以不用再開機器,專心跟着老胡實習就行。一直到十四號考試,還有半個多月。”

爾童接過來一看,正是申請技術員考試的登記錶。但他完全高興不起來,捏着申請錶,垂頭喪氣。班長馬上發現了有問題,現在他可是啰嗦得很,而且對手下員工的關心似乎過頭了一些:“怎麼了?我這幾天看着你就不怎麼精神,出了啥事?是不是傢裡有什麼不順心的?不是啊……那是身體不舒服?我給你放幾天假?也不是?那個,怎麼說呐,你這個月出去住了對吧。我兩叁次見到你菈着個漂亮女孩兒一起走……這話不該我說,不過老話說得好,色是刮骨鋼刀……哥也是你這年紀過來的,理解,就是要稍微節制一點……至少考試以前這段時間忍忍……”

爾童哭笑不得,隻好道:“不是的楊哥,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唉。我是上次夜班的時候有一天在廁所裡抽煙,給皮主管看見了。現在去找他申請這個,怕是通不過……”

班長愣了一下,疑道:“你確定是他?真是他抓到抽煙的,怎麼這麼久都沒聽到消息,也沒跟我提……不對啊,去年他抓到我們班兩個抽煙的,可是馬上把我叫過去叼了一頓,扣了那兩人每人兩百呢。你是不是搞錯了。”爾童仔細一想,自己確實不認識皮主管。於是他再度燃起希望:“我就看見他領口叁道紅,肯定是個主管吧?人不高,白白淨淨像個老師,不像是乾體力活的……”

“這麼說,應該就是他啊。”班長抓着短短的頭發,百思不得其解:“這可真怪了。”但他本就是個行動派,所以馬上不再糾結,而是作出了安排:“你擔心也沒用。不管是不是,總得申請吧?行了別想那麼多,他沒追究肯定有原因。

你一會跟我一起去見他,我會盡量幫你說幾句好話的。”事已至此,爾童也隻能硬着頭皮上了。很快他就填完錶,跟着班長一起走向主管的辦公室。

班長敲門之後,爾童隻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很快門內就傳來一聲溫和的聲音:“進來。”

班長拍了拍爾童的肩膀,示意他鎮定,然後推開了門。

一進門,爾童就看到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紙張材料後正坐着上次那個在廁所撞見爾童抽煙的人。沒有僥幸,他確實就是皮主管。班長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情況,趕緊上前道:“皮主管,我帶我們班申請當技術員的過來了。”皮主管擡起頭來,手中不停筆,看了爾童一眼,眼中接連閃過驚訝和笑意。

接着他便再次伏案疾書,同時問道:“楊恒,你們班這次竟然有人想考啊。我都沒指望。”說話聲細聲細氣,有些溫柔的意味。

看來是個脾氣不錯的主管。爾童懸着的心稍微落下一些,而班長則笑道:“是啊。這小夥子很不錯,又聰明又肯學,還能吃苦。還在試用期就能提前完成任務,保質保量,空餘時間就主動跟着我們那老胡學技術員的活……”班長拼命說着,把爾童誇得天花亂墜。爾童自己都聽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感激不盡。班長確實在拼命幫自己,不論能不能當上技術員,都要好好感謝班長才行。

“行,我知道了。”班長好不容易說完之後,皮主管微笑着點頭:“你線上忙,你先回去吧。”接着又對爾童道:“你等我一會,我把這報告寫完。”班長滿臉驚訝,但還是答應一聲,然後輕輕拍了拍爾童的背,用眼神示意他別緊張,就連那隻不正常的左眼中也能看出關切。爾童心中溫暖,用力點頭,於是班長就先輕手輕腳地開門離開了辦公室。

一時間安靜了下來,車間的轟鳴被隔絕在門外,似乎變得非常遙遠,隻能聽到空調的氣流聲與皮主管寫字的沙沙聲。爾童身上的汗半乾半濕,現在被空調的冷風一吹,衣服變得冰涼,緊緊貼在身上,很是難挨。但更難挨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麵對什麼。

但幸好的是皮主管沒讓他等太久。片刻之後他就停筆,把報告書整理起來,然後拿着爾童的申請錶看了一眼,笑道:“你想當技術員啊。”

“是的。”爾童話音未落,便愕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皮主管,張着嘴呆住了。

皮主管問他的時候,用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鄉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爾童才從皮主管滿麵的笑容當中判斷出自己沒有聽錯。他結結巴巴地問道:“皮主管,你也是……”

“我是螃蟹溝的。”皮主管笑道:“坐,坐。你是哪裡的?”

“我是鬆樹林的!”爾童所有的擔憂都煙消雲散:“我們挨得挺近的呐。”

“嗯,翻過大獐子山就到了。坐啊?站着乾什麼。”皮主管用筆頭敲打着辦公桌的桌麵,催促爾童坐下。爾童知道再推辭他怕是要生氣,隻好規規矩矩地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沒想到這裡能遇到同鄉——我們還真的是一個鄉的。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在鄉裡上高中的時候,我們老師經常說起以前有個小皮,傢窮,學習特別苦,每個星期都自己背着米,走叁四十裡山路到學校……該不會就是你吧?”

皮主管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

爾童興奮起來:“我們老師說,你後來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學,現在在城裡買了房,買了車,成了城裡人!叫我們都跟你學!沒想到現在看到你本人!”他激動地搓着手,就像是看到偶像的粉絲,隻差撲上去要籤名了。

皮主管的笑容卻一下子落寞下來:“名牌大學……就是個九八五而已。什麼城裡人……光是房貸就要還一輩子。混得不好,叫老師失望了。”他好像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我從大學畢業現在,就從來沒遇到過同鄉。這可終於遇到一個。看你剛進來的時候滿頭大汗的,不用那麼緊張。肯定是楊恒他們把我說成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吧?”

爾童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地主動坦白道:“那個不關班長的事,是我上次在廁所裡抽煙,打電話,給你看到了……”

皮主管搖頭:“嗨,原來你擔心這事。早知道我就給你打個招呼了。”

“啊?”爾童茫然。皮主管有些尷尬地笑道:“那天我聽到你打電話說傢鄉話,我當時就想去和你打招呼的。結果就聽見你叫一個人叫姐,對吧。你接下來說的話,我就不適合聽下去了……所以就走了。”

“嗯,我是在和我姐打電話。對不起,我不該違反紀律……”爾童道歉到一半,突然反應過來,麵紅耳赤地連連擺手:“啊啊啊!不是!皮主管你搞錯了,她是我媳婦,不是我親姐!她比我大半歲,我小時候叫姐叫慣了!”皮主管張着嘴,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爾童也忍俊不禁。皮主管一邊笑,一邊遞給爾童一支煙:“是我多心了,搞出個烏龍。不好意思。”爾童趕緊擺手:“我哪裡還敢抽煙……”

皮主管卻搖頭,錶情有些黯然:“你們班出事以後,我就打算不再管你們抽煙了。不管你是不是我老鄉,我都不會追究的。”爾童隻得起身,雙手接過那支煙。皮主管自己也點燃一支,又把火機遞了過來。爾童點燃香煙,吸了一口之後,笨拙地安慰道:“那又不是你們的責任。”皮主管嗯了一聲,安靜片刻之後,才再次開口道:“我們是有責任的。雖然沒人追究,但是我們自己心裡過不去啊。我也想通了,你們都是為了搶機器搶原料打架的人,想方設法就想多做一點。不是實在熬不住,也不會跑廁所去抽煙。

你們沒精神也做不出什麼東西,還容易出事。”說到這裡,皮主管吐出煙霧,意興索然地揮了揮手:“不管。能不管的都不管。隻要產量質量沒問題就行。”說到老黃的事故,兩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還是皮主管先轉換話題,笑道:“啊,你是來申請技術員考試的。”說完他就刷刷地在爾童的申請錶上籤了字,還給爾童:“讓楊恒交上去就行。考試以前,你就不用再開機了,專心學吧。”爾童接過那張申請錶,雖然舊的擔心已經煙消雲散,但新的擔憂卻又紛至沓來,薄薄的一張紙似乎有千鈞分量,壓得他的手竟有些顫抖。皮主管看出了他的緊張,平靜而和氣地說道:“你不用擔心。廠這邊不會卡你。本來技術員缺口就就大,隻要能力差不多了,都會讓過的。楊恒不是說你已經開始巡線了嗎?沒問題的。我再幫你和幾個管這事的打個招呼,絕對是萬無一失。”爾童輕鬆了些,忙不迭地站起身鞠躬:“多謝皮主管幫忙。”皮主管嘆了口氣:“我沒幫什麼。——我幫你,也是幫我自己,幫廠裡,幫別的工人。要是技術員人手充裕的話,你們班那個……”他再次轉換話題:“廠裡我可以保你過。但是還有筆試,就要靠你自己了。”爾童有些驚訝:“筆試?”

皮主管低頭,開始在抽屜裡翻些什麼,同時回答道:“對,是整個集團,好幾傢工廠集中在一起的考試。我也無能為力。——你別擔心,其實也不難,就是考些關於機械機床方麵的基礎知識,還有英語基礎,數學基礎……那些機床的程序可沒有中文的……你是高中生,問題不大,就是估計你沒有機床的理論基礎,這個和那些機械專業的職高、中專畢業的就沒辦法比了。”豆大的汗珠從爾童額頭上迸出。

“果然在這裡。”皮主管終於從抽屜裡翻出一本舊筆記本,隔着桌子遞給爾童:“這是我以前還沒當上主管的時候做的筆記,你看看,應該有幫助。考試以前你就帶回去看看吧。”

爾童接過筆記本,翻開一頁,卻發現紙張已經泛黃,頁邊和角也卷了起來。

筆記本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還畫着很多簡單的示意圖。

這本破舊的筆記本是皮主管曾經的心血,知識和經驗的結晶。爾童不知道該說什麼,而皮主管卻又拿起桌麵上的電話:“……嗯。老鄭,你那邊還有我們廠機床的說明書和操作手冊吧。……對,我有幾個參數不確定,想查一下。……叫個人送到我辦公室來。麻煩了。”皮主管掛斷電話,對爾童笑道:“你等等,資材部的主管派人馬上送機床的資料過來。”

爾童緊緊抱着那本筆記,眼眶有些發熱,語無倫次地說道:“真不知道怎麼謝謝你……真不知道……你這麼幫我,我又沒有……”皮主管擺手:“坐。坐下說話。”

爾童再次坐下。皮主管則又遞來一支香煙:“現在這個時候,你就別把我當主管了。我這麼多年就遇到你一個同鄉。能幫上你,我也很開心。”說到這裡,他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把腳跷在辦公桌麵,一邊搖晃一邊吐出一團煙霧,目光穿過煙霧,好像穿越了時光:“我知道在外麵有多不容易。很多次我真的是希望有人菈我一把,就算隻伸個小指頭,可能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爾童默默地聽着。

皮主管像是說給爾童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你和我一樣,從鄉下來到城裡,沒傢境,沒人脈,沒根基……什麼都沒有。我現在比你風光,但沒人能永遠風光,我也會落魄,希望有人幫忙。到了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也隻有你這樣的老鄉能指望。”

爾童馬上蹭地站了起來:“皮主管!有什麼要幫忙的隻管說,我雖然沒什麼本事……”

“哎呀哎呀。”皮主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來:“都叫你別那麼拘束了。把我當老鄉,以後有機會就做個朋友,別把我當主管行不行?現在又沒別人在。”爾童隻得再次坐下,不好意思地撓着腦袋,嘿嘿笑着,心中卻難以置信,也受寵若驚。和主管做朋友?他從來都沒想過。就連班長,他也不敢說能當他的朋友。

但皮主管卻非常誠懇:“你真想幫我的忙,就考上技術員,好好往上爬。要是你也能當個班長,對我也有好處。”他雙手撐着辦公桌,注視着爾童:“我不矯情。我幫你,其實也是為了我自己。”

爾童不笨。他想起來班長和副班長曾經一起談過,這次他們拿到了蘋果的項目,結果遭到了不少其他班組長的嫉妒。那麼,皮主管遭到其他項目的主管的嫉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這次老黃出事以後吵吵着要嚴懲責任人的,應該就是嫉妒他們的人想趁機打壓吧?

皮主管注視着爾童:“如果你隻想當個普工,我也不會和你說這些。但是楊恒說,你在試用期就開始學技術員的事,所以,你是有野心的。對吧?那就好。

我現在幫你,以後你幫我,總比都隻能靠自己強。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一定……”爾童有些緊張地答應着,卻發現自己並沒有那麼高興,而是有些惶恐。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於是皮主管抹了把臉,恢復了平和沉穩的錶情:“進來。”

一位年輕女子推開門,和車間內的轟鳴聲一起飄進了辦公室。她看起來和素琴差不多年紀,雖然相貌遠不及素琴,但化着淡妝,淡淡的唇彩和眼影讓她不但看起來氣質優雅,而且還有一種莫名的誘惑。她身上穿的則是一套黑色的西裝套裙,把她過於纖細的身材也勾勒出了幾分風韻。肉色的絲襪和黑色的高跟鞋其實都是正裝的一部分,但爾童看着她絲襪包裡的曲線優美的小腿,不由得幻想起來素琴這樣打扮時會是什麼樣的美景。

這位姑娘也是城裡人嗎?在工廠當文員的,也不見得都是城裡人。爾童想。

素琴絕對不會比她差。

女文員斜了爾童一眼,似乎有些驚訝一個普工為什麼能坐在主管麵前。但她還是沒太在意爾童的存在,抱着一疊資料徑直走向辦公桌,甜甜地笑道:“皮主管,這是我們鄭主管讓我送來的資料。”

皮主管淡淡點頭:“辛苦了。放下吧。”

女文員答應一聲,放下那些資料,轉身走出辦公室。經過爾童身邊的時候,似乎帶來一股淡淡的香味。皮主管等她出門之後翻了翻那些資料,挑出幾本遞給爾童:“這些你拿回去,應該用得着。”

爾童趕緊雙手接過。

“行了。”皮主管伸了個懶腰:“我也要去經理那裡交報告了。你也別讓楊恒等太久。”

爾童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這些資料什麼時候……”

“你考完了把那些說明書什麼的拿回來吧。我那本筆記你就留着,我也用不着了。都好幾年沒碰。對了,你放假了自己還可以去書店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械機床知識入門的書,多少有點用。”皮主管一邊答應,一邊開始整理報告書和一疊材料。

於是爾童邊轉身走向門口,開門之後向皮主管深深鞠下一躬:“那我走了,多謝皮主管幫忙。”

皮主管沒有擡頭,隻是淡淡答應一聲:“不謝。”爾童走出項目主管辦公室,一時還有些恍惚,腳歩也虛浮起來。如果不是懷中抱着的資料,爾童簡直要懷疑剛才的經歷是做夢。

自己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爾童糊裡糊塗地想着。急缺技術員的工廠。好領導好環境。現在又碰到主管還是自己同鄉,甚至有意幫助或者說提拔自己——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自己想過的和沒想過的有利條件都有了,如果考不上技術員,那說明自己隻配得上做夢。

他一邊深呼吸,一邊搖搖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生產線。剛露頭,班長就迎了上來:“什麼情況?這麼久?他叼你了?沒說要處分你吧?申請錶籤字沒有?這些是啥?”

爾童一時間不知道從哪裡回答起。想了想皮主管的那些含義頗深的話之後,覺得不多說比較合適,便虛與委蛇道:“皮主管說我們項目願意考技術員的人很少,既然我想考,他很歡迎。我抽煙的事他也沒說什麼,還給了我這些資料叫我看看。”

班長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後,臉上突然綻放出笑容,用力拍着爾童的肩:“好,好,那你技術員肯定沒問題了。我真是白擔心了。”爾童也笑了起來:“多謝班長。——這是申請錶。啊,這些是皮主管給我的資料,說要考試。叫我趕快看看。”

“行。你明天就不用開機了,專心學。”班長拿着申請錶大歩流星地走遠:“我現在把申請錶交上去。”

一直到下班之後回到他和素琴的小窩裡,爾童仍然有些不真實的感覺。素琴還沒有回來,爾童便自己洗了澡,洗好衣服,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打開那些資料開始啃。這些枯燥乏味的數據,圖錶和結構對沒有任何基礎,而且學習並不怎麼好的爾童來說實在是非常困難,但爾童心中明白,他必須掌握,記住,了解這些東西。所以他還是沉浸了下去。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當爾童又一次頭昏眼花地站起身活動酸痛的脖子時,突然意識到已經夜深了。他看了看手機,已經十點多了,但素琴還沒有回來。

他頓時心中一沉,拿着手機便想撥打素琴的電話。但剛剛又答應過素琴上班時間不找她。爾童正在糾結,素琴卻像是感應到了他的糾結,打了個電話過來。

“姐!怎麼回事,還沒回來?我剛準備給你打電話。”電話一接通,爾童便心急如焚地問道。

“幸虧你沒打。”素琴的聲音疲憊,卻也像爾童那樣帶着不真實的感覺:“我今天跟單,送貨去一個新客戶那裡了。剛剛從新客戶的辦公室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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