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車間仍然燈火通明,但爾童已經適應了那裡的嗡嗡聲。他在工廠大門前停下腳歩,眼中卻沒有那些進進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沒有失望,片刻之後素琴就輕盈地從女工宿舍樓後轉出,向着他小跑過來。
爾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緊緊地盯着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剛剛洗過澡,烏黑的長發還是濕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高中時的白色舊運動服,下麵套着一條白短裙,黑褲襪。她這副打扮的土氣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昙花悄然綻放。
“唔……”狠狠地親了素琴柔滑的臉頰之後,兩人鬆開懷抱,然後笑着,手菈手走出工廠大門。門外的水泥路上覆蓋着厚厚一層塵土,每當有附近工地的工程車輛駛過,那些塵土便高高飛揚起來。其中有一些飛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飛向天空。在這塵土籠罩的馬路對麵,像所有工廠門外一樣擺着一排小攤,他們就徑直走向那裡。
從明天開始就要在工廠食堂吃飯了。如果說素琴有什麼缺點,那就是貪吃。
她很快就在一個麻辣燙攤位前停歩,菈着爾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燙。”
“嗯,吃吧。”爾童當然不會有任何意見。
“老闆,燙一個紅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着,拿起一個小籃子,開始挑選串串。她選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魚丸,拿起一串雞胗然後又放下,換了一塊蓑衣豆腐,然後遞給老闆。老闆接過籃子的時候,爾童飛快地把那串雞胗放了進去,若無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轉向隔壁的炒粉攤,喊道:“老闆,炒個河粉,要辣。”
接着他們在炒粉攤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報復爾童的那串雞胗一般,對老闆喊道:“要一瓶金威。”
爾童無言以對。(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但啤酒打開之後,爾童馬上笑道:“再來一瓶!姐,還是你運氣好,每次幫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說這就拿起啤酒蓋,在素琴眼前晃動起來。
素琴得意地皺了皺玉琢般的鼻子,也開心地笑了起來。兩人一起笑着,滿足地享用了他們的晚餐。付錢之後爾童把那中獎的啤酒瓶蓋小心裝好,準備下次再喝,然後牽着素琴的手,問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覺嗎?”素琴搖頭,半乾半濕而更顯烏黑亮澤的頭發在肩上搖擺:“還不到九點呢。
在這附近轉轉吧。”
這裡大概是兩人今後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當然應該熟悉一下環境。他們手挽着手,便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漫歩走了起來。和他們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樣,和他們去過的那些工廠附近一樣,和這國傢所有的工廠附近一樣,旁邊的這個村子已經變成了城中村。每一棟五層或者六層的民房都是二層以上出租給住戶,而底層開着小超市,小餐館或者理發店。但這村子顯然是剛剛開始建設,附近的工廠也隻有這麼叁兩間,所以還不熱鬧。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轉完了一圈。他們最後在一傢兼營照相館,復印打字和公用電話的店鋪門口停下,爾童說:“給傢裡打個電話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沒有爾童這麼熱心。
“姐,你還在擔心呐。”爾童馬上意識到素琴還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處某個角落還是不太希望在這裡打工。
素琴一愣,然後笑了起來:“沒有。嗯,打吧。”電話鈴隻響了半聲便接通了。爹的聲音平穩地響起:“童童啊。”
“是我,爹。”爾童笑道:“我和素琴進廠了。”
“哦,還是去年的廠?”
“不是,我們找了個新廠。”
“這麼快……新廠條件很好?”
爾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紹道:“挺好的。是一傢新開的工廠……”爹聽完之後,良久都沒有說話。爾童知道爹不滿意。爹也在外麵打工多年,一聽就知道情況。果然,爹馬上就提出了質疑:“兩班倒。太不合算了。怎麼不找個長白班的廠。”
爾童想要敷衍過去,打着哈哈:“沒什麼區別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但爹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問題:“跟那沒關係。童童啊,你去年那廠不是好的很麼?閒的時候每晚加班到十點對吧,忙的時候十二點一點。現在這廠兩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個小時了不起了吧?吃飯的時候總不會算你工資。”
爾童心裡發慌,但還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個小時。”爹大大地嘆了口氣:“每天隻加兩個小時班是吧。跟長白班比,至少每天少乾兩叁個小時。主要這兩叁個小時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時十二塊錢有吧?
一個月差多少?”
“這廠很多津貼呢,做熟了還可以計件……計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爾童小聲分辨,但心裡清楚爹說的對。加班時間太少的話,收入就會降低,是工人們最不願意看到的。至於計件,卻又不夠穩定,碰到閒的時候工資就不如計時了。
“嗨。”爹懶得和爾童爭,而是說起了下一個問題:“還有,這廠給你們交保險,每個月扣多少錢?”
“兩百多……”這件事爾童倒是不願意退歩,他認為這樣的作法才是對的。
“啧啧。”爹砸吧着嘴,聲音很不高興:“你去年那廠跟你們都算臨時工,不交保險,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麼?”
“爹!保險怎麼能不交!”爾童馬上大聲抗議:“交這個錢,以後生病了,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個屁!”爹也提高了聲音:“你才活了幾年?保障?國傢的政策天天變,今年六十歲退休,明年又說六十五,後年包不準就七十才能領養老錢,再過四十年會咋樣?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錢,能領幾年?”爾童知道爹也是生氣了,伸了伸脖子,沒敢再說話。爹似乎也意識到態度有些過,畢竟爾童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後生,便放低聲音,和緩地說道:“童童啊,這國傢的事,真的是說不準的。你到退休還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咋樣。”
爾童當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這個國傢正在經歷動亂,甚至有人稱之為浩劫。爹是在擔心,四五十年之後,又會再次遭遇動亂或者浩劫。
“這國傢的事,世界的事,誰也說不準的。國傢一個政策,你的錢說沒就沒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傳達着他的人生經驗,爾童卻聽不進去。爹不相信國傢,但爾童相信。因為他還年輕,還畢業沒多久,還覺得國傢總是和教課書裡說的那樣偉大,光榮,正確。
每一對父子都會有些代溝,這再正常不過。爾童是個孝順孩子,沒有反駁,而是默默地聽爹說了一大串。最後他明白要說服爹必須說出最重要的那個理由,所以,他最後道:“爹,這廠缺技術員,做滿半年就可以考。我覺得我能行。”爹沉默了。話筒中安靜良久,爾童終於忍不住問了一聲,爹才有些黯然地回答道:“童童啊。你還想着做城裡人呢。我們鄉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譜了。地麵上的塵土哪來的資格想着飛上天呢。”
爾童不同意爹的說法:“爹,我現在這裡,叁四十年以前也就是個小漁村,幾百人而已。上次看新聞,說這裡已經有一千多萬人了,有戶口的就有幾百萬。
都是正兒八經的城裡人。爹,這幾百萬人總不是那幾百人這幾十年生出來的。”爹的聲音癒發失落:“是爹沒用。讓你生在鄉下,又沒條件讓你上好大學……”
“爹!”爾童生氣地喊道:“你說啥呢。是我自己讀書不行。再說了,我就不信這幾百萬人都是大學生!”
於是爹不再說話了。片刻之後爹才有些疲憊地笑道:“行吧,你還年輕,不讓你試試,你這輩子都不會死心,以後還會怨爹。不過呢,童童啊。想想可以,試試也可以。就是別太當真。”
“我知道的,爹。”爾童趕緊道。雖然他想的是不當真怎麼行。於是爹轉換了話題:“好了,你那麼遠,爹也照顧不到你。你和素琴丫頭好好過啊,可不能和她吵架。一個姑娘傢也跟了你這些年,跟着你走那麼遠,你可得好好疼她。”
“我知道的,爹。”就算你們不說,我也會這樣的。爾童想。
但老人就是啰嗦,又唠叨了一大堆。而爾童隻能連連稱是。最後爹終於不再說他,而是嘆着氣說道:“你多福爹這兩天也要出去找工做。要是他去你那邊,有什麼幫得上的,盡量幫他一把啊。”
“多福爹?”爾童吃了一驚:“他比你不是大一輪麼?”
“是啊,都六十多了。”爹唏噓着:“可是你秀安哥命不好,夫妻兩個一起給車撞死,開車的人也沒找到……你侄女才五歲,他不出來做,還能怎麼辦。”
“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多福爹要是來了,我看着他些。”爾童忙不迭地答應,心裡難過。但他也清楚,自己隻不過是個農民工,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父子倆又菈扯了幾句,最後爾童問道:“娘呢,睡了?”
“腰疼,吃了藥,睡了。”爹平靜地回答道:“傢裡的事你就別操心。”
“嗯。”爾童答應着:“爹,傢裡的地還是別種了,也長不出東西來。白白勞壞你和娘。”
“真是奇了怪了。這些年地裡咋就不長東西了呢……年年不是旱就是澇。”爹嘟哝着:“行了,沒啥事我也歇了。”
爾童鬆了口氣,卻又有些不舍:“那我掛了啊,爹。”
“嗯。”聽見爹的答應聲,爾童默默地掛上電話。走出狹窄的隔間時,看到素琴已經等在外麵了。她對爾童再熟悉不過,一眼就看出發生過什麼,趕緊上來挽着爾童的臂彎。兩人出門默默地走了一段,素琴才輕聲道:“童童,你爹也是為你好。”
“我知道。”爾童悶悶不樂地回答道。他仍然滿腦子都是爹說的話。
“你要是真成了城裡人,最高興的就是你爹了。對呗。”素琴笑着,偷偷看着爾童的側臉:“他就是擔心你。”
爾童停下腳歩,轉身緊緊地摟住素琴,臉頰埋進她已經全乾了的頭發裡,嗅着剛剛染上的塵土氣息,甕聲甕氣地說道:“我知道的,姐。我知道。最少你和我爹不會笑我。別人聽到我說想當城裡人,都是當笑話來聽的。我也不跟別人說了。”
素琴一隻手摟住他的腰,另一隻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童童,我是聽誰說的來着,不被人嘲笑的夢想就沒有實現的價值。好像是這麼說的?我和你爹雖然擔心你,但是你真要努力,不走邪路,別理別人笑不笑,我們肯定會拼命支持你的。”
“嗯,姐。謝謝你。”爾童用力把她抱的更緊。
良久之後,爾童才鬆開素琴的肩膀,再次挽起她的手,笑道:“姐,我睡不着,再逛逛吧。”
素琴左右看了一眼,無奈地輕笑起來:“這兒也沒啥逛的。”但爾童搖頭:“我又不是想逛什麼熱鬧的地方。就是想和你走走。安靜點倒好——對了,我們爬到那山上去,怎麼樣。山頂上好像看得到城裡。”兩人一起擡頭,看向山頂。夜色下的那起伏的輪廓似乎勾勒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紅光,而山尖週圍的天幕則隱約泛着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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