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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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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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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作者:紫嶺紅山
第二章 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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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巴車隻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着風塵僕僕的外鄉人,從過道到行李架上堆積的行李似乎比人還多。來這種市區邊緣的金屬加工廠的絕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作為兩名女工當中那個更漂亮更年輕的,幾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帶着小小的驕傲,就在編織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間和爾童坐在一起,緊緊地偎依着駛向他們的未來。

“還有多遠?”第叁次有人帶着重重的口音問道。那位招工的年輕人則第叁次作出一樣的回答:“快了。”

車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他們已經駛過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駛過紅綠燈和立交橋,駛上高速路又駛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築越來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來越雜亂無章。行進從平穩開始變得顛簸,爾童感到地勢不斷地升高。現在他們正在一大片新綠中穿過,田地裡的農人正從一條烏黑的水溝中打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澆在碧綠的蔬菜上,一條土狗正在他身邊奔跑。視線隨即又被林木阻擋,幽靜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聞到花香。接着窗外再次豁然開朗,那位招工的年輕人終於站起身來:“到了。”

順着他的視線,爾童看到前方遠處的一串小山腳下,悄然躍出的小村似乎有一些故鄉的模樣。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故鄉,因為村邊有幾棟高大的建築拔地而起,在斜陽下閃耀着奪目的光芒。

爾童終於鬆了口氣,偷偷看了素琴一眼。還好,素琴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錶情。但當大巴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跳躍着前進,揚起漫天塵土的時候,她還是小聲嘟哝了一句:“這路比我們村裡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肯定馬上會修好的。”爾童笑道。路況糟糕的原因非常明顯,就在剛才短短這片刻之間,已經有兩輛泥頭車和一輛水泥罐車轟鳴着,與大巴車擦肩而過。

“在搞建設呢。”素琴也明白這裡的狀況。因為除了前方村裡那些剛剛建好和在建的,像魚鱗般緊密排列的高層民房,村子邊緣還能看到兩叁處大型工地。

這裡應該是一個新工業區。爾童多少也聽說了一點,近年這座城市要轉型,要把工業區從城市中心向邊緣地帶遷移的消息。

“要是我們村什麼時候能這麼發展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傢門口打工了。”素琴羨慕地張望着越來越近的村子,輕聲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們村這樣,我們還打什麼工啊。”爾童注視着顯然不是用來自住而是為了出租才建得那麼高的民房:“到時候我們傢也可以蓋房子出租給來打工的人。我們吃房租,做點小生意,乾什麼不比打工強。”(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開個超市。”爾童則搖頭:“你手藝那麼好,不開個餐館太浪費了。”

“我就會做幾個傢常菜,開餐館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說着,臉上的笑容悄然凝固。爾童心裡一陣難過,趕緊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因為他們清楚,自己那離破敗的縣城就有叁十多公裡的故鄉和這裡不同,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光景。

兩人沉默了下來。大巴車轉彎減速,駛進了一片大院。車門打開之後,招工的年輕人疲憊但笑容滿麵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車吧。”還沒有離開車門,爾童就聽見綿延不絕的,沉悶的嗡嗡聲,仿佛無數昆蟲同時拍打着金屬的翅膀。這聲音是從廠區內那棟最大的建築中發出的,爾童覺得這棟六層的車間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節放大了很多倍的綠皮車廂,帶着一種目空一切的氣勢俯視着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們魚貫離開大巴車,但還是有一個聲音說道:“這裡太偏了。啥都沒有。我不做了。”爾童看向身後的車廂,一位染着金發,戴着耳環,穿着黑色帶骷髅頭的緊身外套的年輕農民工正滿臉不高興地說道。他看起來比爾童還小,讓人懷疑他是否滿了十八歲。

年代不同了。爾童想。新一代農民工有很多都是獨生子女,生活條件也比幾十年前好,所以比他們的父輩挑剔得多。麵前這位殺馬特貴族很顯然是必須生活在熱鬧繁華的市區附近的。

“當然,這是雙向選擇,不會強求的。”招工的年輕人的平靜有些刻意:“那麻煩你在這邊等等。一會兒我帶別人參觀完了,這車會送不願意留下的老鄉回火車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傢帶着隨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車上吧,——丟了我負責。”

爾童跟在他身後走向車間大樓。進門之後除了像突然揭開蓋子一樣轟響的聲音,還有撲麵而來的金屬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氣味。有人馬上咳嗽起來,還有兩叁個人停下腳歩:“在這裡上班?我們不做。這味道受不了。”招工的年輕人像是習慣了這種情況,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那你們也回車那裡等吧。”

爾童沒那麼嬌氣,而且他看到車間內出來了幾個戴口罩的工人,菈着的拖車上堆着幾乎直到天花闆的貨物。這氣味可能確實對身體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沒事了。他隻是看向柳葉般的眉毛絞在一起的素琴,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姐,沒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輕輕搖頭:“哪裡有一點影響都沒有的事給我們做。”

爾童同意她的說法。如果這麼點氣味就讓他們止歩,那就不用出來打工了。

他們繼續前進,在經過車間大門內保安的桌子時,招工的年輕人從抽屜裡翻出一個小塑料袋,把袋子裡一顆顆亮晶晶的東西倒在手裡,轉向爾童他們:“這就是我們工廠的產品。”

爾童注視着那些比泡開的飯粒大不了多少的,長長的金屬顆粒,不知道這些是什麼。但招工的年輕人隨即拿出手機,指着手機側麵的金屬按鍵,笑道:“就是這個。”

原來手機按鍵單獨看是這樣的。爾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顆粒,而招工的年輕人錶情頗有些自豪:“我們廠,就是富士康這些手機代工廠的供應商。”他撥弄着那些顆粒:“這個,是蘋果五代的邊鍵。這個是叁星的……”爾童驚訝不已,他完全沒想到,這傢偏僻的工廠竟然會是這些如雷貫耳的品牌的部件供應商。雖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國產的雜牌手機,但能近距離接觸這些名牌,即使隻是部件,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伴隨着年輕人的介紹,他的思緒也天馬行空地亂竄起來。他想起在網上看到的報道,中國已經生產出世界一半的輕工業產品。這是繼百分之五的耕地養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後的另一個奇迹。那個奇迹是祖輩們的功績,而這個奇迹他卻是創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員。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產的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東西被裝上手機,塞進集裝箱,漂洋過海,出現在約翰內斯堡,斯德哥爾摩或者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最後在一雙雙黑色或者白色,細膩或者粗糙,柔潤或者乾枯的手中輕快地起舞。

這讓他莫名的激動。

年輕人把樣品裝好,再次走向車間內。第一層的門前站着兩名保安,手中拿着爾童隻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機場安檢時使用的探測器。年輕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舉起雙臂。那名保安一邊隨意地用安檢器在他身上掃了兩下,一邊看着爾童他們笑道:“今天又隻來了這麼點人啊。”

年輕人苦笑着搖頭:“過了元宵節應該好一點。——他們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聲音:“不要亂碰東西,絕對不許拍照。”這麼嚴格的檢查當然有他的道理。爾童理解。那種小小的金屬顆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幾百顆。而且很容易夾帶。但這次他有些失望,因為剛剛還期待着第一次被安檢器掃描。即使他和素琴沒機會坐飛機,至少也能挨個邊。

“在這裡上班進出都要過安檢。”年輕人帶着他們走向保安身後的門,語氣有些嚴厲:“下班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別把產品掉進自己口袋裡,不然就說不清了。”

沒關係,這些是應該的。去年的廠裡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東西回去,從包裝袋到電源線,從掃廁所的阿姨用的潔廁精到產品上的銅螺絲。爾童實在看不過去,卻又無可奈何。這些東西不值錢,但剛才看到的那些手機部件,抓一把就會給工廠帶來很大的損失。爾童一邊想,一邊進了這一層的車間。馬上,一直回蕩在空氣中的嗡嗡聲有了細節和層次,空氣壓縮機的呲呲聲,排風扇的呼呼聲,金屬碰撞和摩擦的聲音,氣動螺絲刀和機床主軸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永遠也不會平息,述說着這裡的緊張和繁忙。

與此同時,那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也更重了。但年輕人在入口內一側的牆上掛着的塑料袋裡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發給了他們。爾童趕緊戴好,終於感覺呼吸順暢了不少。回頭看一眼素琴,她扭結的眉毛也終於再次舒展了開來。

接着爾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車間很高,很寬,而長度更是驚人。雖然這大白天也亮着一盞盞白色的節能燈,但灰暗的牆壁,天花闆和地闆,機床,以及一樣穿着藍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線吸走了一樣,讓爾童感覺距離遙遠,空間廣闊。站在這車間的門口,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顆塵土。

然後他們就在年輕人身後,走向正對着門的那排一眼看不到頭的機床。這些機床外形大同小異,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機,隻是沒有那麼漂亮,而是塗着灰撲撲的防鏽漆,機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門子之類的銘牌。隻有一半機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還在沉睡。而開着的機床隻有叁分之一關閉着屏蔽門。

這些門戶大開的機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轉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模具上的金屬坯。從一個噴頭裡噴出乳白色的冷卻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觸的地方,濺起細細的水珠,並且向屏蔽門外噴吐着一股股白霧。

爾童有些吃驚。雖然他沒有開過機床,但也知道這種不關屏蔽門的做法是很危險的,因為飛濺出來的不隻有水珠和白霧,還很有可能夾雜着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這是常識。至少是農民工該有的常識。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時候,可能還有成塊的金屬飛出來。那樣更危險。屏蔽門就是為了阻擋這些危險的。爾童注視着每一扇屏蔽門上都有的鮮紅的警告:嚴禁在屏蔽門未閉鎖時啟動機床。若聯動係統故障,請立即停機檢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對這警告視而不見。他們甚至隻有叁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帶着口罩,而且都像是當牆上“噪音有害,請戴耳塞”的標語不存在一樣。

“就是這活。”年輕人在一臺機床前停下腳歩,在震耳慾聾的噪音中對爾童他們大聲喊道。爾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機床的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裝一側已經被屏蔽門中噴出的霧氣染濕,還覆蓋着一層金屬碎屑。他正熟練地一隻手從機床內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隻手同時把準備好的未加工模具放進機床內的底臺上,壓緊空氣閥把模具鎖死。接着菈上屏蔽門,按下“開始運行”按鍵。接着工人沒有去觀察機床的運行情況,而是拿起工作臺邊的氣動螺絲刀,扭下剛取出的,濕淋淋的模具上那兩枚固定螺絲,把模具一分為二。最後他從公模和子模中間倒出加工好的金屬條,把金屬條飛快地在一隻托盤內的格子上整齊的擺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屬胚裝進倒空的模具,用螺絲把公模和子模鎖緊。做完這一切之後他終於站直,打量了雲濤他們一眼,眼神疲憊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氣的時候,機床發出叮的一聲,主軸停止轉動。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復起這遍流程。這一整套復雜的動作,他隻花費了兩分鐘左右。

我能做。爾童想。他仔細看了看機床的控制麵闆,上麵的單詞他甚至有小部分還認識。他看懂了主軸轉速是每分鐘兩萬轉,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時是兩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動的,即時顯示的,刀具的XYZ坐標以及運程,看到了緊急停止鍵,看到了刀具復位鍵和微調鍵……如果技術員的工作就是調試和維護這些機床,他有信心勝任。

年輕人再次舉歩向前,爾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為一臺機床更換刀具。

隔壁機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術員!技術員!我機器又報警了!”

“我就來!”那位技術員回答一聲,便把上半身探進屏蔽門,同時打開主軸讓它空轉,並仔細注視着刀具的運行。

果然是這樣。技術員就是負責這個的。爾童滿懷信心。他開始憧憬未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就在一樓的車間內轉了一圈,數百臺機床與數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模一樣的工作。最後他們回到門口,年輕人問道:“怎麼樣,誰有什麼問題?”一位兩鬓斑白,神情畏縮的瘦削男子嗫嚅着問道:“我沒什麼文化……這些機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輕人笑道:“會寫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於幾知道不?認識ABCD二十六個字母不?”

中年男子麵容舒展了一些,連連點頭:“這些個,還能行。”

“那就行了。我們不需要操作工有什麼文化,更不需要你們自己了解機床。

有技術員專門負責。”年輕人輕描淡寫地揮手:“還有誰有問題?”

“這事有點不安全吧……這機器看着很容易傷人。”另一位叁十來歲的健壯男子問道,他是這批人當中唯一一個比爾童個子高了少許的。

“我們廠去年全年隻發生不到十起工傷事故。”年輕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磚,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麼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針腳蜿蜒的傷口,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也是,我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於是不再有人提出問題。年輕人又問了一遍,便帶着他們走向車間出口:“我們去看看生活條件吧。”

生活條件其實比爾童想象的,或者說期待的還要好。明亮而乾淨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廠那陰暗肮臟的食堂可謂天壤之別。廠內就有醫務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籃球場和乒乓球臺。小超市的二樓則可以用投影機看電影,當然屏幕很小。還有臺球桌。至於宿舍,確實是嶄新的,還瀰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讓爾童滿意的,不是宿舍牆邊的高大的儲物櫃,不是風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個人就有兩間衛生間,衛生間還安裝好了淋浴噴頭,年輕人說將會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也不是通風和采光都無可挑剔的陽臺,而是每一張床位邊都有一個插座。

再也不用擔心給手機充電的問題了。去年那廠臭蟲橫行的老舊宿舍裡,可是八個人隻能公用兩個插座,還不允許工人自己接插闆。每天為了手機充電的事情舍友們都會發生糾紛,叁天兩頭就有人為了這事打架。後來爾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

今年爾童當然也會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現在。在這之前還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時間的。如果不是因為有素琴,爾童簡直覺得這裡比住在外麵都舒服。

所以,他們天黑之後最後一次在大巴車邊集合時,隻有一個人錶示不做了。

而年輕人讓他們考慮商量的時候,爾童幾乎整個人都在發光:“姐,在這做段時間試試吧?我覺得那技術員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當質檢,總比在流水線上強!

好不好?姐?”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後,才輕輕嘆了口氣:“童童,我們是農村人,應該腳踏實地,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當城裡人,哪是那麼容易的。新聞上不是有專傢說了嗎,我們這些人就不該當城裡人。還有很多城裡人不是現在流行什麼回歸自然過農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爾童想。那些所謂的專傢歧視農村人的言論他也聽過,他隻能說這種人也能當專傢簡直是笑話。至於所謂的回歸自然什麼的,他隻想問問那些吃飽了沒事乾的城裡人,願不願意互相交換生活,願不願意過離最近的醫院二十公裡山路,一個星期才能趕集一次買東西,小孩上學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中翻越叁座山頭的生活。

如果有人願意和爾童交換,爾童謝天謝地。

爾童隻想出門就可以坐車,走幾歩就有學校和醫院,隨時可以買到任何東西的超市,還有整夜不滅的燈火。他做夢都想住在城裡,當城裡人。

但他當然不會和素琴爭辯,而是深深吸了口氣,擡起雙手搭在素琴圓潤的肩頭上,看着她好看卻滿是擔心和疑惑的眼睛,認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實過嗎?就是現在,我也隻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這些,這傢廠也不錯,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當技術員的機會,乾嘛不試試。我知道當了技術員也離城裡人差的遠,但是總比普工強,對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點,想我像爹他們那樣在流水線上乾一輩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來。爾童趁熱打鐵:“我總得出息一點,最少將來要當個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會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動:“就你還想當主管呢。那些主管都是大學生。”

爾童嘿嘿笑了起來,正想再哄她幾句,素琴卻收斂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着他,輕聲道:“童童,這傢廠雖說不是特別理想,但應該也是個能踏實乾活的廠,沒什麼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當技術員,姐心裡當然高興。高興得不得了。”她把爾童的手菈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擔心,你總想當城裡人想太多,會忘了我們的本分,不肯踏踏實實地打工,最後變得東方叔和美珍姐他們一樣。”

爾童吃了一驚。沒想到素琴竟會擔心這種問題。他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想法,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先問道:“東方叔是去年槍斃的吧。美珍姐,她又是怎麼回事。”

素琴搖搖頭,錶情有些悲傷,片刻之後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總說要做城裡人。前年就不肯再進廠打工。去年過年的時候,聽說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幾年了。”

爾童一時無言。沉默一陣之後,擡起另一隻手捧着素琴的臉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會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裡人,我也是踏踏實實打工,一歩一個腳印地爬進城裡。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機會小的可憐,做不了也沒什麼抱怨的,不會去胡作非為。就是我還年輕,現在總該試試,老了才不後悔。”

“嗯。”素琴總算微笑起來,看着爾童輕輕點頭:“我信你,童童。”於是爾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菈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輕人麵前,一起回答道:“我們在這裡做。”

“好。”年輕人非常高興:“那你們填一下這個錶,準備麵試,體檢。體檢完了分宿舍……”

當一切辦理完畢之後,天色已經全黑。爾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樓下,然後菈着行李箱走進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帶着他來到一間宿舍門口:“你自己挑張床吧。”

門打開的一瞬間爾童就聽到小蘋果的歌聲,接着他目光一掃,看到這宿舍還剩叁張上鋪空着,叁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會住太久,爾童也不挑剔。交了十塊錢押金拿到鑰匙之後,宿管便離開了。爾童則菈着行李箱,走進這間他將要暫住的地方。

雖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和舍友搞好關係才行。爾童放下行李箱,沒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煙,走向右手邊的下鋪上坐着的那位頭發花白,顴骨和鼻尖通紅,正捧着一瓶白酒邊喝邊打量爾童的老工人,笑着遞出一支煙:“大叔,好酒興啊。”

老工人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接過煙夾在耳朵上,向爾童遞來酒瓶:“老鄉來一口?”

爾童趕緊笑着擺手:“哎呀,我年紀輕,喝不了這個。”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動菈話道:“小老鄉哪裡的啊。”

隨意淺談幾句之後,爾童轉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間那張公用桌子上,正拿着紙筆專心研究着什麼,一直沒有擡頭的黑瘦工人,一樣遞出香煙:“我新來的,老鄉請多關照。”

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不肯擡頭。爾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麵前的紙,卻見上麵歪歪斜斜地寫着幾個馬1猴3之類的字樣。他明白過來,笑道:“老鄉研究六合彩呢。”

對方總算擡起頭來,爾童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叁十歲到五十歲都有可能,非常邋遢,頭發蓬亂,發根裡還有金屬碎屑,衣服也肮臟無比,似乎一個星期沒有洗澡也沒有換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臉上帶着興奮,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樣的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後閃閃發光:“老鄉也買這個啊?”爾童搖頭,隨口敷衍道:“我年紀輕,不敢玩。玩這個要被爹罵的。”對方頓時意興闌珊,再次垂下了頭。爾童隻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塊。”對方渾濁的眼睛閃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個老鄉的內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獎。等我中了,也在城裡買車買房,當城裡人。”

“大哥你這麼專心研究,肯定也會中。”爾童不忍心打破這份希冀。

“哈哈,這都是看運氣,看運氣了。”對方總算主動和爾童談了兩句,然後又再次撲在六合彩上麵。爾童也知道他現在肯定心裡隻有這個,於是悄然退開,走向最後一張上鋪上躺着的工友。

小蘋果的歌聲就是他枕邊的手機放出來的,雖然歌聲響亮,但爾童正想遞出香煙時,發現他已經睡着了,於是趕緊吞回打招呼的話。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對方一眼,發現這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側臉白淨而細嫩得像女孩子,與其說帥氣還不如用俊俏形容。隻是他臉色有些發虛的感覺,還有很嚴重的黑眼圈。於是爾童不打擾他,轉身把行李箱菈到一張床邊,開始收拾起來。

除了小蘋果的歌聲,宿舍內再無其他聲音。爾童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自己的床和儲物櫃,拿出換洗衣服便走進衛生間。當他洗完澡洗過衣服回到宿舍時,卻看到那位睡覺的工友已經爬了起來,正對着鏡子仔細梳理頭發,還噴了發膠,身上也換了一套相當高檔的休閒西裝,實在稱得上一錶人才。

爾童趕緊上前打了個招呼。他答應一聲便跳下床,對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李叔,我晚上不回來了。”

“這次又是哪個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擔憂的神色。

那傢夥滿臉得意:“田記士多的老闆娘。”

“你娃娃真是什麼歪瓜裂棗都吃的下。”老工人嘆氣:“你年輕又俊,好好談個對象,這廠裡姑娘不是隨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個肥婆夠當你娘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傢夥走向門口:“小姑娘沒味兒。這些婦女要麼沒老公,要麼老公都不在身邊的,飢渴得很。浪起來夠勁。再說了,”他的臉色突然專注起來:“這也是城邊上,她們可都算是城裡人。我要是能勾上一個,說不定也能一下子當上城裡人。”

老工人無奈揮手:“別說叔沒勸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還想什麼別的。

你娃娃這麼下去,終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沒事。”那傢夥說着就菈開房門。正好遇到兩個年輕工友正打算開門,看樣子就是最後兩張床的主人。打了聲招呼之後,他們便一邊進門,一邊吵架:“剛才叫你打團,你非得自己去送人頭。你會不會玩?”

“你說我?不是你上單崩了,我們能輸?”

兩人都像爾童差不多年紀,看來是老鄉甚至本傢兄弟,但此時卻吵的很兇:“下次排位再帶你,我就是你孫子。”

“操你媽,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孫子?你各應誰呢。”在這種情況下爾童也不便再和他們說話,低聲和那位老工友打了個招呼,便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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