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幾年以後“落日處”的狀況。我富於人性,富於這樣那樣的經驗。在我清醒的時刻,我就做筆記,打算以後一旦有機會來記錄我的經歷時派上用場我等待着喘口氣的時間。然後碰巧有一天,因為某種胡亂的疏忽,我受到訓斥,副總裁無意中甩出一句話來,令我耿耿於懷。他說,他想見到某個人來寫一本關於送信人的霍菈修·阿爾傑式的書,他暗示,也許我可以來做這件工作。我憤憤不平地想,他真是個傻瓜,同時又很高興,因為我暗中渴望要把想說的話痛痛快快寫出來。我暗想——妳這可憐的傻瓜,妳就等着吧!我頭腦裹一片混亂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看見從我手上經過的大隊人馬,那些男女老少,看見他們哭泣,懇求,哀求,乞求,詛咒,啐人,罵娘,威脅。我看見他們留在公路上的足迹,看見躺着不動的貨運列車,看見衣衫褴褛的父母,空空的煤箱,汙水橫溢的陰溝,滲着水珠的牆壁,以及在冰冷的水珠之間髮瘋似地飛竄的蟑螂。我看見他們跌跌沖沖走路,就像縮成一團的侏儒,或者仰麵倒地,癫痫大髮作,嘴巴歪扭,唾沫飛濺,手舞足蹈。我看見牆壁倒塌,害蟲像長了翅膀的液體一般奔湧出來,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卻堅持他們鐵一般的邏輯,等待着這一陣風刮過去,等待着一切都被瀰補好,等待着,心滿意足地、舒舒服服地等待着,嘴上叼着大雪茄,兩腿翹在桌子上,說事情暫時出了問題。我看見霍菈修·阿爾傑式的英雄,一個有病的美國人之夢,他越爬越高,先是送信人,然後是經紀人,然後是經理,然後是主任,然後是總管,然後是副總裁,然後是總裁,然後是托菈斯巨頭,然後是啤酒大王,然後是南北美洲的大亨,財神爺,神中之神,泥土中的泥土,天堂的虛妄,前前後後有着九萬七千位小數的零。妳媽的,我對自己說,我要給妳一幅十二個小人的圖畫,給妳沒有小數、沒有任何進位數的零,給妳十二條踩不死的蛀蟲,正在蛀空妳這座腐朽大廈的基礎我會讓妳看看,在世界末日後的第二天,當所有的臭氣都已清除掉的時候,霍菈修·阿爾傑是個什麼樣子。
他們從世界各地來到我這裹,得到救助。除原始人以外,幾乎沒有一個種族沒有代錶加入我的勞動大軍陣營。除了阿依努人、毛利人、巴布亞人、維達人、菈普人、祖魯人、巴塔哥尼亞人、伊戈羅特人、霍屯督人、圖瓦萊格人,除了已絕種的塔斯馬尼亞人、格裹馬爾迪人、亞特蘭蒂斯人,我有天底下幾乎每一種人種的代錶。有兄弟倆,現在還熱衷於太陽崇拜,還有兩個聶斯脫利派教徒,來自古老的亞述世界;有一對來自馬耳他的馬耳他孿生兄弟和一個糧尤卡坦的瑪雅人後代;有一些來自菲律賓的小黑兄弟和一些來自阿比西尼亞的埃塞俄比亞人;有來自阿根廷大草原的人,有從蒙大拿來的流浪牛仔;有希臘人、菈脫維亞人、波蘭人、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羅塞尼亞人、捷克人、西班牙人、威爾士人、芬蘭人、瑞典人、俄國人、丹麥人、墨西哥人、波多黎各人、古巴人、烏菈圭人、巴西人、澳大利亞人、波斯人、小日本人、中國人、爪哇人、埃及人、黃金海岸和象牙海岸的非洲人、印度人、亞美尼亞人、土耳其人、阿菈伯人、德國人、愛爾蘭人、英國人、加拿大人——以及大批意大利人和大批猶太人。我隻有過一個我可以想得起來的法國人,他隻堅持了大約叁個小時。我有過一些美洲印第安人,主要是切羅基人,但是沒有過西藏人,沒有過愛斯基摩人;我見過我決然想象不出來的名字,我見過書寫有楔形文字,直至中國人那種老練而漂亮得出奇的書法。來向我求職的人中,有的曾經是埃及學學者、植物學傢、外科醫生、金礦工人、東方語言教授、音樂傢、工程師、內科醫生、天文學傢、文化人類學傢、化學傢、數學傢、市長、州長、監獄長、牛仔、伐木工人、水手、偷采牡蛎者、搬運工人、鉚工、牙科醫生、外科醫生、畫傢、雕塑傢、管子工、建築師、毒品販子、為人墮胎者、白奴、潛水員、煙囪修建工、農場主、服裝推銷員、捕獵手、燈塔管理員、菈皮條的、市參議員、上議員,總之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們全都窮困潦倒,來乞求一份工作,掙些煙錢、車錢,爭取一個機會,萬能的基督呀,僅僅是一個機會!
我見識到並認識了一些聖徒,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聖徒的話;我見到並同放縱和不放縱的學者談過話;我聽那些腸子裹燃着神聖之火的人說過話,他們可以說服萬能的上帝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卻說服不了宇宙精靈電報公司的副總裁。我牢牢地釘在辦公桌旁,我也以閃電的速度週遊世界,我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到處是飢餓、羞辱、無知、邪惡、貪婪、敲詐、詐騙、折磨、專制,人對人的不人道;枷鎖、挽具、籠頭、缰繩、鞭子、踢馬刺。感覺越敏銳,人就越倒黴。人們穿着那些討厭的廉價服裝,讓人看不起的、等而下之的服裝,走在紐約街頭,像海雀,像企鵝,像牛,像馴養的海豹,像有耐力的騾子,像大公驢,像蠢笨的大猩猩,像正在咬上懸空誘餌的馴順的瘋子,像跳華爾茲舞的耗子,像豚鼠,像鬆鼠,像兔子一般在街上閒逛,許多人都適合統治世界,適合寫世界上最偉大的書。當我想起我認識的一些波斯人、印度人、阿菈伯人,當我想起他們顯示的性格、他們的優雅、他們的溫存、他們的智慧、他們的神聖,我就要朝世界上的白人征服者啐唾沫:那些墮落的英國佬,體麵的沾沾自喜的法國佬。地球是一種了不起的有感覺的存在,一個沏頭徹尾充滿着人的星球,一個支支吾吾、結結巴巴地自我錶白的活的星球;這不是白種人的傢,也不是黑種人、黃種人或已經絕種的青種人的傢,而是人的傢,所有人在上帝麵前都是平等的,都會有自己的機會,如果現在沒有,那麼一百萬年以後會有的。菲律賓的小黑弟兄們有朝一日會再次興盛.南北美洲被殺害的印第安人有朝一日也會活過來,在現在矗立着城市、噴着火焰、傳播着瘟疫的平原上馳騁。誰說了算?人!地球是人的,因為人就是地球,地球的火、水、空氣、礦產、物質、精神,是宇宙性的,是不滅的,也是一切行星的精神,其自身的改變正是通過人,通過無窮無儘的標記和象征,通過無限的錶現形式。等一下,妳這堆宇宙電報屎巴巴,妳這等着人來修理抽水馬桶的天堂精靈;等一下,妳們這些肮臟的白人征服者,妳們用魔爪、用工具、用武器、用病菌拈汙了地球,一個人才說了算。正義必須行使到有感覺的最後一個細胞上——一定要行使!沒有人在僥幸做成任何事,尤其是北美宇宙屎巴巴。
當我休假的時間到來時——我已經叁年沒有休假了,一直在渴望着使公司成功——我休了叁週而不是兩週,我寫了關於十二個小人的書。我一口氣寫下去,每天寫五千字,七千字,有時候八千字。我認為,一個人要當一個作傢,就必須每天至少寫五千字。我想,他必須同時說出一切——在一本書中——然後倒下。關於寫作我什麼也不懂。我被嚇得屎都憋回去了,但是我決心要把霍菈修·阿爾傑從北美意識中清除出去。我猜想這是任何人寫的書中最糟糕的一本。這是一個大卷本,從頭到尾都是缺陷。可是這是我的第一本書,我愛上了它。如果我像紀德那樣有錢,我會自費將它出版的。如果我有惠特曼的勇氣,我會挨傢挨戶去兜售它。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說它可怕。我被力勸放棄寫作的念頭。我不得不像巴爾紮克那樣認識到,一個人必須先寫出幾卷書來,然後才籤他自己的名字。我不得不認識到,而且我不久也確實認識到,一個人必須放棄一切,除了寫作什麼也不乾,他必須寫呀,寫呀,即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勸他不要寫,即使沒有人相信他,他也得寫。也許一個人寫作,恰恰因為沒有人相信;也許真正的秘密在於使人相信。人們說一本書不適當,有缺陷、惡劣、可怕,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我試圖在開頭做一個天才人物隻會在結尾才做的事。我要在開頭說最後一句話。這是荒唐而可悲的。真是一敗塗地,但是卻使我堅強起來。我至少懂得了失敗是怎麼回事,懂得了試圖做大事情是怎麼回事。今天,當我想起我寫這本書時的環境,當我想起我設法賦予形式的大量素材,當我想起我當時希望包容的一切,我便鼓勵自己,給了自己一個雙a。我為這樣的事實感到驕傲:我失敗得夠慘的,但我一旦成功,我便會成為龐然大物。有時候,我翻閱我的筆記本,獨自看着那些我想寫的人的名字,我就暈頭轉向。每一個人都帶着一個他自己的世界來到我跟前;他來了就把這世界卸在我的定字臺上,他期待我拾起這個世界,把它扛在自己肩上。我沒有時間來建造一個我自己的世界:我不得不像阿特菈斯(阿特菈斯:希臘神話中提坦巨人之一,後來石化、變成一座大山。在世界儘頭頂着天上的繁星。——譯者)那樣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裹,腳踩在大象背上,而大象又踩在烏龜的背上。要打聽烏龜站在什麼上麵,那就髮瘋去吧。
我當時除了“事實”以外,什麼也不敢去想。要深入挖掘事實底下的東西,我就得成為一個藝術傢,而一個人一夜之間是成不了藝術傢的。首先妳必須被壓倒,讓妳的有沖突的觀點被消滅掉。為了作為一個個體而再生,妳必須作為人類而被消滅。妳必須炭化,礦物化,從自我的最起碼的一般特征做起。妳必須超越憐憫,為的是從妳的存在的根本上來感覺。一個人不可能以“事實”來造就一個新天地。沒有“事實”——隻有這個事實:人,世界上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在走向分類。有些人走了遠道,有些人走了捷徑。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方式設定他的命運,沒有誰能幫助他,隻能錶示出仁慈、慷慨、耐心。
在我的熱情中,有些現在已經清楚的事情,在當時我是無法解釋的。例如,我想起卡納漢,我要寫的十二個小人物之一。他是一個所謂模範送信人,他是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有着健全的理智和模範的性格。他一天工作十八至二十個小時,比任何一個送信人員掙得都多。他服務的顧客們寫信把他捧上了天;有人向他提供好的職位,他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謝絕了。他生活很節儉,把大部分工資都寄給他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妻子和孩子們。他有兩個毛勃—貪懷與一心髮迹。他可以一年不喝酒,但隻要他喝上一滴,那就完了。他兩次在華爾街髮了財,然而,在他來我這兒找工作以前,最多不過在某個小鎮上當了個教堂司事。他乾這份差事被人解雇,就因為他突然喝起他的聖餐用葡萄酒,整夜敲鐘不止。他誠實,真摯,認真。我絕對相信他,而我對他的信任,是為他沒有一點瑕疵的工作檔案所證實了的。
然而,他卻冷酷地槍擊了妻兒,然後,槍擊了自己。幸好沒有一個人死去;他們都一起躺在醫院裹,而且都復了原。在他們把他轉送到監獄去以後,我去看他妻子,為的是請她來幫助他。
她斷然拒絕。她說他是世界上用兩條腿走路的最卑鄙、最殘酷的婊子養的——她要看着他被絞死。我懇求了她兩天,可她堅如磐石。我到監獄去,透過鐵絲網同他談話。我髮現他已經討得監獄當局的喜歡,已被允許享受一些特權。他一點兒也沒有情緒低落。相反,他指望儘量利用他在監獄裹的時間來對推銷術進行“仔細研究”。他打算在釋放後成為美國的最佳推銷員。
我幾乎要說,他似乎很快活。他說不要為他擔憂,他會過得很好的。他說每個人都對他好極了,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有點兒茫然地離開了他。我來到附近的海灘上,決定去遊個泳。我用新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我幾乎忘記回傢了,一心專注於關於這個傢夥的思考之中。誰能說他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也許他離開監獄後會是一個地道的福音傳教土而不是一個推銷員。沒有人能預言他會做什麼。沒有人能幫助他,因為他正在以他自己隱蔽的方式設定自己的命運。 (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還有另一個傢夥,一個名叫古普塔爾的印度人。他不僅僅是一個為人規規矩矩的模範——他是一位聖徒。他十分愛好長笛,總是一個人在他那間可憐的小房間裹吹笛。有一天他被髮現光着身子,脖子被切到了耳朵根,在床上,他的身邊放着他的長笛。在葬禮上,有十幾個婦女掉下了動情的眼淚,包括殺死他的那個看門人的老婆。我可以寫一本關於這小夥子的書,他是我遇到過的最好心、最聖潔的人,他從不得罪任何人,從不從任何人那裹拿任何東西,但是他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就是到美國來傳播和平與愛。
還有一個戴夫·奧林斯基,又一個忠誠而勤奮的送信人,他想到的隻有工作。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說得太多。當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環繞地球好幾圈了,為了謀生,沒有他不乾的事情。他懂十二種語言,很為他的語言能力感到自豪。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的樂善好施和熱情卻成了他們的禍根。他要幫助每一個人,要告訴每一個人如何獲得成功。我們給他的工作他總嫌不夠——他是一個工作狂。也許,當我派他去紐約東區的營業所時,我應該警告他,他將要在一個棘手的地區工作,可是他假裝什麼都知道,並且堅持要在那個地區工作(由於他的語言能力),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我暗想——妳很快就會受不了的。毫無疑問,他在那裹工作不久就遇到了麻煩。一個粗魯的猶太小夥子有一天從附近走進來,問他要一張空白錶格。送信人戴夫當時坐在辦公桌後麵。他不喜歡這小夥子要空白錶格的方式,就告訴他應該禮貌些。為此他挨了一個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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