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分期付款的計劃最終失敗了,儘管妳是一個像我這樣殷勤的買主。我當然是儘了我最大努力來使美國的制造商和廣告商忙忙碌碌.但是他們似乎對我很失望。每個人都對我失望。尤其有一個人對我格外失望,這是一個真正努力同我交朋友的人,而我卻使他失望。我想起他和他雇用我作為他助手的樣子——那麼痛快,那麼寬厚——因為後來,當我像一支42式大口徑主輪手槍一樣讓人雇進來轟出去的時候,我到處遭背叛出賣,但是到那時候.我已經打夠了預防針,對什麼都無所謂了。然而這個人卻不怕麻煩地向我錶明,他相信我。他是一傢大郵購商社的商品目錄冊的編輯,這是一年出版一次的一大堆狗屁玩藝兒的概要說明,要花整整一年時間作準備。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工作的性質,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會走進他的辦公室,除非是因為我想要找個核驗員之類的工作,在碼頭附近奔忙了一整天之後,想去那裹暖暖身子而已。他的辦公室很暖和舒適,我向他高談闊論,為的是讓凍僵的身子暖和起來。我不知道要求什麼樣的工作好——隻要是一個工作,我說。他是一個敏感的人,心地善良。他似乎猜到我是一個作傢,或想要成為一個作傢,因為一會兒以後他問我喜歡讀什麼書,我對這個作傢、那個作傢有什麼看法。我碰巧口袋裹有一張書目——我正在公共圖書館尋找的一些書——於是我拿出來給他看。“天哪!”他喊道,“妳真的讀這些書嗎?”我謙虛地搖搖頭,錶示肯定,然後像我經常被那一類蠢話觸動起來的情況那樣,我談論起我一直在閱讀的漢姆生的《神秘》。從那時候起,這人就像我手中的膩子。當他問我是否願意當他的助理時,他為給我提供這樣一個低級職位而道歉;他說我可以用我的時間來學習這項工作的各方麵情況,他相信這對我來說將是一項容易做的工作,然後他問我是否能在我拿到薪水以前,先用他自己的錢借給我一些。我還沒來得及說行還是不行,他就取出一張二十美元的票子塞在我手裹。自然,我很受感動。我準備像婊子養的一樣為他乾活。助理編輯—一這聽起來很不錯,尤其對我週圍的債權人來說更是如此。有一陣子我很快活地吃起烤牛肉、烤雞、烤豬腰肉,假裝很喜歡這個工作。實際上我很難保持清醒。我必須學的東西,我左一個星期的時間裹就學會了。而那以後呢?那以後我看到自己在服終生勞役監禁。為了儘量過得好一點兒,我就寫小說、隨筆,給朋友寫長信,以此打髮時間。也許他們以為我在為公司琢磨新的想法,因為有好一陣子沒有人管我。我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工作。我幾乎整天都可以做自己的事。寫我的東西。我十分熱衷於我自己的事,我吩咐我的手下在規定的時間以外不要來打攪我。我像一陣輕風一般飄飄然起來,公司定期付我工資,而監工們做我為他們規定的工作。可是有一天,正當我專心致志地寫一篇論《反基督》的重要文章的時候,一個我以前從未見過的人走到我桌子前,在我身後彎下腰,用挖苦的語調大聲朗讀我剛寫下的文字。我不用問他是誰或他是乾什麼的—一我頭腦的唯一想法是——會多給我一個星期的工資嗎?找狂熱地對自己重復着這個問題。我要問我的恩人告別了,我有點兒為自己感到羞愧,尤其是在他,可以說是一下子,說出下麵這些話的時候——“我設法讓妳多拿一個星期的工資,可是他們不願意。我希望能為妳做點兒什麼——妳知道,妳隻是耽擱了妳自己。說真的,我仍然對妳抱有最大的信心——隻是恐怕妳得有一段艱難時光。妳在哪兒也不合適。有一天妳會成為一個大作傢的,我相信。好吧,對不起了,”他補充說,熱情地同我握手,“我得去見老闆了。祝妳好運!”
對這件事,我有點兒感到痛心。我真想當場就向他證明,他的信心是有道理的,真想當時就在全世界麵前為自己辯護:要是能使人們相信,我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婊子養的,我情願從布魯克林大橋上跳下去。不久我就要證明,我的良心像鯨魚一樣大,但是沒有人來調查我的良心。每個人都非常失望——不僅分期付款的公司,而且房東、賣肉的、麵包師、以及氣、水、電等有關人員,每一個人。但願我能相信起這種工作職責哩!我看不出它能救我的命。我隻看到人們拼命工作,因為他們沒有更清楚地了解情況。我想起幫我爭取到工作的那次高談闊論。在某些方麵,我很像納格爾先生本人。不是一刻不停地告訴我要做的事。不知道我是洪水猛獸還是聖人。像我們時代那麼多了不起的人一樣,納格爾先生是一個不顧一切的人——正是這種不顧一切,使他成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傢夥。漢姆生自己也不知道如何來理解這個人物: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他不僅僅是一個小醜和使人困惑不解的人。我想他喜愛納格爾先生甚於他塑造的任何其他人物:為什麼呢?因為納格爾先生是每一個藝術傢都是的那種未被承認的聖人——這種人受到嘲笑,因為他解決問題的方法,儘管實際上很深刻,但在世人眼裹卻似乎太簡單了。沒有人想要成為藝術傢——他被迫去當藝術傢,因為世人拒絕承認他的真正的領導地位。工作對我來說意味着零,因為真正要做的工作正在被避開。人們認為我懶惰,得過且過,然而相反,我是一個格外積極的個人。即使是獵取一截尾巴,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很值得,尤其是如果同其他形式的活動相比的話——如制造紐扣或擰螺絲,或者甚至切除闌尾。那麼我申請工作時,人們為什麼這麼樂意聽我說話呢?為什麼他們認為我有意思呢?無疑是因為我總是把我的時間花得有所收獲。我給他們帶來了禮物——來自我在公共圖書館耗費的時光,來自我在街上的閒逛,來自我同女人的暧昧經歷,來自我看脫衣舞錶演消磨掉的下午,來自我參觀博物館和藝術畫廊的收獲。如果我是個不中用的東西,隻是一個老實的、可憐巴巴的廢物蛋,為了每星期這麼一點點錢就想拼命乾活,他們就不會把已給我的那些工作提供給我了,他們也不會像他們經常做的那樣遞給我雪茄,帶我去吃飯,或借錢給我了。我一定有某種可以提供的東西,也許他們無意中對此比對馬力或技術能力更為看重呢。
我自己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因為我既不自豪,也不虛榮,也不妒忌。大事上我一清二楚,但是碰到生活小事我就很難堪。在我理解所有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以前,我不得不目睹大量這同樣的難堪。普通人往往更快地估計出實際形勢:他們的自我同針對自我提出的要求是相稱的;世界並不十分不同於他們想象的樣子。但是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不是因自我的巨大膨脹而痛苦,就是自我被淹沒,乃至實際上不存在。納格爾先生不得不冒險去尋找他的真正自我;對他自己,也對每一個其他人來說,他的存在是一個謎。我無法讓事情那樣懸着——謎太能引起好奇心了。即使我不得不像一隻貓一樣朝每一個碰到的人蹭自己的身子,我也要蹭到底。蹭得夠久夠狠,直到蹭出火花來!
動物的冬眠,某些低級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生命中斷,長久地躲在牆紙背後的臭蟲的驚人生命力,瑜珈信奉者的入定,病人的僵住症,神秘主義者同宇宙的結合,細胞生命的不朽,所有這一切,藝術傢都要學會,為的是要在適當的時機喚醒世界。
藝術傢屬於x人種後代;他就好像是精神的微生物,從一代傳到另一代。不幸壓不垮他,因為他不是物質的、種族的格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現總是和災難與死亡同步;他是小循環過程中的循環體。他獲得的經驗從來不用於個人目的;它為他從事的更大目的服務。他身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哪怕是再雞毛蒜皮的小東西。如果他讀一本書被打斷了二十年,他也會從他擱下的那一頁繼續往下讀,就好像其間什麼也沒有髮生。其間髮生的一切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生活”,在他的前進週期中卻隻是一個中斷。他自我錶現時,其功效的永恒性,隻是他不得不在其中蜇伏的生活自動作用的反映,他是一個在睡眠之外的睡眠者,等待着宣告降生時刻到來的信號。這是大事,我總是一清二楚,甚至在我否認它的時候也如此。驅使人們不斷地從一個詞走向另一個詞、一個創造走向另一個創造的不滿情緒,隻是對延遲的無用性的抗議。一個人,一個藝術微生物,越清醒,他就越不想做任何事情。完全清醒時,一切都是合理的了,因而沒有必要從昏睡狀態中走出來。在創作一部文藝作品時所錶現出來的行為是對自動的死亡原則的讓步。將我自己溺死在墨西哥灣,我就能分享積極的生活,這允許真正的自我冬眠,直至我成熟而誕生。我十分理解這一點,雖然我的行為是盲目而混亂的。我遊回到人類活動流中,直至我到達一切行為之源,我強行進入到那裹麵,稱自己為電報公司的人事部主任,讓人性之潮像帶白色泡沫的大海浪拍打着我。所有這一切先於最終自暴自棄行為的積極生活,引導我從懷疑走向懷疑,使我越來越看不到真正的自我,這自我就像被偉大而繁榮的文明之明證所窒息的大陸,已經沉入海麵以下。巨大的自我被淹沒,人們觀察到在海麵之上狂熱地動來動去的東西,是搜索其目標的靈魂的潛望鏡。
如果我能再升到海麵、踏浪前進的話,一切進入射程的東西,都必須被摧毀。這個怪物不時升起,死死地瞄準目標,然後又重新潛入水中,漫遊,不停地掠奪,一旦時機到來,它就會最後一次升出水麵,顯現為一隻方舟,把一切都成雙成對地放到舟上,最後,當大洪水消退時,它會在高山之巅靠岸,敞開艙門,把從災難中搶救出來的一切還給世界。
如果我想到我的積極生活時就時常髮抖,如果我做惡夢,這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我在白日夢中搶劫和謀殺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遠在一個人的耳朵裹小聲說——“如果妳要活下去,就必須殺人!”作為人類,妳殺起人來不像動物那樣,而是自動地;殺人被喬裝打扮起來,後果無窮,以致妳殺人連想都不想,並不是因為需要才殺人。最體麵的人是最大的殺人者。他們相信,他們是在為人類服務,他們真誠地這樣相信,但是他們是殘酷的兇手,有時候他們醒過來,明白了他們的罪行,就狂熱地以堂·吉诃德式的善行來贖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惡更臭不可聞,因為善不是公認的,善不是對有意識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懸崖的時候,很容易在最後時刻交出一個人的全部財產,轉過身去最後擁抱留在後麵的所有人。
妳怎麼來阻止這盲目的沖動?妳怎麼來阻止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推下懸崖的自動過程?
我在書桌上掛起一塊牌子:“進到這裹來的人們,請不要放棄一切希望!”當我坐在書桌旁的時候,當我坐在那裹說“是”、“不”、“是”、“不”的時候,我帶着一種正轉變為狂亂的絕望,明白自己是一個傀儡,社會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機槍。最後,我做好事和做壞事沒有什麼區別。我就像一個等號,大量代數式般的人性都要經過這等號。我是一個相當重要、正在使用着的等號,就像戰時的一個將軍,但是無論我將變得如何勝任,我也絕不可能變成一個加號或減號。就我所能確定的情況而言,任何別人也不可能。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這個等式原則上的。整數變成為了死亡而被調來遣去的符號。憐憫、絕望、激情、希望、勇氣——這些是從各種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暫時折射。通過不予理睬或直接麵對並寫下來,從而阻止這無窮無儘的把戲,這也於事無補。在一個鏡子宮殿中,妳無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這件事……我要做某件別的事情!很好。但是妳能什麼也不做嗎?妳能停止對什麼也不做的考慮嗎?妳能絕對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妳知道的真理嗎?這便是留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它燃燒着,燃燒着,也許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願、最樂於助人、最真誠、最好的時候,正是這種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開朗,我自動說——“嗨,不必客氣……小事一樁,我向妳保證……不,請不要謝我,這算不了什麼,”等等,等等。由於一天開成乾上萬次槍,也許我就再也不注意槍響了;也許我認為我是在打開鴿籠,讓空中飛滿乳白色的鳥禽。妳在銀幕上看到過的一個假想的怪物,一個有血有肉的弗蘭肯斯泰因嗎?妳能想象他如何會被訓練得在扳動槍機的同時卻看鴿子在飛嗎?弗蘭肯斯泰因不是神話:弗蘭肯斯泰因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創造,誕生於一個敏感的人的個人體驗。怪物總是在不采用人類的大小比例時才更真實。銀幕上的怪物無法同想象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現存病理怪物也不過是病理學傢所處的怪異現實的貧弱顯示。但是同時做怪物和病理學傢——這是為某一種人保留的,他們裝扮成藝術傢,再清楚不過睡眠是一種比失眠更大的危險。為了不睡着,為了不成為被稱作“活着”的那種失眠的受害者,他們訴諸無窮無儘地拼湊字眼的藥物。他們說,這不是一個自動過程,因為總是存在着他們能隨意阻止這過程的幻覺,但是他們無法阻止;他們隻是成功地創造了一個幻覺,它也許是某個貧弱的什麼東西,但是這遠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現行的,也不是非現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議論不寫作,為的是要絕對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遠方的古人,我經常與他們交流思想。為什麼我認為這些“野蠻人”比我週圍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
我相信這樣的事情是髮瘋了嗎?我認為一點兒也不是。這些“野蠻人”是早期人類蛻化的殘餘,我相信,他們對現實一定有更大的把握。在這些以消退的光輝留連不去的往昔標本中,我們不斷看到了人類的不朽。人類是否不朽我並不關心,但是人類的生命力對我來說確實有某種意義,它是正在髮揮作用,還是處於休眠狀態,這就意義更加重大。由於新人種的生命力下降,舊人種的生命力對清醒的頭腦來說就顯示出越來越大的意義。舊人種的生命力甚至在死亡當中仍留連不去,而正在死亡中的新人種的生命力卻似乎已經不存在了。如果一個人將滿滿的一個蜜蜂窩拿到河裹去淹死……這是我自己身上到處帶着走的形象。但願我是那個人,而不是蜜蜂!我有點兒模模糊糊。莫名其妙地知道,我就是那個人,我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在蜜蜂窩裹被淹死。我們成群結隊而來時,我總是得到信號,讓我不要混雜其中;從出生時起,我就得到那樣的恩寵,無論我經歷什麼苦難,我都知道這不是致命的,也持久不了,而且。無論什麼時候我被叫出來,就有另一件怪事髮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比召喚我的那個人優越!我錶現出來的巨大謙卑不是虛僞,而是理解了境遇的命中注定性質而造成的一種狀況。我甚至作為小夥子所擁有的理解力也已經嚇壞了我;這是一個“野蠻人”的理解力,它在更適應環境要求方麵總是比文明人的理解力更優越。這是一種生命的理解力,儘管生命似乎已經離他們而去。我感覺幾乎好像被抛射到一個其他人類尚未跟上其充分節奏的存在範圍裹。如果我要和他們呆在一起,不被轉到另一個存在領域去,我就不得不原地踏步。另一方麵我在許多方麵低於我週圍的人類。這就好像我從地獄之火中出來,尚未完全洗滌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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