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皆鋒輕試受刀鋒,自是狂且種毒兇;地下尚應錐刺血,人間哪可疾如風。浴堂殿上辭何醜,豬嘴關邊罪豈容;不識如席碰氏子,至今萋菲玷英雄。
這首詩,單道人不可枉言生事,自取其禍;若隻胡言亂語,其禍猶小,至於造捏或認醜,玷閨門,必至喪身。昔日,有張老開店生理,其女甚有姿色。對門鄂生流涎,百般求親。張老因鄂生輕狂,不許。又有一莫生來求,遂慾討之。鄂遂大怒,捏播莫與張女有姦。一日,莫生剛到張店買物,店中報知。莫因踱到裹邊望望,鄂在對門看見,便走過去,喊道:“捉姦!”一時哄到地方。那莫生雖說得明白回去,那女子卻沒意思,一索子吊死了。地方便把莫生逮送到官,道是因姦致死。莫生無處申說,屈打成招,斷成絞罪,整整坐了叁、四年牢。一日遇着個恤刑的來,看了招稿,出一麵牌,親要檢屍。眾人大都笑道:“死了叁、四年姦情事,從何處檢得出來。”那恤刑臨期,又出一麵牌,道:“隻檢見枕骨。”眾人一髮笑疑不解。卻不知女人不曾與人交媾的,其骨純白;有夫的,骨上有一點黑;若是娼妓,則其骨純黑如墨。那恤刑當日撿骨,其骨純白無黑,如是枉斷了。究出根源,放了莫生,便把鄂生去抵命。這豈不是自作自受!但此猶有怨的,更有絲毫無涉,隻因輕口浪舌,將無作有,以致離人骨肉,害人性命者多有之。
話說嘉興縣有個人,姓應,名時巧,綽號赤口,也是在閒漢行裹走動的,生平好看婦人。那一張口,好說大話,替膫子作體麵,以此為常,全不顧忌,常與人角口生事,因加他個美號,叫做赤口。年近叁十歲了。一日到街上閒踱,見一個講命婦女,有許多人圍看聽講,應赤口也挨進去,仔細看他,其有姿色,又說得一口好京話。赤口着實看了一會,走了開去,暗忖道:“好個佳人!可惜我沒帶銀子,若帶得幾分,好和她扳一通話。”正在路上自言自語,忽後麵有人叫道:“應大哥,看飽了麼?”赤口回頭看時,卻是隔壁做“白日鬼”的鄒光。鄒光道:“這樣婦人,雖然美好,終是人看亂的,也不值錢。一個所在,有位絕色的雌兒,妳可看不?”應赤口道:“在哪裹?帶我去看看。”鄒光道:“妳看見,包妳魂散魄消。”赤口便垂涎道:“千萬帶我看看。”二人說說笑笑,走到一個新開的巷裹來。鄒光道:“在這裹了。前麵開一扇避觑門的便是,妳過去打一網看看。”應赤口正顔作色,走去向門裹一瞧,瞧見屏風後,果然有個婦人,在那裹閒話。生得如何,但見:風神嫵嫵,體態媚娜。眼如秋水澄波,眉若春風拂柳。金钗半蟬烏雲上,翠鳳斜飛,珠珰雙垂,綠鬓邊明星正燦。輕籠玉筍,羅衫兒緊襯櫻桃。緩步金蓮,繡帶兒秀飄楊柳。真個是搪一搪,消磨障;行一步,可人憐。
應赤口看了幾眼,果然標致非常。連忙走回來,對定鄒光,把舌一伸道:“我眼裹見過千千萬的女子,從沒這樣一見消魂的。”鄒光道:“如此美人,看她一眼,準準有叁夜睡不着哩。但我一向想來,再沒一個念頭,看來是沒想的罷了。”應赤口道:“有甚沒想?隻要有個入門訣,便包得停當。”鄒光道:“妳說得容易,看妳有什麼入門訣。妳若進去討得鐘茶吃,我便輸個東道給妳。”應赤口道:“要到手也是容易的事,隻吃她鐘茶,有何難哉?講定了,吃茶出來,東道就要吃的。”鄒光應允。這應赤口便打點一團正經,慢慢地踱進門去,叫一聲:“大哥在傢麼?”那女娘全沒些小傢子氣,不慌不忙,略略地閃在屏風背後,應道:“早間出去,還沒有回來。官人有甚話說,可便說來。”赤口假意道:“怎麼好!一件緊要事,要當麵商量,特地許遠走來,又會不着。”那女娘道:“既有要緊話,請坐了,等會就來。”赤口暗想道:“隻是討盃茶吃了走的好。若她丈夫回來,看破機關,像什麼模樣?”因道:“我還有別事要緊,沒功夫在此久等。有茶乞借盃吃了,轉轉再來相見。”那女娘便走入去,叫小厮拿一盃茶出來。應赤口接來吃了,便起身出門。兩個便去銷銷東道,自不必說。
且說這女娘的丈夫,叫做林鬆,這女娘姓韓。原開大雜貨鋪,因林鬆折了本,改了行,出去販賣藥材,十數日前方才回來。新搬在此巷中居住。一向朋情,俱各不知。事有湊巧,這鄒光有個分房哥子,名鄒福。平日與林鬆最好,因林鬆去探他,鄒福治酒與他接風。剛剛鄒光同應赤口撞到,鄒福便留住做陪客。酒至數巡,鄒福便問林鬆道:“外麵也有美貌女子麼?”林鬆道:“也有,但到底粗蠢,比不得我們這裹的妙。”鄒福道:“老哥是好風月的,隻怕長久在外,未免也要活動的了。”林鬆道:“如今生意淡薄,哪有閒錢去耍?但我一向在外,不知我們這裹也有個把兒麼?”鄒福道:“我不聽得說有。”應赤口便道:“老尊臺,敢是好此道麼?這裹有個絕妙的,幾時同去看看?”鄒光道:“什麼所在?”應赤口道:“妳也忘記了,就是前日去討茶吃的那個。”鄒光道:“莫胡說!那是良傢,怎麼去得?”應赤口賣嘴道:“不敢欺,區區前日已先打個偏手哩。”林鬆道:“兄的相交,我們怎好去打混。”鄒福道:“此道中不論,明日大傢去混混。”林鬆道:“請問這傢住在哪裹?”應赤口道:“就在新開巷裹。”林鬆便疑問道:“這傢門徑是怎樣的?”應赤口道:“進巷叁、四傢,低低兩扇新避觑門的就是。”林鬆聽說,越生猜疑,卻又問道:“那婦幾多年紀?”應赤口道:“有二十叁、四歲了,一副瓜子臉,略略有兩點麻的。”這幾句說得林鬆目瞪口呆,心中火髮,暗道:“罷了,我才搬到此處,未上半月,便做出事來;則以前我出門後,不知做了幾多了,今後還有甚臉見人!”便作辭起身。那鄒福又道:“我們總吃到晚,一起人送老哥到那傢去歇,何如?”林鬆道:“我明日來邀罷,隻恐此兄不在府上,沒有個相熟的名色,不好進去。”應赤口道:“就說是我應時巧主薦去的便了。”林鬆記了他名字,徑自別了。正是:輕薄狂生,兩片飛唇。死墮拔舌,生受非刑。時時爽口,個個傷心。
卻說林鬆聽了應赤口那通話,走將回去,把韓氏百般淩逼,要她招出與應時巧通姦的事來。那韓氏不知來由,又不曾認得應時巧,突然有這句話,竟不知從哪裹說起,任他狠打,無所承認,真是有冤難訴。要尋個自儘,又恐死了,此事越不得明白。哭了又哭,想了又想。這林鬆至次日,又狠打一頓,務要她說出來。韓氏捱到夜深,瞞了丈夫,竟一溜煙走了。
林鬆次日起來,不見韓氏,左右鄰傢遍尋,俱說沒有。隻道應赤口做了手腳,把她拐去,連忙去尋鄒氏兄弟,告訴這段情由。鄒福、鄒光方才曉得林鬆新搬,赤口所說,即伊妻子。當日不該留他作陪,悔之不及。那鄒光心下了然,隻是不好說出,指赤口去看情由,隻得道:“兄枉尊夫人了。那人平日口嘴不好,捕風捉影的話,不知說過多少,怎麼認真起來?如今尊夫人既不見,他現在傢,拐逃的事,也是決無的。但他口過陷人,就着他尋出,將功補罪也好。”那林鬆便向縣衙告官,作證即是鄒福兄弟。那知縣立刻差人,把應赤口捉到堂前審問,確實赤口不知一些情節。此時,赤口亦自懊悔不迭。知縣見不肯招,韓氏在逃,歇不得手,遂把來監了。一麵出張緝牌,差人探尋。整整緝了半年,並沒影響。
一日,鄒福兄弟來見林鬆,道:“尊夫人實不是應赤口拐去,他受苦也夠了。我們意慾當官保他出來,慢慢把他去尋出尊夫人來,還兄罷了。”林鬆道:“我如今也明曉得那事是全假的了。隻可恨他當日說得鑿鑿可據,以假作真,毫無顧忌,致我割破恩愛,妻子逃亡。也罷,如今看兄份上,憑二兄去保能。”鄒福兄弟欣然別了回去。
次早,鄒光出名,當堂把應赤口保了出來,囑他留心查尋林傢娘子。不想應赤口被他保出,料人難尋,惟恐再入,不出叁日,便一溜風,也不知哪裹去了。林鬆心下便疑他們是做一路,特地放應赤口走的。又到縣裹遞呈,把這事一肩,都卸在鄒光身上。知縣大怒,忙差人把原保會去,打了二十闆,髮在監內,要待應赤口出來方放。這也是鄒光不端,圖姦韓氏,引起應赤口作這場禍祟,所以也受些風流罪過,報應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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