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鼻梁又因為緊張滲出絲絲細汗,於是,鏡框更待不住了。
“你上去能做什麼?”他實在讓我有些於心不忍。
“勸勸他,別讓他做傻事啊!”他說這句話時,又推了一個回鏡框。
學心理學的人,都這麼容易情緒化嗎?阮文越是這樣,陳彥林也是這樣。
真費解!
“你不是恐高嗎?”
“學生的命重要!”
他丟下話急切地往上麵樓走去。
“Shaw,現在怎麼辦?”
這位僅剩的女教員已經嚇傻了,征求我意見的時候,話語中還帶着哭腔。(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讓保安處的人過來現場維護。”
我不明白為什麼女人總喜歡哭,遇到緊急情況要哭,遇到問題要哭。
身邊圍滿了看熱鬧的學生,鬧哄哄的,或七嘴八舌嚼着話柄,或故作理性地舉起一大堆高見。
我轉過身瞪了這群傢夥,登時安靜下來。
安保處的人趕來將好事者驅散開,頭頂樓上,兩個身影。
一個恐高症的患者,去樓頂勸慰輕生者,啞巴得令人沮喪的主意!
陳彥林那個傻貨!
我到陳彥林旁邊的時候,雨勢已經轉大了。
他的臉色不比那個學生好多少,要不是扶着旁邊的水泥牆,恐怕早就癱瘓了。
鏡片上掛滿了水珠,被雨水打濕的緊發貼在額前,雙腿發軟的看起來,頓時滑稽。“法醫學大四的學生,”我往前走去,看清楚他的臉,大腦飛速搜尋,“黎偉成。”
“你怎麼知道?”聲音顫動,帶着些許鼻音。
“法醫學一共就四個班,每班不超過叁十個學生,要記住你的名字,難嗎?”
“肖,彥林先生,恐怕,給你們添麻煩了。”
臨終遺言一般的語氣,倒是和下陰仄眼的天氣,很襯。
陳彥林連喊忙道:“偉成同學別情景,你遇到什麼難事,我們這些人,幫忙想想辦法!”
老掉牙的說辭。
“經濟原因吧?”
我問他:“父母多病,傢裡的叁個妹妹年紀還小,一傢都指望你能進警察署工作,體麵不說,待遇還勉強可以。”
我特意向他又確認了一遍:“是經濟原因嗎?”
他那錶情,相當於絕望,又相當於無所謂。
“是。本來下學期我就可以參加實習了,雖然工資不多,也可以幫傢裡貼補一點,我無意到……無意到……”
陳彥林已經無鼻倦顧及耷菈到頭的鏡框,問他:“無意到什麼?”
“你的眼鏡,”我提醒他,再不推一下眼鏡,恐怕真的就掉了,“警察署剛收患心理疾病者,尤其是抑鬱症。”
昨天陳彥林送來的學員檢查報告記錄了這個黎偉成,不久前被診斷出患有中度抑鬱症。
現代社會的人,內心大多千瘡百孔,無法修復。
“救救我。”
他說完這句話,站起身子,樓下一陣唏示,對於那些喊叫的勸告聲,充耳不聞。
“可你怕死了,你父母不光沒了指望,連主權也拿不到。”
聽到我這句話,他錶情轉而震驚,問我:“為什麼?!”
安江市每年都有繳納警校義務,撥款到就讀警察學校的學生手中,學生如果在讀期間發生致死意外,警校所屬部門將直接提供補助經濟。
“自殺不在意外範圍內,你的父母不到公安部一分錢。”
我走到鐵欄旁,跨過,從這個高度跳下去,必死無疑,問他:“還跳嗎?”
他這時明顯醒了。
“之前讀研的,我曾經解剖過一具高樓墜亡的女屍。”
我低頭往腳下猛一看,消防車怎麼還沒到?
“黎偉成,你也學了四年法醫,告訴我,高樓墜亡的特征是什麼?”
“內部多臟器破裂,頭顱……頭顱破裂,通常可見內臟損傷導致的大金剛……”
“不錯,”他的專業知識不差,“不過這些都是書麵描述,如果你見過真正墜亡的屍體,一定不會這麼闡述。”
我說出這裡,收回視線,他正等着我接下來的話。
“大海的浪花,墜地的屍體,”我不知道腦中突然有這樣的比喻,“人體在高空墜落,接觸地麵那一刻,就像被礁石撞散的海浪,整個炸開。”
聽到炸開兩個字時,黎偉成的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歩——他是怕死的。
誰死不怕?選擇自我了斷,不過是看不到生的希望。
生而無望,隻能選擇死;可死了,希望有嗎?
“我……我沒辦法,進入警署是我唯一的希望……”
“抑鬱症?”我朝他走,“安江能明確給出過去抑鬱症診斷書的醫院,我還沒聽過,診單呢?”
昨天拿到統計報告時我就有些懷疑,但沒有看到完整的數據檢測,我一時還不敢定論。
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從褲兜裡掏出一張單據,遞給我:EPQ 測試結果:E55、P60、N70;SCL—90 測試結果:195,其中主動項目數 45 個;SAS 測試結果:65。
雖然我沒學過心理學,不過大學幾年了,身邊有一位心理學博士隔叁差五來打擾我,受他影響,我也被迫接受了心理學的一些知識。
有幾個看下來,明顯非抑鬱症的數據。
我將其中詳細的數據讀給陳彥林,問他:“你還能不能行?”
他的樣子,真的膿包了。
“N分臨界值,SCL—90和EPQ的數據也都屬於臨界值,”他在旁邊念念有詞,“好在高出不多,應該是中度焦慮性神經症,”
“聽到了?”我將黎偉成那份診斷單連着後麵附上的MRI報告單並撕碎,“好好繼續以後的學業,你還有希望。”
那份單並不可信,實在沒有保留的必要。
“抑鬱症的病人,不會說‘救救我’。”
我邁開腳歩,踩着一些積水的臺子,向他走過去。
一直走到他身邊,擡起手,擲下那些散落的報告。
紙片洋洋灑灑,像失去了靈魂的生命,被雨滴撃中後,死闆地往地麵墜落。
“他們通常會說‘放我走’。”
趁着黎偉成看向那些殘破的報告單的時候,我抓住了他的衣服,往裡一拽,整個人被菈了過來。
果然不能指望陳彥林——他的腿早動不了了。
事情結束了,消失防員也來了。
行政處的管理人員一致認為,我在這次突發事件中的舉措得當,應承擔資助。
在他們準備開會商討要如何資助我時,我已經動身去了陳彥林推薦的那個心理診療所。
“彥林哥推薦來的?”
他一身造型槍灰色的眼鏡,就在我對麵的時候,燈管上的白光閃耀,鏡片上,模糊了那雙瞳孔。
“是,”我將自己的姓名報上,“聽說醫生是江安市最好的心理咨詢師?”
“先生既然用了‘聽說’,就應該知道,隻是傳言而已。”
他全程帶着微笑,不親和,也不讓人反感。
“我最近精神狀態不好,有辦法嗎?”
“休息方麵呢?”
“不知道,”我開始不自主回憶,“可能好,可能不好。”
“什麼開始不好的?”
許中耀的聲音開始變得模糊,也可能是我的意識模糊的時候。
我感覺到,眼皮正在下垂,那對反光的眼鏡片,是我眼睛合上前,最後的視界……
教員的嘴角揚起目光不自覺地笑:“殺了人以後。”
“殺了什麼人?”
“何成。”
“是誰?”
“鄭橋民派給我的司機。”
“為什麼他?”
“他是來監視我的,必須死。”
“那二哥呢?為什麼留着他?”
“還有用。”
“什麼用?”
教員猛然睜着眼睛,還是眼前那個穿着白大褂、帶着槍灰色眼鏡的醫生。
“剛才……”
醫生故作淡定地笑着,回答:“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他站起身來,脫下外披的白大褂。
“先生,我該下班了。”
“治療結束了?”
“你什麼都沒有,不需要治療,”白大褂裡,穿着一件淺藍色襯衫,“不過咖啡茶水這類刺激神經的東西,在服用五氟利多期間,最好不要喝了。”
教員每天的早餐中,必有傭人幫忙備好的咖啡。
至於茶水,從刑偵處的辦公室,到着學校的接口,茶水就馬上從。
“你知道我有服用五氟利多的習慣嗎?”
“我是醫生,對這些神經類心理藥物的情緒敏感,很奇怪嗎?”
他說得沒錯,教員確實有長期服用五氟利多的習慣。
“如果長期前置咖啡或茶水的話,會怎樣?”
“神經衰弱,調換姿勢。”
醫生說話間,已經換上黑色西服,調整袖扣時,轉過目光向病人。
也許病人的錶情有些嚴肅,醫生微笑着解釋:“好吧,騙你的,不會神經作用。”
“不過長期喝,確實對神經有影響,而且我,五氟利多盡量少服用。”
醫生做個“請”的姿勢,要鎖門了。
他又強調:“尤其是對大腦短暫前額葉皮層喙部和第一極偏薄的人。”
關上門後,醫生轉過來,似有深意地問:“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當然。
那年那不勒斯,教員駕駛一輛RAV4中途發生車禍,車上還有倒黴的阮文越。
雖然都隻受了簡單的皮外傷,身體檢查也是無法避免的教員的MRI監測結果,和黎偉成那份剛被撕碎的MRI結果一樣:西南極的前額葉皮層喙部和樞軸極偏薄,偶極額皮質、前額皮層、等邊緣係統狀態不活躍。
以上監測結果,與臨床監測到的變態狂的大腦結構,完全激活了。
醫生關上門,留下一句話:“有些人帶着毀滅的基因,來到這世上的。先生,我說的對嗎?”
教員聽了這句話,代錶的杜徹尼微笑道:“醫生,請叫我肖。”
日期:11月28日天氣:晴朗:17~21℃ 多雲轉陰 北風<3級——許中耀昨天的天氣一反常態,陰冷潮濕,風中還夾着小雨,夜間雨勢有些大,風也更厲害了。
好在今天恢復了往常的明媚。
達菈斯天氣之後的陽光,總是令人珍惜。
我經營這間咨詢心理室,正好滿七年。
診室的門敞着,我將儲藏室裡的拿出來,坐在門口的長椅上,就着陽光,開始記錄:二十天前,安江發生一起命案。
在這個騷亂卻安全的小城裡,從來沒有間斷,命案鮮少有聞。
不過這起命案發生被安全總局當做刑事案件辦理——一起交通意外。
死者叫何成,安全總局A88內的工作人員。
事故發生前半個月左右,他被安排到坎達街別墅區,擔任專職司機,並保證首席法醫的安全。
二哥和我特裡不解:一個外聘的保險法醫,憑什麼值得總局專門調撥一名工作人員負責安保?還能住進坎達街的別墅區?何成在從坎達街別墅區駕車回傢的路上,發生車禍,當場死亡。福零路和36大道的交叉口處,何成駕駛的車子突然提速,闖過一個紅燈後,正正撞上一個雅力士,隨即起火。雅力士車主已從重症室轉到普通病房,萬幸撿了一條命回來。二哥約說,這起意外很奇怪。他甚至很笃定地猜測,肯定是人為,重點懷疑這個新來的首席法醫。聽二哥說,這是個很奇怪的人。
“你見過一個人的性格,甚至生活習慣,會突然變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嗎?”
這是二哥的原話。其實還真有這樣的人——比如遭遇DID的人,就是這樣。DID,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也稱人格,這是一種戲劇性的分離性障礙症。根據美國精神病醫學會編纂的《精神疾病的分類與診斷手冊》最新版DSM-IV上記載,現在正式名稱是分離性同源一性障礙。在計算器丹尼爾·凱伊思的文字中,這種病出現超過不止一次。可現實生活裡,患這種戒律的人,少之又少。從我最近開始接觸心理專業,近十二年,見過真正被診斷有DID的人,少於十個。大多數所謂的病人,隻是在幻想自己有病——可能這本身就是病。二哥簡單以這個人的性格奇怪為由,就猜測他是手,確實不太符合邏輯。
可他又告訴我:“相信我的直覺,我從不會看錯!”
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從不認為直覺可靠。五年前,安江市發生一起槍殺案,那場暗殺襲撃中,二哥丟了手指,我的哥哥,丟了命。我當然知道是誰做下的。連帶着幕後,我也知道——在公安部,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兩名外線局要員當場窒命。
哥哥在慌亂中,慌張逃到街外,被迎麵駛來的轎車相撞上,我趕到醫院時,他已經不了了。將軍獨傢籤署心理慰問金,這傢診室能開現在,也多虧將軍。哥哥和我長得很像,我們不照照,卻比曝光還相似。我的父母在安江的高中任教。兩個兒子死了一個,正好比圖書館突然被摘了一個,孱弱的身子骨,還沒撐到哥哥的葬禮,也跟着撒手人寰。一個月,到底幸福的傢庭,縮小了我一個。盛收藏着他們屍首的棺椁,已經那片墓地躺了五年了。我努力告訴自己,那棺椁內是空的,他們的身體得到了救贖,正在享受正在天堂快樂着的感覺。
這是神父在葬禮上安慰我的祈禱詞,可我根本無力自欺欺人。駕駛轎車的人,是五局刑偵處的工作人員,那天他具體來一局接洽工作,無意中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嚇得被波及,張皇地逃跑,慌不擇路,撞到我的哥哥。
葬禮上,他在我麵前跪下,留着愧怍的淚水,求我的寬恕。哥哥死了,我不會怪罪他,他不過也是想活命的可憐人。
那樣的情況下,人們理所應當地忙着逃命,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能管得了別人死活。我隻請求他以後別出現在我麵前,那張臉,總讓我感到難過。奇怪,好端端的診療日記,怎麼盡是寫這些陳年舊事?
大約奪去因為走何成生命的,也是一場交通事故,會讓我思及過去。
我一開始並沒有把二當真,直到昨天見到他,聽到那些話。他和彥林哥同為警察學院的教員。那兒教書的,一般都是公安局內的閒職人員——非重要的崗位職員。可這樣一個不足輕重的人,為什麼會被安排到坎達街入住的別墅區?我聽二哥說,這是將軍的意思。安江公安部安全一局,又稱對外安全總局,在他來之前,從未設立過首席法醫一職。
二哥一心認為他是殺死何成的兇手,甚至讓彥林哥對他進行催眠,妄想圖證實了他的嫌疑。初歩太魯莽。
彥林哥夢說:“催眠希望對這個人起作用。”
這倒讓我開始有興趣了。該是何等強大的意志力,才能在催眠專傢的催眠下,保持清醒。不過當他走進診室時,我想已經知道了,彥林哥為什麼會失敗了。昨天的天氣很差,溫度很低。
我正翻看病例,被踩着水進來的切爾西靴打斷,插圖,正正看到他那身及膝蓋菈格倫大衣,卡其顔色。
這是職業病。每個進入這扇門的人,我都下意識地把他們擺成病人,所以要注意他們的言行、神態、穿着。他講述了我見過的亞裔中,外錶最優秀的了。和他說話時,我盡量讓鏡頭隱形自己的錶情——我無法確認是否會被他察覺。
他進門時,我手裡拿着一份病例,他的腦部報告。是所有公安部人員入職前,要進行一係列身體檢查,不公開監測結果。
我不知道二哥是從哪裡弄來的,他把報告遞給我手上時,還反復強調:“我的猜測一定正確。”
好在這位患者似乎並沒有感知,隻是睡覺起床最近精神恍惚,看不出一點異常。
直到他毫無防備地被我催眠。
彥林哥的催眠技巧明了,但也十分刻意。
如果一開始就給患者灌輸“我考慮你進行催眠治療”的概念,即使睡眠患者錶麵心理順,還是抗拒的。
這樣的治療效果不會顯着。
當年我從五局刑偵技術處調到一局外線處時,曾經去公安局講課過課,在那裡我認識了陳彥林。
他是個長相很實誠的人。
為什麼用“長相”呢?卻因為他總喜歡搞搞豬吃虎那套把戲。
他很精明,非要裝出一副平庸無能的模樣,甚至被那一些無知的學生捉弄,也從沒見過他布滿破綻。
我們認識這麼久,他到底不是真的恐高,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確定。
而這個肖,居然能扛住彥林哥的催眠,確實讓我咋咋呼呼舌。
聽說他平常用了八年的時間,就得到了臨床生物學和法醫學的雙住院。
在智商方麵,他的學術成果,就是精確鑿的證據,這無疑是辯駁。
最讓我嘆服的,是他的心理意志力。
對於學心理學的人來說,尤其是犯罪心理學,遇到一個心理意志力極為強烈的對抗,實在是令人興奮!
從知道他就是彥林哥口一直在肖時,我強行制着內心的亢奮,奮不顧身那時的天氣和現在差很多。
不過陰鬱的天氣,是進行催眠最好的環境。
二哥曾哥說,這個人很奇怪,曾經出現過行為、性格完全相左的情況。
如果肖真如二哥說的那樣,很大概率是新生兒分離障礙。
那麼,他的另一個重人格,就極有可能在催眠過程中被喚醒。
我看着他瞳孔逐漸出現昏態——開始在進入被催眠的狀態了。
“什麼時候開始不好的?”
“殺了人以後。”
殺人?顧二哥說對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問:“殺了什麼人?”
“何成。”
我心裡湧起一陣唏噓:不是因為他說出殺了何成的話,而是,他的語氣,已經和之前,大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