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手稿是我在加州南部的托多斯桑托斯,一所療養監獄中看見的。
棕榈色的封皮,好像有些破損了,好在內容沒有缺失。
早年,社會慈善機構專門向聯邦政府出資建立了這所療養監獄,裡麵關押着為數不多的患有精神疾病的罪犯。
牆體的磚紅色分布得一點都不均勻,遠遠看上去,像往白磚上潑了一桶紅油漆。
整個療養監獄,看起來並不像傳統的精神療養院,也不像傳統的監獄。
嚴格來說,整個小鎮,看上去都不像傳統的南部小鎮。
或許是因為這裡在兩小時前才遭到過一次血洗的原因。
四週布滿密密匆匆的馬尾鬆,高過療養監獄的圍牆。
唱詩班的聲音踩着冷冽的鬆針,徐徐飄來,遙遠得無法觸及,如同海岸的細沙在月光下逐漸滑落。
警署在接到報案後,以最快的速度出動警員趕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可惜,警員的動作總是晚一歩——這次也不例外。
上帝可以作證,這次警署的動作已經非常迅速了。
如果不是中途出交通意外,不至於耗費如此長時間。
搭檔駕駛的警車,在格蘭特街的拐角處,被一輛突然衝出的摩托跑車打亂,撞上旁邊的老式電話亭。
沒有係安全帶的他,在重力衝撃下,當場暈過去。
距離最近的分署派出警員和醫生趕到時,他的情況已經很糟了。
坐在副駕駛的我,隻是在車撞到電話亭時,被濺起來的玻璃殘渣劃傷手臂。
不過搭檔的情況,就不容樂觀了。恐怕要辛苦分署的警員,被迫接管下這起總警署管轄的案子。
還得派出警員,將引發這起交通事故的摩托車駕駛者,緝拿歸案。
“我去過總警署,好像以前沒見過你。”那個年輕的警員,才上車就把我當犯人一樣,盤問個沒完。
我看着被簡單處理過的傷口,回他:“鄙人在法醫處供職,警員先生當然不認識。”
“難怪,”他雖然開着車,可眼色總在找機會打量我,“同在一輛車裡,你的搭檔重傷昏迷,你怎麼一點事都沒有?”
“我係了安全帶,”這名分區警署的警員,直接得近乎囂張的態度,倒是讓我不曾料到,“我的搭檔幾乎沒有這個習慣,提醒過他很多次,實在傷腦筋。”
他似乎也覺察到我有些不滿,適時轉移話題:“聽說是一起惡性槍撃事件,整個小鎮的人都被滅口了。”
“報案人是這麼說的,具體情況,還得到現場才知道。”
我忍不住皺了下眉,手臂的傷可能比預料的要嚴重。
“你確定沒問題嗎?”年輕的警員正在放慢車速,“還是去醫院檢查檢查吧!搭檔傷成那樣,你不可能隻受一點兒皮肉傷。”
車在等紅燈。
“不用,目前看來隻是皮肉傷,做完現場記錄再去。”
“像您這麼敬業的警員不多了,”綠燈,他再次啟動車子,“分區警署,都是一群混飯吃的傢夥。”
“做好本職工作而已。”
整個療養監獄像是被綠化員上了一層紅油漆,地闆、玻璃、瓷磚牆,全部猩紅猩紅的。
那牆體上分布不均的顔色,原來是被人血噴射上去形成的。
我仿佛看到那座赤烈如火的監獄中,住了一個溫柔的惡魔,低沉着嗓音,隨潮滿月升而浮出水麵。
刹那間,半山腰上的龍柏開始搖晃枝身,連高傲的馬尾鬆也逐漸不自主擺動。
他驚擾了森林裡舔舐蘋果的雛鹿,驚擾了昂首啼鳴的玫瑰琵鹭,驚擾了混沌沉睡的大地。
水波似的綠杉下,正孕育着新生的綠泉……
整個療養監獄,除了一本棕榈色的筆記本,我們找不到任何一絲線索。
我習慣管這個東西叫記錄冊。
連檔案室也像是被人為性地縱過火,我們趕到時,火已經停了,漆黑的底色,和血紅的療養院,倒是意外地很搭。
隨行的年輕警員撿起那本記錄冊,裡麵記滿了手寫體的文字。
“一份手稿?”
我從他手裡拿過來,棕榈色皮質封麵,訂書處設計成鐵環做的活扣,打開活扣的話,可以把內頁紙張拿出來的那種,白色紙張當中,夾着叁分之一被做成黑底的內頁。
不仔細分辨的話,完全看不清上麵寫了什麼。
我翻看着這份手稿,妄作論斷:“整個小鎮找不到絲毫證據,唯獨這本筆記保留得完好,或許裡麵藏着什麼重要的內容,連兇手也舍不得毀掉的內容。”
警員原本正在四處察探,聽到我的話,停下歩子來,問:“如果真的對兇手很重要的話,那他大概率會折回來取,是這個意思嗎?”
我從頭到尾翻閱一遍,內容不算多,很快就翻完了。
“內容沒缺失……”
“嘿,問你話呢!”他似乎有些不滿我自說自話,也忘了我手臂上的傷,甚至用肘部拐了我一下,“既然是很重要的證據,兇手有沒有折回來的可能?”
“當然有,”我也不惱,隻是把手稿合上,放進口袋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外麵響起隆隆的摩托油門聲,一聲清脆的槍響後,年輕的警員應聲而倒,眼睛都沒來得及合上。
“哥,找到了?”
這個臭小子!
我晃晃手中的記錄冊,坐到他身後,“下次小心點兒,你哥的手還滲着血呢!”
“我錯了。”
我晃晃手中的記錄冊,坐到他身後,“走吧!”
我們誕於黑暗;我們瘋狂偏執;我們遊戲人間;我們無惡不作……
那堆雜亂無章的書籍、筆記,將我的房間大半佔了去。
我不得不耗費自己休息日的時間,來整理這堆知識。
若非搬傢,恐怕我會讓它們一直堆在那裡,落灰、黴變。
說錯了,這裡不是傢,隻是一間位於大都會區的校舍——今天是離校日。
我在整理書本中過程中,無意瞧見這行字,被寫在一本棕榈色記錄冊裡。
我不記得有寫下這段文字,雖然筆迹看起來不像我的。
也不可能是別人的,這是一間單人獨立的公寓式校舍,沒有別人。
更不可能是那個常出入這裡的傢夥——一個煩人的角色。
他和我同在一位教授門下研修,關係用“普通”來形容,尚屬勉強。
阮文越,美國籍,長相極具亞洲人特點,鼻梁不高,眼睛不大,皮膚亞黃。
總體而言,扁平普通,毫無特點。
這樣一張臉,再配着那一身腱子肉的體型,實在糟糕。
像是一頭血脈噴張相貌粗鄙的種馬。
我曾在聖塔安妮塔的馬場見過那些畜生,每年的繁殖季,它們會被馬場主人牽出去同母馬敦倫,按部就班,毫無美感可言。
雖然用這樣愚蠢的畜生比作他,顯得有些失禮,無奈他在我這裡,就是如此印象。
阮文越的父親好像在聯合國任職,具體什麼職務,我不太記得。
我從不在這樣的人及其傢庭成員身上浪費精力,盡管我還是任由他頻繁造訪。
外麵的陽光越來越大,隔着玻璃,我看到那些開車來載行李離開的學生。
他們臉上泛着笑意,就像被太陽曬過一天的被褥。
可惜,歐美人的生活習慣中,似乎並沒有將這一條列入。
幾年前,我隨理查德先生一同去到東亞某國做學術交流時,那些高校的宿舍樓下,掛滿了五顔六色的被褥,陽光的味道以棉絮為介質,飄散在空中。
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這種味道,暫且叫它“生活的味道”好了。
不可否認,受過陽光曝曬的被子,摸上去會舒服很多。
我在那個神秘的東方之國待了兩年,又或者是叁年的時間,具體時長不甚清晰,隻依稀記得,那是一個神奇的國傢。
我借着在此交流學術的機會,費心鑽研該國文字,終於在離開前可以相對熟練地掌握此門語言。
理查德先生說我有極強的學習能力。
“Giga挑的人,果然都天才!”
他口中指的Giga,是那個世界高智商俱樂部,比起大眾耳熟能詳的門薩,Giga冷門得幾乎無人知曉。
平均智商值保持在190以上,麵向全球,僅收錄七個名額的俱樂部。
印象中,我好像從未收到過這個俱樂部的邀請。
至於這位教授——沒錯,我和阮文越的共同導師。
理查德·沃克曼先生,如今已是暮年,聖誕節前他剛度過75歲的生日,記憶衰退也是情理中事。
他是這所大學名望最甚的教授,門下每一個學生都有着極高的學術天賦,或許教授將別人的事,錯記到我頭上,也不稀奇。
外麵響起敲門聲,是對外留學部的工作人員。
穿着西服的男子站在門口,遞上來一枚封好的信封。
“Shaw,還有什麼需要,請一定別客氣。”
臨走時,男子不忘致上哀悼之意。
我謝過他,從信封中取出一本嶄新的證件——我出境所需的憑證。
證件上的人像,笑容溫暖,眼神明亮,燦爛如陽光。
“我怎麼可能做這種錶情……”心內暗暗嘲笑,嘲笑這證件上的人,或是嘲笑自己。
臨近中午,還有大半書籍沒整理好,我隻好放棄午餐時間,繼續乾活。
聽說我在16歲時,就被這所大學招入了。
為什麼用聽說?不知什麼緣故,自從15歲後,我的記憶開始出現非常嚴重的混亂。
我總是記不起很多經歷過的事情,偶爾一兩桢畫麵閃過,畫質也糊得像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膠片電影。
關於我自己的故事,反倒是那位種馬先生知道得多一些。
這也是我能容忍他頻繁造訪的重要原因之一。
整理工作將要接近尾聲時,敲門聲再次響起,熟悉的叩門頻率。
“你這是在乾嘛?!”阮文越進門來,看着這一地書本,不知從何下腳。
“自己看。”我確實不怎麼願意搭理他。
“知道你心情不好,”他倒一點不計較我的態度,小心避開那些書,“給你看這個。”
他遞過來的是學校的月度校刊,彙集整合SCI收錄的一些學術刊物的文章,以及部分本校教授的研究項目。
我幾乎不看。
“沒興趣。”
阮文越索性翻到某一頁,再次遞過來,“你看這個。”
我不滿地瞟一眼,“生理結構和病理性作用……”
還沒看完,他又把書刊拿開,拍着我的肩膀,讚嘆:“你的畢業論文被收錄了,真了不起啊!”
見我陰沉着臉,他立馬賠笑,“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不太記得自己以前的事……”
我淡淡地回他一個字:“滾。”
我脾氣不好,這點我承認,不是針對阮文越,是針對每個人。
“你要是不滿警察局給的結果,可以……”
“不用,”我站起來,準備把摞起來的書搬到另一邊,他擋在我麵前不動歩,“讓開。”
阮文越把書都接過去,語氣中是滿滿的歉意:“Shaw,抱歉幫不上什麼忙,我隻是希望你能早點走出來,別太悲傷。”
我不知道他在因為什麼感到抱歉。
門外傳來外送員的聲音:“您好,‘Pepe披薩’。”
“你肯定還沒吃飯,”阮文越放好書,又幫我把椅子歸置妥當,“不吃飯可不行。”
“謝謝。”
即便道謝,我的語氣聽起來也不甚友好。
“什麼時候走?”阮文越經常出入這裡,對這屋裡的陳設,或許他比我還熟。
此刻,他正大剌剌地自己找盃子倒水,自然得像是這間屋子的主人。
“今天。”
“找好住處了嗎?不然可以先去……”
“今晚的機票。”
“什麼?!”阮文越像是訝異,又像是不解,“去哪兒?”
“回國。”
我拿起披薩往嘴裡送時,瞥到他的眉尾,不自覺微挑。
“你知道該回哪個國嗎?”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你瘋了嗎?這裡有資本傢大把大把的捧着錢送上門,理查德教授替你回絕的還少嗎?你完全可以在這裡大展拳腳!”
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他的眼睛不大,不過足夠錶達情緒,“你高估我了。”
“Shaw,一個連國籍都吝於給你的國傢,還回去乾嘛?!”
他說得言辭激烈,我全然不在乎,“FACS通常將AU2解釋為情緒產生害怕或驚訝時,尋求確定的心理錶現。”
不消擡頭,我已猜到他此刻的錶情。
“你實在不適合心理專業。”
他的眉毛再次不自覺微挑。
“這一次,是害怕,還是驚訝?”我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和阮文越除共同研修的生物學之外,各自分別還修了一門其他學科。
“那又怎樣,”他嘴角微揚,“你也不見得適合法醫學。”
“出去,”我示意他起來,“我鎖門了。”
“Shaw,你會後悔的。”
他語氣中帶有明顯忿忿,像是責備我做了一件愚蠢至極的事還渾然不覺。
“後悔?不一定。”
“算了,不爭了,”披薩盒下掉出一張A4大小打印紙,他拿起來,“這是什麼?”
“廢紙,”紙上還沾着披薩盒內滲出的油漬,“拿來墊桌子。”
“85,0805,什麼意思?”
“不知道。”
早上整理書時發現的,就夾在那本寫了字的記錄冊裡,兩個數字筆迹不同,不像一個人寫的。
還有一副金絲包框的眼鏡——我沒有戴眼鏡的習慣。
我隨手將眼鏡放入外套口袋,隻等着出去找個垃圾桶處理掉。
聽阮文越這麼問,我也有些疑惑:以前這裡住着誰?為什麼要寫下那段話?數字代錶什麼?
“看起來像兩個人寫的,Shaw,你不會是帶了女人回來吧?”他語氣揶揄,我知道他在說玩笑話。
“帶回來教寫字嗎?”我從阮文越手裡把那張紙拿過來,“不是我的。”
我隨手把那張紙揉成團,同樣塞進口袋,既然都是垃圾,一並處理了就是。
關門之前,我終於忍不住看一眼屋子:熟悉又陌生的格局,感覺好像住了很久,可我總找不到想找的東西。
“舍不得嗎?”
“這裡還住過別人?”
“為什麼這麼問?”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
我之所以說阮文越不適合修心理學,實在是因為他的心思太容易被人看透了。
“隨便問問。”
我關上門,不再深問。
阮文越最常開一輛科魯茲,很多美國傢庭都開這種車,大街上隨處可見。
他也不是什麼優點也沒有,至少在那群揮金如土的草包中,阮文越從日常開銷,到言行舉止,沒有沾到一絲不良氣。
“嘿,要走了嗎?”
管理員正用沾了水的拖布往地上推,覆上水的地磚,明晃晃的,像才抛過光一樣。
“是,”我把鑰匙交給他,“留下的書不少,麻煩您幫忙處理,賺得的收入就請收下吧!”
近幾年來,高校新教材的價格節節升高,這些二手教材也開始越來越受學生青睐。
“不勝感激,”他接過鑰匙,向我深深鞠了一躬,“先生,親人已逝,還請不要過於悲痛。”
他說這話時,正用渾濁的眼睛望着我,神色似乎很惋惜。
“謝謝,請保重。”
兩月前,我在這所大學完成博士階段的課程,住在佛蒙特州的姐姐和她的丈夫專程開車過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在波士頓科學館附近的高速路口,車子意外失事撞上一輛貨車,姐姐當場死亡,她的丈夫在送往麻州總醫院的路上,不治而亡。
總警署經過短暫調查後,給出結論:駕駛者疲勞駕駛,是導致車輛失控的主因。
從佛蒙特州開車過來,算上中途在休息站的時間,不超過四個小時。
荒唐的結論!
可惜,總警署不可能給我機會質疑。
除了接受這玩笑似的調查結論外,我沒有其他辦法。
上個月我在大都會區外的奧本山公墓給姐姐和她的丈夫舉行了葬禮,校委會也派人出席了。
理查德先生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在姐姐墓前行默哀禮。
我感謝他出席葬禮,他勸慰我節哀順便。
教授的聲音一如往常蒼老,跟安靜地墓園很相配。
“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暫時還沒考慮,您知道我現在無心打算……”
“生活總要繼續,亡者停止腳歩,活着的人是不能停的啊……”
“是,我會很快調整好。”
幾乎每個人都以能做理查德先生的學生為傲。
卻不知道近乎嚴苛的研修要求,也是教授的特色之一。
要完成他的研修課程,恐怕連睡覺都得掐着時間,“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我的團隊,”老人遞給我一張名片,“你是我的得意門生,我很希望你來。”
“謝謝先生,可否容我考慮些時日?”
“當然,想清楚了隨時來找我,”他臨走前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振作點,好好活下去。”
後來我托警察局的朋友唐納問過,鑒定報告記錄:事故車輛上的刹車片磨損程度接近0.3cm。
這樣的車在高速上行駛,怎麼可能不出意外?
姐姐向來有定期保養維修車輛的習慣,絕不可能駕駛一輛有問題的車上路。
我終於還是放棄了申訴。
像我這種沒有固定居民身份的留學生,警局不會過多理睬,深究的話,還可能牽連到那位警署的朋友。
聽說唐納以前曾在ICPO工作過,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調離原來的崗位。
我隻從他口中得知,並不是犯什麼過錯。
相反,因為立了大功,擔心被仇傢尋上來,索性從ICPO離職,在波士頓的總警署做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警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