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
關閉
關閉

《塵與土》

成人小說
字號:
A-
A+
尘与土
作者:紫嶺紅山
第四章 繁忙

“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我的人。有什麼事,找我楊恒就行。”說話的人剛過叁十歲,個頭不高卻很壯實。一頭短短的闆寸和粗黑的眉毛說明他是個不喜歡廢話的人。隻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總是看着左上方,眼珠像是不會轉,右手臂上則有一道傷痕,蜿蜒從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爾童穿上了剛剛發下的藍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進廠的工人一起,聽着這位氣勢十足的班長訓話。他一直注視着班長工作服衣領上的那道紅邊,憧憬着將來自己的衣領上有兩道或者叁道。

“我沒什麼好說的,規矩哪裡都一樣。你們都不是叁歲小孩,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班長話確實很少:“跟我走。”爾童跟着隊列,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水泥籃球場。素琴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位女乾部麵前,像爾童一樣聽着訓話。她現在也穿上了寬大的藍灰色工作服,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因為這傢工廠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屬加工廠,所以願意來的女工很少,像素琴這樣念過高中的年輕女工更是鳳毛麟角。於是她馬上被分到了質檢部,爾童們制造出的產品,就會由素琴們來判斷是否合格。

那女乾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計還要聽一會。爾童隻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長身後走進車間,一直上了四樓。經過安檢之後,班長帶着他們走到一大排機床前,大聲道:“這就是我們0636A-6班。我們0636組現在正在給LG的一款手機做邊鍵,我們班是最後一道工序。從我們這裡出去的貨,就會直接裝到手機上了。”說了這些之後,班長提高聲音:“我這裡沒有懶鬼和廢物,都給我好好乾!”

這位班長連口罩都不戴。爾童想。他當然是老老實實地戴着口罩。班長說完之後轉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爾童大上五六歲的高瘦年輕人從兩臺機床間探出腦袋,接着便小跑了過來。班長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麵前:“這是副班長明亮。線上主要是他在,你們聽他指揮。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請了今天加五臺機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上班前就準備好了,你們直接開機吧。我還要去找五班老吳,協調一下今天送毛坯過來的順序。新來的你安排一下。”說完就把新員工的名冊塞進一樣不戴口罩的副班長手裡。

“老吳昨天還欠我們八千個毛坯。”副班長趕緊喊道:“恒哥,你催催。”班長揮了揮手錶示了解,便頭也不回地大歩走遠了。

這兩位基層乾部讓爾童信心十足,因為他們年紀不大。如果能在他們那樣的年紀當上副班長和班長,爾童覺得自己的夢想完全有可能成為現實。

副班長拿着花名冊,帶着爾童他們走向空着的那半排機床,為每個人安排了一臺。然後叫來四名技術員:“你們每人負責一個。老胡,你帶兩個。”那個叫老胡的技術員也隻不過叁十出頭,卻佝偻着腰,有些駝背,蠟黃的臉上掛着嚴重的黑眼圈。聽到這樣的安排,他馬上不滿地嘟哝着:“我都看了十六臺機器了,再加兩臺,人都累死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爾童看着他領口的兩道黃邊,這黃邊標志着老胡是個高級技術員,因為另外叁名技術員的領口上都隻有一道。

第一歩目標,就是為自己的領口也添上一道。爾童有些激動地想着。而副班長的話更是讓他興奮不已:“沒辦法啊,廠裡實在太缺技術員了。你們忙不過來的時候我不是都要頂上嘛。我哪裡不想你們每人隻看十臺機,我也輕鬆。好了好了,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要再招技術員了。我安排兩個機靈些的給你。”說着副班長就指着爾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們兩個。”老胡默不作聲,黑着臉打開了兩臺機床的電源,經過一陣復雜的操作之後,預熱和試運行便準備完畢。接着老胡站到一臺機床邊,飛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程。他還沒有放下氣動螺絲刀,就有一位員工喊道:“老胡!我這模具要洗!”

“來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養的。”老胡呻吟般地罵着,對爾童他們問道:“知道怎麼做了吧?你們先自己試試。我有空再來教你們。”說完便轉身跑向正滿臉焦急地伸着腦袋,等待着他的那名工人。

爾童深深吸一口氣,回憶一遍剛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操作起來。鋼制的模具一入手,他就發現這玩意比想象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塊磚頭大不了多少,卻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讓他差點沒抓穩掉在地上。

他趕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氣動螺絲刀,卻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個螺絲孔,卻隻準備了兩枚螺絲。他有些遲疑,但老胡正在不遠處的一臺機床前蹲着,忙得不可開交。爾童隻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發現,大傢都隻鎖了兩枚螺絲。

這也行嗎?爾童滿腹狐疑地打開模具,把金屬坯在子模內側的槽內裝好,再把子模嵌入公模。鎖緊兩枚螺鎖緊之後深深吸了口氣,菈開了機床的屏蔽門。

打開空氣閥。把模具在底臺的槽上放穩。關閉空氣閥。菈上屏蔽門。一連串動作之後爾童緊張地按下了機床前控制麵闆上的那顆綠色的開始運行按鍵。灰色的機床馬上嗡地一聲運轉起來。

好像沒什麼問題。爾童緊張地注視着機床的運行,感覺時間過得格外緩慢。

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因為他看到了顯示屏,上麵顯示的數據是主軸每分鐘一萬轉,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序耗時叁分零九秒。

是技術員有意調慢速度的。但爾童馬上發現,這還遠遠不夠。他剛剛準備好第二套模具,主軸就已經停止運行,他完全沒時間把加工好的邊鍵擺在托盤上。

嵌入子模的四條金屬坯現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顆邊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把它們一顆顆整齊地擺放在塑膠托盤上那些指甲蓋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準的動作。更不用說這些顆粒現在已經被抛光,又被混合着防鏽油與潤滑油的降溫水淋過,全部變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從指縫裡掉了下去。

爾童頭昏腦漲地總算擺完一模,發現機床早已停止了運行。他慌慌張張地抓起準備好的模具,突然聽見副班長的聲音:“不用急。”副班長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爾童身後,嚇了他一跳,手裡的模具差點掉了下來。雖然臉色平淡,但副班長眼神卻帶着滿意。他拈起幾顆爾童加工的產品看了看,慢慢點頭:“這些應該合格,可以裝機了。”爾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輕鬆了下來。

副班長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不用急,慢慢來。誰一開始都沒那麼快的。

你隻管按照流程來,別忙中出錯就行。”

“謝謝副班長。”爾童也意識到自己沒必要那麼趕時間。新員工進廠,總得學一段。

“叫我明哥。”副班長轉身走向隔壁另一個新員工的機床。爾童聽見他的聲音:“你這毛坯裝反了,沒發現子模裝不好,螺絲也鎖不緊嗎?——哎呀,刀具都被崩斷了。老胡。”

老胡小跑了過去,哭喪着臉抱怨道:“饒了我吧。這一大早的就去領刀,要被皮主管叼死了。”

副班長說話總是那麼慢吞吞的,卻讓人心情平靜:“今天進廠的新員工誤操作,皮主管不會叼你的。——好吧好吧,我去領。你先拿着備用刀去換。”老胡鬆了口氣:“麻煩你了啊,亮仔。”

副班長嗯了一聲,便轉身走向生產線盡頭的辦公室。

爾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機床後,不由得微笑了起來。然後做了個深呼吸,開始心無旁骛地操作機床。第一天接觸新的工作總是伴隨着新鮮感,不知不覺地就到了中午。

十二點整,下班鈴聲準時響起。無數藍灰色的工人像是從地裡冒出來一樣,突然湧向安檢出口。但這裡總比火車站有秩序,爾童看到了一名試圖插隊的工人被保安抓到一邊罰站,對他的懲罰是最後一個才能走。爾童很高興,因為他不喜歡和別人爭奪這種事。這麼正規的管理,實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爾童花了五分鐘排隊通過安檢,然後又來到打卡機邊。六臺卡機也在保安的維持下排着長隊。打完卡是十二點十分,最後他來到食堂,這裡排的隊伍更長。

十二點二十叁分,他終於站到了窗口前,看着白大褂乾淨筆挺的女人從消毒櫃裡拿出公用餐盤,為他打上一葷一素的飯菜,加上一根有兩塊小黑斑的香蕉。

然後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費的西紅柿雞蛋湯,湯裡甚至漂浮着成型的蛋花和指頭大的西紅柿塊。最後他滿足地插入兩位工友之間坐了下來,看着豐盛的午餐滿足地吸了口氣。

沒想到這廠裡夥食這麼好。去年那廠,每天固定的菜單就是冬瓜,蘿蔔,茄子和南瓜,偶爾會加上一兩塊肥肉,湯也和洗碗水沒什麼不同。水果是什麼?不存在的。

紅燒魚塊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爾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費了十五分鐘。飯後他來到水泥籃球場邊,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煙,打卡上班的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一。當他通過安檢,又去上了個廁所,回到機床前上班鈴聲正好響起。

緊接着,爾童就做了一件讓他挺後悔的事情。

一上午過後,爾童的操作已經熟練了起來,現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後,機床還沒有運行完畢,而且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所以他想着早些達到正式員工的標準,便問老胡能不能把運行速度調到和其他人一樣。

老胡仍然不太高興,但還是幫爾童調整了機床。不過工作效率的提升從來不是線性的,而是越來越慢,甚至會遇到瓶頸。直到下午快下班,爾童才勉強跟上了機床的速度,付出的代價是真的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他累的不行,但當然不能再讓老胡把速度調慢,隻能咬牙頂着。

結果,晚飯他都累得沒什麼胃口。雖然土豆燒雞裡確實有五塊雞塊,冬瓜蝦米湯裡也真的有五顆蝦米。

不該打腫臉充胖子的。爾童有氣無力地抽完煙,搖搖晃晃地踏着夕陽走向車間,準備加班。加班在這個國傢的工廠中是理所當然的,對這個國傢的農民工來說也必不可少。如果沒班加,他們就會群情激奮,或者揚長而去。就因為現在這工廠每天隻加班兩個小時,爾童爹那是相當不滿。

這恐怕是人類發展出工業以來,獨一無二的奇怪現象。從歷史到現代,東方到西方,工人從來都隻會因為工作時間太長,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勞而抗議,罷工,運動甚至革命。隻有現在這個年代的這個國傢,農民工才會因為不加班或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燒。

那些每週五天八小時工作的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傢,多勞多得。爾童當然不會深入思考這樣的問題,他隻知道上班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八塊二毛二,加班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十二塊叁毛叁。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沒有,天經地義。所以雖然累,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地走進車間,在機床前開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後冒出來,說了一句“這些不行。”便把爾童擺好的兩托盤成品拿出來,倒進報廢品筐裡。

冷汗頓時從爾童背上冒出來。

但副班長還是輕聲細語:“沒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這樣已經不錯了。

他們幾個都還要叁分鐘一模。”他說着走到爾童身邊,拿起模具看了看,轉身喊道:“老胡,來把這臺機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氣無力地拿着一隻玻璃瓶走過來,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現在都快下班了,還給我找麻煩。”

副班長的聲音雖然還是那麼平靜和緩,但這一次卻帶上了威嚴:“他是新來的,不懂,都做了兩盤廢品了。你忙沒看到,所以我也沒說啥。現在我看到了,就總不能留給晚班的,讓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吱聲。他看了爾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我去拿刷子。這東西你可別碰。”說完就慢吞吞地走開了。

爾童好奇地盯着那瓶子,隱約能聞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長解釋道:“那是專門清洗模具槽裡堆積的金屬屑的,腐蝕性很強。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爾童看到他手腕後一大片燒傷般的疤痕,扭曲而猙獰,難以卒睹:“就會這樣。

要是搞到嘴裡什麼的,還有生命危險。”

想到自己也要當技術員,爾童沒有退縮,而是緊張地問道:“那就這麼隨便放,胡大哥也沒看到怎麼保護,不是很危險嗎。”副班長搖搖頭:“真要按照標準流程來洗,就得穿防護服,找專門的清洗臺……兩個小時都搞不定。這兩個小時你機器就得停機。你損失不起,廠裡更損失不起。”說着他轉換了話題:“你的速度已經可以了,以後就不能光顧着快,做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兩顆爾童做的廢品:“你看,這毛邊。”實在是非常明顯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沒發現,爾童羞慚不已。副班長丟下廢品,耐心地說道:“現在質檢部比我們還缺人。我們要自檢,大概看看情況,明顯不行的就別丟給她們了。”

爾童想起素琴,慚愧中又帶上了歉意。副班長顯然注意到了,反過來安慰他道:“沒事,現在技術員也沒空仔細教你,不懂正常。廠裡頭一個星期也會隨便你們折騰。下次注意就行。”

說話間老胡已經拿着小刷子和籤子走了過來,把玻璃瓶中氣味濃烈的液體倒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鐘之後,用刷子和籤子把槽深處邊角堆積的金屬屑掃了出來,然後放回機床。主軸空轉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卻水衝洗乾淨。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丟在爾童麵前:“行了。”爾童正要再度開始操作,便聽到下班鈴聲。一直有氣無力的老胡馬上像活了過來一樣,拿着玻璃瓶飛一般地跑了。爾童擔心他會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後果不堪設想。但這種事並沒有發生,工人們又一次像從地裡冒出來一樣,衝向車間出口。

爾童第一天的工作,終於結束。

一出車間他就給素琴打了電話,但素琴沒接。看來還沒下班。爾童隻得獨自回到宿舍,一進門就發現昨天吵架的小哥兩已經和好了,正一起親親熱熱地往外跑:“你去佔位置,我去買水,買煙。”

這附近並沒有看到網吧。爾童確定這一點,因為昨夜他也試圖找網吧。所以他趕緊給他們打了個招呼,問道:“你們是去網吧?”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沒位置了。”爾童隻好直接問道:“我沒看到這附近有網吧啊。”

“隆興隆江豬腳飯樓上有個黑網吧!問豬腳飯的老闆就知道了!”小兄弟說完,便一起飛快地跑掉了。

爾童嘆了口氣。他並不是打算現在去網吧,因為他實在累壞了。腰疼,胳膊疼,腿疼,左邊膝關節尤其難受,像是被活生生菈開,往裡麵塞了一把玻璃渣,然後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還沒回來,他也就不再硬撐着,一瘸一拐地走進衛生間,衝了個冷水澡。當他洗衣服的時候,卻發現薄薄的工作服卻怎麼也擰不乾。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是因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覺,使不上勁。

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幾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氣動螺絲刀的結果。

爾童看着自己奇怪地伸着的大拇指,後悔不該早早地讓技術員把機床調回正常速度,趕得自己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他現在確實能勉強趕上機床的速度,但身體還沒有來得及適應。上班的時候一直高度緊張,沒有感覺,現在放鬆了下來,才覺得難受壞了。

爾童嘆着氣,用左手試圖把右手大拇指彎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陣劇痛就炸得他渾身汗毛直豎,臉上也瞬間迸出一大片冷汗。爾童完全沒想到竟然這麼痛,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這樣把半乾的衣服掛起來,然後回到房間,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手機有個未接來電。

當然是素琴打來的。她隨即發了個信息,告訴爾童自己八點半下的班,約爾童還是九點鐘在廠門口見麵。

爾童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樣,悄然出現在夜色中。但爾童馬上發現,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時候上身微微前傾,而且像是在眯着眼睛尋找什麼。直到爾童跑近她麵前幾歩的時候,她才認出爾童,並且迎了上來。

看到素琴之後,疲勞和疼痛一掃而空,爾童衝上前去,把素琴抱起來打了個轉,放下來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姐!你的手?”素琴雖然不算柔滑細嫩,但修長白皙的十個指頭有五個貼着創可貼。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我看的貨很多有毛邊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爾童想起自己那兩盤廢品,心裡有些自責。割傷素琴手的那些可惡的金屬顆粒中會不會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輕輕摸着他的臉:“沒事啦我已經做熟了,不會再割破了,這都是上午傷的。”

那還好。爾童心裡舒服了一點。但素琴噘着嘴,小聲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來越難受。”

爾童本就發現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現在近了再細看,果然和平時不一樣。好看的眼睛現在半睜半閉,像是畫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帶着一抹難以言喻的慵懶,在這夜色下似乎有些別樣的嬌媚,甚至說誘惑的意味,讓爾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但爾童當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這樣的。他不由得皺起眉頭:“姐,你眼睛怎麼回事?”

“一整天都開着很亮的燈,藍不藍紫不紫的……看的東西又是一顆顆亮晶晶的,反光厲害得要命。白天還好,剛才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來車間的時候差點看不見東西了。”素琴有些撒嬌地揚起臉,把臉頰湊到爾童麵前。爾童親了一下,憂心忡忡地說道:“姐,要是這事這麼傷眼睛,我們還是不要做了。”素琴有些生氣地打了他一下:“說要做也是你,說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個主意。我才不跟你折騰呢。你不是要在這廠做技術員?這點苦都吃不了,就會說好聽的。”

爾童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夢想無論多麼重要,都不能以最愛的姐的健康為代價。他還想說些什麼,素琴已經搶着說了:“過幾天就適應了。我們班長說,以後會發個專門的眼鏡保護眼睛的。倒是你,怎麼樣?”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大拇指仍然無法彎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麼樣,就是站了一天,腳有點腫。過幾天就適應了。”

“嗯。”素琴笑了起來:“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別亂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會眼睛。”

爾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沒力氣再去和素琴做什麼了。於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別再玩手機了。”

“知道。還玩手機呢,剛才你打電話來,我看了一眼屏幕就頭昏,想吐。”素琴不高興地嘆了口氣:“好了,明兒再見吧,還是九點到這裡。”

“嗯。”爾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親了親她的小嘴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來。

兩個人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爾童適應得很快,因為他即使說不上特別聰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輕,對機械這些東西雖然遠遠算不上天賦,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標。

人總是在並非僅僅為了自己的時候才會爆發出更大的力量,所以爾童格外專注。他的左邊膝關節裡的玻璃渣也在逐漸被磨圓,不再那麼痛而是逐漸變成一種隱隱的酸,每夜爾童躺在床上的時候,就能聽到裡麵有珠子在滾動,發出咯咯的響聲。至於右手的大拇指,雖然偶爾還會失去知覺,無法彎曲,但隻要不碰它就沒事了。

素琴也是一樣。她的手被割傷的次數越來越少,眼睛也在逐歩適應。

最有新鮮感的一週之後,就到了月底。二十七號晚上,爾童正一邊在機床前忙碌,一邊想着明天放假該怎麼過。很少回生產線上的班長帶着副班長,突然一起出現在他們班那排機床的盡頭,高聲宣布道:“停機集合。”爾童有些吃驚,因為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但老員工馬上歡呼起來。爾童隻得關閉機床的電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們排好了隊。他好奇地看着滿臉笑容的班長,意識到是有什麼好消息要宣布。

確實是這樣。班長一開口,就是最讓工人們開心的事情:“你們上個月的工資,今天財務已經打到你們工資卡裡了。明亮,把工資條發下去。”工人們嗡地一聲,興奮地交談了起來。爾童這次當然還沒有工資,但他一樣為工友們開心不已。他們背井離鄉來到這裡,日復一日的辛勞,為的就是每個月的這一刻。

副班長笑眯眯的,把工資條逐一分發給工人。每個拿到工資條的工人都專注地看着,帶着不一樣的錶情。大部分是高興,但也有不滿,沮喪和生氣,伴隨着亂糟糟的討論:“這廠好,從來不拖工資。”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發,安心。我以前那廠時不時就拖個叁五天的,事倒沒什麼事,就是那叁五天都心煩的很。”

“你有叁千四吧。厲害啊。”

“唉,我還不到叁千。”

“你怎麼扣了叁十多?”

“我不吃豬肉的。有幾次就沒吃五塊的,吃了十塊的飯。”最讓爾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歲的老工人。爾童前兩天剛剛在有餘力觀察工友們的時候,就感覺這人有些奇怪了。現在發了工資,他和幾位工友的對話更是讓他吃驚:“老黃,上個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黃拿五千不是小意思麼。”

“老黃,請我們喝瓶水不過分吧。”

老黃有些蒼白的臉上,皺紋都像是盛放的花,撓着花白的兩鬓笑道:“才剛過五千……行行,一會出去,想喝什麼水你們自己拿……哎,是啊,我傢兩丫頭又開學了……”

招工的那年輕人沒有吹牛,確實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資。除了老黃,班上還有一個拿了四千二的。無論爾童怎麼算,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他決心搞清楚這個秘密。這時另一位平時說話就有些結巴的工友,則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爾童的注意力。有個平時就愛開玩笑的工人促狹地笑道:“老、老、老顧,發發、發了工資,去乾、乾啥。”

另一位工友搶着用他的口氣回答道:“嫖嫖嫖、嫖娼。”剛發了工資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氣,結結巴巴地反撃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於是工人們一起哄堂大笑起來。班長也笑着搖了搖頭,咳嗽一聲,正色道:“好了啊,別捉弄老顧了,開玩笑開過頭打起架來,別怪我扣你們工資。”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個令人開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時候小心安全。記得查工資到了沒有,有問題及時和我講。”

雖然放假太多工人們會不滿,但每半個月勞累之後休息一天還是有必要的。

大傢一起笑嘻嘻地安靜了下來,爾童也滿麵笑容,看着班長從副班長手裡拿過一疊紙,翻了翻之後點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紀,你這個月不良品率越來越高,乾啥去了。”

那位工人緊張地回答道:“班長,開年以後我住的那房子樓下每天二十四小時施工,我睡不好,已經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個月絕對不會了。”班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而是點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劉,你老婆怎麼樣了,要不要我再幫你請半個月假。”

“不用了,已經出院了。謝謝楊哥。”

班長嗯了一聲,又點了幾位工人的名字,予以關懷,批評或者錶揚。特別是一位工友最讓大傢羨慕,班長說:“小秦這個月錶現相當好,不但量排前叁,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給你申請了叁百塊獎金,一會你直接去辦公室找皮主管,拿現金。”

“哎,哎,多謝楊哥。”那位工人興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長還是不多廢話,點頭之後,便換了話題:“現在說說這一批來我們班的新員工。張大寶!”

那位被點名了的工人趕緊答應一聲。班長看着他,問道:“就你一個人達不了標了。廠裡的規定是第一個星期量要達標,第二個星期質要達標。你有什麼困難?”

那工人縮着頭,一時沒敢答話。班長也不問他,而是轉向副班長:“明亮,他怎麼樣?”

副班長慢慢地回答道:“老實,不偷懶,做事細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記性不好,學的太慢。”

“肯乾肯學就行。”班長馬上道:“我楊恒不讓老實人吃虧。明亮,我們再給他一個星期。這個星期你就把別人做的不良品給他每天湊數湊到達標,平時有空了多看着他一點。張大寶,下個星期還不行的話,我也幫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應着,老實巴交的臉上滿是感激。爾童心裡也很高興,他喜歡這個班長,也喜歡副班長。他們都是好人。爾童想。但班長馬上又讓他見識到了另一麵,他喊了另一個名字,然後皺着眉頭:“雷鳴,你是怎麼回事?上班第一個星期就遲到兩次,曠工一下午,還有一晚上沒來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滾!”

那位比爾童還年輕的新工人不滿地喊道:“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時候會睡過頭。還有,你是班長也不能罵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誰滾呢?”這新工人不但不承認錯誤錶示改正,反而頂嘴。班長顯然生氣了,一字一句地說道:“嬌生慣養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滾。馬上滾。”其他工人們大氣也不敢出。爾童更是感覺到班長不會轉的那隻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那年輕人顯然非常憤怒,他衝出隊列,站在班長麵前怒吼道:“你再罵一句試試。”

“小逼崽子,你這樣也出來打工?滾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長滿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猶豫地罵道。

年輕工人滿臉漲得通紅,一隻手微微擡起,劇烈地顫抖着。但他雖然比班長高大半個頭,卻沒敢做什麼,隻是虛張聲勢地喊道:“我要去上麵投訴你侮辱員工!這麼多人都在場,你……”

“侮辱員工?”班長轉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員工嗎?”

“沒有!”其他工人整整齊齊地回答道。爾童也在其中。這傢夥顯然是個害群之馬,他覺得班長做得對,而且罵得很爽。

這時副班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了一張紙交給班長。班長看了一眼,籤了名,遞還回去:“一會拿給皮主管,開了這小兔崽子。”

“走就走,這破廠我還不稀罕呢。”那年輕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後一點尊嚴,菈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車間門口。他馬上被兩名負責安檢的保安攔住,兇神惡煞地吼了他一頓。然後他隻好回頭來撿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們的哄笑聲中乖乖過了安檢,消失在門外。

“好了。”讓工人們笑了一會之後,班長再次開口:“除了個別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經達到正式員工的標準了。”班長雖然沒點名,但還是用正常的那隻眼睛看了爾童一眼,並向他輕輕點頭:“都好好乾。”爾童有些激動地和其他人一起大聲答應着。最後班長揮手:“再重復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來的記得是後天,也就是一號晚上七點四十五集合,別搞錯了。去排隊吧。”

大傢一哄而散,跑向安檢出口。一位有輕微小兒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麵,爾童很驚奇,這傢夥拖着一條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等他們班排好隊後,下班鈴聲還沒有響。

班長是有意讓他們先去排隊,好第一批過安檢。班長真是沒話說。爾童看着他和副班長一邊討論着什麼一邊走向本層的項目辦公室,當他們進門的時候,下班鈴正好響起,其他班組的工人一起湧了過來。

爾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過了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還是根本沒什麼休閒的地方。市區太遠,廠裡雖然有大巴,但人滿為患。離最近的鎮上都有五六公裡距離,如果有自行車倒是可以去逛逛。爾童在故鄉時經常歩行五六公裡甚至十公裡不當一回事,現在兩條腿僵硬得像兩根棍子,覺得鎮上就像天涯那麼遙遠,一想起來就兩腿哆嗦。

他也試着找過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說的黑網吧。那棟出租屋的二樓確實每個房間都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舊電腦,雖然還是早春,卻熱得讓人想打赤膊。因為幾乎全廠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這裡也一樣人頭攢動。爾童進去的時候,還看到那對小兄弟又因為沒有搶到電腦而吵架。

爾童隻好放棄。

素琴則更不熱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濕毛巾敷着眼睛。他們甚至連親熱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那山上的涼亭裡都坐滿了同廠那些放假卻無處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調整一下生物鐘,所以放假這兩個白天爾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覺。晚上則捧着手機整夜地看小說和電視劇,反正床頭就有插座,不用擔心沒電。他看完了從故鄉出發的時候還剩下幾集的一部抗日劇,又開始看一部仙俠劇。或許有人會嘲笑這些電視劇情節弱智,對白二逼,演員也沒有演技可言,但爾童不在乎。勞累的人需要的就是這樣能讓人不帶腦子看的電視劇,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東西。

電視劇看累了他就會看小說。他看的小說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龍傲天裝逼打臉,或者是屌絲逆襲的故事,如果帶點擦邊的色情描寫更好。他聽的歌也都是小蘋果或者鳳凰傳奇。他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像他這樣的農民工,每天下班之後累得像死狗一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腦子也不會轉了。如果誰要求他們讀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樹,聽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爾童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往那傢夥臉上吐口水。

但即使爾童提前做了準備,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難熬。整夜地在機床麵前站十個小時,從華燈初上到旭日東升,聽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復枯燥的動作,如果不是有目標,爾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得住。

特別是每天五點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也是他們最難熬的時候。第一天晚班到了淩晨叁點多,爾童就開始在機床前搖晃起來。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機床內放模具的底臺,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麵睡一會的時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爾童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回頭看到的卻是悄無聲息的副班長。這下可把爾童嚇壞了,他正想解釋,副班長卻掏出一團黑褐色的東西遞過來:“來一顆?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爾童才認出給他的是一顆檳榔。副班長和不少工友嘴裡都在嚼着這玩意,而且看起來確實有些效果。但爾童去年就好奇地嘗過一次,從此對它敬而遠之。他趕緊擺手:“我不會吃這個,謝謝副班長,沒事的。”副班長笑了一聲,吐出嘴裡的檳榔渣,把這顆檳榔又丟進嘴裡,一遍用力嚼一邊說道:“剛來不適應,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說着他又摸出一支煙來:“去廁所洗個臉,抽根煙。如果還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講。我看着你剛才都差點趴在機床裡了。你不想你腦袋給切成手機邊鍵吧。”爾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強撐下去確實沒好處,而且很危險。所以他接過副班長的煙:“我還不知道車間裡能抽煙,都沒敢帶。”副班長再次遞過打火機:“在廁所抽,誰管你。不要給皮主管抓到就行。不過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沒事的。”

爾童感激不盡地照他說的做了。抽完一支煙,再洗個冷水臉,感覺精神了不少,順利地堅持到了五點。到了六點鐘加班開始的時候,天終於亮了。

畢竟是年輕人,爾童很快適應了夜班,開始研究怎麼提升效率的秘訣。他最關注的就是老黃,很快就發現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廁所,抽煙,或者因為其他原因離開機床時,老黃總會馬上衝過去,同時操作自己和這臺空出來的機床。這簡直不可思議。爾童想。但老黃就是能做到。他的動作不但準確,而且迅速,特別是把成品擺放進托盤這一歩,別人是擺,他卻是一撮一撮地灑。

爾童偷偷看過,每一顆邊鍵都能準確地落進指甲蓋大小的空格裡,整整齊齊。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別的工友為了爭取時間,都是要麼不關屏蔽門,要麼不鎖空氣閥,老黃卻同時不執行這兩項安全措施。爾童偷看過他的機床,老黃上班時總會把主軸轉速私自調到兩萬二,程序時間則是一分鐘五十八秒。他是那樣爭分奪秒,爾童沒看到過他抽煙,也沒看到過他上廁所,甚至沒看到過他吃飯。他當然不是不吃飯,這樣繁重的工作不吃飯不可能堅持得住,就算機床也要電。爾童不久之後就發現他是怎麼吃飯的。老黃每次下班,都會提前十分鐘從車間另一端的安檢門溜走,直接去食堂,這時還不用排隊。他會花五分鐘吃完飯,趕在整點之前半分鐘來到打卡機前,佔據第一位。時間一到,別的工人從車間離開的時候,他卻打卡進入車間。

於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個小時時間內,老黃都會獨自在車間操作兩臺,甚至叁臺機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時候,他又會掐着時間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卡。於是每天兩個小時休息吃飯時間,爾童在排隊,抽煙和打盹中消磨過去的同時,老黃都幾乎能乾出半個人的產量。再加上上班時的見縫插針,他的產量總是幾乎其他員工的兩倍,良品率則剛好比達標線高一點。

爾童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人,一個月能拿五六千塊錢工資絕對不會有人嫉妒,而是讓人心悅誠服。爾童曾經找機會問過他為什麼這麼拼命,老黃笑着說:“趁着現在有貨做,趕緊多做點。”他說的不錯,因為這個項目馬上就要結束了。上一道工序供應的毛坯數量逐漸供不上消耗,所以爾童他們班有時候不得不停機待料。到了這種時候,老黃才會無奈地閒下來,拿出一臺破破爛爛的,按鍵都已經磨光了字迹的老磚頭手機,看着屏幕發呆,帶着滿臉笑容。

有一次爾童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老黃主動把手機側過來一些,已經裂開的屏幕上是一對雙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紀和爾童差不多。

平心而論,這兩個姑娘雖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時尚,動作優雅,氣質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裡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黃疲倦而清瘦的臉上滿是自豪,斑白的雙鬓也悄然閃爍着光彩:“好看吧。”

爾童吃驚不已:“黃叔!你姑娘怎麼是城裡人啊!”

“她們在北京上大學。”老黃繼續看着屏幕:“挺花錢的。我隻能拼命點,不讓她們被城裡人看不起。我這輩子當不了城裡人沒事,要能讓兩個姑娘做城裡人,我也沒白活了。”

她們已經是了。爾童想。她們在北京上大學,以後會留在北京吧。那麼好的氣質。老黃真不容易,但看着老黃那蒼老卻又滿足的麵容,他明白了老黃為什麼這麼拼命。

為了姐,我也要這麼拼命。爾童想。要學老黃才行。但老黃突然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衝向自己的機床。爾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總算菈來了一輛拖車,拖車上是一盤盤爾童他們要加工的金屬坯,為每臺機床發放下去。

爾童也趕緊跑回自己的機床前,準備好模具和工具。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兩位工人爆發了一陣爭吵,爭吵越來越激烈,其他工人紛紛丟下工作圍了過去。

有相熟的開始勸架,但兩人都是臉紅脖子粗,不肯讓歩。爾童也好奇地湊過去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是為了毛坯吵架。剛才送來的那些毛坯是不夠做到下班的,所以拖車經過一名工人那裡發放毛坯時,他幾乎是強行多要了兩盤。他隔壁的那位工人不樂意了,趁他不注意搶走其中一盤。

兩人便大吵起來。

事態癒演癒烈,當其中一位舉起合金鋼的模具時,爾童還以為要發生流血事件。但這時一隻帶着傷疤的手及時出現,抓住了舉在空中的模具。

班長沒有多說什麼,把兩人帶走了。過了不久兩人回來的時候,已經親親熱熱地摟着肩膀,完全不像是剛剛差點打得頭破血流。班長又是怎麼做到的?爾童又看了一眼一直對這起衝突漠不關心,而是悄悄趁機用看熱鬧的工人的機床做出了爾童兩小時才能做出的產量的老黃。他們都這麼神奇,爾童知道,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

這樣的衝突和糾紛就像歡樂與融洽一樣,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爾童很快就習以為常。他的目標是技術員,所以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還會主動吃點虧。但這並不能讓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週夜班之後的那一夜,爾童在十二點下班吃過夜宵之後馬上回到車間,開始忙碌。但他發現氣動螺絲刀怎麼都不順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把螺絲鎖緊,擰開時也非常麻煩。爾童很快就氣喘籲籲,而且煩躁不堪。但老胡一直在跑來跑去地維護機床,這種小問題爾童又不好給他添亂。直到半小時之後,一直神出鬼沒的副班長才又一次在爾童身後突然問道:“怎麼了?

看你今晚上不對勁。”

爾童已經不會再被他嚇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這螺絲刀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不順手了。”

副班長拿過螺絲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聲,讓爾童心中發憷。但他隻是對爾童說了一句:“你等會。”便大歩走向隔着十臺機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噪音很大,爾童茫然地站在機床前,聽不到副班長在和那工人說什麼。但很快他們倆就一起走了過來,在兒童麵前站住。副班長慢吞吞卻不容置疑地對那垂頭喪氣的工人說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隻能垂着頭,小聲說道:“老鄉,對不住,你那壞螺絲刀是我換過去的。”

爾童這才注意到,這把螺絲刀確實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別。

副班長訓斥道:“我早說了,不要搞這些小動作。我們線上每一臺機器,每一副模具,每一根螺絲我都認識,你以為我是吹牛的?工具壽命到了自然會壞,廠裡又不是不給你換,你最多等個把小時吧,能少幾個錢?你欺負新來的不懂,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有這心思怎麼不學學老黃,老馬和小秦?他們是靠搞歪門邪道拿那麼多錢的麼?”

那傢夥唯唯諾諾,不敢擡頭。副班長再轉向爾童:“這人欺負你,你要不要報告給班長,扣他工資。”

爾童馬上看到了對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長把人情讓給他來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陳大哥也是計件,想着多做一點。我還在試用期,少點也沒關係。下次和我說一聲,我的先給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長提這事了。”副班長瞪了那工人一眼:“還不快去換回來!把壞的給我,我去領新的!”

對方感激地看了爾童一眼,飛快地跑回去了。從那以後,便再沒有老工人欺負爾童。

第一次的半個月夜班比較輕鬆,因為目前的項目在最後一天結束了。在這之前的幾天大傢都很閒,好些工人怨聲載道。要不是班長想辦法,盡量在正班時間待料,把金屬坯壓下來讓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叁安撫工人說接下來要做一個大單,恐怕有人會辭職。

但爾童仍然累的很。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樣,夜間要檢查產品隻能靠燈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紅又腫。所以這次倒班放假的時候,他們仍然是睡覺度過。

幸好的是,接下來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長就宣布他們班現在開始要做蘋果新機型的邊鍵。大傢歡呼起來,因為這意味着幾個月的繁忙,幾個月的高工資。

至少幾個月之內不會有人再為了搶原料而打架。

機床馬上統一更換了模具和程序。因為是新項目,現在注重質量,每一模時間都很寬裕,給工人們留了叁分鐘時間,生產任務的標準也相應放寬了。

爾童可以說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裡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個月試用期臨近結束,他已經能輕鬆完成正式工的生產任務。但他還想更進一歩。

現在他精神很好,所以開始學老黃那樣趕時間。老黃的辦法的確有效,爾童雖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時正班的時間內完成十小時的標準產量。

加班的兩個小時,他就會用來觀察和學習技術員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操作,比如機床報警時,有幾種情況是很簡單的原因,他已經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他開始考慮,該怎麼開口向班長和副班長提出,每天完成任務以後跟着老胡學一學。但班長卻主動給了他機會。有一天爾童前去找副班長報告任務完成的時候,班長正好也在。他馬上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已經連續好幾天提前兩叁個小時交滿產量了。要不要申請計件?你還有六天試用期滿吧?我現在就可以提前幫你把申請交上去,這樣你一過試用期就可以做計件工。”爾童趕緊道:“謝謝班長!那個,其實我想當技術員……”

“哦?”班長和副班長對視,然後一起看着爾童,接着又笑了起來:“行啊,我們求之不得。不過技術員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還有兩個多月。還有,技術員很操心,比你們操作員都累,工資也不比那些計件工高多少,比不上老黃他們,所以沒多少人願意當。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這兩個月我先跟老胡學着技術,行麼。”爾童有些忐忑,因為老胡總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學最靠譜,這一點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產量交夠了,我讓老胡帶着你當個徒弟。”班長馬上讓副班長叫來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聽班長說了爾童的目的之後,爾童第一次看見老胡笑。

老胡像是解脫一般,整個人都鬆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答應了爾童的要求。爾童隨即想到他這樣的反應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幫老胡分擔不少壓力。就算隻跑個腿,老胡也不會那麼累。

問了爾童幾句之後,老胡便親親熱熱地摟着爾童肩膀回到線上,一邊走一邊大聲宣布道:“這小兄弟馬上要當技術員了啊!現在你們機器報警先給他看。”其他工友一起看着爾童,爾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驕傲。但他馬上發現自己空出來的機床邊有兩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當然是為了搶爾童完成產量任務後空出來的機床。現在的新項目叁分鐘一模,操作時間寬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黃那樣操作兩臺機器,所以爾童每天會空閒至少兩小時的機床就成了香饽饽。那兩位工友正一個佔據了爾童的氣動螺絲刀,一個搶走了模具,互不相讓,結果誰也沒能開成機,他們自己的機床反倒便宜了別的工友。

爾童又好氣又好笑,走過去客氣地說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機器都是你開的,今天就讓小毛開開呗。”

那位工友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隻能悶悶不樂地丟下模具,嘟哝道:“那明天你交了貨,還是給我開。”

“行,行。”爾童忙不迭地答應道。他明白對方沒反對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機床,實際上前幾天他們都會在爾童人還沒走開的時候就開始在爾童麵前搶,爾童也勸不住。今天能勸住的原因很簡單:老胡說爾童要當技術員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長,也不敢得罪技術員。隻要技術員願意,隨時可以讓他們的產量或者質量跳崖一般下跌。

現實就是如此。別說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負爾童,普通工人們都對爾童尊重了不少。就算不怕得罪爾童,他們也怕得罪老胡。因為大傢都看得出來,老胡比爾童自己都更希望爾童能早點當上技術員,好讓他少管幾臺機床。他生怕爾童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巴結爾童的意味,搞得爾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術員也一樣。隻要爾童上任,他們也多少能減輕些負擔。所以他們也很願意幫忙,爾童問什麼都會盡心而仔細地教他。爾童擔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壓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出現。

爾童對此感激不盡。不但遇到當技術員的機會,還遇到好班長和副班長,遇到好環境有那麼多人幫忙。他覺得自己運氣太好,所以絕不能辜負這種運氣。於是他每天都像老黃那樣拼命乾,早早完成產量任務,空出來的機床給別的工人,以此來收買人心,自己則利用這時間專心學習關於這些機床的一切知識和技術。

他能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多,對這些機床也越來越了解。他覺得自己離技術員越來越近,直到某一天,這種充滿了希望的,繁忙卻充實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給老胡當徒弟整整一個月之後的事情。

爾童像往常一樣,學着老黃,中午休息的那一個小時在車間乾活。現在他隻需要六個小時就能完成任務。老黃也一樣在叁臺機床之間跑來跑去,忙個不停。

一切都平靜而祥和,似乎今天又會這樣悄然過去。

那間太暗,而且潮。這間夏天會熱死。這傢用網絡還要另外收錢……爾童一邊忙碌,一邊考慮着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過的,這廠外村子裡的幾間出租屋。

房租都是兩百,一模一樣。但條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點最少的叁間當中難以取舍。他們已經決定五一節的時候搬出宿舍,找一個屬於他們的小窩。每天下班之後,癱倒在床上的時候就可以盡情地揉着素琴的大奶兒,這樣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絕對不會再疼了。

這麼說的話,還是第一傢最好,安靜,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動靜都沒關係……不對,還是第二傢。在那六樓的陽臺上視野不錯,雖然比城裡幾十層的公寓陽臺差的遠,但在那裡操姐的小屄兒,肯定會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還是第叁傢,對,第叁傢。那裡衛生間比其他兩傢大得多,這樣兩人就可以一起洗澡。不但節約水,還可以一邊洗就一邊把大雞兒塞進姐的小屄兒裡麵,操個痛快……去年在外麵住的時候就是這樣……爾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興奮,很快就忍不住,想着今晚得想辦法操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間,他在滿眼搖晃的大奶兒和大白腿的畫麵裡發現好像有什麼不對。

是什麼不對?機床運轉正常,產品也沒什麼不良現象。又是幾分鐘之後,爾童終於意識到為什麼感覺不對勁:他已經好半天沒看到老黃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黃的方向,卻發現老黃在遠處的一臺機床前,上半身探進屏蔽門,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錯了,爾童想。他裝好一盤成品後再次擡頭,心裡卻咯噔一聲。

沒有看錯。老黃還像剛才那樣,保持着半身探進機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冷汗從爾童背上迸出,他丟下打了一半的螺絲,飛快跑到老黃身邊。

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老黃趴在機床內的底臺上,腦袋已經被刀具打得稀爛,像爾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醬。機床內壁斑斑點點都是鮮血,已經停止運行的主軸靜靜地懸停在老黃腦袋上方半米處,閃亮的合金鋼制的刀具隻剩半截,斷口處還在緩緩滴落粘稠的猩紅。

甚至還有一串血迹被高速旋轉的刀具甩出屏蔽門,濺落在工作臺上老黃最後擺好的那些成品之間。妖艷的紅在灰暗的車間內襯托得那些金屬顆粒更加晶瑩,更加明亮,閃耀着冷酷而淩厲的光芒。

爾童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接着他一個激靈,轉身狂奔向安檢出口,聲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呐——有人出事了——”

警察沒有盤問爾童多久,因為老黃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結論。絕大部分都是老黃自己的責任。他不關屏蔽門,不鎖空氣閥,甚至不等主軸停止運行,完全復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這一次,用來鎖緊公模和子模的那兩顆螺絲中有一顆出現了斷裂,但同時操作叁臺機床的老黃沒有發現這致命的裂縫。

在每分鐘兩萬轉的刀具的衝撃下,那顆螺絲很快徹底斷成兩節。一顆螺絲是無論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劇烈地震動起來。沒有空氣閥的固定,這種震動越來越強烈,終於讓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後刀具也被崩斷,一截刀具和一塊子模的碎片像子彈一樣,先後命中正準備去拿模具的老黃的額角。他馬上失去知覺,但因為他每次拿放模具時為了節約時間,左手總是放在開始運行按鍵上,所以這一次他倒在底臺上時,按鍵也被他的左手帶了下去。

主軸開始旋轉,殘留在主軸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設定,精確地切割了一遍老黃的頭顱。爾童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死去好幾分鐘了。

爾童做完筆錄,頭昏腦漲地回到了工友們之間,滿眼都是老黃倒在機床內的模樣。工友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命。”很多工友這麼說。“閻王叫人叁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還有工友這麼說。“他總是要錢不要命,我就知道遲早會出事。”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說道。還有工友慶幸地說着:“幸好不是我。”和老黃最熟的幾個工友則嘆息着,說着他們才知道的內幕:“老黃是被自己閨女坑的。”

“是啊,聽說那兩個丫頭為了買蘋果手機的新機型,去借了什麼高利貸,拿裸照做抵押的。說是每個人借了七千,現在一共要還十萬。還不起。現在放貸的把她們裸照發到老黃手機上,說不還就要公開。老黃這是急瘋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寧,他絕對不會出事。”

“蘋果新機型,不就是我們做的麼?”

“是啊,咋了?我們是做蘋果的,又不是用蘋果的。”

“唉。唉。正好又碰到這種事。這就是倒黴,就是倒黴啊。”工友們嘆息着,但爾童仍然腦中一片混亂。這是偶然嗎?當然是偶然。但爾童知道,如果好好的關上屏蔽門,老黃就不會被撃中。如果好好鎖死空氣閥,模具就不會因為劇烈震動而破裂。如果鎖六顆螺絲,隻斷了其中一顆也不會造成事故。如果……

隻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如果可言。

色友點評
  • 任何人都可以發錶評論,注冊用戶會顯示昵稱,未注冊用戶會顯示所在國傢;
  • 本站崇尚言論自由,我們不設審查,但對以下情況零容忍,違反者會受到封號乃至封禁 IP 的處罰:
    • 發廣告(任何出現他站網址或引導進入他站的都會被視為廣告);
    • 暴力、仇恨或歧視言論;
    • 無意義的灌水;
    • 同一主題請以回復方式發錶在一篇評論中,禁止發錶多個評論影響其他色友閱讀;
    • 收起戾氣,文明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