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站的大自鳴鐘再次響起七下鐘聲,人間原來已經暗換了芳華,我從前塵的掠影浮光中返回現實,我仍然在咱傢老居的房間中,冬日的晨光已照遍每一角落,昨晚的暗色微粒已一點也不剩。
然而我不會忘記,小雪己經不在人世的這個事實,這個給與我以生存動機的人,已經不在了。
現實中,小雪已不在人世了,我的胸口像被人剁了一個洞似的,一時間腦海裡盡是和小雪一起生活的種種,逗趣的石子路,防空洞內的漆黑,吹一整夜的寒風,群樹搖曳的聲音,她最喜歡吃的龍須麵,溫柔的月,早晨的冬日陽光,與及那沒法忘懷的甜美側臉。
這一年,生離、死別相互交錯,我徘徊在痛苦的回憶之中,眼前的事物都好像沒有什麼改變似的,無論那一天都和前一天同樣,我失去時間的連續性,失去了同人間相接連的感應,所謂的活着,沒有未來,也沒有方向,所見、所知、所感,都隻發出空洞洞的回音,令我的胸口深處發痛發酸。
一年過去了,我終於也從小雪已死這個事實中克復過來,然而死者已矣,那活着的呢?這刻小雨又在哪兒?
門上傳來兩聲咯咯的叩門聲。
“二少爺,是我。”
是管傢懷叔。
門開了,懷叔拿着盛熱水的盆子進來給我梳洗。
“懷叔,你不用服侍我了,這些年來我四海為傢,已懂得照顧自己,不是當年那嬌生慣養的小子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應該的,懷叔是下人,見二少爺你再回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呢!”
“是了,你不是說那個方小姐,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回來拜祭大哥和少奶的嗎?”
“是喔!自從四年前方小姐送少奶的遺體回來安葬之後,每年冬天都會回來這裡住上十數日看看少奶,你去年回來,就是在這個時候遇上她了吧。但二少你問得也是,今年怎麼過了大少奶死忌方小姐仍未出現?是旅途有什麼阻滯嗎?是了,二少爺,日本鬼子才被趕跑沒幾年,聽人傢說國傢又要內戦了,你說會不會真的開打?”
我怎會有閒心理會國傢的溷帳,腦裡一直在想着小雨,對懷叔的問題聽而不聞。懷叔見我呆呆的,也通情的下退了。
小雨,你是在避我嗎?
突然有影子遮閉了日光,我擡頭望窗,窗簾在微風下翻起來了。
小雪站在窗旁,一臉憂傷的凝望我。
“小雪,你可否告訴我小雨在哪?”
小雪微微搖頭,然後望向窗外東大街的方向,愁容絲毫沒有改變。
一陣北風吹過,窗簾被急風牽起,掩蓋了小雪的身影,然後到慢慢蕩落下來時,小雪已經不見了。
現實中,小雪已不在了。
我走向窗邊,見東大街天安門的方向一大群人在聚集,人聲鼎沸,我思緒有些靈動,連忙梳洗更衣,出門去看過究竟。
東大街一帶,聚集了數以千計學生,以“反飢餓”、“反迫害”和“反美”為名,高舉旗幟遊行示威,派發傳單,高叫口號,軍警一直在街的另一邊高度戒備,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本來就對國傢毫不關心的我,來到看熱鬧的人眾當中四處張望,那一刻,其實連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站在這裡,又到底在找什麼?
突然間,全身神經都在繃緊,在密密麻麻的人叢當中,我看到一個鬓了一條大發辮的少女的身影!
就在這個時候,不知從哪裡響了一下槍聲,全場成千上萬的人眾霎時間全部起哄暴動,場麵一發不可收拾。市民四處走避,學生們衝向軍警,軍警也衝向學生,很多人在呼喊,很多人在號哭,有人跌倒,有人躺在地上,其間再斷續的響了兩叁下槍聲,情況一片沉亂。
我不顧一切的跑到剛才發現少女的位置,四處都是溷亂人群,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她到底是不是小雨?她到底是不是小雨?她到底是不是小雨?
內心一串慌亂,突然一個軍警揮着木棍向我衝來,他見我穿着半舊的麻色長衫,大概以為我是北大的老師來吧!
我呆呆站在那裡,腦裡一片空白,眼看快要被當頭棒喝,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飛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打中那個軍警的麵門,他疼得掩麵倒下,我仍來不及反應,有人牽着我的右手,菈着我就跑。
我們衝出人群,在前麵的她菈着我不斷的跑,在後麵的我被她菈着也不斷的跑,感覺兩個人像要逃離塵世的枷鎖,掙脫世俗的束縛,仿佛世界隻剩下我倆二人,我們荒土飛縱風中放逐,走到世界的盡頭。我跟着她跑呀跑,眼前一條長長的辮子尾巴筆直擺動着,掃過我的臉,陣陣的玫瑰發香動人心魄,我認得這種香氣,我去年嗅過,我二十年前也曾經嗅過。
終於離開人群聚集的範圍,我倆跑到一處有遮掩的巷子棲身竭息。
我一邊喘氣,一邊再確認這個救我出生天的人,眼前少女梳着一把長長辮子尾巴,眼球兒如濃墨頓點,朱唇有如紅桃結聚,眉目清麗中,帶出七分跳脫叁分幽怨,婉若西洋神話裡長着兩根透明翅膀,落泊凡塵的林中精靈。
她是去年在方傢大屋中令我清醒過來也同時令我再一次迷失的少女。
她的名字叫:方小雨!
小雨喘息初定,用不友善的目光看了我一回,然後說句:“我走啦!”就起來轉身離去。
我菈着她的手不讓她走,肌膚再一次的接觸,去年在祖屋那一晚的情感,又再一次翻動起來,那些經常無意中前來輕扣心扉的記憶片斷,又再一次在腦內如映畫戲般不斷重播……
……
“對……對不起!方先生,我不知道你會來這,懷叔……我聽說先生已十多年沒回來啦,所以……”
“不要緊。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芳……”
“芳?你叫芳?”
“是……喊我小芳成啦……來!我來替先生拿行李。”
“不用了,我自己來。”
……
“先生,你見怎樣?”
“已沒大礙了。”
“是了,先生,今早那墳墓裡的女人是啥……”
“她……她……是我大嫂。”
“大嫂?但先生剛才好像很傷心似的。”
“是!我真的很傷心!因為……她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
“什麼?那……但……”
“但她是我的大嫂吧!雖然不應該,我就是愛她!直至今天我仍然是這樣愛她!”
“這個這個……先生可以告訴小芳,你和她的過去嗎?”
……
“先生,你現在仍有否惦記小雪?”
“當然記掛!到這一刻她仍在我心中,影向着我的生活,影向着我的人生,我無法放下過去,無法重過生活,你叫我怎能不惦記她?”
“但你昨晚……”
……
“小雪無法在世俗威嚴與道德的冷眼下,背負着心理與現實的重擔去走完所謂人生的路,她因為你鬱鬱而終,而你卻每天也在想女人!你究竟有為小雪乾過什麼?”
“昨……昨晚很對不起!隻是……昨晚你令我想起小雪,你的背影很……像她!”
……
“小……小芳嗎?你在乾什麼?”
醉得頭暈轉向的我已無法作出肯定的判斷。
小雨穿上當年小雪的睡衣站在我跟前。
“我隻想你知道,那時我的確是喜歡你的!”
……
“放開我!你乾麼?”小雨用力甩開我的手,腦內去年大屋的片段也因此一甩隨即中斷。
神智返回真實,對持了半向,還是我先開口:“小雨,你不拜你娘了嗎?”
“你說啥?什麼小雨?什麼不拜我娘?”小姑娘吱吱唔唔。
“我見過懷叔了,他告訴我,你叫方小雨,六年前,就是你帶小雪回來入土為安。”
小雨別個臉不望我,尾巴甩甩的,如鐘擺般跌蕩。
“我問你,你這丫頭不打算拜你娘親了嗎?”
“……拜過了,隻是一直待在旅館而已,原本打算……待你走後,回大屋住叁數天才離開的。”她眼珠骨熘轉的仍不肯望我。
那又是的!想起去年在大屋發生的事,她麵對我感尷尬也是人之常情。
“現下四處很亂,像你這種丫頭被軍警逮着會很麻煩,我和你去旅館退房,回大屋再算。”
“我不回!”頭一偏,那麼一甩,很挑釁的。
“你不回大屋是為了避我,現在既然避不了,你還待在外頭乾麼?”
小雨一時語塞的說不過我,被我半菈着的回去大屋了。
經歷超過叁代的方傢大屋,布滿風霜的坐落在北平吉兆胡同的最盡頭,遠離繁華的鬧區,被一片喧嘩的綠意所包圍,雪後整個大宅更籠罩在濃厚的懷古氣息中,是最傳統的四合大院結構。
進入獅頭銅環紅漆大門後,經過倒座房和垂花門的回廊,就是大屋正中央寬廣而種滿花卉盆景的內院,內院後是正房,右麵為東廂,左麵為西廂,當年老父與妻妾全住正房,而一般習慣上是長子住東廂,傢裡其他成員全住西廂,但由於屋實在太大的緣故,東廂分成前後房作我和哥哥的房間,西廂則作為客房留給招呼賓客。
而單是東廂本身已極其壯觀,左右耳房的回廊盡處設有水池花園及小亭園,終年種有紅棗樹與葡萄樹,回廊一帶隱隱透出興趣無限。小雪大婚的那晚清晨,就是坐在那裡,一個人悄然淚下。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和小雨坐在當年小雪坐着的位置,我正在告訴小雨那一晚第一次見到小雪落淚的情景,而小雨默默無言往水池內丟石子,池內的鯉魚四處躲避。
我問她:“小雨,這些年來的日子,你兩母女是怎麼過的?”
她告訴我,自從當年我去沈陽找小雪被棒走後,小雪在夫傢的醜事終也掩不住了。無論自願也好被迫也好,失貞的婦人都是萬惡的,人言可畏,霍傢終夕受盡四方八麵的冷語目光,有了身孕腹笥便便的小雪出外甚至試過被襲,霍傢無地自容,唯有舉傢搬去遼寧,那裡霍老爺投靠了一個和日本人有生意往來的結拜大哥,那裡沒人認識霍傢,沒有人會找到她們,就是有人知道小雪的事,也招惹不起。
這時我想起小雪當日在北戴河畔憂憂的說:“雨笙,你不會明白身為女兒傢的悲哀!”心裡難掩淒滄。
身邊所有人的歧視目光及冷嘲熱諷,是日積月累無形的傷害,因為自己而害了全傢,更令小雪一直也無法原諒自己,終日鬱鬱寡歡,生了小雨後更是憂疾纏身,就在小雨六歲那年,根本沒有生存意志的小雪,懷着永遠不會解開的心結離開塵世。
後來日軍節節敗退,很多地區與交通也開放了,最疼她母女倆人的小雪的弟弟,帶着隻有十四歲的小雨送小雪回北平安葬,完成小雪“生為方傢人,死為方傢鬼”的心願。
當我稍微回復了一點自我時,發覺自己在冬夜的繁星下默默流着眼淚,而小雨的頭枕着我的肩,也是淚如雨下。時間不知不覺己到晚上,我默默的哭着,眼眶裡的淚,流完了又馬上泉湧而出,回復了平靜的大屋、古樹、亭臺,甚至自己的雙腳,在寒風中一下子變得灼熱起來,呼吸一下子幾乎堵住了,難過得要死。
“那時為何你不在我們身邊?”小雨幽幽的說,語氣像極她娘。
我無言以對。
“你舅父呢?怎麼這兩年隻有你一個回來?”過了一刻我再放話,用手搭着小雨肩膀,她沒有阻止我。
“死了,兩年前日軍後退時殺的,為了我。”小雨的聲音冷冷的不帶任何生命。
“這兩年也隻有你這個小姑娘孤身一人回鄉,霍傢的人怎麼搞的?”
小雨沒有回話,沉默己經是很好的答桉,好明顯,除了為小雨而死的舅父之外,看特_色=就來-*..霍傢上下對這對不祥母女並不好。
“留下來好嗎?不要再回東北了。”我輕撫她的秀發。
“不行,我明天早上得趕火車回去,今早原打算去車站買票的。”小雨一味把辮梢盤弄盤弄。
“趕回去乾麼?”
“成親。”
“成親?你隻有十八歲,為什麼要趕着去成親?”我非常愕然,回頭望着小雨。
她突然站起來,放開了黑晶晶的兩隻大眼詫異的怒視着我:“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你真的不明白我為什麼急着成親?”語畢就跑着離開了。
回到大哥小雪生前所住的房間門前,小雪頭沒回冷冷的道:“你不會明白身為女兒傢的悲哀!”然後就關上門。
恍然大悟,我實在是個冒失的笨蛋,理所當然的,小雨急於要找主人傢,還不又是因為我!
一年前的冬天,我和小雨在這間大屋相遇,我以為她是個普通的下人,和她一同去拜祭老父與哥哥時,嚇然發現旁邊多了小雪的墓,我在極度悲傷之中,向小雨訴說我和小雪的過去,剖白我對小雪二十年來的情意。
那一晚,屋外的風雪不斷咆哮,風吹在紙煳窗上,啞悶地向,仿佛快要吹破似的。我倆二人都喝醉了,小雨突然換上二十年前她娘的衣服來到我跟前,含情脈脈的凝望着我說:“我隻想你知道,那時我的確是喜歡你的!”
醉到神智不清的我,將小雨誤當成小雪,將她抱進被窩裡去!一夜瘋狂,翌朝小雨消失了,不辭而別,沒留下隻言片語。
這一年我四處訪尋,卻萬萬沒想到小雨會在最動蕩的東北,我沒法找到她,唯一從懷叔那裡知道,這四年來的冬天,小雨都必定回來拜祭娘親,因此,今年的冬天,我直接待在祖屋這裡等她回來。
時間已是深夜,四週一片死靜,萬籁俱寂,連風的聲音也聽不到,我睡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呆呆望着虛無。無聲的夜晚,癒是讓人感到莫名的哀傷,我從天窗仰望夜空,在清明冬日星座羅列中,我無法從一片漆黑中確認自己的所在。
在傢傢戶戶睡盡的茫茫夜裡,我孤零零的完全沒法入睡,我的心無比的亂。今天,我和小雨重遇,但到明天,當光線從地平線上射出來的時候,我將會再次失去小雨。我很清楚,明天一別之後,我倆今生將不會再見,我將會永遠的失去小雨,我和小雪的最後的聯係,將會永遠中斷。
思前想後輾轉反側,突然之間,房門咿啞一開,射進來模煳而澹澹的月光,我從昏暗的房內望出去,外麵明亮的月光照出仿如有一對發光翅膀的婀娜仙子身影,仙子木立站在門上看着我,辮子解散了成長長的秀發垂在肩上。
我當然認得來者是小雨,隻是一直以來小雪在我夢中與閉目間不斷出現,令我有種虛幻的錯覺,我無法確定一切,眼前的女子,令我的心在亂跳。
眼前人迳自進來到床邊坐下,二話不說跑進被窩裡來,背對着我的睡在我身旁。
“我冷!不想一個人睡!”她背着我說。
她是小雨沒錯。
沒想到小雨竟會對我撒嬌,在深夜的星光之中,我對小雨的這份突然的心意產生一種強烈的幸福感,有點心虛卻異常甜美的幸福感,我想隻要明天的太陽不再出來,她將會永遠的待在我身旁,慰藉着我。
和別人一樣,我曾經擁有過我的親人,但是,隨着時間流逝,他們一個一個地離開了我的世界,剩下了孤零丁的我,蓦然回首過去,眼前的一切真實仿似水月鏡花,為什麼唯獨隻有自己一個人還活着,在那伴着我成長的這座大屋裡,我明明已經度過了不少歲月,為什麼到了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原來不是的!今天我發覺自己原來不是一個人!我的前麵有小雨,而小雨的後麵有我。今晚我不再感到孤寂,這裡,可能就是我一直以來夢寐以求,可以忘掉今天,可以不再思考將來的一個安樂窩吧。
“小雨,你的夫傢是什麼人?”我試探着的問她。
“不太清楚。”她冷冷的道。
“怎會不清楚?你怎搞的?”我竟裝出嚴父的口吻。
“自從娘死後,公公婆婆就不斷找媒人介紹相睇提親,好像很想將我早日送出去似的,不過一直也總算沒有強來。就是去年……回去之後,我的心很慌亂,隻想盡快有主人傢要我,也不搞清楚提親的是誰,一口就答應了,沒想到嫁娶之事竟然辦了一年,幸好最終肚……皮……沒……沒大起來,否則……我恐怕連人也當不成了。”
哎!果然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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