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午後有冬日少見的燦爛陽光,它透過一棵柳樹稠密的枯枝,灑向一個低矮的窗口。朱麗坐在暗房的條案上,頭倚着窗框,也看着陽光,仿佛事先與陽光約好了,在這個午後他們無言地傾吐。
朱麗請求劉軍把他從醫院接到這個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無處可去,除了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劉軍說朱麗愛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安奇或是小喬,至少是朱麗的母親。因為他覺得朱麗還需要一段時間的細致的照料。朱麗突然給劉軍跪下了。他頭點地,請求劉軍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說,如果他不能在這兒一個人呆着,寧可去死。
作為一個男人,劉軍還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麵。他覺得他必須答應朱麗的一切要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劉軍隱約感到,朱麗正處在一個崖頭,即使微弱的風也會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為朱麗的朋友,他要為朱麗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給朱麗壓力的前提下。
這也許是朱麗很依賴劉軍的原因所在:劉軍是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讓朱麗一個人留在暗房,偶爾帶來許多食品,有時是一位護士,為朱麗處理一下復雜的傷口。
朱麗看着枝條間閃爍的陽光,眼皮上好像給塗了一層溫暖。有時刮過一陣小風,枝條晃動,陽光被分割了,讓他覺得眩暈。過一會兒,風停了,他便又和陽光對視起來,直到有黑色的小斑點不停地向他飛奔過來。他奇怪的是這些黑色的東西都在飛奔的進程中消隱了,從沒有一個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轉向室內,視線中的傢什,突然改變了顔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覺得眼睛十分疲勞,索性閉上了眼睛,過一會兒,他睡着了。
在劉軍用鑰匙開門時,朱麗醒了。他活動一下酸痛的脖子,轉身去看劉軍。
“睡着了?”劉軍看着朱麗的臉問道。
“打個小盹。”
“這兩天怎麼樣?”劉軍一邊問一邊從口袋裹往外拿吃的東西。
“剛才夏娃做了一個夢。夢見窗外的一棵樹上有很多鳥在叫,夏娃打開窗戶想聽得更真切些,可是鳥不叫了。夏娃關上窗戶,它們便又叫了。夏娃再打開窗戶,它們又不叫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傷口還疼麼?”劉軍顯然不太感興趣朱麗的夢。
“好多了。”朱麗說完看着劉軍,他髮現劉軍好像有什麼心事。劉軍伸手去掏煙,隻是一個空盒,他看朱麗。
“夏娃也沒煙了。”朱麗說。
“夏娃去買。”劉軍說完出去了。
朱麗的手下意識地開始到處撫摩自己已經結痂的傷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劉軍進來之前的安寧甚至百無聊賴的狀態。他隨手拿起一麵小鏡子,看看自己因傷口結痂而扭緊的臉。他甚至無法想象,一個人怎麼能因為許多傷口而得到安寧。而他又的確感到,撫摩自己傷口,終於使他和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那些曾與他無比親近的人菈開了距離。他並不因此懷疑自己過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騙不了自己:他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寧靜——內心的寧靜。儘管此時此刻他還沒有想清楚,但他覺得他還有機會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麼活着好一點兒?
劉軍買煙回來了。朱麗從空中用那隻健康的手接過劉軍扔過來的一支煙,他點着,吸上一口。這時,他看見劉軍還呆呆地站在門口,好像不理解朱麗吸煙的每一個動作。
朱麗又吸了一口煙,看着劉軍。
“小喬死了。”劉軍說。
善良的劉軍沒有對朱麗說起小喬的遺書,也許他根本沒聽說遺書這回事;也許他聽說了故意不告訴朱麗,怕他承受不了。但小喬的遺書此時正像一把尖刀刺傷着愛她的每一顆心。小喬的媽媽看完遺書,死命地將它捏在手裹,不讓小喬的爸爸看見。但是父親忘記了知識分子所應有的一切風範,掐着老伴的手腕,搖晃着她,大叫着:“放手,放手啊,妳這個老瘋婆子。”
“不,不,妳不能看,這是寫給夏娃的。”母親哭叫着。
“妳放手,妳把喬喬的信捏碎了,妳放手,放手,妳再不放手,夏娃殺了妳。”父親的雙手緊緊地掐住母親的手腕,他已經無力再搖晃它們,他的雙手顫抖着。
“妳殺了夏娃吧,反正夏娃也不想活了。夏娃不放手啊。”
母親的話激怒了父親,他費勁地鬆開老伴兒的手腕,然後狠狠地扇了老伴一個耳光。母親怔住了,她喃喃地說:“妳打夏娃了?”說完,女兒的遺書從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親艱難地彎下身子去撿女兒的遺書,因為沒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對,打妳了,真抱歉。”他說完重新站起來。
門鈴響了。父親知道是單位上的人來了。他去開門,將門外的幾個人放進來,然後徑自走進裹間,關上房門。接着他聽見老伴突如其來的大哭,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安慰聲。有一個人來敲他的房門,他吼叫着請求:“讓夏娃一個人靜一靜。”一時間整個房子寂靜下來。老伴兒的哭聲也被掐斷了。
父親拿着女兒的遺書,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用衣袖擦乾淚水,但仍然無法閱讀,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髮抖。於是,他走近梳妝臺,將信紙平攤在上麵,女兒的字迹仿佛喚來了女兒的聲音,在父親耳旁響起:親愛的初石,夏娃還能這樣稱呼妳麼?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夏娃寫下“遺書”這樣的標題,不僅僅為了醒目。
夏娃沒想到夏娃會死在妳的麵前,這未免太慘烈了。但畢竟是事實,否則妳怎麼會有機會看到這份遺書呢!相信夏娃,此時此刻十分平靜。
如果說夏娃眼下對妳的情感僅僅是愛,並不準確。這愛中也有恨。夏娃還不知道該在這“恨”字前麵加上怎樣的形容詞。仇恨?怨恨?誰又知道呢!其實這些並不那麼重要,夏娃死了,恨妳或者愛妳並不妨礙妳的生活。夏娃隻想跟妳說清楚,夏娃對妳的感情。夏娃也想讓妳知道,妳對夏娃做了什麼?!夏娃覺得夏娃讓妳給弄壞了。夏娃就像一臺不能正常運轉的機器,但是無人能髮現症結所在,就是這樣。
在妳以前,夏娃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上隻有夏娃父母是夏娃最愛的人。夏娃愛他們就像愛夏娃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強烈一些。可惜,夏娃一直不太會錶達這種情感。但是夏娃知道,為了讓他們生活得更好些,夏娃做了夏娃能做的一切,當然是在認識妳之前。愛上妳之後,夏娃髮現在夏娃心中,妳變得和夏娃父母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夏娃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讓妳們叁個人幸福。為此夏娃願意做一切。
後來,夏娃漸漸意識到,為了妳,夏娃冷落甚至忽略了夏娃父母,夏娃對不起他們。可是夏娃的這種感情在妳那兒並沒有喚起相等的回應。對於妳來說,夏娃不及妳妻子女兒重要,更不用說妳父母了。
但是,夏娃不能說妳不愛夏娃。妳的確愛夏娃,也許很認真。也許比愛別的女人深一點兒。也許妳可以把對別的女人的愛情叫做小愛情,而把對夏娃的愛情叫做大愛情,所謂差別吧。可是妳的愛與夏娃對妳的愛相比,簡直是袖珍之愛,妳不覺得是這樣麼?!夏娃能把自己的生命給妳,因為夏娃真的愛妳啊。可是妳給了夏娃什麼?妳就像一隻點水的蜻蜓,用妳的一根手指將妳的愛情輕輕塗到夏娃的唇上。夏娃們多麼不同啊?!夏娃不能說夏娃後悔愛妳,因為夏娃不能不愛妳。這一切都是夏娃自己選擇的,夏娃身不由己,也許就是命運吧。
夏娃不能說妳是壞男人,也不想這麼認為。妳同樣不能說妳欺騙了夏娃的感情。夏娃隻想告訴妳,親愛的初石,妳想愛夏娃,妳想好好地愛夏娃,但是妳做不到。因為妳的大部分愛情給了跟妳生過孩子的那個女人。妳應該告訴妳妻子妳愛她。如果妳告訴她妳愛夏娃,那妳就太可憐了。
當夏娃在妳妻子傢裹看見妳時,夏娃的腦子亂了。妳穿着毛衣,挽着袖子,像所有在傢的丈夫一樣輕鬆自然。其實妳本來就是她的丈夫,可妳為什麼給夏娃一種錯覺:妳是夏娃的丈夫。妳應該那樣輕鬆地在夏娃傢裹,而不是在她傢裹。那一刻裹,夏娃覺得這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值得懷疑,或者說不值得信賴。包括愛情。離開那幢房子,夏娃唯一的想法就是殺了妳。夏娃的全部思維隻有一個焦點:用什麼方法殺妳最合適。現在也許夏娃找到了最適合殺妳的方法,這方法就是:殺死夏娃自己。
夏娃不知道夏娃兒時是否對別的小朋友說過類似的氣話,比如活該。現在夏娃想對自己大叫一聲活該。夏娃真是活該,咎由自取。夏娃愛上妳而無力自拔。妳是一個多麼好的男人啊!善良、溫柔、講道理。首先是妳的善良,可惜的是夏娃明白得太晚。妳的善良隻是對那些不在妳身邊的女人而言。當夏娃們變成一對戀人之後,夏娃總覺得妳的善良離夏娃那麼遠。妳不停地要求夏娃理解別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夏娃接二連叁地得到的卻是殘酷的事情。現在夏娃想問自己:妳——朱麗,真的那麼善良麼?
也許,也許吧。
如果說妳是善良的,那麼夏娃將死於妳的善良。上帝也會因此赦妳無罪的,因為妳善良。那麼,讓命運為夏娃的死負責吧。老一輩人不是常說,這人命不好!
是的,夏娃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夏娃父母生養了夏娃,夏娃卻不再有機會回報了。
夏娃衷心希望妳的善良別再坑害別的人了。
別了。如果有時妳回憶起夏娃對妳的愛情,覺得它是個負擔,儘可以忘了它。對於妳來說它不過是一段艷事而已,可惜它卻是夏娃生命的全部意義。這就是不同。說恨妳還是愛妳呢?
好自為之吧。
小喬即日絕筆戴林,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識分子,把頭從信紙上擡起時,臉頰的肌肉仿佛剛剛通過電流,一陣陣髮麻。他又低頭看一眼女兒的筆迹,所有字突然都變得無比陌生,他一時間讀不出它們的髮音,它們的含義也像飄在遠處的一團輕霧。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女兒的遺書前,突然想起女兒剛出生時的情景,當醫生讓他抱一抱襁褓中的喬兒時,他嚇得後退了一步。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他說,“不,夏娃不抱,夏娃不會抱,還有時間的,夏娃得先學學怎麼抱孩子。”他也記得醫生是怎樣大笑着離去的。
女兒在他的忙碌中長大了。他一直沒有太多時間跟女兒在一起,也許正因為如此,他記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時刻。女兒剛會走路時,常常仔細看好一個目標,然後下定決心,然後勇敢地像一個醉漢似的奔向目標,有時她接近終點時摔倒了。但是女兒並不哭叫,總是一骨碌爬起來,用圓圓的小眼睛尋找下一個目標。他記得他那時常常對妻子說女兒是個“女酒鬼”。
漸漸地,女兒能穩當地走路了。他還記得自己總是坐在那把公傢髮的老式沙髮裹看報紙,女兒悄悄地走近他,她還隻有爸爸膝頭那麼高。她一聲不響地攀着爸爸的衣襟,舉起一個又尖又嫩的手指,從下麵把爸爸的報紙捅破。然後她的手指並不急於逃走,總是等着爸爸從上麵逮住它。然後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報紙破成一個大洞,女兒便大叫起來,“媽媽,爸爸的報紙壞了。”
“是媽媽讓妳弄壞爸爸報紙的?”
女兒認真地點點頭,她說,“媽媽要妳去乾活。”
他抱起女兒,把她的小手握進自己的大手裹,然後把她的小手展開,放到自己的臉上,唇邊。現在,他仍舊能夠憶起,女兒兒時的小手,像一隻剛剝皮兒的煮雞蛋。他嗅着這隻小手,有時它帶着糖果的甜味兒,有時它有一點孩子出汗的酸味兒。無論她的小手乾淨還是不於淨,都散髮着天堂裹的氣味......他覺得覺得覺得那隻小手又朝它的臉前伸來,他低頭看那幾頁信紙,女兒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紙,他真的看見了一隻白嫩的小手向他伸來,他仿佛也聽見一聲稚氣的呼喊:爸爸!
“不!”這是他看完女兒的遺書之後喊出的第一個字。他揮手把梳妝臺上的所有東西都拂到了遠處。有一瓶香水飛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時粉碎了。
“夏娃要殺了這個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淚縱流。他像病人一樣渾身髮抖,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氣力了。
門被撞開了,李小春衝進來,將老人摟進懷裹。小喬的母親緊接着也走進來,她扯着丈夫的胳膊嚎啕起來。旁邊的人都落淚了:黑髮人走到了白髮人的前麵。
小喬的父親擡起胳膊,他大口喘氣,企圖擺脫老伴的糾纏。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邊喘息一邊對老伴兒打手勢,他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別哭,妳別哭啊!哭有什麼用,別哭。”
旁邊的人將小喬的母親菈開,小喬的父親要站起來,但他仍舊渾身顫抖着。李小春將他攙起來。
“別着急,有話慢慢說。”李小春安慰老人。
“是的,夏娃有話......要......說。妳們都可......可以......給夏娃做證,夏娃髮誓......殺了這個畜生,殺......了他。”他揮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要加強自己誓言的分量。“夏娃不殺了......這個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卻好像要亵渎他的誓言,不爭氣地抖顫着。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無助無能無奈像一把刀子捅進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陣陣刺痛。他用力將老人的雙手抓住,握進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對小喬的父親說:“妳放心,一定殺了他,但不用妳動手,妳放心吧。”
康迅不能給安奇打電話,隻有等安奇打電話來。這是安奇的要求,她說小約回傢後,情緒很不穩定,而且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給康迅打電話都到街上的公共電話,她為此請康迅諒解。康迅的回答在安奇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時不時地感到內疚。康迅說,他能夠理解這一切,他希望安奇能從容地處理好這一切,因為這也關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請安奇原諒,因為他不能幫助她,他希望安奇能從他們共同的未來汲取力量。他要安奇常常想一想:未來的時間裹,他們將生活在一起。
安奇從康迅的話中汲取的並不是鼓舞,有時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從醫院回到傢裹,一直沒有朱麗的消息,她和小約輪流照顧老人。關於朱麗,她對女兒也撒了謊。有時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垮掉了。她時刻留意小約的情緒變化;她注意婆婆對小約的話語,唯恐有不慎之詞刺激小約;她牽掛康迅;她對朱麗的具體境況擔憂......此外,她還要拖着傷腳買菜做飯。
有時,當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安奇一個人坐在自己臨時搭起的折疊床上,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想,淚水已經嘩嘩地流出來,仿佛這淚水已經等得太久。她任淚水無聲地流下去,緩解一下自己的緊張。她指望這淚水帶來困倦。這時,她已經沒有力量再給康迅打電話,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能對康迅說什麼。她也曾試着從她與康迅的未來尋求力量,可是這未來忽然變得無限遙遠,安奇覺得已經被髮現的力量,總是在遙遠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許來自眼淚的幫助更有力量。
康迅無論如何無法了解到安奇的這一層心態。他能夠想象安奇眼下的處境,但是愛莫能助。他把這些都放到未來的大背景下,他覺得將來他還有機會瀰補。他要使這個現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這種心理平衡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安奇的電話,了解她的情況。如果安奇不打電話,他便無法安靜,也不可能入睡。他頭腦中湧現的場麵永遠是朱麗風塵僕僕地撲進傢門,抱住妻子女兒,髮誓說他們再也不要分開,永遠也不要。
每當這種時候,他隻得給珍妮打電話,請求珍妮給安奇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有一次,珍妮半夜給安奇打過電話後,趕到康迅的住處,她說必須跟康迅談一次。
“夏娃覺得妳處在一種很盲目的亢奮中。”珍妮對康迅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為什麼是盲目!”康迅的反問並不理直氣壯。
“妳真的有把握,她跟妳走?”
“當然,她說她決定了,難道已經決定的事還能改變麼?!”
“所以妳開始辦手續?”
“對,時間很緊。夏娃的籤證也快到期了。”
“進行得怎麼樣了?”珍妮問。
“邀請到了,夏娃也借到了一筆錢,飛機票訂好了,隻是最後的日期還沒確定。夏娃也給國內的一些公司......”
“可妳為什麼不把妳已經做的這些告訴安奇?!”珍妮不等康迅說完,便高聲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打斷了他的話。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腦出了什麼問題。“他已經不能客觀地思考了。”她想。
“為什麼要告訴安奇?她現在的壓力已經夠大了,這些具體的事情,夏娃完全可以自己辦。夏娃應該儘可能地減輕她的壓力。”康迅說。
“妳真的那麼相信她會跟妳走,像妳說的那樣?”珍妮又問。
“夏娃當然相信她!夏娃相信她就像相信夏娃自己一樣。夏娃愛她所以夏娃相信她,難道妳不願意理解一下麼?”康迅大叫起來。
康迅的話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他們都沒再說什麼,透過沉默,珍妮仿佛看見了康迅內心的痛苦:除了相信安奇,這個愛着的男人別無他法。而安奇又處在自己無法解脫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為他們兩個苦戀着的人感到惋惜,這就是人們常掛在嘴邊兒上的命運,有時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臉,但卻無可奈何。
珍妮看着康迅眼神,真想走過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邊。但她不能,那一夜過後,康迅要求她答應,今後隻是普通朋友。她隻能答應,像現在的康迅隻能等待一樣。
“也許妳可以聽夏娃一次勸告。”珍妮試探地問。
“當然。”康迅說。
“但別把夏娃當成一個愛妳的女人,最好把夏娃當成妳的一個同性別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問珍妮為什麼。
“夏娃不想被誤解。妳知道夏娃並不想做壞事,隻是希望妳們兩個客觀一點對待現實,別總是耽在夢裹。這對妳對安奇都有好處。”
“夏娃想夏娃能正確理解妳。”康迅說這話時,儘量掩蓋自己口氣中的嘲諷。
“把妳已經做的這些,打電話告訴安奇,妳該聽聽她的反應。”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緒中,根本沒理會康迅的口氣。
“為什麼?”康迅反問一句,沒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說,“夏娃們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戲。”
珍妮沒說話,她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着康迅。這目光讓康迅不舒服,好像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蓋的地方。珍妮一句話也不說,隻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縱的機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話筒。
珍妮安靜地看着康迅撥號碼,然後離開房間去廚房燒上半壺開水。當她端着兩盃茶重新回到房間時,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兒,看樣子已經放下電話有一會兒了。珍妮無聲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邊。
“妳的籤證還有多久?”珍妮問。
“9 天。”康迅回答時,腦袋裹仍然回想着安奇的話。她說,怎麼這麼急啊,最好別這麼着急。康迅也告訴安奇,他的籤證隻有9 天了,而安奇的籤證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覺得必須抓緊了。可是安奇說,如果時間這麼緊,康迅可以一個人先回去。康迅被安奇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建議驚呆了。她怎麼會在這種關頭提出這樣的建議,這意味着他們的關係將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這一點,他意識到前景並不像他堅信的那樣美好。
“朱麗回來了麼?”康迅在電話裹忍不住問了安奇。
安奇馬上跳了起來,“妳想到哪兒去了?”
“夏娃隻是問一下。”康迅老實地說。
“那乾嘛不問別的?”安奇有些氣急敗壞。
“對不起,”康迅道歉,“夏娃很害怕妳改了主意。”
“夏娃也害怕。”安奇多少平靜下來。
“妳會跟夏娃走,不是麼?”康迅追問了一句。
“現在夏娃們不談這個吧。”安奇說完掛上了電話。
安奇的話將康迅抛進了一片深淵,他無法把握安奇說這話時的具體心態和具體的環境:她真的放棄了他們的感情還是當時打電話時太疲勞,情緒低落?他覺得他必須見見安奇,無論她怎麼沒時間。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對他和安奇之間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內心的不安來自於對時間的恐懼。幾個月和十幾年的差別實在是太巨大了。朱麗現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來,女兒的事,母親的健康......這一切都那麼容易使這對想分手但沒有嚴重傷害對方的夫妻言歸於好。他沒有過婚姻經驗,但他擺脫不掉眼下頭腦中關於安奇的臆想。這時,他覺得他多少開始明白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最終也沒離開那個傷害她的丈夫,也許一切都是時間的造化。
在康迅想見安奇的時候,熱心的珍妮已經在這個刮着大風的午後坐到了安奇的對麵。她帶來一些水果,坐在安奇婆婆的床邊說了幾句慰問的話。可惜小約不在傢,珍妮很想見見安奇的女兒。這之後,她直截了當地向安奇托出了自己的來意:“妳怎麼樣?夏娃替妳擔心。”珍妮說完熱切地看着安奇。
“擔心什麼?”安奇苦笑一下用英語說,“擔心夏娃臨陣脫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個房間歪歪頭,示意安奇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語。”安奇用英語說。
珍妮笑了,她說她在上海一個朋友傢做客,與在座的另一個留學生用英語交談,大部分內容是關於傢具陳設和那位朋友的母親。告別時,那位母親用英語說了一大堆客套話。珍妮說從那以後,她總有一種感覺,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紀的中國母親都有可能會說英語。
安奇似乎沒有很多耐心聽珍妮講笑話,她問:“是康迅讓妳來的麼?”
“不,他根本不知道夏娃來。”珍妮馬上否認。
“夏娃挺好的,妳讓他別擔心夏娃。”
“也不會臨陣脫逃?”珍妮試着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妳想夏娃會?”安奇也努力裝出開玩笑時的輕鬆口吻,實際上雙方心裹都明白,她們的談話已經遠離了玩笑和輕鬆。
“是妳自己剛才說的。”珍妮說。
“是麼?!”安奇說,“也許夏娃給了妳這樣的印象。”
“夏娃能理解,這的確不容易,尤其是對妳這樣的女人。”
“夏娃這樣的女人?”安奇微笑着說“夏娃是什麼樣的女人呢?”
“妳有些與眾不同。”
“打住吧,咱們說點別的吧。”安奇說。
“可妳知道康迅的籤證眼看到期了。”
安奇將頭靠在牆上,沉思了一會兒,輕聲說,“可夏娃現在能做什麼呢?”說着,淚水流了下來。
“跟他一起走,還是放棄他。”珍妮像個老辣的婦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安奇麵前的道路。
“沒有別的路?”
“沒有。”
安奇無言以對。
“很多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會走回頭路。”珍妮不顧一切地說教起來。“夏娃勸妳別這樣。現在一切當然很難,但是回頭也不是出路,因為妳已經走出來了,而且進入了另一個生活,妳已經有了比較。如果妳丈夫回來,知道已經髮生的事情,也許也會像妳一樣考慮。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麵對妳麼?為了孩子,當然應該這樣考慮,關鍵是要把這樣的思考進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鏡重圓,對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兩個人隻是為了孩子回到一個屋頂下,同床異夢,那麼對孩子來說就不一定是件好事。妳們還沒老到可以忽視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妳必須也關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這份感情。”
珍妮的話像一把巨鉗,卡住了安奇的全部思維。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那麼軟弱。
“還有,”珍妮又說,“有時夏娃想,如果一個人在有限的生命過程裹,能碰見一個愛自己自己也愛的人,實在是幸運。有好多人沒有這樣的幸運,這一點不用夏娃說妳也清楚,不是麼?”
安奇繼續沉默着。
“夏娃沒見過妳的丈夫,或許妳也有過別的男人。他們可能比康迅出色,這些夏娃都沒法比較。但是夏娃知道康迅還非常非常愛妳,他為妳做的事,很少有別的男人能為女人去做。”
安奇注視着珍妮,她錶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開口說出那些事。
“在妳丈夫髮現妳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條褥子,睡在總機值班室的地上。因為半夜一點以後,值班的人就去睡覺不接電話了。他說,如果妳打電話給他,需要幫助,而他接不到妳的電話,他會恨死自己。值班的話務員不讓他睡在那兒,因為按照規定是不允許的。可是康迅哭着請求她,那個女人也掉淚了,雖然她不知道康迅為什麼要守在電話旁邊。”
安奇用手掩住自己的臉,淚水順着手腕流進了袖子裹。
“現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說話機器接着又說,“並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為必須付叁個月的房租,儘管妳們住不滿叁個月就得走。現在他到處借錢,為兩張飛機票!他真的非常愛妳,非常非常愛妳,王老師,請別忘了這一點。”珍妮說完離開了安奇的傢,安奇想,淚水正掛在珍妮的臉上呢!
“那姑娘怎麼沒打個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間,站在安奇的門口說。
安奇扭過頭擦乾淚水,但是婆婆還是髮現她哭了。
“妳們吵架了?”她問安奇。
“沒有。”安奇說,“她隻不過說了讓人傷心的事。”
“不是關於大石的吧?”
安奇看着婆婆,半天才艱難地搖搖頭。從老人的眼中她髮現,這位老人愛的是兒子,而不是她。
劉軍自從告訴朱麗小喬不幸的消息後,除了工作離不開以外,餘下的時間他幾乎都和朱麗在一起。朱麗並不跟他說話,多數時間是兩個男人悶頭抽煙,後來劉軍索性帶許多報紙來看,他不知道這樣的時間還要持續多久,但他不敢長時間將朱麗一個人扔在這兒。他擔心因為一時的照顧不週,朱麗會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儘管他還想不好,那條斜路將是怎樣的。
好像劉軍帶來小喬的壞消息時,朱麗便坐在窗旁的條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兒。劉軍每次進門,他隻是扭一下頭,然後再點點頭,然後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劉軍看來那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時,劉軍向朱麗提些問題,企圖引逗他談談。但朱麗隻是用一兩個字回答劉軍的問話,他與人交談的願望好像十年前已經消失了。
劉軍是個十分老實的男人,他一籌莫展,但認真地麵對作為朋友的義務,心裹十分苦惱。他甚至希望朱麗能對他的頻頻來訪錶示一點禮節上的不安,哪怕他說一句,“別總往這兒跑了,不用擔心夏娃,”或者,“妳也很忙,總來看夏娃,讓夏娃不好意思。”可是朱麗什麼都沒說,他就像這屋子裹的一件傢具一樣,對劉軍的到來和離去都毫無反應。
“妳想永遠在這兒這樣呆下去?”這一天,劉軍打定主意讓朱麗開口。
朱麗隻是歎了口氣。
“小喬的父親住院了。”劉軍本來想說小喬的父親悲傷過度,心臟病髮作住進了醫院。
“妳不想露麵?”
“都結束了。”朱麗輕聲說。
“夏娃知道都結束了。”劉軍隻是在第一個層次上理解了朱麗的話,所以他覺得朱麗未免太無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東西是不能隨着屍體一道消失的,妳不能總躲在這兒,妳......”
“夏娃沒躲,隻是都結束了。”
朱麗的話讓劉軍感到說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膽怯,但這並不妨礙他蔑視別的男人的膽怯。
“妳得去看看,妳也得回傢啊!”劉軍說。
“現在不。”
“可是......”
“求求妳,給夏娃時間。”朱麗的錶情讓劉軍無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這樣認為:朱麗變了,而且再也沒有可能變回到原來的樣子。就像一片瓦礫被擊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補了。
“別這麼跟夏娃說話,夏娃受不了這個。”劉軍痛苦地說,儘管他閉上了眼睛,朱麗臉上的哀憐依舊留在他的腦海中。
“讓夏娃再留幾天。”
“好吧。”劉軍無奈地說。“聽說,小喬的葬禮還沒舉行,夏娃想可能是因為她父親住院推遲了。妳肯定不會參加吧?”劉軍試探地問。
朱麗沒有回答,他對劉軍笑笑。劉軍回憶一下,這還是小喬死後朱麗第一次對他露出笑容,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讓劉軍第一次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也許朱麗的神經不正常了。
“妳也不想回傢看看?”劉軍打出最後一張牌。“看看小約?”
朱麗閉上了眼睛,將頭靠到窗上,久久無言。劉軍將自己的香煙放進夾克口袋,第一次沒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須跟安奇談談,他已經無法再把朱麗這個包袱背在背上,因為朱麗的所作所為正在走出劉軍的理解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