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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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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往事
第二章

在蒙蒙胧胧地進入青春期時,我遭遇到了批鬥,但那時的批鬥已經不太殘酷,而多數是為了完成任務走走形式而已。

但對於沒有經歷過文革的今天的人們來說,仍然是可怕並讓人難以置信的。

我的第一次挨批鬥全沒有任何原因,就是上邊公社有指示了,說我們學校階級鬥爭的火焰明顯落後於其他地方,要趕上去,要擴大要深入要揪出新生的階級敵人,於是,全校所有的六年級以上的四類傢庭出身的子女們,一個不菈地被批鬥了一回。

我們那個地方,文革時實行的是義務九年教育,也就是所謂的高中普及教育,從一年級讀到九年級,算是高中畢業。

其中一至五年級算小學,六七年級算初中,八九年級算高中。

這隻是那時這麼個叫法,如果按今天的教育程度說,什麼也算不上。

我這一年,正在讀八年級。

這天上午,班主任將幾個紅衛兵骨乾和我們班全部共五個四類子女叫到了辦公室,然後義正辭嚴地宣布:根據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新的攻勢,地主、富農階級出身的狗崽子們必須進行批鬥,以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並促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向深度與廣度進軍。

召開批鬥會也是要有一定的準備時間的,不是說開就開的。

批鬥會的準備階段內,這天下午勞動結束後,我正在院子裡用自傢的壓水機壓水,幫助媽媽洗白薯。(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蓠芭牆外,蹑手蹑腳地走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走近了,才知道一個是我們班的四類女同學仝玉蘭,一個是她的媽媽。

來到我傢門前,那女人看了一眼左右前後,做賊一般地對我媽媽說:“你們小北跟你說了吧?”

說着話又是縮頭縮腦地左顧右盼一番。

這不怪她,那年頭兩個同樣出身不好的人在一起嘀咕是很危險的。

媽媽不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我,仍然不解地,“什麼事呀?”

那女人又是一番左看看右瞧瞧,才小聲地貼近媽媽說:“孩子要挨鬥了,你們傢小北也要挨鬥,六年級以上的出身不好的學生都要挨鬥。”

媽媽回過頭,並不太吃驚地又看了我一眼。

又聽那女人繼續說。

“你說我們大人挨鬥也就算了,這麼大點的孩子也挨鬥,我們傢玉蘭多老實呀……當着那麼多人的麵在那噘着,讓孩子怎麼受呀!”

“那您這是……”

媽媽問她。

“找找他們班上的趙小鳳說說,就別鬥了呗。她是乾部,在班上吃的開,在學校都吃的開,說話管用。”

媽媽大概不相信,但也不好駁她,就懷疑地支吾着:“那……能管用嗎?”

那女人似乎很驕傲地,“我娘傢二嫂她錶舅媽,跟趙小鳳她姑父是一個村的,還沾點老錶親……”

媽媽仍然隻是支吾:“噢……那……那您就……試試。”

“咱們一塊去說,你和她們傢住鄰居,你又是老師,教過她……”

正說着,趙小鳳從外麵回傢,到了她傢門口,她先是略帶羞澀地叫了媽媽一聲,“鄭老師”,又爽快地問仝玉蘭,“仝玉蘭,你在這乾嗎呀?”

我傢和趙小鳳傢緊挨着,隻隔一道不到一人高的什麼也擋不住的土牆,但仝玉蘭傢距我們很遠,在村子的西北角,所以在這裡碰到她,趙小鳳感覺有點意外。

“我……”

仝玉蘭本來膽小,這時就更是又羞又怕的說不出話,隻是一個勁地看她媽媽。

“喲!小鳳,嗯……你看你和玉蘭還是錶姐妹呢,平時你就照顧她,你看這次批鬥會能不能……”

趙小鳳聽到這裡,臉上一下子籠罩了陰雲,將好看的小臉側歪着扭低了下去,小嘴也努了起來。

“小鳳,你看,我們傢本來也就是富農,跟地主不一樣,要是定成分時再劃低一點,也就是上中農了……你是乾部,你給說說……”

我不願意再聽她們的,便端起已經洗好的一盆白薯,回到了屋子裡。

就如我媽媽認定的,仝玉蘭媽媽的活動一點沒用,包括仝玉蘭在內,挨鬥的我們五個人一個也沒少。

批鬥將在週六的下午進行。

週叁這天上午第叁節課時,我們班的班長----那時叫連長----汪海龍奉了不知誰的指示,將我們五個準備挨鬥的四類子弟召集到大會議室,進行了嚴厲的全無任何理由的訓斥,無非是要我們在挨鬥時必須老老實實,如何地低頭認罪等等。

和我們年齡一樣大的汪海龍神氣地坐在本來是老師才能坐的椅子上,上身微微向後靠着,冷冷地盯着我們,審視着我們的臉。

我們五個則麵對着他站成一排,全都低垂着腦袋,聽着他滿嘴的革命宣言。

叁個女生先後開始了啜泣。

這讓汪班長更加地光火,他用教鞭打了一下辦公桌,大聲喝斥:“不許哭!四類狗崽子,要你們向人民認罪,還委曲你們了嗎?知道你們是吃什麼長大的嗎?是吃勞苦人民的血汗長大的,現在貧下中農翻身了,你們難道不該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嗎。”

“汪連長,我們也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上哪去吃人民的血汗呀?”

我向來不服汪海龍,也就回了他一句。

這一來,他更氣了,站起身走到我麵前,“魯小北,你放老實點,不然批鬥時他們可以不捆,單獨把你捆起來。”

我一臉鄙薄地迎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房間裡的空氣變的緊張。

正對峙間,我們班的班主任侯老師進來了,她走到我身邊,對着我說道:“魯小北,你老實點!”

因為距離近,她說話時的吐氣,全部地被我吸收,一種隻有女人才有的味道,我的腦袋裡竟然有了某種激動。

侯老師叫侯茹,是因出身好又敢於鬥爭而被推薦到省裡讀大學,畢業後仍回到農村任教師的。

說是大學,隻是那時的叫法,用今天的標準,其實也就是兩年制的中專。

但在當時,能推薦到省城讀中專的,那可比今天讀劍橋博士還牛逼,所以可知當時侯茹的身價。

本來讀過中專就能夠成為國傢乾部,由國傢分配在城裡工作了,但他們這批偏偏不巧,正趕上一個政策,“社來社去”(公社社員入學的仍然回到公社做社員),她便又回到了村子裡。

對了,她還是我們學校“從頭越”

造反戦鬥隊的第二號首領。

侯茹還是個美女,不論用當時的標準還是今天的標準,她都稱得上美女。

但她不是那種嬌媚型的美女,不是,一點不是。

那細細的長長的眉毛,單眼皮下麵的大而黑的眼睛,那有點上翹的秀氣的鼻子,讓她有着某種令人不敢對視的冷艷與霸氣。

我也一樣,我喜歡偷看她,但卻怕她。

她見我低下頭不動了,又說道,“魯小北!隻許你老老實實,不許你亂說亂動,知道嗎?”

“是,知道了。”

我低頭垂立着,小聲地回答。

說真話,我特怕她,盡管她比我也不過年長叁四歲。

這怕,起緣於一次見不得人的事。

有一次勞動課,我被責令回傢取手推車。

當我一個人走到一處女知青住的集體宿舍前邊,我被窗臺上的一雙小巧的女式球鞋強烈地吸引了,那年頭農村人是穿不起也買不到這樣的鞋子的。

鬼使神差般,我在那窗臺前停住了腳歩,偷偷拿起一隻鞋,這才發現那鞋裡還塞着穿過而沒洗的襪子。

我的心咚咚跳着,將那臭襪子從鞋內取出,放到鼻子下麵,啊!好大的味道,我將那鞋那襪子使勁地緊緊貼到我的口鼻之處,貪婪地狂吸……“味道很好嗎?”

正在我進入到仙境般的狀態時,一個好聽的女聲從我的背後傳來,正是“從頭越”

戦鬥隊的二號頭目侯茹、侯老師。

我的眼前一下子全黑了,手裡拿着那鞋襪,整個的人全木在了那裡。

好半天,才終於反應過來,慌忙地將鞋襪放回原處,使勁地低下頭,小聲地,“侯老師,我錯了……”

“你個流氓,你知道你這是什麼性質的行為嗎?”

正在這時,幾個女知青從外麵走進了小院,看到我垂首受訓,遠遠的就和侯茹打招呼,又問我又犯什麼罪而受訓。

“他想偷吃轉蓮,正好被我看到。”

她回應那幾個城裡的女知青說道。

聽她這樣說,我幾乎沒反應過來,呆呆地擡頭看了看她,又轉頭,這才發現那放鞋的窗臺上,真的有幾個收割下來的象臉盆大小的轉蓮(向日葵)正擺在窗臺上。

偷吃生產隊的轉蓮和偷聞女知青的鞋襪,那對於我的聲名可是大不相同的。

那一刻,我象是正在向着無底的深淵墜落而注定要死的人,突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樹擋住又活了過來似的,向着侯老師,感恩地低下頭。

那幾個知青哄笑了我幾句,侯老師又訓斥了我幾句,就讓我走了。

自從那件事後,我就特怕她,而且一直持續到日後多年。

晚飯後,刮起了六級大風,天也陰的伸手不見五指,我和媽媽吃過了晚飯,因為停電(我們村那時有電燈,但有電的日子反而不如沒電的日子多),媽媽便在煤油燈下用粉筆無聊地畫畫,我則戴上了一個舊的礦石耳機,聽着裡麵時斷時續的廣播。

突然,呼嘯的北風中,敲門聲響起來,是和我傢一牆之隔的我的女同學趙小鳳,她沒進門,隻是拍打着窗戶通知我,到大隊部接受審查。

我和媽媽對視了一眼,列位,你們絕對猜不到,媽媽俏麗的臉上現出的卻並不是痛苦,而是俏皮,她向我擠了擠眼兒,輕鬆地對我說:“沒什麼,當玩就是了。”

多年以後,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搞不懂,這是媽媽故意對我錶現的輕鬆呢?還是她真的就沒把這挨批鬥當成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兒。

我出了門,趙小鳳還在門口等我,夜風中,她背着小巧的美式卡賓槍,瑟瑟地卷着嬌小的身子,竟然讓人生出一股憐愛。

“走。”

她衝我說了一個字。

我說,“走哇。”

她用對待階級敵人的口氣,用槍衝我指了指,“前邊走。”

於是,她持槍在後麵,我在她的前邊,頂着怒號的北風到了大隊部。

吃驚的是,我以為全校的所有四類子弟都要來的,至少不會隻有我一個人的,可這時的大隊部除了我和趙小鳳,一個人也沒有。

見到沒有別的人,我稍稍放鬆了一路緊張着的心,問她,“趙富春(也是準備挨批鬥的四類子弟)他們怎麼都沒來呀?”

她是播音員,這個大隊部,同時也還是全村的廣播站。

此時的她正在擺弄着擴音器,見我問話,便頭也不回地回答我,“就你一個,人傢錶現都比你好,用不着來。”

我突然感到害怕,又想再問她,她卻回頭衝我示意了一下,要我不要出聲,我知道,她的話筒已經打開了。

“社員同志們,現在播誦最新指示,現在播誦最新指示……”

通過她的朗讀,通過設置在全村各個路口的高音喇叭,將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傳達到每戶社員傢中。

我不再出聲,因為屋子裡隻有她一個人,便靜悄悄地坐到一個椅子上,無聊地拿起一本紅寶書翻看着,聽着她、也看着她铿镪抑揚地廣播。

趙小鳳中等個頭,不苗條,胖呼呼的,長着一副北方人不多見的小圓臉,薄薄的異樣的嘴唇。

那臉蛋,那神態,都象極了臺灣歌壇美少女組合SHE中那個短發少女。

她說不上潑辣,也不象一般的女孩子那麼膽小怕事,尤其不象一般的女孩子那樣非要做出女孩子應有的害羞,而是十分自然地錶露着她那象個男孩子一般的天真與頑皮。

其實我們關係不錯。

因為她喜歡和男孩子瘋鬧,我們又同班而且鄰居,平時在一起玩的還是多的。

但階級鬥爭是不能講這些的,他的父親是個老八路,現在還在公社當乾部,而我的出身是地主反革命,這就注定了我與她便隻能分居兩個陣線,一個挨鬥,一個主持並進行批鬥。

她念完了,關掉了擴音器,轉過身,這才發現我正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於是十分吃驚地對着我,“四類崽子,誰讓你坐着的!”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盡管我也知道,這個專用於對我們這類人實行專政的地方,是萬萬沒有我們坐着的道理的,但……我想畢竟我們是同學又是鄰居,而且此時的大隊部裡並沒有第叁個人,我才認為沒必要弄的那麼正規的,誰承想……唉!我不是很情願地站起來,極不自然地垂手立正。

她對我的喝斥,與我被其他革命闖將的喝斥、與她喝斥其他的四類分子相比,並沒有兩樣,但在這樣的隻有兩個人的房間裡,作為天天在一個教室裡上課的同學,作為隻有一牆之隔的鄰居與幼年玩伴,一下轉變成專政與被專政的角色,真的感到有點那個。

大概她也有着同樣的感覺,半天不做聲後,她又對我說:“算了,你還是坐一會吧,一會還得噘着呢”,說完,又補充道,“一會他們來了你要老實點啊。”

我重新坐到椅子上,但已經感到事態的嚴重。

又過了一會,大門外傳來腳歩聲,我正猶豫着,趙小鳳卻小聲而急促地衝着我說道:“站起來噘着!”

我加速地站了起來,自己低下頭彎下腰噘着,雙臂也自動地背到背後。

進來的是叁男一女,全是八九年級的學生,也全都是“從頭越”

戦鬥隊的成員,“哎!趙小鳳,衛老師他們又揪出一個隱藏的反革命,一會還要抄他們的傢呢。”

趙小鳳並不十分感興趣地應了一句什麼,那幾個人卻仍然興致勃勃,“哎呀你沒去你不知道,那地主婆嚇得尿褲子了,跪着跟我我們叫爺爺叫姑奶奶,怕我們捆她遊街……”

他們好象這才終於發現了我噘在屋子中央的我,問道:“魯小北怎麼在這?”

趙小鳳說,“他不老實,讓他噘着好好反省反省。”

那幾個人大概有什麼很急的事,說了一會到那地主婆傢的情況後,又急急地走了。

待那幾個人走後,半天,待確信那幾個人已走遠,我才試探着慢慢地將上半身直起一個角度,偷看了一下,卻發現她也正抿着薄薄的好看的小嘴,不出聲地微微笑着,象是觀察一件不明的飛行物那樣觀察着我,見我看她,才象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誰發明的這種鬥人的姿勢,咯咯!難受不難受?”

我一下子變得又羞又怒,但也不敢發作,我到不是怕她趙小鳳,我是怕這個環境,是這間屋子給了我巨大的恐懼。

偉大領袖的最新指示被她播誦了叁遍,趙小鳳已經完成了她今晚的任務,而我卻等不來衛小光他們的到來,而且從剛才那幾人的說話中,我也已經知道他們今晚要揪另外的反革命,是不會來開我的批鬥會的,那麼接下來是什麼呢?我疑惑着,忍受着趙小鳳的調戲,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動地仍然低頭彎腰地噘着。

趙小鳳走到我身邊,“你不老實,得把你捆上。”

她真的取出一團麻繩,走到我身後,“魯小北,給我老實點。”

我是絲毫不怕她的,又知道衛小光他們今天有別的事兒,便不解地問:“誰批鬥我?”

“誰批鬥你,當然是革命小將批鬥你了。”

說完又補充一句,“衛老師說了,今天把你弄到趙老疙瘩傢一起陪鬥。”

我仍然疑惑着,甚至產生懷疑,雖然那時時興陪鬥,但我和趙老疙瘩風馬牛不相乾呀。

我想說出我的疑問,但我沒說出口,也不敢反抗,任由她用麻繩將我的雙臂反綁。

綁的不是很緊,也不是日常所見到的批鬥會上那種五花大綁,而隻是將我的手腕在背後捆到了一起,不過我的手是不能動彈了。

趙小鳳捆完了我,然後關燈,關門,背着卡賓槍押着我,離開了大隊部。

天仍然黑的什麼也看不見,風繼續刮着,趙小鳳押着我向南走,走了一陣子,我又感覺不對勁,趙老疙瘩傢住在村西,可我們走的卻是回傢的路。

我更加重了懷疑,回頭問道:“去哪兒呀?”

“不許說話,老實點。”

我們繼續走,不一會,已經到了我和她傢共同的小南半街(我和她傢住在最村南,我們的傢對麵已經沒有人傢,故稱南半街),我更不解,便想再說什麼,她卻不等我說完,便哧哧笑着對我說:“魯小北,謝謝你陪我走一趟呀,天這麼黑,又刮這麼大風,我一個不敢走的。”

啊!原來她是因天黑風大不敢走夜路,讓我來陪她的。

我要氣炸了,但雙臂被反綁着,卻又奈何她不得。

這時已經到了傢門口,我憤怒地:“給我解開。”

“我不,解開你要打我呀,哼!回傢讓鄭老師給你解吧。”

說完竟自跑進了她傢的院門,從矮牆上又探出頭來說了一句:“繩子明天還給我呀。”

我隻好反綁着雙臂回到傢中。

媽媽仍然在等我,見我雙臂反綁,便急急問道:“孩兒,他們怎麼批鬥你的?一直噘着嗎?打你沒有?”

我說了實情,媽媽一邊為我鬆綁,一邊念道:“這個調皮丫頭。”

到了正式召開批鬥會的前一天的下午,我比往常提前半個小時到校,侯茹老師說還要在正式開批鬥會前再走幾遍臺。

那時有好多同學是沒有午休的習慣的,我們到校時,教室裡已經有好多的人。

侯老師還沒到,但紅衛兵的連長指導員卻全到齊了。

我進教室時,趙小鳳在看她主持用的稿子,汪海龍則在組織幾個紅衛兵骨乾,積極地一遍又一遍地將已經早我到校的另外四個地富狗崽子押着走上走下。

“魯小北,快點!就你媽屄的來的最晚。”

汪海龍大聲地衝着我叫喚。

當着那麼多人的麵,我想還嘴,但嘴角動了一下,沒有出聲。

我走過去,便被汪海龍等二人揪住。

我想錶現出一點不服氣的樣子,以保留點麵子,但看看其他的四人正象個布娃娃般任人擺弄着,又嗅到今天的氣氛,便沒敢怎麼,而也和他們一樣,任汪海龍等人對我揪過來揪過去。

“你們幾個,朝牆立正站好”,汪海龍大聲叫喚着,命令那四人朝着牆壁罰站,然後又對着其他幾個鬥爭骨乾說,“魯小北遲到,現在專門給他一個人開開小竈。”

趙小鳳顯的有點不耐煩地又重復了一遍,“把反革命地主崽子魯小北帶上來!”

兩個我同班的革命小將,一左一右扭住我的胳膊,在講臺旁邊大喝一聲:“走!”

於是,我便被這兩個個頭都比我矮半個頭的小子押着走上講臺。

到了講臺中間,二人又共同用力,將我的頭使勁往下麵按去,按到我的頭幾乎與膝蓋同高了,才特別用力地將我的雙臂用力向上擡起來。

於是二人下去了,我便保持了這標準的噴氣式姿勢噘在那不動了。

“不行”,一個紅衛兵女將開口了,“你們兩個比魯小北矮,從帶他出場時,就要把他的頭按到很低才行,至少不能高於你們,這樣不好看,顯着革命者還不如反革命者高大呢。”

汪海龍拍手叫起好來,“哎,有道理,有道理,說的就是有道理,你們應該這樣”,汪海龍說着,衝着我喊道,“魯小北,給我滾過來。”

全班的同學都在圍觀着我,我本來想給汪海龍點顔色看,但一想到他們是以革命的名義對我我實行專政,便沒敢怎麼樣,隻是極不情願地慢吞吞走到汪海龍身邊。

汪海龍根本不管不顧我的態度,菈了一個紅衛兵,二人一起,重新扭着我的手臂,按着我的脖子,汪海龍一邊做還一邊講解,“你,象我這樣,按他這,哎,對對,就這樣”,我的頭被用力地向下壓去,壓到幾乎與腰等高了。

我隻能看到我自己的腳和其他同學的腳,不敢擡頭,因為真的很羞辱。

將我押到了講臺中間,汪海龍仍然在調整着我的姿勢,“把腿繃直,對,繃直了,把屁股往上擡,使勁擡,對,給老子老實點。”

調整好了,又指着我對其他幾位鬥爭骨乾說道,“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不行,頭埋的太低了,又沒站凳子上,坐在下麵都看不到人了。”

一個紅衛兵小將又提出意見。

也有不同的聲音,“怎麼看不到哇,能看到,批鬥會嗎,就是要他們噘的越低越好呀”,圍觀的同學中一個女生對那說話的回了一句,“人傢噘着不累呀?走個形勢就行了,至於這麼折磨人傢嗎?”

另一個女聲附合着,“就是,人傢挨鬥已經夠難受的了。”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裡,反而癒加羞辱難當。

但女生也並不都這樣具有憐憫心,一個紮着兩隻短辮,穿着綠色軍裝,係着腰帶的女紅衛兵說的就和那兩個圍觀的女生不一樣,“噢!對了,到時押解他們到位置上以後,要用腳踢一下他們的腿,你看每次批鬥會上民兵就是這樣踢四類分子的。”

她不僅建議了,而且還走到我的身邊,取代了那個一直按着我脖子的男生,一支小手按住我的脖子,腳則向着我的腿部踢來,突然又發現我的雙腿是並攏着的,便又對着我說,“魯小北,把腿叉開一點。”

我按她的要求將雙腿略略分開了一點,她這才又一腳踢來,正好踢在我的腳踝上,雖然力度算不上很重,但還是讓我疼了好一下子,更重要的是,讓一個女生這樣弄,感到特別地難堪。

“到時你們幾個,上來的時候都先不要把腿並的太緊”

這位女闖將對着我們說着,“要等到踢了你們幾下後再完全並攏,聽到沒有?”

我沒言語,但那幾個麵壁的四類子弟卻全都衝着牆回答道:“聽到了。”

“來來,試一遍,試一遍。”……一直到下午上課了,這次預演才算告一段落。

照例,下午仍然是勞動課,給玉米鋤草,於是包括我們幾個準備挨鬥的和汪海龍等幾個準備批鬥我們的,又都集合起來往玉米地裡走去,參加革命生產了。

這時的玉米已經長到一人高,棒子卻還沒有吐穗,人沒在一望無際的青紗帳裡,燥熱難當。

好不容易鋤草鋤到地頭了,我口渴的很,便走到一處機井旁喝水。

在路過另一塊地時,隱約聽到有人說話,似乎還有人哭泣。

這塊地今天沒人勞動,怎麼會有聲音呢?好奇心驅使着我向着發出聲音的地方走過去,在穿過幾行密密的玉米垅後,我看到了聲音的來源。

原來,是汪海龍等幾個壞蛋正在欺負準備和我一同挨批鬥的地主崽子。

大概他是受到了威脅或打撃,此時這個長的很高大卻十分懦弱的地主崽子正跪在地上,抱着踩在他胸前的汪海龍的一支腳,可憐地叫着,“爺爺……海龍爺爺……”

在我看到他們的時候,幾個人也看到了我,“魯小北,過來叫幾聲爺爺,明天批鬥會上少讓你挨幾下。”

我輕蔑而又仇恨地迎着他們看了一會,便扭頭往回走,但很快,幾個壞蛋便追上了我。

我不理他們,繼續往前走。

幾個人追到我前邊,堵住了我,我站定腳,直直地與他們對視着。

對峙了一會,我又朝着既定的方向往前走,他們就站在我前方,我是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的,但那兩個小子大概怕不是我的對手,在我即將衝撞到他們身體上時,卻讓開了擋着我的道,隻是嘴裡叫着,“魯小北你等着,明天批鬥會上有你好看。”

我不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因為第二天要挨鬥,讓人感到沒麵子。

這天晚飯後,我沒有去外麵找人玩鬧,而是在傢裡無聊地呆着,可夏天天長,無所事事的我在屋子裡磨皮擦癢地呆了一陣子,還是向着外麵走去,可去哪裡我卻並沒想好。

就在我將要走出大門時,鄰居趙小鳳傢屋門響起,並有說話聲,我扭轉頭望去,看到那也將要與我同時挨鬥的女同學仝玉蘭和她的媽媽,正從趙小鳳傢的屋門口出來,我便停住腳歩,看着矮牆那邊的幾個人。

看樣子是趙小鳳和她媽媽在往外送客,但明顯的母女二人卻並不太客氣。

隻聽趙小鳳的媽媽不太耐煩地說:“哎呀她隻是報個節目單念念廣播詞,會怎麼開又不是她說了算。”

可那個媽媽卻說,“她是指導員呀,是乾部,讓誰多噘一會讓誰少噘一會不全是她在下指示嗎”,說着又轉臉對着趙小鳳,“是吧小鳳,到時你可要多照顧你妹呀,大姨求你了……”

說着說着,她的膝蓋竟然打起了彎,向着地麵屈下去。

看着馬上就要跪下去,趙四嬸趕忙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雙臂,“哎呀你要乾什麼?我說了她說了不算的,她沒那麼大的權力,那都是人傢寫好了她照着念的。”

那個羅嗦的媽媽仍然在唠叨,又對着自己的女兒說:“玉蘭你快求求姐姐呀!”

仝玉蘭倒沒象她媽媽那麼羅嗦,在媽媽的一再催促和菈動下,這才走到趙小鳳的麵前,低下頭,叫了一聲:“小鳳姐……”

就又不說話了。

趙小鳳早已十分的不耐煩,這時更是一跺腳,索性掉轉頭往屋子裡走去,走了幾歩又被她媽媽喊住,她停住腳,噘起小嘴站在那,不往這邊看。

又羅嗦了好幾句,那母女二人才終於走出了趙傢的小院。

趙四嬸進屋了,趙小鳳仍然站在院子裡。

好一會,她看到了我。

大概這時她既不想進屋,也不想去送客,便直直看着我。

我不失時機地跟她打招呼,她便向我走來。

“她們來乾嗎?”

實際上我已經看出名堂來,但還是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句。

“明天開批鬥會,不是我主持嗎,仝玉蘭她媽媽非求我怎麼怎麼照顧她,煩死了。”

說到這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對着我說,“啊對了,你明天也要挨鬥的嗎,你怎麼不求我?”

“求你……好哇!你要我怎麼求你?要不,我給你跪下,用嘴親你的腳,行嗎?”

她終於噗哧一下笑了,“嗯,行啊!你再爬兩圈,學幾聲狗叫,明天我讓你多發會言少噘一會。”

她臉上的陰雲這時才完全散去。

我也沒事,她也沒事,就各站在自傢的院子裡隔着矮牆聊了好一會,直到天漸漸黑下來,才各自回到各傢的屋子裡。

到了批鬥會正式召開的中午,最後一次走臺。

我們幾個地主富農狗崽子仍然象個木頭玩具般的任革命的小將一遍又一遍地演練着,在又一次押我下臺時,因為汪海龍聳我的力太大,使我一腳踩空,全身向前裁去,正慾向前跌倒的頭,撞到一名小個子女生的臉上。

那女生尖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揚起手,“啪!”

地一下,不偏不斜,正打在我的左臉上,打完,她還不忘罵了一句:“地主狗崽子!”

我還沒完全進入到挨鬥的角色,讓一個小女生這般打嘴巴,還無法忍受,便一把將那女生仍然揚着的手抓住……“地主崽子要耍流氓!”

“魯小北不老實,把他捆起來!”

幾個紅衛兵喊起來,讓原本就遲疑着不知該不該出手的我更加地遲疑,很是狼狽地將那隻手放開。

我的雙臂再一次被汪海龍等緊緊地扭住。

這一下,很快讓幾分鐘後即進到教室的班主任侯茹得知。

她原本就不放心我,這下更是加重了她的擔心,便很是氣憤地命令我在幾排課桌的中間空地上噘着,然後她坐下來,用教鞭一下一下地打着我從背後高舉着的手臂,一句一句地教訓着我,每教訓一句,就要我回答一遍還敢不敢呀,認罪不認罪呀等等。

教室裡空地不大,噘着的我身邊全是圍觀的同學,近到好多人就蹭到我身上在那圍觀,我很怕即是班主任又是造反副司令的侯老師,老實地按照她的問話一句句應着。

這時,剛才那個被我撞了一下的小個子女生,擠到我的麵前,又一次掄起手,“啪!”

地一下,打了我一個更響亮的嘴巴。

這第二次挨嘴巴,我一動也沒敢動,仍舊倒背着手噘着。

說實話,在這個時候,就是讓我擡頭我也擡不起來了,沒臉擡頭了。

侯老師仍舊不放心,對着汪海龍問道:“魯小北你們有把握嗎,批鬥會正式召開的時候他要不老實,不就扯我們全班階級鬥爭的後腿了,我們班搞階級鬥爭可是一直在全校排第一的。”

“您放心。”

汪海龍為了錶示他對我的馴服程度,便又一次對着我叫起來:“魯小北!給我站直了。”

我一直是噘着着自己的腳背的,突然直起腰,要麵對眾多圍觀的同學,臉卻不知往哪裡放了。

汪海龍再次下達口令:“聽口令,原地跑歩——走。”

我打心眼裡不服他,便磨蹭着,不想照他說的去做。

侯老師發話了,聲音不大,但很威嚴,“魯小北,你想抗拒無產階級對你的專政嗎?”

之後略一停頓,向着牆角甩了甩頭,命令,“把那水筒,抱起來。”

教室的牆角,放着一隻盛了大半桶水的洋皮水筒,是打掃衛生時用來灑水的。

我走過去,雙手摟着筒身,抱了起來。

侯茹重復了剛才汪海龍的口令,“原地,跑歩——走。”

我的腦袋裡飛速地轉動了幾下,很快意識到如果我壞了她的麵子,可能會十倍地償還,那代價就太大太不劃算了,想到這,我抱着那隻裝有幾十斤重的水筒,原地跑起歩來。

“腿擡高點!”

侯老師用手中的教鞭朝着我的腿重重地打了一下。

於是我認真地踏着歩子跳動,水筒中的水在我的跳動中不住地往外飛濺着大朵大朵的水花,弄的緊挨着我的同學們紛紛後退,隻剩下我一個人滑稽地按照命令做着那狼狽的動作。

許多同學起哄地喊着:“一二一”、“一二一”,跟着便是一陣哄笑。

當年殘酷的階級鬥爭,和從記事起便耳聞目睹的父母讓人欺辱的現實,讓我們這些出身四類傢庭的狗崽子,打從骨子裡、腦子裡便烙下了被專政的印記,我們都知道,抗拒專政就是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毛主席,而這樣的罪名一旦加上,輕則遊街批鬥,重了會掉腦袋的。

看到效果已經達到了,侯老師還比較滿意。

於是正式的批鬥會便準備開始了。

會前,我們五個挨鬥的,還有十名押解的,在教室的後麵站好,等待主持人的命令。

前者五人全都羞的大低着頭立正站好,後者十人則分站在我們身後,互相地看着,有的還小聲地嘻笑着,也有的則在我們背後小聲地警告:“老實點,讓你噘高點,不老實的話,把你按到腳麵上去。”

指導員——也就是我的鄰居趙小鳳——宣布將地主階級的狗崽子們帶上來時,那十個紅衛兵同學,便兩個對我們一個地將我們押到講臺上來,一字排開,把我們的頭用力向下壓去,同時將我們的雙臂從背後向上托舉,使其直直地向後上方伸出,然後例行公事一般地將我們的雙腿踢了幾下,使其緊緊地並攏,他們就下去回到他們的座位上去了,我們五個便象已經聽到“各就位”

口令的遊泳運動員一樣,做着那樣奇怪的動作,又象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動不敢動地噘在講臺上,開始挨批鬥。

至於批鬥的內容,幾乎是千篇一律,最先全是極其空洞的革命口號而已。

象什麼不忘階級苦呀,牢記血淚仇呀,農民階級如何在解放前吃苦受累養活了地主富農呀,地主資本傢又是如何地剝削壓迫貧下中農呀,如何聽毛主席的話呀,如何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呀,等等等等。

最先是由主持人趙小鳳主持批鬥的。

在宣讀了一大希我的罪狀後,她問我,“上次鋤棒子,偷摘生產隊鴨梨吃的,有沒有你?”

我將頭低到差不多到膝蓋的高度,眼睛看着自己的腳背回答:“有我……我有罪。”

“勞動人民的豐收果實,不許你們這些地主狗崽子來偷摘,聽到沒有?”

“是,聽到了。”

其實,作為盛產鴨梨的我們那地方,勞動中口渴摘梨吃,幾乎每個社員都有,但作為四類出身的我,是不許有的,如果有,就是犯罪了。

她又按慣例命令:“噘低點,手不許晃!”

我便兩次將舉得有些酸了的手臂朝着後上方使勁地舉了舉。

趙小鳳又一個一個問下去,直到把噘着的五個狗崽子每個人都問了一遍。

“批鬥大會進行第叁項,請八二班紅衛兵連長汪海龍上臺發言。”

主持人宣布。

汪海龍上臺了,他也同樣念了一大通主席語錄後,開始對我的種種有的與沒有的反革命行為進行揭發,每揭發到一段落,還要進行審問,“魯小北,你爺爺是反動地主,你爸爸是走資派,你媽媽是與人通姦亂搞的破鞋,你們傢反動透頂,你知罪嗎?”

“是,我知罪。”

我幾乎不用腦袋去想,便機械地回答。

“想擠上孔老二的黑船,妄圖復辟資本主義,這是不是你的反動本質?”

我仍舊回答着,“是,我反動,我有罪。”

“我讓你反動”,隨着這句狠罵,我重重地挨了他一個耳光,臉上一下子象被紮了很多針一樣。

“我讓你反動!”

又是一句斥罵,又是更重的一撃。

那一刻,我好想直起腰來和他打一架,但麵對全班的革命師生以及前來觀摩的全校革命師生的代錶,我明白我現在的身份,我沒敢,而是老老實實地噘着,一動也沒敢動。

汪海龍發言完畢下去了,於是主持人命令我站直了向人民認罪,我艱難地直起已經噘的不容易一下子站直的腰,按照早已背誦多遍的認罪書上的內容,念了起來:“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正當全國人民在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引下,廣泛深入地揭批林虎、孔老二的復辟陰謀,向着共產主義的美好目標大歩邁進的時候,我,一個出身於反動地主階級傢庭的狗崽子,沒能從思想和靈魂深處認識到自己骨子裡的反動性,沒能與反動的傢庭劃清界限,沒能站在勞動人民的立場上認識歷史上所犯下的罪惡,沒能老老實實地接受革命群眾對我的監督與批判,沒能……”

按規定,挨批鬥時要噘着,認罪時卻必須立正站着。

所以發言時,是要麵對臺下的群眾的。

我站着,直立的站着,眼睛卻使勁地看着地麵的某處,不敢與下麵的群眾對視,不敢看本來一同居住一同上課一同玩鬧的男女同學們看我的目光。

但站着認罪可以讓噘久了的腰和舉久了的手臂得到休息,因而是一種不錯的緩解機會。

我繼續空洞地上綱上線的認罪,盡量地拖延時間,以努力加長這難得的休息時間。

但什麼時候站直了什麼時候噘下去卻並不是由我們這些挨鬥的階級敵人說了算的,就在我背書式地認罪認了七八分鐘後,主持人趙小鳳打斷了我的話,“魯小北,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不想老實認罪,給我噘下去。”

這是批鬥會的程序,早在彩排時就知道了的。

於是,我停止了站立認罪,重新彎下腰,舉起臂,噘着了。

一個又一個革命小將上臺發言、喝斥、審問,但象汪海龍那樣打耳光的並不多,不過還是有同學用手按住我的後脖子,一邊往下壓一邊命令着:“給我噘低點,狗崽子!”

我噘着屁股,背着雙臂,還要受人這樣擺弄與打撃,一種莫名的感覺一下子湧滿了全身。

這感覺,是屈辱,是憤怒,還有一種我當時並不願意承認的----因受虐而引起的快感。

一個別的班的男生,他沒有上臺來發言,卻不知從哪撿來一塊黴爛的老倭瓜,一邊喊着:“魯小北噘着累不累,請你吃個倭瓜”,一邊從遠處將那倭瓜向我砸來,但他的準確性差了點,爛倭瓜帶着風聲擦着我的脖子飛過去,“叭叽”

一下子煳到了緊挨着我噘着的仝玉蘭的頭上,教室裡的男女同學發出一陣哄笑。

又一個女紅衛兵上臺繼續發言了。

仝玉蘭就在我的右側噘着,因為我們都是頭朝下看着腳麵噘着的,我不用歪頭,就能看到她的腳,也看到她的眼淚一顆又一顆地落到她的腳尖前麵的地下,但她沒有敢哭出聲來,真的,我靠她那麼近,一丁丁點的聲音也沒有聽到。

我好奇地稍稍轉過臉去看她的臉,那散發着黴臭的老倭瓜,就端端正正地落在仝玉蘭腦後的兩個小辮子中間,因黴爛而流淌出的濃濃的黑黃相間的汁液流過她的臉頰,集中到她的鼻尖上,又和着她的淚水滴落在她的腳下。

這來自六年級的紅衛兵代錶正在激情滿懷地發着言,照本宣科地讀上一段後,便審問起來,“仝玉蘭,上次我們為生產隊積肥,大傢都脫了鞋到豬圈裡,你為什麼要穿着鞋下去?”

仝玉蘭噘着回答道:“我怕紮腳。”

“為什麼怕紮腳,這是你剝削階級思想在作崇,你仍然妄想回到萬惡的舊社會,什麼也不乾,過你們吸血鬼的日子,對不對?”

“是,我有罪。”

審問了幾句後,她又繼續發言,又讀了一大段後,她的矛頭又轉移到另一個挨鬥的女生身上,“白莎莉,你狗爹是個什麼東西,舊社會讀了資本主義的書,給你取了資產階級的名字,你這是妄圖復辟資本主義,你老實交待,是不是這樣?”

那個靠近仝玉蘭另一側噘着的女生也按部就班地回答着她的問題。

於是她又接着批,直到將我們五個四類狗崽子全部批了一遍。

在她發言時,我又偷偷偏了幾次頭向仝玉蘭看去,那比足球略小一些的爛倭瓜仍然始終紋絲沒動地頂在仝玉蘭的頭上,極其滑稽而又可憐。

其實,隻要她稍稍偏一偏頭,就可以將倭瓜甩下去,不過換了別人也許真的會這樣做,但她仝玉蘭不敢,在這樣無產階級專政背景的批鬥會上,她一丁丁點也不敢改變紅衛兵給她規定的挨鬥的姿勢,屈辱地頂着那塊臭氣熏人的爛倭瓜老實地噘着。

那激情怒放的紅衛兵代錶發言結束後,主持人趙小鳳點名要仝玉蘭認罪了。

“仝玉蘭,站起來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

仝玉蘭按指令直起腰來,那爛透了的臭倭瓜這才順着她的脖子、後背滑落下來,但她的頭上、脖子上、卻仍然留下粘呼呼的幾大塊,頑固地沾附着不肯離開。

她按照事先準備的認罪詞背誦道:“我爺爺開大車店,靠剝削勞動人民的血汗……罪惡滔天……”

隻說了這麼兩句,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是緊張了,竟然頓住了,沒詞了。

等了好一會不見她繼續發言,趙小鳳便大聲喝斥到:“仝玉蘭,你想抗拒人民對你的專政嗎?繼續交待!”

仝玉蘭這才又說,“我有罪,我認罪……”

但有什麼罪認什麼罪卻仍然沒有了下文,她大概是真的忘詞了。

看她實在說不出什麼,趙小鳳便一聲大喝,“不老實,給我噘下去!”

於是仝玉蘭隻好又呈噴氣式噘了下去。

批鬥到最後時,是我們五人做感想發言。

我們一個一個地直起身子,麵對着臺下全班的同學發錶感想,大致說的都是:“感謝毛主席,感謝侯老師,感謝革命的群眾教育我……我以後一定好好認罪,好好勞動,好好改造……”

持續兩節課的批鬥終於結束了,第叁節課,剛剛挨過鬥的我們幾個地富狗崽子,又與鬥過我們的其他同學一起重新坐到座位上上課了。

那叁個和我一樣首次被批鬥的女同學,全爬在桌子上哭,一直到放學,再也沒擡過頭。

第二天,那個被我撞了的小個子女生,眼睛竟然腫了,看來我的確把她撞的不輕。

不過意外的是,到了課間,她卻找到我,一反昨天那種潑辣,而顯的十分不安地對我說:“昨天你把我撞疼了,我才打你的……其實你也不是有意的……再說,趁你挨鬥時打你,也太……”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努起小嘴。

我正不知說什麼,她又繼續支吾着說道:“要不……我賠你一根鉛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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