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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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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与土
作者:紫嶺紅山
第十章 幻光

這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都會在以頭搶地和流血五歩之間苟活一生,但也總有素琴這樣的士,剛烈地選擇伏屍二人。爾童花了很久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的姐沒有了。

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陪伴着他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而他卻什麼都做不了。張春陽也死了。這世上最愛的人和最恨的人一起消失,留給他的,便隻有虛幻。

所以素琴才會留下那樣的最後一句話。她是姐啊。如果沒有這句話,爾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既然有了這句話,爾童的精神便有了支柱。

他仍然在那傢工廠當技術員。那是素琴用她的一切為他保住的渺茫的機會,他絕不會放棄。但爾童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專注,努力,勤奮,遇到了貴人,甚至花光了一生的運氣,他小心翼翼地把這一切砌成一道通往夢想中的天堂的階梯,某些人卻隻要一句話便能輕輕毀去。要保住這道階梯,甚至需要他最愛的人付出尊嚴和生命。

再也不會有大奶兒緩解爾童的傷痛,消除他的疲憊。於是爾童學會了用酒來代替。他搬回了工廠宿舍,每天下班之後,他總會握着一瓶酒,一邊喝,一邊看着手機。

手機裡是素琴的照片,笑得非常燦爛。每次看到這熟悉的笑容,爾童也總會笑起來,仿佛她又回到了身邊。每一夜他們都會這樣隔着手機屏幕,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乎乎地笑着,笑得肝腸寸斷,笑得淚流滿麵。

一開始還會有舍友感到詫異,但漸漸的,便不再有人問起。

秋去冬來,爾童沒有回傢過年。他拼命乾着,僅僅半年就從技術員升職成了高級技術員。他並沒有感到高興,因為他不是為了自己。

爾童現在管着二十臺機床,因為每年過年之前都會有一批工人辭工。普工補充起來容易,但技術員就不一樣了。極度的勞累卻讓爾童覺得輕鬆,他需要這樣才能短暫地遺忘。

剛過年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爾童像往常一樣,搖搖晃晃地提着一瓶二鍋頭和半斤散裝的花生,精疲力盡地回到空蕩蕩的宿舍。那對小兄弟已經辭工,而另兩位還沒有返廠。隻有老李和往常一樣,在爾童坐下之後,向他沉默地舉起酒瓶。(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兩人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安靜地對飲。不知不覺間爾童便有了酒意,他正準備站起身來,去洗漱休息,手機鈴聲卻撕破寂靜,乍然響起。

“劉主管,是我。”爾童接通電話,迷迷糊糊地覺得有些奇怪。

“是這樣。”劉主管的聲音疲憊而無奈:“你們對班的老週回去過年還沒回來,小金又辭工了。和你對班的小陳今天出了點事,晚上來不了,你看你能不能幫他頂一個班。因為你對班的副班長也回老傢結婚了,實在沒辦法。”爾童心中有些發沉,但隻能接受。這位新的劉主管雖然不是同鄉,但對他也不錯。不但力排眾議讓他提前升職,還明確錶示了會爭取一有機會就提拔他當副班長。

所以爾童也沒什麼好說的。這也是劉主管第一次開口讓他頂班。他馬上草草洗了個澡,然後迅速趕回車間。

“陳哥怎麼了?”一見麵,爾童就關切地問道。

劉主管搖頭:“他自己說是騎電動車摔了,手上縫了十幾針,今晚是實在沒辦法來了,明晚一定來。——夜班抽不出人,隻能辛苦你連叁個班。”

“沒事,不辛苦。”雖然這麼說着,但劉主管知道辛苦,爾童更知道辛苦。

光是一個班就累的不行,現在連續叁個班,意味着叁十六個小時不得休息,光是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

再苦再累都沒關係。爾童想。姐,我一定會做到。

他跟着劉主管走向生產線,正在焦頭爛額的夜班的李班長馬上像見到救星一樣迎了上來。交代完畢之後,他帶着爾童走向自己的座位,陪着笑道:“哎,真是辛苦你了。你先坐吧。我們會盡量頂着,實在忙不過來再叫你——你喝酒了?

要不要先趴着打個盹,現在沒什麼事——哎,來了。”

“我去吧。”爾童笑道。既然來了,就要做好。

“行,行。有空就歇着吧。”李班長笑着,抱起一疊資料急匆匆地走了。爾童則深深吸了口氣,轉身走向那位翹首以待的工人。

漫長的一夜終於過去,就像爾童上過的那些夜班,就像無數的工廠中的無數農民工上過的無數夜班一樣平靜。當溫暖的冬陽照進車間的時候,爾童從一臺機床內擡起頭來,用力搖晃着腦袋。不管怎麼樣,這臺機床的刀具總算是換好了。

他帶着歉意向那位工人道:“對不住,眼睛有點發花,耽誤你太多時間了。

這都快下班了。”

對方憨厚地擺着手:“沒事,沒事,你辛苦。我產量完成了,多一點少一點沒事。”

雖然這麼說,但爾童依舊慚愧。這些過年都不回故鄉的農民工,大多是為了趁這個機會多掙幾個錢的。

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爾童的班長就和副班長一起到了車間,和往常一樣。

副班長把爾童剛打電話讓他幫忙帶的包子豆漿和一包煙遞給他,班長打量着他,有些擔憂地問道:“行不行?實在堅持不住就回去睡兩個小時再來?”爾童強打精神:“不用,剛才五點睡了一個小時,現在還行。”

“堅持不住一定要講啊。”班長雖然關切,卻也非常無奈。爾童心裡清楚,講了又怎麼樣呢?他如果去休息,那可就有二十臺機床沒有技術員維護。

至少,他現在是技術員,不用操作機床,維護的時候總會停機,所以不擔心遇到老黃那樣的意外。

再挺過今天自己這個班,就解脫了。明天又是元宵節,放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爾童飛快地吃完早餐,走進衛生間抽了支煙,站在水龍頭前糾結了片刻,還是伸手捧起冰涼的水,用力擦着臉。冷水接觸到他手上的潰爛,鑽心的疼,但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爾童乾脆把手放在水龍頭下,盡情地淋着。

雖然這裡是溫暖的南國,但每年這時候還是要冷個把月的。爾童的手每天接觸冰冷的鋼鐵,浸泡在濃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終於難以避免地生了凍瘡。現在開春了,凍瘡每天都又痛又癢,十個手指都紅腫不堪,如同胡蘿蔔。在這早上被冷水一淋,真是酸爽得爾童渾身打顫。

片刻之後,爾童走出衛生間,拼命忍住去抓撓那些凍瘡的衝動,回到了生產線上。兩個班已經交接完畢——爾童當然沒必要參與,班長已經離開,忙碌的一天再次開始。

“現在我沒什麼事,幫你看着。你躺一會吧。”副班長一看到爾童,便把他菈到他們班的那張小辦公桌邊。爾童驚訝而又感激地看了副班長一眼,他正笑眯眯地指着辦公桌邊一張由塑膠托盤和紙皮鋪成的床,解釋道:“以前我和楊恒頂班、連班的時候,頂不住了也經常這麼睡一會。趁着剛上班沒事,快睡吧。等會說不定會怎麼忙呢。”

爾童確實想躺一會,即使是塑膠托盤和紙皮也好。他道了謝,裡緊身上的厚工作服,在紙皮上蜷縮下來。但這次他卻沒有馬上進入那種迷迷糊糊的狀態。

早晨的冷風在四麵通透的車間內到處穿梭,乾活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躺下那就不一樣了。而且爾童現在極度疲勞,更容易覺得冷。他哆嗦起來,牙齒咯咯地響着。他開始懷念那大部分觸感都隨着時間流逝而漸漸模糊的身體,隻有那動人的溫暖依然清晰。他半閉着眼睛,看着一塊陽光打在身前機床斑駁的防鏽漆上,搖曳出那張他熟悉的笑靥。潮水般包裡着他的轟鳴聲中,依稀又聽到了那溫柔的呼喚:“童童,你快點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這樣,姐生氣了。”

“童童……”

姐,你別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不行了。快來幫忙,那邊要換刀,這臺機器空氣閥有問題……”副班長搖醒爾童,便急匆匆地跑開了。爾童搖了搖頭,趕緊擦了擦濕潤的眼角,然後掙紮着站了起來。他在半夢半醒中休息了半個小時,但感到更加疲憊。身心放鬆之後要再緊張起來總是不那麼容易。他走到一臺機床前,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分鐘,眼的重影才算徹底消失。然後他伸出手,緩慢地開始更換報廢的刀具。

“你睡,我幫你帶個燒鴨飯回來。”爾童不知道是怎麼熬到中午的。晚餐他同樣沒去吃,而是在車間睡了一小時。但這種斷斷續續的,根本無法真正放鬆的休息雖然能讓身體喘口氣,對精神卻是一種極度的摧殘。到了窗外燈光亮起的時候,爾童已經多次出現幻覺。

還有兩個小時。爾童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在機床間來回奔跑。姐,我能頂住。姐,我一定會完成你的期望。姐,劉主管也對我很好,不能讓他失望。

姐,叁班的班長得了肺結核,據說要把明亮調去當班長,這次我說不定就能當副班長了。

每次邁不開腳歩的時候,爾童都會在心裡這麼說。每次這麼說,他的身體裡總會湧出一股力量。還有一個小時。還有五十分鐘。快了。快了。他拿着一瓶清洗液,剛在一臺機床麵前停歩,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術員!我這模具卡住了。”

爾童隻得對身邊的工人道:“他那個快一點,我回頭再來幫你清洗。這個清洗液,你可千萬別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來。”

但爾童還是不放心。他看了看週圍,最後舉起清洗液,放在了這臺機床頂上,然後跑向下一臺機床。

“技術員!我這刀具沒復位!”爾童剛處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起來。

“技術員,我機器報警了。”

“技術員——我空氣閥關不上——”

“技術員?我這氣動螺絲刀的氣管好像堵了。”爾童氣喘籲籲地搞定這一連串問題,已經是臉色蒼白,眼冒金星。他扶着一臺機床,乾嘔了幾聲,然後想起還有一套模具沒有清洗。最後半個小時了。應該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他拼命吸了幾口氣,拖着雙腿慢慢走向那臺機床。

清洗液呢?爾童的腦子已變得混亂而遲鈍,目光也模糊不清。他發了會呆,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液放在機床頂上。於是他踮起腳,舉起千鈞般僵硬沉重的手臂去夠。奇怪。怎麼不在……明明放在這裡了……在哪……爾童揚起臉,看向機床頂上。於此同時,他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機床頂部邊緣的玻璃瓶。

但此時的爾童已經精神渙散,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沒能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沒能準確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標。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黃色液體撲麵澆下。爾童這時的狀態當然沒能及時作出反應,更別說躲開。他淒厲地慘叫起來,感覺到利刃攪動着眼眶,感覺到烈焰流過麵頰。他拼命甩着臉,視線迅速變暗。映入他眼簾的最後一幕景象,是窗外遠處的城市那已經模糊成一團的燈光,正在飛速遠離,悄然隱去,最終徹底幻滅。

爾童邁歩離開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麵,踏入綠皮火車的車廂。當腳底下踩實的那一刻,天和地仿佛都搖晃起來。每一個剛剛失明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感到腳歩不穩,特別是在進入交通工具的時候。

“慢點。小心啊……讓讓……”爹的聲音在爾童耳邊響起,平靜而溫暖。但一齊響起的還有孩子驚恐的哭聲:“哇——媽媽,那個人好嚇人——”爾童趕緊垂下頭,壓低了自己的帽檐。嚇壞小朋友就不好了。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當紗布拆開之後他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很清楚自己上半張臉都已經變成了什麼形象。隻有口罩保護着的下半張臉沒有被連金屬都能溶解的清洗液燒毀得太厲害,但這反而讓他的樣子更加詭異。

爹輕輕嘆息一聲,扶着爾童繼續前進,終於停住腳歩:“到了。坐吧。”爾童摸索着坐下,聽見旁人紛紛避開的聲音。但他不為所動。因為他清楚,自己後半生都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必須適應,也隻能接受。反正,這也大概是最後一次坐火車了。

對不起,姐。雖然眼前一片黑暗,但爾童還是微微擡起臉,朝着車窗外的城市那璀璨的燈火。他仍然感覺得到它們的溫度,觸摸得到它們的質地。對不起,姐,讓你失望了。我最終還是沒能當上城裡人。

或許,農民工,農村人想當城裡人這件事本身,就像長島的雪一樣,是不存在的吧。

“現在去泡麵,還是等會?”爹在身邊問道。

“我還不餓。爹,你吃吧。”爾童輕聲回答。

“行。”爹一直那麼平靜。他們祖祖輩輩,都能坦然地接受命運。

在爹呼嚕嚕地吃着泡麵的聲音中,車廂搖晃起來。爾童能聽到那些燈光碰撞和摩擦,濺落和低語的聲音正在遠去。他知道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在燈光中穿過。從今以後,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來城市。

汽笛聲突然鳴響,像是最後的道別。爾童微笑起來。姐。爹。蓉姐。皮主管。

趙總。還有……張春陽。

你們說的都對。

塵與土確實是沒有資格向往天堂的。

我們本是塵土,也注定了歸於塵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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