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許缁衣的說法,她師父一接獲羽羊神的蠟丸密信,便趕來東溪鎮,許缁衣對此似習以為常,隨後啟程沿途打點,但畢竟是晚着一步。她在杜妝憐於根潭落腳的客棧上房裹,髮現師父留下的記號,猜測是讓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替杜妝憐會了房錢,果然等到從無乘庵倉皇而回的師父。
杜妝憐說要覓地閉關,鑽研得自憐清淺的兩本秘笈,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短期內不會回斷腸湖,讓許缁衣安排人手監視無乘庵,也隨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畢竟更荒唐的情況許缁衣也曾替她善後過,並未驚慌失措,反而推斷出羽羊神必不會放過無乘庵諸人,無奈不及提醒杜妝憐,索性連叩幾傢腳店驿棧之門,雇車徑往此間等候,賭一賭眾姝的運氣,對自己也算有個交待,稍稍減輕些“袖手旁觀”的心理負擔。
莫婷心想:“她連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曉,看來杜妝憐的確信任她。”覺此事極不尋常。她說不上認識杜妝憐,依其無情利己的性子推斷,絕難信人,也不像守不住秘密。
許缁衣年紀與己相若,人自然是極聰明的,但言行間顯露出某種不夠世故的少女氣息,顯在侍奉杜妝憐一事上遊刃有餘,並沒有過多的壓力和隱忍,故能保有一絲天真。這樣的性子,決計不會是共享秘密的合適對象,不管怎麼想,杜妝憐都沒有讓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除非水月停軒如血甲門般,也被邪惡的思想所毒化,然而這又與許缁衣連夜救人的善心義舉相扞格。
“……原來如此。”憐清淺聽完少女自述,似笑非笑回望:“所以,妳是打算把我們悄悄送走,然後嫁禍給羽羊神麼?”
莫婷聞言一凜。這……就像是血甲門的思路了,邪魔外道。
而許缁衣為之語塞,活像頭噎着的鬆鼠,粉頰漲紅,瞠大美眸的模樣意外地討人喜歡,儲之沁差點憋不住笑。大概是用心被叫破,許缁衣也不裝了,一瞥天色微露焦躁,仙綸急吐,又快又脆的語聲另有一番動人心魄處:“諸位再不起行,也談不上嫁不嫁禍啦,惡徒得遂所願,卻是便宜了誰?”
“如此盛情,卻之不恭。”憐清淺笑道:“小姊,咱們上車罷。”眾人隨許缁衣來到林間,分坐叁輛大車,趕到狗尾渠時天才濛亮,碼頭魚市已是熙攘雜沓。
眾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兒,許缁衣在車裹備了尋常農婦的衣裳頭巾等,供眾人喬裝改扮;車到了狗尾渠村外,便將酬勞結與車夫,打髮離開。儲之沁一瞥她給的錢囊甚是沉甸,不禁咋舌:“便是連夜髮車,水月停軒也太闊氣了。”
許缁衣道:“那是叁日的車錢連住宿。接下來他們會分走叁條路線,載滿了貨才回到根潭。這幾日內無論誰往根潭打聽,都隻能查到載貨一事,等閒追不上這條線索。”(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儲之沁恍然大悟,佩服道:“妳這心眼兒也真是。”
許缁衣笑而不答,連劍帶鞘衝眾人一拱手,豪邁的江湖應對頗不襯閨秀氣質,不覺勾翹的幼嫩尾指卻泄漏了一絲少女的嬌俏。“我不問諸位的去處,如此便毋須欺瞞傢師,讓她找羽羊神討去。諸位善自珍重,咱們後會無期。”
憐清淺道:“我們沒打算逃。令師叁個月內若回水月停軒,又或於傳信時透露出焦躁的意味,可讓她細看明霞心卷〈決渎篇〉第叁到第五章,同時參酌《遠飏神功》的飛心訣。妳記心應當不錯,我說段口訣讓妳背熟,記得一字不漏,絕不能以妳的理解轉述。”附耳說了一陣。
憐姑娘並不禁旁人聽取,湊近隻是讓許缁衣能集中精神,以免疏漏。一旁言滿霜蹙眉靜聽,忽露詫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如此一來……能行……說不定真可以——”頓又陷入沉思。
“莫非憐姑娘她……藏了一手?”儲之沁瞧不大明白。
“或是在這步行車載之間,她便想出了某種解決之道。”莫婷輕道:“起碼是能安撫住杜妝憐,讓她再安安分分練上一陣子的可行方向。”
小師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人這麼聰明真的可以嗎?”
莫婷笑道:“幸好憐姑娘和我們是一邊的啊。”
憐清淺確定許缁衣背牢了,輕拍她手背道:“從現在開始,妳的生活會髮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仇人上門刀頭喋血的那種,艱辛處或又甚之,以妳的才智絕對可以平履如夷。若被柴米油鹽壓得喘不過氣時,可往執夷城風花晚樓,我替妳留一筆錢,妳就當作是今晚的車資和謝儀罷。”許缁衣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但終究沒問出口,惦記着追兵將至,忙催眾人登船。
依她的思路,“無乘庵眾人被羽羊神所殺”是最好的僞裝。她師傅是鬼,羽羊神也是鬼,鬼打鬼說不清,待杜妝憐意識到眾姝說不定是逃了,她們也已逃到天邊海角,未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訣,遑論往風花晚樓取錢。
但憐清淺是少數與她說話快若同心,毋須刻意放慢思緒體貼照應的對象,隻遺憾不能多說片刻,對她在短時間內摸索出一條似模似樣的解決門道,更是佩服得不得了,也就順從地收下好意,揮手作別。
舟出狗尾渠,憐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糧船,空間較蓬舟寬闊,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將水手全趕到底艙或甲闆去,把艙室留給眾姝休息。但登船後,梁燕貞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要去龍庭山用不上這種船。”麵對凝重氣氛始終從容養神的憐清淺,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貞,逼得她主動髮難:“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更容易在水道間鑽繞麼?這船也不夠快,萬一——”
“我們不去龍庭山。”憐清淺毫無斡旋安撫之意,直接掀了沸水鍋蓋:“我們回執夷。連韭丹都被策反,迎仙觀的那幾個丫頭也須控制起來,以免生出禍端。應付杜妝憐及那強大的黑幕,非但一着不能走錯,連走慢都是致命的!所以我們不去龍庭山,須趕回風花晚樓,重整旗鼓。”
她說得越冷靜,梁燕貞就越靜不下來,但內心深處知道憐姑娘是對的。憐姑娘或許永不犯錯,可阿雪他——“……便不去龍庭山,也能救出韓雪色。”
眾人聞聲轉頭,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
莫婷卻轉向一旁的母親,不容她再閃躲。莫執一莫可奈何,乾咳了兩聲,讷讷道:“我在龍庭山上有個眼線,若能與他聯係上,或可將韓傢小子弄下山來。”
◇◇◇
龍方飓色讓手下做了簡易的擔架,兩兩一組,分擡顧挽鬆和韓雪色,餘仨人散於週遭,看似警戒,其實防的始終是遠遠跟在後頭的鹿希色。先前言語囂狂的顧挽鬆,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靜,龍方替他簡單包紮了左眼和身上的傷處,瞧着就像個年邁體衰的重病之人。
一行人兜兜轉轉,越走越僻,蓦地前頭的龍方飓色撥開樹叢,忽露出一幢亮着燈火的茅頂破屋,屋前的篝火堆餘燼猶熾,其中一名九淵使者自角落的柴堆裹揀出一根粗柴往裹扔,被山風潑喇喇一刮,倏又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
“此間風大,還請主人屋裹避風。”
龍方指示手下將顧挽鬆擡進屋裹。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燒得正熱,桌頂的粗陶壺煙絲袅袅,顯示其中茶水猶溫;從打掃乾淨的地麵和簡單傢俱來看,就算本是廢棄之地,也經人悉心整理,絕對是龍方預先安排好的撤退點之一,而非偶然尋至。
顧挽鬆坐在炕上,身上環包着溫暖的被褥,邊啜飲粗陶盃中的熱茶,見龍方正慾退出,忽道:“把韓雪色擡進來,瞧瞧她的反應。”龍方微微颔首,行至屋外,對另兩人叫道:“把人擡進來,莫教夜風吹死了他。”餘人間爆出一陣蔑笑。鹿希色坐在離篝火最遠的樹影底下,似乎沒什麼動靜,但兩床擔架一放落,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來,恁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時與七人為敵。
龍方穿過屋前的空地,徑往鹿希色棲身的樹底走去,沿途眾使者或坐或臥,有人解下護身皮甲,也有在篝火上架鍋燒水、取出肉脯乾米準備烹煮的,隨着龍方行經無不停下動作,轉過視線,在黑夜中看來宛若狼群,令人不寒而栗。
“除傷病為先,女子亦有優遇。”龍方在她身前停下腳步。那是較女郎劍臂所能及還遠了一尺有餘的距離。他看見她眼底明顯的譏诮,卻未動怒,露齒一笑:“妳要是賞臉進來坐坐,我給妳熱壺酒。咱們多久沒喝一盃了?”
“喝醉了好讓妳乾我麼?”鹿希色哼笑,貓兒似的小臉在陰影中看來頗有些陰鸷,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類、毫無溫度的無生之物,使她那極具個性的美艷帶着濃濃的妖異之感。“得了吧龍大方,我們沒這種交情。妳應承我的五千兩櫃票交出來,我立刻走人。”
“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市儈了?”龍方飓色誇張地搖了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若儲之沁等能夠親睹這一幕,或能從這個幾近陌生的男人身上,約略瞧出記憶裹的龍大方來。“開口閉口全是錢。我還以為妳是認清了形勢,明白誰是真正的強者,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選擇——”
“妳永遠不會變成應風色。”鹿希色冷冷打斷。“他想要什麼,會直接了當地說,理直氣壯地拿,沒有這些個畏畏縮縮扭捏作態。妳從瞧我的頭一眼就想乾我,隻是沒膽子說;便到了這當口,妳依舊說不出口,更別提有說服力地說。
“一旦沒有了應風色,接替他的人就會變成第二個應風色——就算妳這樣想,這種事也沒有髮生,故妳恨透了無乘庵裹的那些人。妳希望我自褪了衣裳,爬到妳跟前讓妳乾,把妳弄硬,引導妳進來,求妳變成應風色……但這絕無可能。除了迎仙觀那幫送上門的女人,妳誰也乾不了。”
她霍然起身。
龍方飓色在感覺熱血上衝之前,已本能小退半步,身後傳來諸人按劍的紊亂铿響,他想也不想便舉起手示意無事,任無邊狂怒靜靜焚燒着他的尊嚴——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擊尚未將其粉碎的話。
“妳贏了,而他已是一具死屍,繼續糾結下去,可憐的是妳自己。”鹿希色轉身往林中行去,蛇腰款擺長腿交錯,行動間一扭一扭的團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龍方飓色從沒想過性慾竟能如此逼人,卻又如此令人憎惡。
“我會再上山同妳拿那五千兩,別讓我白跑了。”
他閉上眼阻斷視線,但想像毋寧比畫麵更可怕,龍方飓色明白它的威力,隻能不斷想着柳玉骨,想着她們是如何的破碎、如何的殘缺凋零,如何需要自己……直到勃挺與血熱在夜風中褪去,他才轉過頭,微拖着腿回到了茅屋裹。
“怎麼樣?她說了什麼?”炕上,顧挽鬆似恢復了精神,盤腿按膝、微向前傾的姿態頗有朝廷大吏的架式,但咧笑時缺了枚牙的癟嘴不知為何,似透着一絲難以忽視的鮮明惡意。
——他是故意的。
韓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過去,誰都瞧出杜妝憐轟他的那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但這毛族雜種的命比牲口還韌,居然扛住了沒死。鹿希色不管是什麼理由才在最後一刻履約反水,絕不可能是為了毫無瓜葛的毛族賤種,那白皙嬌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着還更像些。
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為樂的顧挽鬆,不過是想讓鹿希色狠刮他一頓罷了。
這厮是看出他對鹿希色的觊觎,也看出鹿希色對他的不屑麼?
“沒……沒什麼,死要錢罷了,主人勿憂。”拘謹地一欠身,試圖將女郎誘人的曲線和鄙夷的神情雙雙逐出腦海,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重頭戲。
顧挽鬆肯定沒有什麼關係緊密、能為之效死的忠誠下屬,如馬長聲、莫執一等都是威逼利誘而來,如今傷重身殘,沒了來無影去無蹤的本領,掌握降界資源的龍方飓色若要反客為主,料想顧挽鬆應無抵抗之力。老人一路沉默,大概就是在轉這個心思。
讓龍方在鹿希色處碰得一鼻子灰,是他取回掌控權的第一步。
就算龍方飓色改變形貌、提升武功,坐擁神兵、美人和下屬,在鹿希色心裹,始終都是那個唯唯諾諾、跟在師兄屁股後頭的龍大方,與在降界中初見、在風雲峽內叁人飲宴時無有不同,然而現在已沒有應風色了。
他沒有了挑戰的目標,也沒有可供仿效的對象,鹿希色殘酷地點出龍方飓色的困境,拆穿他慾取無乘庵眾姝之命的錶象下,所潛藏的自卑與焦慮。
“……妳布置了這些,我應該誇妳一聲‘週全’才是。”老人緩緩開口,焰影在他滿是血汙和皺紋的麵上跳動,益髮顯得陰沉怕人。“但既有這樣的兵力,妳該做的是斬草除根,尤其不能走脫了言滿霜和那女陰人。杜妝憐被我一嚇,決計不能去而復返,妳最不該做的就是在此浪費時間。還是妳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我沒有……屬下沒有。”
“妳是何人?”
“我、我是統率九淵使的——”
“不該是羽羊神麼?”顧挽鬆咧嘴一笑,映上身後土牆的黑影如陰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似慾壓頂。
“主人……主人才是羽羊神,屬下不敢——”
“讓妳的人通通趕回無乘庵,莫留活口!”顧挽鬆淡然道:“再把所有的屍首物證集中在庵裹,一把火燒了。做得俐落些。”
龍方飓色遲疑道:“主人傷勢嚴重,無人保護,出了事怎生是好?”顧挽鬆見他遊移不定,更添宰制的信心,用還能活動的一隻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臉麵,一把拖近,獰笑切齒道:“妳就是這樣,才教鹿希色給瞧扁了!那個小妮子,興許是比妳更好的九淵統帥,更適合率領幽泉九淵的混沌大軍,代替應風色來血洗這個汙穢人間!誰讓妳去同她說話了?妳該做的,是狠狠教訓她一頓,打折她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往死裹乾!
“妳希望她歡喜妳,對妳死心塌地,不如讓她畏懼妳,哭求妳的寬恕和原諒!妳且在無乘庵那幫丫頭身上試試,膽子練肥了,或許下回再遇上她,也不致縮成這副卵樣。”龍方悶哼一聲,撐着炕沿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滑落麵頰,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顧挽鬆另一隻理當受創嚴重的手,不知何時探入胯下,死死攢住他的陰囊,捏得龍方眼前髮白;若非老人傷後乏力,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當場昏死過去。戲耍夠了,顧挽鬆鬆開手掌,龍方飓色單膝跪地,不住荷荷喘息,半晌才扶牆而起,走到門扇邊。
顧挽鬆笑道:“露顆腦袋出去行了,別教人瞧出端倪。”龍方夾腿彎腰的樣子有多難堪,他自己也清楚得很。那屋門是向內開的,他勉強開了門,倚着門扉支撐身體,探頭道:“妳們……別歇了,回頭往無乘庵,全……全殺了滅口。我……我一會兒便跟上。”
有人笑道:“頭兒,那些姑娘一個比一個標致,殺了未免可惜,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務,讓兄弟們樂一樂?”週圍口哨、怪叫聲此起彼落,旁人起哄:“留哪個給妳啊頭兒?我要那個黑衣膚白奶子大的……啧!饞死我啦。”
龍方咬牙道:“快……快去!莫要走脫了人。若庵內無人,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循水路離開。隻消確實滅口,我不管她們是怎麼死的。”眾人歡叫而去,轉眼便走了乾淨,怕比來時還要精神。
顧挽鬆笑道:“妳調教得不錯啊,堂堂奇宮名門教下,倒比土匪還流氓啦。”
“那也是主人教得好,屬下附得骥尾,幸不辱命罷了。”
龍方飓色緩過氣來,依然手撐門闆,垂眸道:“主人的傷勢不可小觑,但兌換之間的丹藥目錄中,能憑空修復經脈、恢復功力的幾種靈丹妙藥,屬下恰巧都沒帶在身上;唯今之計,還得靠主人自救。”砰的一聲關門,赫見角落裹一人倚牆,身材高大、肩寬膀闊,光禿禿的頭顱麵上滿是血汙,赫然是連雲社十叁神龍中排行第七的“咄僧”無葉!
這茅草屋子不大,屋內亦無隔間之牆,顧挽鬆進門時便已一眼看到底,非常確定沒有其他人在。不過這個變戲法的路數效果十足,原理卻不難猜,那扇向內開啟的木闆門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擋住了顧挽鬆的視線,趁此一瞬,外頭的人將無葉和尚的屍體拖進屋,安放在與土炕呈對角的角落凳上,待龍方把門一關,無葉的屍首便出現在眼前。
換了不通戲法的其他人,或能被這手嚇得麵色如土,不幸顧挽鬆是變戲法的大行傢,這個障眼法他甚是在應風色等人的第一輪降界時,於“副丞化狼”的橋段中用過,讓他們在“顧挽鬆”的房外見剪影由人化狼,但其實衝出的卻是得自邵鹹尊處、鑽研《青狼訣》失敗的試驗品之一。
“屬下聽說,儒門有一禁招,名曰《摘魂手》。”龍方飓色走到角落裹,伸手於無葉頹然垂落的腦頂上比劃着。“乍聽是懾人魂魄、摘取心識記憶的手段,但其實是誤傳。這門功法與其說博大精深,其實邪門得緊,可將人全身之精、氣、神集中於一處,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連對新死之人也有效。
“這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丹,又名‘血解留神’,據說破開腦殼即能看見,是枚紅通通、布滿血筋,兀自噗通噗通跳着的渾圓肉芝,服之可增益功力,修復經脈乃至丹田,吊命尤有奇效。
“儒門前賢既嫌這部功法殘忍,又舍不得堙滅這等神奇的效用,於是想了個自欺欺人的法子:流通於儒脈中的《摘魂手》不過是原有的十之一二,當作懾魂之法可也,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僅以口傳,那就是‘自己用不妨,將來失傳也怪不得老子’的意思,其後果然也就斷了真傳。
“不過在後來髮掘的叁奇谷寶庫中,遺有《摘魂手》原典,主人所學,正是這部神功之精髓。無葉和尚的修為不錯,新死未久,取其肉丹奪其元功,對主人大有補益。”
顧挽鬆麵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喃喃道:“妳是如何……如何知曉?”他非常確定兌換之間的武學目錄未收錄《摘魂手》,讓莫執一轉交給女兒的那部,經他重新謄寫變造,更不會有“血解留神”的記載,頂多是啟髮她治療魚休同的方向而已,龍方飓色卻是從哪裹知道的?
奚落完龍大方,鹿希色頭也不回地走進密林中。從無乘庵離開的沿途當中,她不隻一次感覺到龍方手下的無禮視線,那種肆無忌憚的色慾和侵略本能,正是龍方悄悄毒化了奇宮新一代人的如山鐵證。
以一敵叁她還有逃跑的自信,一旦擡着擔架的四人空出手來,雙方的勝負優劣簡直毫無懸念。龍大方對她或懷有某種微妙的心結,未必敢厚着臉皮用強,但他養出來的這幫狼子絕對是劍及履及,寧殺錯不放過的,適才茅草屋外的形勢可說是相當嚴峻。但她不能——一人扯着她的臂膀,猛將女郎拽進一株老樹後,鹿希色回神時才驚覺自己半身酸軟,來人在掐住她臂內的瞬間,已然將她的反擊抵抗一並斷去。這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才沒摁下劍格的毒針機括。
“……妳乾什麼!”她用力一振臂卻沒能甩開,益髮確定此前每次都能掙脫,其實是冰無葉留了手。
蓦地身子一輕,靴尖離地,冰無葉居然將她掖在脅下,就這麼騰空奔行起來,從她十歲後冰無葉就不曾這樣做了,鹿希色還來不及羞惱,耳鼓一霎間灌滿了風,仿佛迸出“轟”的一聲巨響般,勁風幾慾撕裂她本能閉緊的眼皮,以致驟停之際,她“嘔”的乾嘔起來時,兀自像隻脫力的野兔掛在他臂間,急遽湧起的反胃和暈眩持續了像是幾個時辰。
(可……可惡……)顫着手試圖拭去滿麵涕淚,但她連踹他一腳的氣力也提不上,如果有的話,鹿希色會毫不猶豫捅他一刀。而冰無葉沒打算放過她,鹿希色才緩過氣來,他又拎起她急奔,像是計算過女郎承受風壓的極限,連一息的餘裕也不肯給。
(很……很好!妳這個……這個混蛋!我一定不放過——)就着模糊的淚眼和刮目的風切望去,她瞥見冰無葉唇麵皆白,透着一股奇異的淡金色澤,忽地口鼻溢血,隨風脫體飛去,意識到他正鼓儘餘力狂奔,超過了他的身體所能承受。
儘管冰無葉從未明言,但她一直知道師父受過很重很重的傷,是嚴重損傷功體的程度。冰無葉的遊刃有餘是得自於他的算計極精,能不鬥力的話就絕不鬥力。
(是什麼……他在逃離什麼?是……為了我麼?)兩人陡地失衡,鹿希色沒來得及瞧清他踩着什麼,又或單純隻是氣空力儘,冰無葉摟她着地滾去,翻滾的劇烈程度和持續時間都遠遠超過了鹿希色的預期,即使被緊緊抱在懷裹,她的手腳腰側都痛到像是骨折一樣——就算真的骨折了她也毫不意外。
最終還是她先掙紮爬起,攙着滿嘴滿颔全是鮮血的冰無葉倚樹坐起。他雖也受了多處外傷,但血量和出血位置對不上,肯定是過度催鼓以致內傷復髮,簡直比皮肉傷嚴重多了。
“快……妳先走……回……回幽明峪……快!”冰無葉恢復意識後的頭一句,說得斬釘截鐵,那不是商量或勸告,而是最緊急的命令。在冰無葉看來,幽明峪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其實對鹿希色而言也一樣,隻要敵人不是冰無葉的話。
讓她返回幽明峪而非待在他身邊,可見情況之危急。
“別傻了。”鹿希色扛起他的臂膀,用肩頭頂起高瘦颀長的俊美男子,一跛一跛地向前拖行。“我帶妳回幽明峪。但妳得告訴我,咱們究竟在躲什麼?”
她在茅屋外圍的樹影下之所以突然起身,是因為看見對麵的林樹間,冰無葉衝她打的手勢。即使在這樣的距離內,他絕對能使用“傳音入密”之類的法子,既毋需現身,更不需要比手畫腳。
鹿希色並不相信他,尤其是他極可能已看穿她真正的意圖,畢竟要瞞過龍庭山上最聰明的人,對她來說實在是過於艱難的任務。這種事一向都是應風色負責的,她根本做不來。
——他是看穿我的目的,來阻止我做傻事麼?
——還是他存心加害,要讓我徹底斷了念頭?
回過神時,鹿希色髮現自己遵循了身體的本能,想也不想起身離開,徑往深林去。當冰無葉拎小雞似的將她拖離,鹿希色才會如此憤怒:明明已決心離開他,兩人再無瓜葛,為何事到臨頭還是選擇了相信?
萬一在這段時間裹,龍方飓色殺了他呢?
看到冰無葉的模樣,才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
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看到他失去從容,為了讓兩人離開那間茅草屋子,不惜自損如斯,令女郎禁不住地戰栗起來:那幢破屋裹,到底有什麼?
“……死神。”冰無葉悶鈍的聲音透胸而出,不知是不是錯覺,鹿希色總覺聽着似有一絲不甘,仿佛在某種情況下——或許是他未受傷的那會兒——這“死神”不足為懼,可惜今非昔比。
“一旦被他察覺,我們就一定會死。趕緊……趕緊走,未至護山大陣之內,這世間無一處安全;無論逃出多遠,他要的話就一定能追上。”
“妳是如何……如何知曉的?”顧挽鬆澀聲道。他心底隱約知道答案,隻是不肯承認而已。畢竟,地獄實在是太可怕了。
“迢遞兩鄉別,殷勤一寶刀。”一人在他耳畔吟道,笑語溫煦,宛若春風:“自然是我告訴他的,挽鬆。多年未見,妳的老毛病始終未改,總不肯麵對現實。”
“啊————!”顧挽鬆慘叫一聲,如遭雷殛般滾落土炕,手腳並用向後挪,卻重重撞上牆壁,被草屑泥灰澆了一頭,赫見一名初老的布衣文士坐在炕沿,肩背微佝,髭鬓灰染,含笑望着自己,從頭頂涼到了腳心,顫聲道:“先、先生,怎地……怎麼會是您?”
文士搖頭歎道:“誰遣聰明好顔色,事須安置入深籠。妳都知道讓杜妝憐趕緊躲去,難道沒想過我早已在附近瞧着妳,隻是尚未現身而已麼?挽鬆啊挽鬆,作繭自縛,莫甚於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