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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段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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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段锦
第叁章 為吝財燒妹遭殃,因愛賭媒妻幸富

詩曰:承恩借獵小平津,使氣常遊中貴人;一擲千金渾是膽,傢無四壁不知貧。

這首詩,單道古時賭博中,如晉桓溫、袁耽,宋時劉裕、劉毅,皆賭博中豪傑。自後竟流為不肖之事,入其中者,未有不喪傢敗業。遊手行丐。那笑話中,一人問道:“女轉男身,有何方法?”一人答道:“將幾個豬肚,縫成大袋,把女子盛在裹頭,煮幾日便轉男身。”問者不解,其人笑道:“終日在賭裹滾,怕他不出膫子。”故不肖子弟,浪蕩多端,賭為第一,或有成傢,也千中僅一,然終不可為訓。

話說成化年間,勾容縣有個漢子,姓裴名勝,自幼好賭,立誓不嬴一二千金傢當,再不回頭。自己也有千兩傢業,不上幾年,斷送在幾粒骰子上去了。看看賭淨,衣食不足。其妻楊氏,原是舊傢女兒,極有姿色,又賢慧,早晚苦勸不要賭,裴勝哪裹肯聽。及見賭到這個地位,料後來沒有好結局,一時問哭了一場,就要投河。那裴勝知道慌了,把妻子送到嶽父傢裹,安頓停當,便自己一溜走了。

那楊氏雖住娘傢,她那哥嫂,未免不喜,自恨丈夫不爭氣,也自忍氣吞聲。未及一年,爹娘都嗚呼了,卻是哥哥楊二當傢,他做人,銀錢性命樣值錢,多一個人,茶也舍不得多吃鐘的,如何肯供妹子,不上十多日,便道:“妹子,留得爹娘在,養妳過一世;如今爹娘沒了,我又無什進頭,人口添多,妳妹夫又不回來,不知生死。何不趁妳年尚青春,尋個好人傢去,也是終身的事。”楊氏道:“哥哥,論來要養我一口,也是易事,怎要我改嫁?況且妹夫未必死,若是嫁了,日後回來怎處?”楊二郎道:“妹子是聰明人,俗語說得好:‘寧增一鬥,莫添一口。’妳一個人單吃飯,也須一日一升,一年也要叁石六鬥米,還有柴菜在外。一年極少也要六、七兩銀子,叫我哪裹賺來?若說妹夫,千兩銀子,都完賭了,光身出去,幾根骨頭,不知落在那裹,焉有回傢日子?依我早嫁為炒!”楊氏聽說也不好再應,隻不做聲。等哥哥轉了身。垂淚道:“丈夫不爭氣,原靠不得哥哥,如何怪得他?”正在抹眼淚,隻見楊二郎又走來道:“妹子,妳不肯嫁,我還有好算計。妳手裹針指好,門首有間小屋,妳一個儘好安身,替人傢做些針指,我幫妳些柴米,再等妹夫回來,卻不是好?”楊氏信為真,滿口應了。次日,就搬出去。

剛過了一月,柴米便不來濟了。楊氏晚間便進去,見哥哥不出來。又去見嫂嫂,撇情不過,隻得出來道:“姑娘,敢是缺柴米了?”楊氏道:“正是。”妓嫂進內,取出一塊銀子,約有錢多重,交與楊氏道:“妳拿去用,以後須自己尋些活路,全靠不得哥哥了。”楊氏接銀道:“當初哥哥有言在先,都是他包濟,怎今說這話,叫我婦人傢,哪裹尋活路。”嫂嫂道:“姑娘,妳哥哥念兄妹情分,原說幫助妳些。若是長要,不如養妳終身更妙,何必要妳搬出?”楊氏吃個沒意思,便把銀子交還嫂嫂,走了出去。憤氣起來,尋了條繩子,要去自儘。隻聽有人敲門甚急,楊氏隻道是哥子回心轉意,連忙開門。將燈照着,卻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傢。看他:兩眉白似銀,雙耳垢如漆;角巾頭上包,築杖手中執。舉步先搖首,開口先打噎;龍鐘一老翁,腰駝背不直。

楊氏問道:“我是寡婦,不知老人傢,半夜叁更,扣門則甚?”那老者道:“老漢是村頭王老,平生恤孤憐寡,常週濟人。今聞大娘子為哥嫂不肯接濟,特送些錢米與妳。”楊氏道:“嫡親哥嫂,尚不見憐,我與妳非親非故,何敢受惠?”老者道:“說哪裹話?濟人須濟急,此老漢本心。米在門首,可收進去。”老者竟自走了。楊氏拿燈去門外照,並不見人,好生疑惑。回首一看,果然地下一大袋米,有一二石多,袋結上掛着銅錢二千。楊氏想道:“我若吃這米完,也得半年,必然丈夫回來了。這米錢不是人送,定是神助。”於是望空拜謝,也不自缢了,將錢、米收拾停當,然後去睡。楊二郎見妹子兩日不進去討,心下想到:“妹子要甘心餓死不成?”便着個小厮出來打聽了,回覆到:“姑娘房裹,柴米甚多,一髮好過哩。”楊二郎吃驚道:“是哪裹來的?”其妻道:“她人才甚美,要尋個幫主,也極容易。隻是別人知了,我們如何做人?但捉賊見贓,捉姦見雙。事體未的,不可出口。妳黃昏時看個下落,倘有動靜,再擺布他,不怕他不改嫁。”楊二郎點頭道:“是”。

到黃昏後,悄悄走到門首打聽,不見一毫動靜,連打聽四五個黃昏,俱沒影響,又與妻說知。其妻道:“養漢婆娘,極有算計。若待他做出事來,妳我體麵何存?不如趁早斷送她個乾淨為妙。”楊二郎道:“怎樣斷送她?”其妻道:“這等敗壞門風的,活在這裹也沒趣。待更深時,到她門首,放起一把火,豈不了帳?就是別人見了,也隻道自傢失火,豈不乾淨?”楊二郎拍手笑道:“好計較!不怕她走上天去。”看官,妳道一個婦人獨自住在門前,誰知至親哥嫂去擺布他。正是: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

那楊二郎聽了妻子之計,就如奉聖旨,等不到次日,即吩付廚下,收拾乾柴亂草,隻等夜間行事。不料他夫妻算計時,那日遊神已聽得明白,飛奔奏與玉皇上帝去了。到了更儘人靜,楊二郎便叫小厮搬了柴草,到了妹子門首,放一把火。這些茅草小屋,一時便燒的滿天紅。楊二郎正在那裹看,隻見火尾,登時橫衝,入自己大屋,自己住屋也燒起來了。心下大驚,急趕進搬搶傢夥什物,走到後門,懊悔不迭。及查看人、物,燒壞兩個小厮;妻子去搶衣飾,被火煙衝倒,活活燒死。二郎慌在一團,天明方知燒死妻子,此是後話。

卻說楊二髮火燒時,楊氏剛正睡着,忽夢中聽得有人,連叫“火髮”。慌忙披衣起來,那火已燒在麵前,心下慌得沒主意,隻是叫天。忽見那晚送米來的老者,從火裹鑽進來道:“大娘子,我來救妳出去。”把楊氏駝在背上,從火裹緩緩走了出去。直駝了一段路,才放下道:“大娘子,這火是怎樣起的?皆因前日我送妳米,妳哥哥疑妳做甚醜事,故夫妻設計要燒死妳。不料天理昭彰,妳倒不死,他的房子卻儘燒了,又燒死了個把人哩。”楊氏道:“原來如此!蒙妳老救我,真是重生父母!但如今到那裹去安身?”老者道:“先到我傢再處。”遂領着楊氏走到傢裹,推開大門,安頓一去處,與楊氏道:“大娘子坐住,等我進去點光來。”那老者進去。楊氏坐了一會,一個瞌睡竟睡着了。

天明醒來看時,原來不是人傢,是個土地廟,那妝塑的土地,正與夜來救他的一般。楊氏醒悟道:“原來公公救我,料我日後還有些好處,不然屢屢救我則甚?”便起來拜謝土地,剛剛拜完,忽見一夥人,拿香燭進來。內中一個,叫做張小峰,常與裴勝相好的,見了楊氏,駭問道:“大娘子,怎麼獨自坐在廟裹?”楊氏一頭哭,便把丈夫不成器,出了門,及哥嫂逼嫁、放火燒我、感得土地救出的話,一一告訴。眾人道:“妳哥傢事頗好,休說妳一個,就是叁五個妹子,也供得起,怎下這毒手。”內中一個是後來的,住在楊二後門,也說道:“千算萬算,天隻一算。昨夜火起時,四鄰俱看見,有人站在半空,把幾麵紅旗,遮好四邊房子,單燒楊二一傢。天明找尋妻子,已燒得黑炭樣了,還在那裹哭老婆哩。”眾人聽了都伸舌頭道:“真是虛空有神明。”張小峰又問楊氏道:“裴勝哥出去幾時了?”楊氏道:“將有年半。前日聞得哥哥說,已死了,不知是真是假?”張小峰笑道:“活活一個人在,怎麼說死?”楊氏道:“莫非官人知些信息麼?”張小峰道:“現在揚州鈔關上,幫個公子的閒,終日騎馬出入,好不闊綽哩!”楊氏道:“幾時見他?”小峰道:“今年春頭。”楊氏道:“我要去,可尋得着麼!”小峰道:“一到揚川,就可見麵。”楊氏道:“這裹到揚州多少路?”小峰道:“有二叁百裹,還要過揚子江哩!”楊氏泣道:“這等我永世不得見了!不如尋個自儘罷。”小峰道:“不要忙,做找不着,加些盤費上去。我傢媳婦,也是揚州人,明日要回娘傢去。妳搭了他船同去,豈不省便?”眾人道:“妙極!”遂登時叫了轎來,擡楊氏到張小峰傢去。楊氏拜謝眾人,囑道:“列位,奴傢若尋得丈夫回來,再謝。但今日之事,切不可令我哥哥得知。”眾人應允散了。(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楊氏到了張傢,次日便同他媳婦上船。張小峰趕來,拿一封書交給楊氏道:“見了裴兄,將此書交他。”楊氏拜謝開船。不多二叁日,到了揚州,楊氏就借小峰媳婦傢權住。那傢知他貧窮守節,不勝哀憐,好好看待,逐日着人領她滿街去撞,偏生不遇。一日走到個小巷,見一個,手拿壺酒,托着幾盤點心,身上穿的褴褛,忙忙走進一個人傢去。楊氏仔細看時,正是丈夫裴勝。原來裴勝跟個公子幫閒,好不興頭。但他雖落魄,舊傢氣骨猶存。那公子常倚勢,欺淩平人,裴勝背地與同輩,說他短處,被公子聽見,趕了出來。故此仍舊在賭場中奔走,博幾個飛頭錢過日子。那裴勝心下雖忙,眼卻也清,一路進去,心裹想道:“奇怪!巷頭那個婦人,好像我妻一樣。”放下點心,忙走出來,恰正撞着,便大叫道:“我的娘,千山萬水,那個同妳到此?”楊氏哭道:“人人說妳髮迹了,怎又是這個模樣?”裴勝道:“那個對妳說?”楊氏把小峰的書與他看。見上麵寫道:自從鈔關敘別,倏爾又半矣。想仁兄吉人天相,得意境界,欣慕欣慕。茲為尊阃夫人,在令嶽傢苦守。令嶽去世,日遭兄嫂陰害,幾陷死地,幸神佑得全。某所目擊,不忍坐視,特就便船送歸。教下望乞欣留,不勝幸甚。

通傢弟張巒拜啟方正看完,隻見裹邊走個人來問道:“這內眷是兄什麼人?”裴勝道:“這是賤內,特來尋我。”那人道:“既是尊眷,怎不裹麵去坐?”楊氏便走入去看時,心如刀割,淚如雨下。原來裴勝在那傢耳房安身,隻一張床,一張破桌。裴勝等他停了淚,問道:“到底怎的,說與我聽。”楊氏將前後一一說了。裴勝怒道:“我遲日髮迹,定擺布他。”那陪楊氏的小厮,也回了。是夜裴勝夫婦,少不得苦中作樂一番,然後睡了。

且說裴勝睡着,夢見個白須老者,叫道:“裴勝,我救妳妻子來,與妳髮迹,何不將妻再賭一賭?”醒來卻是一夢。天明起來,忽有人叫裴勝出去道:“外麵俱傳,令夫人天姿國色,有個崔六郎,手頭有幾萬銀子,叫妳把妻子與他賭。肯不肯?”裴勝聽了,正合夜間的夢,連應道:“好。”即寫了“現賭活管”四個大字,貼在壁上。那人便去約崔六郎來。六郎道:“耳聞不如目賭,妳把妻子與我看看。若果生得好,我就把一所當鋪與妳賭。”裴勝應允。遂引六郎到自己房邊,遠遠站着,又設計把楊氏哄出來,六郎見了道:“果然好,和妳交易。”原來裴勝,巴不得一拚,嬴他當鋪;萬一輸了,妻子也好吃碗自在飯。那六郎是會弄手腳的,要穩嬴他個標致老婆。兩下立起文契婚書,中見俱全。兩個歡天喜地,把籌碼擺出。不想裴勝隨手擲的都是“快”,那六郎越弄手腳越是“叉”。不上幾擲,把六郎的籌碼剿的精光。眾人道:“文契要花押了。”那六郎是爽利漢子,當下畫了花押,把當鋪交與裴勝而去。這裴勝方對妻子說出這事,楊氏甚喜,卻罵道:“我事苦到此,若輸時,妳就送予別人?可見妳賭博人終是不好。”又哭將起來。裴勝道:“我的娘!妳若不來,我不髮迹,目今得了兩千,已滿我願,此後,再不賭了。”裴勝謝了中見,並謝了小峰的媳婦娘傢。果然不復去賭,緊緊料理做起人來。

過了兩年,將幾百銀子,買個官兒,夫妻轎馬回到勾容,一洗當日之羞,二去塞楊二郎之口。其時是叁月初頭,那楊二郎自從那年放火燒妹,傢業蕭條,雖不至沒吃沒穿,也日逐支吾不來。聞得裴勝做官回傢,心下大驚,想道:“若說妹子失火燒死,鄰舍並沒見屍,討起人來怎麼處?”過了二叁日,隻見裴勝帶了楊氏,紗帽圓領,轎馬涼傘,軒昂回來。楊二無奈何,隻得出接。見了妹子,吃驚道:“妳一向在哪裹,卻同妹夫回來?”楊氏道:“那日被哥嫂燒死,我跟這死鬼回來討命。”楊二郎慌道:“當初悔聽婦人言,致行那事。然而自做自受,妳嫂子也燒死了,還討甚命?”裴勝笑道:“這等說,尊舅那骨頭,也要像我當年了;妳妹倒沒死,火燒那夜,就有神人送到我那裹。”二郎更覺羞慚,道:“妹子念同胞手足情,妹夫高擡貴手,往事休提。”說罷,雙膝跪下。裴勝夫妻,慌忙扶起,道:“妳自不仁,我卻不念舊惡。”楊氏掩口笑道:“多承火攻,燒得我有個出頭日子。”那二郎滿麵通紅。

話休煩絮。卻說裴勝,自己將銀錢付於傢人,買辨食物,請客拜客,忙了幾日。便一麵尋張小峰,謝他二十兩銀,四個尺頭。又捐資一百兩,重建土地廟,夫妻親去燒香設醮。那村中俱道:“裴勝敗子回頭,楊氏知恩報恩。”稱個不了。畢竟賭博是最下的,把妻子來賭,是下之極了。倘若輸了,便作世世話柄,豈不可恥!吾謂裴勝幸有個妻子在,不然,不愁不輸膫子。好賭者,吾集此以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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