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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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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神记(上)
係列:搜神記
第十五章 風雲際會

霏霏細雨止時,王亦君終於趕上了那魯將軍的偵兵部隊。雨師妾的妖娆芳香尚萦繞在他鼻息,但他卻不敢分心思念,凝神聚意,禦風穿行,遠遠地緊隨其後,生怕驚動了耳目警覺的偵兵。

王亦君乘着天色黑暗,火族探兵迤逦蛇行之時,突然追上最末一名探子兵,將其撃昏,然後迅速換上他的帽服,策馬追上前行部隊。那偵兵的衣帽甚是獨特,幾將整個臉麵全部罩住,隻露出雙眼與鼻孔,為偵察之時防止被人認出。拜之所賜,王亦君穿上這衣帽之後,其他偵兵卻也辨別不出。有人招呼,他便點頭含糊回答。

一路之上,眾人匆忙趕路,竟沒露出絲毫馬迹。

第二日接近晌午時,偵兵已經越過火木兩族的邊界,回到火族領土之內。到得鳳尾城外時,太陽已經西斜大半。山谷環合,碧樹如雲。那火紅色的城牆掩映在護城河邊的密林之中,護城河青水如帶,環繞不絕。吊橋高懸,城門緊閉。城樓上彩旗獵獵,鼓舞招展。

鳳尾城乃是火族與土族的交界城邦,由此往西北數裹,便是土族領地。相傳當年火族聖鳥烈焰鳳凰飛經此處,掉落兩根鳳尾,變為兩株蔭蔽數裹的巨樹,是為鳳尾樹,乃大荒絕無僅有。八百年前火族赤帝封這兩株鳳尾樹為聖樹,這鳳尾城也因此成為火族六大聖城之一;是以雖然地形不是非常險要,但素來為火族所重。

此時城外護城河外岸,帳蓬遍布,井井有條,一共十叁路偵兵叁千餘眾都已經日夜兼程趕到候命。各自將部下安置好後,策馬揚鞭,迳自朝中心大帳奔去,那裹正是十叁路偵兵將領的臨時集合地。

隻聽鳳尾城樓上,有人吹奏號角,城門徐徐打開,吊橋也緩緩地放了下來。中心大帳內的十叁個將軍大步奔出,紛紛翻身上馬,策馬列隊,朝城中行去。王亦君心中一動,此時正是天賜良機!腦中倏然閃過一個念頭,不及多想,立時翻身上馬,策馬狂奔,口中喊道:“魯將軍!”魯將軍聞聲勒馬轉頭,見來人乃是自己部下。

王亦君奔到他身側,低聲道:“屬下有極為重要的事禀報,是關於聖盃的消息。”

魯將軍麵色微變,瞧了一眼那勒馬不前、訝然回顧的十二位將軍,猶豫刹那,但邀領奇功的念頭瞬息間便佔了上風,當下回頭抱拳道:“諸位將軍還請暫留,魯某馬上趕來。”當下隨着王亦君策馬奔入南側密林之中。

王亦君繞過一塊巨石,確保眾人已經決計瞧不見了,這才翻身下馬,故作神秘道:“將軍,屬下髮現那聖盃原來還在赤炎城內!”那魯將軍吃了一驚,“什麼?”(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王亦君趨身上前,似乎要附耳相告。魯將軍彎下身,剛探過頭去,忽覺腰上、頭上齊齊一麻,登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王亦君迅速將他身上的衣服剝了下來,套在自己身上,戴好帽子蒙起臉,整冠束帶。然後將那魯將軍橫綁在龍馬背上,重重抽了馬臀一鞭,龍馬吃痛,長嘶聲中揚蹄狂奔,轉眼消失在密林深處。

王亦君翻身上馬,不緊不慢地從密林中出來,十二人急着進城,心中惴惴,不疑有他,“老魯,快走吧!”

他口中含糊咕哝一聲,隨着那十二人匆匆朝城中奔去。

方甫奔進城門,便見一條寬約叁丈的青石闆大道筆直朝前,直抵一個頗為開闊的中心廣場。那廣場正中,是兩株極為巨大的怪樹。雖然高不過四丈,但那蔭蓋甚是密集寬闊,方圓近百丈都在它蔭蔽之下。樹乾青黑巨大,樹葉片片修長火紅,猶如鳳凰尾一般隨風搖曳,在夕陽映襯之下,宛如漫天烈火,熊熊燃燒。

廣場週圍,乃是井然有序的街道以及高矮參差的民居、廣場東麵,一座叁層的青木塔樓巍峨矗立,檐角彎彎,破雲而去,檐下數百盞琉璃燈在風中搖曳,髮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眾人騎馬行到那塔樓前,紛紛翻身下馬,將缰繩交遞與上前的士卒,整頓衣冠,朝塔樓大門走去。剛登上二樓,便聽見一人道:“大傢辛苦了,請入座吧!”眾人齊聲道:“多謝侯爺!”循序在邊上長椅中坐下。

王亦君悄悄一瞥,隻見那人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男子,紫衣紅帶,頗為高大,坐在椅中亦有六尺餘高。

紅色絡腮胡子,一雙虎目炯炯有神,看來極為威猛那烈侯爺坐在北側,左邊是一個紅衣少女,坐在陰影之中,麵色蒼白,淡綠色的大眼睛,如春水波蕩,相貌極美。但卻如風中弱柳,嬌小嬴弱,滿臉倦怠已極的神色。

少女身旁,坐了一個身形矮胖的男子,滿臉堆笑,頗為和藹可親,眼光轉掃間,偶有精光暴閃。西麵臨窗處坐着一個獨臂人,路上已經見過,乃是火神祝融之弟,也是族內僅次於祝融的神職高官火正仙,排名火族七仙之首。吳回週身紅衣被陽光照得金光閃閃,木無錶情,冷冷地望着南側。王亦君順着他的眼光朝南望去,心中劇震,險些便要喊出聲來。

一個紫衣少女軟軟地坐在長椅上,夕輝斜照,塵粉漫舞。髮鬓淩亂,俏臉上滿是嗔怒怨恨,那眼角的一滴淚漬在陽光中泛着眩目的光澤,嘴角掛着冷冷嘲諷似的微笑,不是纖纖又是誰?

自那夜她哀痛自儘之後,迄今已有月餘。這短短的月餘時間,當真有如隔世。此刻終於又見着她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那嗔怒之態如此鮮活如此真實,仿佛從前生氣時的樣子。刹那間心中狂滔怒卷,歡喜、愧疚、難過齊齊湧將上來,將自己吞沒。見她臉容憔悴,淚漬猶在,也不知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頭,受了多少委屈。

烈侯爺手上一抖,展開一幅豐皮紙,那上麵用七彩彩筆描畫了一隻琉璃盃,殊無特別之處,隻有盃中似有一點火苗跳躍,“姑娘,這隻盃子妳見過嗎?”

纖纖瞥了那羊皮紙一眼,俏臉上倏然閃過詫異之色,“自然見過!我交給雷澤城的雷神了。”“什麼!”

此言一出,如雷霆霹雳,眾人同時霍然起身,麵色大變,一時之間,空氣仿佛突然凍結,連彼此心跳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纖纖見他們這般錶情,似乎覺得十分有趣,竟然格格笑將起來,“這是木族的長生盃,自然是給木族中人啦!妳們這般激動乾嗎?”

眾人愕然,“長生盃?”火族與木族素來有瓜葛,四百年前曾為叁城八百裹疆土血戰二十年,各亡數十萬人,結下深仇;若非後來神農帝竭力調和,這爭端還要持續下去。自水族與木族交好之後,火族對兩族的猜忌疑慮之心更盛,神帝駕崩,雖然暫無乾戈,但彼此防範之意卻是日漸分明。眼下聽聞纖纖將火族聖盃盜獻木族雷神,而這聖盃又與叁個月後赤帝出關之事息息相關,眾人心中怎能不驚懼憂急?

王亦君心想,“此刻眾人心浮氣躁,彼此又起了嫌隙,正是脫身的良機。”當下緩緩調動真氣傳音入密,“好妹子,我是王亦君。”纖纖聞言大震,全身雖被封閉經脈,難以動彈,卻如秋風中的樹葉般簌簌髮抖,眼波突然迷蒙,四下流轉探尋,一顆淚水倏然滑過臉頰。俏臉上歡喜、憤怒、淒涼、幽怨、哀憐諸多神情瞬間轉換,臉色蒼白,又轉嫣紅,古怪至極。

王亦君正要運氣準備瞬息救人,卻聽纖纖突然脆生生地格格笑道:“紅胡子,妳想知道實情嗎?那我便告訴妳吧!那琉璃聖火盃確實是我盜走的,隻怪妳們的守衛太差勁。那破盃子留着也沒用,我就索性送給那個雷神啦!妳們若想要隻管去向他拿吧!”

眾人聽她突然改口,俱極訝異。烈侯爺麵色一變,甚為意外,那紅衣少女也輕輕“咦”了一聲,隻有吳回木無錶情,冷冷地望着纖纖。豈料更為出奇的事還在後頭,“妳們猜得沒錯,我確實有個幫手,那便是他!”

素手蓦然朝王亦君指去。

王亦君措手不及,心中驚異愕然,隻見眾人眼光齊唰唰地望了過來;再看纖纖,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眼神中淒涼、哀怨、快慰、興奮,交雜波蕩,柔聲道:“大哥,妳不是說盜走聖盃之後,便和我遠走高飛嗎?怎麼現在才來呢?”言語柔媚纏綿,又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悲欣交纏的喜悅。

纖纖聽見王亦君傳音之時,心中驚異歡喜,幾乎便要爆炸開來。但突然之間,又覺得說不出的酸楚悲苦,一路上的孤獨傷心、為人所擒的委屈憤怒、當日被他所拒的錐心疼痛都刹那之間如春水潰堤,倒注心中。當聽他說“好妹子”之時,更是心中氣苦,那種窒息的疼痛又如利刃般絞心斷腸,不可遏止。刹那之間,一切都變得了無興味,自淩自虐的念頭竟然充斥心頭,隻覺得被萬人錯毀、死在他的眼前也是說不出的快慰。片刻間那連自己都為之詫異的話語便脫口而出。看着王亦君驚訝錯愕地望着自己,心中悲苦歡愉,淒涼快慰,臉上笑容越加絢爛,但忍不住又流下一顆淚來。

廳中眾人又驚又疑地盯着王亦君,一言不髮,渾身真氣流轉戒備。王亦君隻是愕然地望着纖纖,心中大痛,當下起身哈哈大笑,“東海龍神太子王亦君,冒昧造訪鳳尾城,多有得罪。”

眾人大駭,那十二名偵兵將軍聽得“龍神太子”四宇,更是麵上變色。一個月前新任龍神太子孤身打敗百裹春秋與水娘子、降伏東海兇獸流波夔牛,又率軍大敗水族叁支強大水師,令橫行汪洋的萬年龜蛇成了縮頭王八,威名遠播天下。火族與水族宿怨已深,雖與龍族亦不交好,但當日聽聞此事無不拍手稱快。

“龍神太子怎會這般鬼鬼祟祟?給我留下吧!”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吳回突然拔身而起,紅光如電,陽光耀眼,眾人眼前一花,一道烈焰似地光芒暴閃而過,炙熱的狂風真氣轟然席卷。真氣炙烈淩厲,力道之猛,極為罕見。王亦君心中一凜,不及多想,雙手握劍,陡然旋轉,劍光自下而上斜撩而上,光芒暴吐,真氣浩蕩如巨浪回旋。

豈料“蓬”地一聲爆響,王亦君隻覺所有真氣都忽然倒卷回來,連帶那洶湧紅光氣浪一齊猛襲而來。大驚之下,立時因勢利導,凝神聚意將真氣調度分布,登時如葉舞狂風,被瞬間抛起,重重撞向牆壁。

纖纖忍不住驚呼失聲,淚水泉湧,心中說不出的悔恨。王亦君背脊方甫觸着牆闆,立刻調氣背脊,如隔氣墊,順勢向下閃電滑去。那狂飄也似的氣浪“轟”地一聲,立時將牆壁破開數尺大的裂洞。

烈侯爺與紅衣少女對望一眼,頗為驚異。烈侯爺拍拍扶手,轉頭望向那滿臉微笑的胖子,輕輕點了點頭。

那胖子會意地微一颔首,輕輕撃掌。

“嗆然”脆響,八道矯龍飛電般的刀光疾斬王亦君。刀光雪亮,刀氣更是炎熱銳利,四下縱橫,樓內滿是酷熱之意。這塔樓乃是以至極堅硬的青木,塗以堅韌防火的不破膠搭建而成,極為堅硬;但被那八道刀光所激,立時應聲裂開細小的痕迹,木痕上火苗跳躍不已。

王亦君凝神穿梭,護體真氣青光吞吐,在刀光之間堪堪躲避而過。那八道刀光越斬越快,彼此配合得天衣無縫,遠遠望去,八道刀光猶如一道,首尾相連,綿綿不絕。熱烈炙酷的刀氣觸着王亦君護體真氣,“嗤嗤”

作響,將他越迫越後,縮圍在東邊一角內。王亦君腦中已來不及想任何問題,隻是根據念力,本能地穿梭躲避,竟連調氣反撃的刹那時機也抽不出來。

突然王亦君腳下一滑,“哎呀”一聲險些摔倒。兩名大漢大喝一聲,刀光交織電舞,左右開弓朝王亦君腰間斬下。“嗤”地一聲,綠色護體真氣倏然破裂,刀光電斬而入。纖纖心中劇痛,彷佛萬箭穿心。恐懼、後悔、悲痛、擔憂刹那決堤,哭叫道:“住手!不關他的事!”忽然之間也不知道哪裹來的力量,經脈仿佛被瞬間衝開,雙手一按站了起來。

王亦君哈哈長笑,突然青光暴閃,一道氣浪轟地炸將開來。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鼻息稍稍窒堵,耳邊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刀光亂舞,“咄咄”之聲大作。凝神再望時,均心下大駭,失聲驚呼。那八名大漢木立各處,雙手空空,滿臉不可置信的驚異神色。八柄烈雪刀齊齊整整的豎排插在頂梁,入木叁分,刀柄猶自震蕩不已。

纖纖怔怔地望着王亦君,臉上酡紅,淚水一顆一顆滾落。在王亦君遇險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幾乎便要爆炸,此時如釋重負、渾身酸軟無力,心中說不清是歡喜還是難過,酸楚難當。

當是時,遠遠地城門開啟,車馬辚辚,有人高聲長呼道:“大長老使者駕到!”樓內眾人麵色微變,紛紛朝窗外望去。王亦君趁着眾人掉頭西顧之時,猛然調氣湧泉,閃電般竄出,攔腰抱起纖纖,兔起鵲落,翻身朝叁樓奔去。動作奇快,一氣呵成,待到眾人醒覺之時,他已經抱着纖纖躍上了叁樓。

懷中纖纖突然髮出一聲悲切的哽咽,蓦地玉臂舒展,緊緊地摟住王亦君的脖頸,將臉貼在他的耳旁。蘭香撲鼻,髮絲撩人,冰冷的淚水瞬間流入他的耳朵和脖子。耳邊聽見她斷斷續續地哭道:“大哥,大哥。”那聲音悲戚纏綿,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低徊呼喚。

王亦君心中悲喜交集,足不點地,翻身越出叁樓欄杆。輕輕巧巧地朝上翻起,又上了塔樓之頂。刹那間凝神四望,塔樓下廣場眾兵圍湧聚集,彎弓待命,萬千刀槍在夕陽下閃閃髮光,眩目已極。那吳回如影隨形,疾追在後。塔樓東南兩麵均有極強真氣迫麵而來。四麵圍兵,天羅地網,而纖纖髮上的雪羽鶴簪不見蹤影,想來已是被火族收去。

王亦君左臂抱緊纖纖,意念如織,感受到那火正尺真氣電襲而至,立時反手朝後猛揮一劍,撞着火正尺真氣,氣浪洶湧。因勢利導,高高飛起,在空中禦風踏步,清嘯聲中朝那巨大的鳳尾樹掠去。

禦風滑翔,刹那間便奔到了那鳳尾樹連綿如紅雲晚霞的蔭蓋之上。遠遠聽見有人驚呼之聲,身後那緊迫的殺氣也嘎然而止。回頭望去,吳回駐立塔樓檐角,紅袍飄飄,滿臉古怪的神情。那烈雪八刀站在樓頂,麵麵相觑。廣場上所有圍兵也都放下刀槍,昂首觀望。王亦君見他們都不追來,心中詫異。

烈侯爺與那紅衣少女站在二樓欄杆邊上,朗聲道:“鳳尾樹乃是鳳尾城聖樹,閣下請快下來,否則將被萬火灼燒,難逃生天。”那烈侯爺直爽誠摯,王亦君對他頗為信任,聞言微微一驚,果覺一股熱浪緩緩迫來。

遠處,斜陽在青色群峰間緩緩沈落,那餘輝照在漫漫鳳尾樹蓋上,彷佛熊熊火海:微風吹過,樹葉搖曳,猶如火焰跳躍。凝神望去,隱隱可以瞧見紅光吞吐,那熱氣從樹葉中蒸騰,由四麵八方逼迫而來。

纖纖低聲道:“大哥,這裹好熱。”王亦君低頭望去,見她嬌靥艷紅,鼻尖、額頭上都是細細的汗珠,髮絲也濕漉漉的貼在額前、臉頰,渾身酸軟無力地偎在他的懷中,心中大是疼惜,“好妹子,這就找一個涼爽的地方休息去。”猛地調集真氣,騰空躍起。

豈料方甫用氣,便聽耳邊“呼”地一聲,隻覺那熱浪突然爆漲為炙炎酷熱的滔天烈焰,轟然燒來。王亦君心中大駭。立時借助定海神珠之力,調用真氣,將熱浪朝外迫去。但那熱浪雖被暫時迫退,立時又有更兇猛的火焰撲麵而來。烈侯爺長聲道:“鳳尾樹乃本族聖鳥烈焰鳳凰的火尾所化,一經真氣激髮,便會燃燒百倍火焰。

閣下這般用氣,非但逃不出來,反而會被萬火灼燒而死。”

纖纖偎在他懷中,意識逐漸混沌,雙臂軟軟地勾住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道:“亦君大哥,妳……妳別抛下我。”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淌出,被週圍熱浪蒸騰,立時消散。

王亦君心中一痛,將她緊緊抱住,溫言道:“好妹子,我決計不會丟下妳!刀山火海,也一齊闖過。”纖纖迷蒙中心中大定,嘴角露出微笑,雙頰酡紅,宛若睡海棠般沈沈昏睡過去。她這幾日困頓疲憊,不知經受了多少磨難,此刻心情安定,被這熱氣一薰,再也支撐不住。

瞬息間在心中定出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來,王亦君當下真氣疏導,貫通纖纖任督二脈,將自己與她週身經脈貫穿相連,雄渾真氣滔滔不絕地在彼此經脈間遊走,護體真氣由內而外,將她完全護住。而後猛地調集週身真氣,運用潮汐流,傾注右掌,“轟”地一聲朝下掹拍,漫天冰寒之氣呼嘯奔騰。

“轟”地一聲暴響,如百十個驚雷齊齊綻爆,那鳳尾樹仿佛突然爆炸開來一般,團團烈火蓦地膨脹炸裂,刹那間放大了數十倍,赤焰亂舞,火浪衝天。那窒息熱浪如狂風卷席,四下猛衝。

王亦君一掌既出,立時彙集所有念力於那定海神珠,真氣聚斂,全力反彈那驚天駭地的爆炸巨力,立時“呼”

地一聲,雙耳生風,眼前一花,筆直飛起。身在半空,念力如織,感受所有方向的力道真氣,因勢利導,斜斜飛起。猶如蒼鷹展翅,青龍翔空,破雲而去。

烈侯爺避開那層疊鼓舞的熱浪,倚欄遠眺,隻見漫天紅光烈焰之中,一道人影如離弦之箭衝天射起,在藍空之上宛若黑蟻。心中驚駭,這少年真氣之強、法術之高、膽子之大,可謂驚世駭俗。

王亦君竟然在電光石火間做這驚人之舉,逃出鳳尾樹的烈焰火海。身在高空,俯首可見漫漫火海,密蟻圍兵。當下藉着那殘餘推力,凝神調息,空中抄步,禦風斜衝,朝西城外俯衝逃逸。

風聲獵獵,火光熊熊。忽然聽見廣場上傳來雷鳴般的歡呼聲,繼而感覺到兩道真氣一左一後夾撃而來。

左翼真氣空明變化,仿佛冰下暗流,捉摸不定。後側真氣霸烈雄渾,猶如沙漠狂風,移山填海。

心中一凜,稍加辨別,似乎並非那火正仙吳回,當下回頭迅速一瞥。左翼來者,乃是一個紅衣翩翩的少女,騎坐在一隻火紅色的鳳凰上,清麗如仙,雅致如畫。皓腕上一對彩石鏈,熠熠生輝。

背後,一條黑紫色的火龍張牙舞爪,怒吼橫空,其上赫然便是烈侯爺。袖中紅色長帶倏然迎風挺直,在他手中微微振抖,立時化為一杆紅纓長槍。槍尖指處,紅光破空,咻咻有聲。一鳳一龍,來勢極快,刹那之間便隻距他數丈之遙。那兩道真氣登時將王亦君壓得遍體燥熱,鼻息窒堵,護體真氣相激渾身綻放。

烈侯爺長槍呼嘯,斜指上空,馭龍繞翔,沈聲道:“閣下言行磊落,烈炎也相信其中必有隱情;但要洗清冤屈,查明真相,就需要我們同心協力。烈炎保證,在未查明事情原委之前,絕對不難為閣下與令妹,隻將二位當作本族貴賓。如何?”他直爽誠懇,令王亦君登時心動。

紅衣少女碧綠清澈的雙眼凝注王亦君,淡淡道:“我大哥一言九鼎,海內聞名。如果公子還不放心,那我八郡主也願意許此承諾。”王亦君哈哈笑道:“郡主、侯爺金玉之言,王亦君豈有不信之理?”颔首道:“多謝了!”當下禦氣轉身,輕飄飄地翻身躍上那火龍脊背。

晚宴依舊設在塔樓二樓。落日西沈,暮色降臨,窗外西望,那鳳尾樹的百丈蔭蓋依然紅光吞吐,跳躍若火。

襯着黛藍夜空,淡淡晚霞,頗為壯麗。晚風吹窗,也帶來溫熱的氣息。

王亦君與纖纖果然坐在上座,俨然貴賓之姿。旁邊一個瘦高老者,乃是剛剛到來的長老會使者米離。他是大長老烈碧光晟派遣的全權使者,代長老會追尋聖盃下落。不苟言笑,說話緩慢,對烈侯爺將疑犯恭為貴賓卻是不置可否。

那烈侯爺烈炎與八郡主兄妹倆乃是火族四大世傢“烈傢”的顯貴,也是當下火族大長老烈碧光晟的親侄。

兩人年幼時便師從火神祝融與聖女赤霞仙子。

纖纖雖然已經醒轉,但連日奔波,久未休息,依舊疲怠不已,被那鳳尾烈焰一薰,一直煩悶慾嘔,因而隻是恹恹地倚在桌旁,腦中尚不明白為何自己與亦君大哥又成了座上賓。但腦中紛亂,隻要王亦君還在身側便足夠了。眾人話語聽在耳中隻是嗡嗡作響,徒增困倦之意。

烈侯爺一邊喝酒,一邊將此事來龍去脈原原本本說與王亦君聽。八郡主坐在燈光暗淡處,每逢烈侯爺說至族中秘密之處,便偶爾淡淡地說上幾句,岔開話來。

原來那琉璃聖火盃乃火族聖器,排名第一。聖盃以上古琉璃石磨制而成,乃是遠古燧人氏盜火的容器,聖火火種在盃中千年不滅,綿延至今。火族聖城赤炎城中,有一座族中聖塔——琉璃金光塔,相傳也是當年燧人氏為儲存聖火而造的上古之物。琉璃金光塔乃是火族歷代赤帝修行與羽化之地,聚斂了歷代赤帝殘餘元神。

於此修行,可以感應吸納諸赤帝的離逸元神,事半功倍。而琉璃聖火盃,自遠古燧人氏收藏火種於此起,便被嵌入塔頂,作為此塔的密鑰。換言之,要想開啟琉璃金光塔,隻能施法於琉璃聖火盃。一旦琉璃聖火盃失竊或是損壞,琉璃金光塔將永不能開啟。

叁十年前,火族歷來天資最高的赤帝赤飄怒為了練就赤火仙法與赤火真氣的最高境界,決意進入琉璃金光塔閉關修行;琉璃聖火盃也隨着他入塔閉關,而被收藏在另一座固若金湯的金剛塔內。叁十年來,他不聞塔外之事,潛心修練,感應塔內靈力,吸納萬帝元神,當已練成赤火仙法與赤火真氣的最高境。叁個月後,就是他出關之時。

半年之前,為了加強琉璃聖火盃的護衛,確保九個月後赤帝能順利出關,長老會特地召這位列大荒十神之一的火神祝融鎮守金剛塔。另外調來重兵,層層護衛。裝有聖盃的聖匣鑰匙又被大長老烈碧光晟封入自己體內。

但是十八日前,午夜時分,赤炎城中有眾多人親眼瞧見一個紫衣少女騎鶴從金剛塔頂飛過。那容貌裝束與近來盛傳的空桑仙子轉世並無二致。繼而烈碧光晟與祝融等人例行巡塔之時,髮現守塔神衛暈倒在地,聖匣中的琉璃聖火盃竟然不翼而飛。

王亦君當下微笑道:“烈侯爺對我開誠布公,毫不猜忌,這份心胸讓人佩服得緊。投桃報李,王亦君自然也不敢有任何的隱瞞。這位所謂的空桑轉世,名叫“纖纖”,是斷浪刀科汗淮的獨生女兒。”眾人“啊”地一聲,臉上均是驚詫之色。王亦君道:“她與空桑仙子確實曾有一段緣分,這雪羽鶴也是空桑仙子贈送於她的。”

當下將自己當年如何邂逅神帝,奉旨為和平使者,如何路上相逢科汗淮父女同赴蜃樓,又如何城破流亡東海,遇見空桑仙子等等諸多事情娓梶道來。但或因立場、或因守秘,對於率領湯谷群雄舉義、纖纖何以自殺,又何以前往大荒等自然略過不提。

眾人對於當年往事都有耳聞,在座諸偵兵將軍又都是耳目廣眾、博聞強記之人,聽他回溯那段往事,都是心有戚戚,驚心動魄。王亦君言語之中自有一種真誠的感染力,令人聽來不得不信。當年神帝使者之事便曾轟傳一時,沒想到便是這少年,更沒想到竟然機緣巧合,他竟成了荒外龍族太子。

纖纖聽王亦君侃侃而談往事,想到父親生死不明,自己孤苦伶仃,以及那些快樂的、傷心的過往,登時又突感悲苦,自憐自艾,眼圈不由微微紅了。心中跌宕轉輾,洶湧澎湃,仿佛在短短時間之內,又將這數年的光陰重新歷練了一遍。王亦君那魔魅的聲音,聽在她的耳中更加情浪翻卷,無常變化,匆而歡喜,匆而怨艾。

王亦君說完之後,樓內寂然無聲,半晌烈侯爺才點頭道:“原來如此……”匆聽吳回冷冷道:“這些話都是從閣下的嘴裹說出來的,是真是假暫且別論。閣下與纖纖姑娘今日方才重逢,又怎知道這十幾日間在她身上究竟髮生了什麼事?”

八郡主秋波凝注纖纖道:“纖纖姑娘,我倒有一個法子,可以很快還妳清白,不知妳願不願意一試?”纖纖對她稍有好感,當下點頭。“唯一的法子便是用“原心法”,將妳攝魂,這樣妳便能根據我的問題,將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一一回憶起來。”纖纖瞥了王亦君一眼,見他鼓勵地凝望自己,當下點頭道:“妳問吧!”

喚人將宴席撤去,清場焚香,就連四麵窗戶也二合上。纖纖與八郡主對麵而坐,眾人環坐四週:心中都頗為緊張,拭目以待。香煙袅袅,八郡主氤氲缭繞,瞧來朦朦胧胧,更像仙人端坐虛無缥缈問。

纖纖望着八郡主,腦中漸漸迷糊。匆覺她的雙眼變得說不出的恍惚,仿佛霧鎖湮樹,雨籠寒江。那眼波迷蒙飄忽,一點點暈開,一點點擴大,漸漸地仿佛成了一潭春水,又慢慢地化為古浪嶼外的碧海白浪。

突聽見八郡主淡然道:“妳見過琉璃聖火盃嗎?”纖纖蹙眉,想了片刻搖頭道:“沒有。”眾人麵麵相觑,烈侯爺仿佛鬆了一口氣,但麵色叉旋即凝重起來。米離也眯起雙眼,皺眉不語。八郡主沈吟道:“妳見過什麼盃子嗎?“纖纖皺眉道:“盃子?是了!我見過長生盃,已經送給雷神啦!”

八郡主道:“那盃子就像烈侯爺給妳看的那幅圖一樣嗎?”纖纖點頭道:“好像差不多吧!”眾人麵色大變,那米離的臉色也是瞬間蒼白,耳廊轉動。眼下纖纖已被“原心法”攝魂,自無欺言。倘若那“長生盃”當真如那圖中所示,則必是琉璃聖火盃無疑!

八郡王道:“那盃子妳是從何處得來的?”聲音依舊淡雅平定,沒有些許波動。纖纖道:“是一個老太大給我的。”眾人忍不住低“咦”一聲,紛紛豎起耳朵來。聽纖纖又道:“十八、九日前,我在一個林子裹遇見一個老太大,她渾身鮮血躺在車地上,眼見是快不成了。我瞧她可憐,便扶她起來,喂給她“同心丸”。”

“那老太太對我說:“姑娘,妳心腸真好。可是妳是救不了我啦!老太婆就快死了,想求姑娘幫我做件事。”

我見她好生可憐,便點頭答應。她說:“老太婆這裹有個東西,想求姑娘交給一個人。””

“我見她都快喘不過氣來,隻怕就要死啦!便又點頭答應了。老太大說:“那就多謝姑娘啦!那個人叫雷神,住在雷澤城。有名得很,妳定然找得到的。見了麵,妳隻須說這東西是空桑傳人送給他的便可以了!””

聽到此處,眾人無不變色。依此說來,那老太太又是何方神聖?纖纖道:“我聽她說到空桑仙子,覺得奇怪,還想問個仔細,豈料她說得太急,一口氣續下上來就死了。”八郡主道:“那老太太長得什麼模樣?”纖纖道:“她長得好生古怪,眉心有一個大瘤,耳朵尖尖的,手裹始終握着一根桃木杖。”

眾人大驚失色,孔淮東失聲道:“桃木姥姥!”眾偵兵將軍的臉上俱是難看之極。原來這桃木姥姥乃是昔年木族聖女空桑仙子的侍女,相傳與雷神有姑侄血緣。自空桑仙子被流放湯谷之後,便四處流浪:十年前,桃木姥姥在都社山被群獸圍困, 恰逢火族九路偵兵經過,親眼瞧見她被獸群衝倒,隻餘白骨一具。倘若纖纖所言屬實,那麼這桃木姥姥十年前便沒有死,當時偵兵便有失職之嫌。

八郡主道:“她給妳的東西是什麼?妳記得嗎?”纖纖道:“便是那長生盃,和那張圖上所畫的一模一樣。”

八郡主道:“妳記得是誰告訴妳那是長生盃嗎?”

纖纖道:“我到雷澤城後,找到雷神府,說空桑傳人給雷神送禮物來了。雷神和幾個人見了那盃子後,都激動得很,其中一個人喊道:“是長生盃”!我這才想起,從前聽辛九姑說過,那長生盃是木族的第一聖器。

沒想到這第一聖器竟在我的手裹啦!”

眾人越聽越是糊塗,王亦君也是一團迷霧。纖纖既然一口咬定那盃子如圖所示,則必是琉璃聖火盃無疑。

但雷神等人見了之後,又何以大呼“長生盃”呢?難道是雷神造作,故意诳騙纖纖嗎?那麼桃木姥姥豈下是偷盜琉璃聖火盃的嫌疑人?以她與雷神的關係,以及盃子的歸屬來看,隻怕那雷神也與此事有莫大關係。

吳回冷冷道:“究竟是不是那桃木姥姥乾的,眼下斷言還太早。即使是她,也必定有內應相助。”轉身運轉真氣,對着纖纖道:“既然那盃子不是妳盜走的,為何先前又突然承認?又說王亦君是同謀?”他對纖纖始終有所懷疑,又對王亦君頗有警惕之意,即便此時仍存疑忌之心。

纖纖柳眉緊鎖,似乎不願回答。八郡主又淡淡地重新問了一遍。纖纖肩頭微顫,突然掉下一顆淚來,繼而玉珠縱橫,哽咽道:“那臭烏賊對我這般無情無義,我是不想活啦!他……他要救我,我偏生就要死在他的眼前,讓他這一生一世都永遠記得我。”聲音淒楚悲苦,刻骨纏綿,一聲聲如雷霆般劈入王亦君心頭。

眾人沒想到這一句诘問,竟然引出了兒女情意,都微覺突兀尷尬。烈侯爺咳嗽一聲,“此事相關重大,牽涉兩族戰和,妳們有什麼建議?”吳回冷冷道:“易辦得很,帶上這兩位貴賓,一齊到雷澤城與雷神當麵對質!”

眾人倏然色變,那雷神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氣,倘若此事當真是他所為,那也罷了,但萬一其中還有隱情,則一場大戰不可避免,紛紛把目光投向米離與烈炎。米離緩緩道:“傳令叁軍,明日一早出髮。乾裹快馬,速請戰神雄兵電壓邊境,待命而髮。”掃了烈炎、吳回一眼,沈聲道:“我們即刻趕往雷澤城,為雷神賀壽。”

這天晌午時分,幾騎迎客使風馳電掣地駛過,沿途高聲長呼道:“火族米長老、火正仙、烈侯爺到!”人聲鼎沸,喧鬧大作。片刻之後,噠噠馬蹄之聲連綿而來,車輪粼粼。門外走道上腳步聲急促交織,過了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開了,有人道:“姑娘,妳先住此處吧!”一個少女隨着夥計走了進來。

那少女杏目桃腮,嬌俏動人,正是纖纖。她坐在桌前蹙眉不語,直楞楞地瞧着窗外出了一會神,似乎滿腹心事。暖風吹來,將她的髮絲吹得擺舞不停,那纖細瑩白的脖頸、精巧美麗的側麵,顯得如此楚楚動人。纖纖突然起身走到床前,往床上一躺,側轉身,麵壁出神。她忽然蹙起眉頭,“咦”了一聲,從枕邊的縫隙裹夾出了一個冰蠶絲袋,在手中抛了抛,嘴角露出微笑。

當是時,門口有人道:“纖纖,吃飯吧!”房門開處,王亦君走了進來。纖纖見是王亦君進來,頗為慌亂,連忙起身應道:“知道了。”王亦君微微一笑,掩門出去,在走廊候着。纖纖看了看冰蠶絲袋,將它輕巧地係在腰帶上,一蕩一蕩地朝外走去。

王亦君與纖纖並肩而行,穿過甬道,走過長長的回廊,來到膳廳。此時正是午膳時分,廳內人山人海,盃盞交錯聲、喧嘩聲不絕於耳。將進大門之時,一個瘦骨嶙峋的黃麵漢子東搖西蕩地迎麵而來,人還未到,一股臭氣已然撲鼻。纖纖眉頭一皺,掩住鼻子朝王亦君身上靠去。那漢子咕咕哝哝與纖纖錯肩而過,擦身的一刹那,手如閃電,瞬息間將冰蠶絲袋偷入袖中,若無其事地晃蕩離去;手勢之快,竟連王亦君也絲毫沒有察覺。

那漢子搖搖晃晃出了貴賓館大門,一路上眾人無不掩鼻辟易,隻道是流浪的乞丐乘人不備溜入貴賓館中;守館軍士更是大聲怒斥,一腳踢將過來,將他踹出大門。那漢子從地上爬起來,毫不着惱,嘻嘻而笑,嘴中哼着小曲,歡歡喜喜地朝鬧市而去。

正午驕陽似火,路旁高樹蟬聲密集,梧桐樹葉已轉為慘碧之色,隨風簌簌,陽光耀眼。樹下屋前儘是臨時搭建的市集鋪子,人流穿梭,極是熱鬧。

其時大荒,五族各城都以耕種漁獵為本,自給自足,限禁商貿。若有缺乏,民眾之間私下互換有無。天下城邦僅有叁十六城常設市集,故稱“叁十六市,抵一昆侖山”。蓋指昆侖山上有天下萬物,而這天下萬物在叁十六市中也可尋到。

雷澤城市集天下聞名,極為繁華。因其北靠太湖,南擁沃野,西有奇山,東臨大海,山珍海奇應有儘有,四方民眾常到此處交換必需之物。眼下距離雷神壽宴不過一日,天下使者雲集,雷神為了招待貴賓,更是大開商禁,市集之上琳琅滿目,從未有過的熱鬧。

身處鬧市,那漢子如魚得水,在人群中磕磕碰碰,十指如飛,行不過百步,己將眾使者的諸多寶物盜入袖中。那漢子似是知道冰蠶絲袋的神奇,眼見袖袋已經裝滿,再也盛放不下,索性解開冰蠶絲袋的係口,將寶物一股腦兒全塞了進來;瑪瑙翡翠、金器珍珠、獸角異果……

忽聽那漢子“哎呀”一聲,手腕被人抓住,一人笑道:“他奶奶的,撤尿撒到龍王廟來,竟敢偷老子的東西!”那聲音赫然便是湯谷成猴子。那漢子嬉皮笑臉地待要辯解,腳下一空,已被一左一右架住胳膊舉了起來。

成猴子身邊還站了幾人,分別是蔔運算元、辛九姑、柳浪和那龍宮六侯爺。蔔運算元、柳浪、辛九姑都稍作易容,想是重歸大荒,生怕被人認出。六侯爺身邊俏生生站了一個女子,輕紗蒙麵,隻露出秋水明眸。眼中滿是害羞與好奇的神色,卻不知是誰。

架住那漢子的兩人低聲笑道:“龜他孫子,若不是猴子眼尖,咱們連回去的乾糧都沒了。”乃是東海勇士哥瀾椎與班照。那漢子突然“咦”了一聲,“妳……妳不是蔔運算元嗎?怎地從湯谷……”話音未落已被幾隻大手蓋住嘴巴。蔔運算元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指着他恍然道:“是了!妳是大荒第一賊子禦風之狼!”

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土族遊俠禦風之狼號稱天下第一盜,無所不偷,猶喜美食,眾人耳聞已久,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個邋遢漢子。成猴子眼珠滴溜溜一轉,突然笑得打跌,喘氣道:“有趣有趣,沒想到第一大盜竟然被我成猴子給逮住了。他奶奶的,從今往後,這天下第一盜的名頭得讓了給我啦!”禦風之狼陰溝翻船,心中暗罵,臉上卻是堆笑不止。

六侯爺笑道:“這可真是賊喊捉賊了。”旁邊那女子忍不住低頭“噗哧”一笑。這少女分明便是鲛人國公主真珠!但她乃是人魚,怎地今日玉足纖纖,蓮步輕移,與常人無異?

成猴子哈哈笑道:“且看看這賊子今日都有什麼收獲。”得意洋洋地探手伸入那漢子袖中,將那乾坤袋取了出來,成猴子眼睛一亮,失聲道:“乾坤袋?”柳浪皺眉道:“這小子偷了這許多東西,必是已在城中盤桓了數日,見過許多賓客,且問問他有沒有瞧見他們。”

眾人對望一眼,班照、哥瀾椎齊齊低喝,將禦風之狼架到路旁樹下。柳浪眯着眼笑道:“千萬不要胡說八道,我們問什麼妳便老老實實地答來,倘若說的都是實話,我們便將這袋子物歸原主。”

禦風之狼點頭不已;辛九姑從袖中掏出一幅絲帛,在禦風之狼眼前緩緩展開,上麵赫然便是王亦君、蚩尤、纖纖的畫像。辛九姑凝視着他,冷冷道:“這叁人妳瞧見過嗎?”禦風之狼假意端詳了片刻,“見過見過!就在貴賓館裹!”眾人大喜,真珠“啊”地一聲低呼,眼中滿是歡悅的神色。

一行人喜滋滋、興衝衝地朝貴賓館趕去。隻有禦風之狼滿臉苦相,大呼倒楣。想他縱橫大荒偷儘萬物,今日一不留神,樂極生悲,竟然被這二流的小賊擒住,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到了門口,六侯爺哈哈大笑道:“東海六侯爺奉龍神旨意,特來為雷神賀壽。”木族龍族之間,素有怨隙,彼此互相敵視已非一日;服見六侯爺前來賀壽,所帶侍從寥寥無幾,雖然不似惡意,但猜不出他葫蘆裹賣的什麼藥?為首的迎客使狐疑地瞧瞧眾人,勉強拱手道:“貴客光臨,雷澤之幸!侯爺請進!”領着眾人朝裹走去。

另外兩個迎客使翻身上馬,急馳雷神府報信去了。

六侯爺等人已經大步走入了膳廳之中。六侯爺哈哈大笑道:“各位朋友,龍六遲到一步,大傢多多恕罪!”

廳中轟然,眾人紛紛回頭望來。東海六侯爺這名字響徹大荒,不僅因為傢世顯赫、神功卓着,更因為那放浪不羁的名頭。五族各城都有不少貴族女子與他有露水姻緣,也正因此,他也是大荒中眾多男子深惡痛絕的人物。

此刻聽見這荒外第一風流浪子駕到,無不矚目。

忽見一個少女失聲道:“九姑!”身旁一個俊逸少年起身笑道:“六侯爺,妳們怎地來啦?”正是王亦君與纖纖。同桌的烈炎、八郡主等人也紛紛瞥來。六侯爺等人大喜,紛紛叫道:“太子!聖女!”大步上前。烈炎等人原本對王亦君身份尚有些許懷疑,聞聽此言,心中疑慮登時消散。

眾人大奇,難道這與火族群豪坐在一處的少年竟是近來風頭極健的龍神太子嗎?無不刮目相看,隻是那少女又是何方聖女,卻是百思不得其解。突然有人認出這少女正是空桑轉世,失聲驚呼。

王亦君瞧見真珠,微微一楞,再看看她的修長雙腿,更是驚詫,笑道:“真是妳嗎?真珠?”真珠羞紅了臉,低聲道:“王城主。”偷偷地瞟了纖纖一眼,見她冷眼望來,臉上更紅,垂下頭去。

六侯爺勾住王亦君的肩膀,低聲笑道:“人傢可是不顧一切地找妳來啦!妳小子再這般粘粘糊糊,我可就下手啦!”王亦君一楞,頗為尷尬。瞧了纖纖一眼,見她目光恰好掃來,觸着他的目光立時又扭開頭去。

烈炎笑道:“既然都是相識,那便一起坐吧!”六侯爺見是烈炎等人,微微詫異,對米離、吳回等人視若不見,六侯爺哈哈一笑,迳直走到烈炎與八郡主中間坐下。

吳回木無錶情,喝了兩口酒,起身告退;米離也以一路疲頓,告退歇息。一時間走了十餘人,隻有烈雪八刀與八郡主依舊在座。成猴子等人毫不在意,索性移將過來。

禦風之狼捉着柳浪衣袖,低聲道:“我可以走了吧?那袋子也請還我吧!”柳浪正眯起眼悄悄打量八郡主,隨口道:“走吧!走吧!”成猴子悻悻地將乾坤袋還給他道:“便宜妳啦!”纖纖瞥見那袋子,低頭一瞧自己腰上,麵色一變,叫道:“別走!那是我的袋子!”

禦風之狼大呼倒楣,閃電般奪過乾坤袋,朝外飛也似地掠去。突然銀光爆閃,禦風之狼被無數情絲纏住,硬生生從半空扯了下來。辛九姑手腕一抖,猛地將他拖到麵前,一腳踏在他的胸上,“叫妳別走,沒聽見嗎?”

成猴子大喜,起身踢了他一腳,罵道:“他奶奶的,聖女之物妳也敢偷?”劈手去奪他手中袋子。禦風之狼叫道:“妳們太也無信,不是說好了還我的?”柳浪笑道:“我說的乃是物歸原主,這袋子是我們聖女的,自然得歸還她了。”禦風之狼苦着臉大呼上當。手中還緊緊抓住那乾坤袋不放。

成猴子用儘力氣朝上一奪,兩人死命菈扯,登時將乾坤袋的袋口菈扯開來,“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光芒眩目,諸多寶貝流水般瀉了一地。眾人驚呼聲中,一個九尺高的魁偉少年突然從袋中滑出,坐在地上。“蚩尤!”

“聖法師!”“蚩尤大哥!”王亦君等人失聲驚呼,霍然起身。

成猴子楞楞地望着蚩尤,又飛起一腳,將目瞪口呆的禦風之狼踢翻,叫道:“他奶奶的,吃了猛犸膽了,連聖法師都敢綁架!”禦風之狼也是雲裹霧中,除了自認倒楣之外,已經無話可說了。

王亦君搶身上前,將蚩尤扶起,見他除了眨眼微笑之外,全身動彈不得,心中大駭,隻道他遭了誰的毒手,被拍散經脈;立時雙掌齊髮,調集潮汐流,將澎湃真氣衝入蚩尤體內。真氣疏導之後,見蚩尤完好無損,隻是經脈暫被封閉,心中大定。籲了一口氣,笑罵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嚇我一大跳。”

眾人聞言紛紛舒了一口氣。當是時,遠遠地聽見迎客使歡天喜地地高聲長呼道:“木神駕到!水族聖女駕到!水族黃河水仙冰夷駕到!”眾人動容,距離壽慶最後一日,當真是貴客紛杳。

王亦君一楞,笑道:“這倒巧了!”木神、冰夷二人對他與蚩尤窮追不放,倘若再見到纖纖這個空桑轉世,隻怕更加不能放手。眼下纖纖與火族的糾葛還未了斷,蚩尤又經脈被封,自然還是退避為上。當下抱起蚩尤,對烈炎等人笑道:“在下先告退了,給我這位朋友疏通疏通經脈。”起身朝後門走去。

六侯爺、柳浪等人見狀猜出端倪,也紛紛起身,綁着禦風之狼朝後門出去。成猴子與蔔運算元匆忙將地上寶物一一揀入乾坤袋,大呼小叫,尾隨而去。烈炎與木神等人殊無來往,與水族更是世仇,當下也推桌起身,在句芒一行進入之前,走得精光。

進了房間,王亦君將蚩尤橫放於床,手掌推拿任督二穴,為他打通週身經脈。那寒石散藥效極強,以兩人真氣之強,亦不能立時衝開,隻能燭火微光,緩步而行。

成猴子剛進房間,立時迫不及待地蹲坐在角落裹,眉開眼笑地清數那乾坤袋中的寶物,一旁的禦風之狼被捆得結結實實,嘴中也被塞了破布,搖頭晃腦,徒自生氣。

眾人各自坐下,六侯爺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躺,笑道:“太子殿下,此次我們可是偷偷逃出來的。回去之後,妳可千萬要在龍神麵前美言幾句。”王亦君奇道:“此話怎講?”

六侯爺見纖纖與辛九姑全神貫注地低頭交談,這才轉身背對她們,笑着傳音入密道:“妳的小美人魚想妳想得茶飯不思,花容憔悴,我見她可憐,這才偷偷帶她出來的。”王亦君聞言大震,一麵輸導真氣,一麵轉頭朝真珠望去。

真珠見六侯爺傳音,已是大為緊張,紅着臉凝視二人,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瞧見王亦君吃驚望來,雖不知六侯爺說了什麼,心下也猜到了大半,登時羞得脖頸儘紅,低下頭去,心兒狂跳。

原來王亦君、蚩尤走後,龍神軍與湯谷軍在龍神、赤銅石、柳浪等人的指揮下,勢如破竹,大敗鎮守東海的水妖水師,一舉撃潰黑齒國軍團,解救出鲛人國國主等顯貴,復國建城。水妖一時間也不敢直擂其鋒,隻是派遣幾大水師佔據其他附屬國,互相援引,遏止龍神勢力進一步西擴。

鲛人國復國之後,真珠即將回國,與六侯爺等人告別之時,心神不寧,形容憔悴。六侯爺乃是情場中摸爬打滾了半輩子的人物,這小女兒的心思哪逃得過法眼?

雖然對真珠思念王亦君大有酸意,但一則不忍見她受相思煎熬、默默忍受,二則與王亦君頗為投契,當下決計忍痛斷情,成人之美。自作主張從龍神處偷了四十九顆“天足丹”,打算將真珠化成人形後,悄悄帶回大荒尋找王亦君。

真珠羞怯靦腆,若要直言帶她尋找王亦君,隻怕立時便將她嚇得花容失色、逃之夭夭。是以便故意叫上辛九姑、蔔運算元一乾人,說是奉龍神密旨,去大荒尋找王亦君叁人。辛九姑心中記掛纖纖,自然恨不得插翅飛去。成猴子、蔔運算元早已在島上憋得髮狂,聽說能去大荒,歡喜得險些撞牆。柳浪姦猾,登時瞧出名堂,但想到能重回大荒,邂逅久違的如雲美女,也是心癢難搔,樂得裝傻。

真珠信以為真,絲毫沒有想到為什麼會讓自己去找王亦君等人,驚喜羞怯之下,立時答應。這一乾人等乘着龍神北巡之機,騎乘青龍直飛大荒,一路打探消息而來。

那“天足丹”雖能將魚尾化為人足,但每行一步都痛若刀割,實難忍受。又每顆藥效隻能維持十日,十日之後若無此丹,且不能回到海中,則雙足寸寸迸裂。真珠為了能在大荒行走,竟亳不猶豫,這一路行來,每走一步都痛如刀絞,但她甘之若饴,絲毫沒有蹙眉呼痛。以她之嬌羞怯弱,竟能忍受這般苦痛而絲毫不形於色,實是大大出乎六侯爺意料之外。

六侯爺凝視着王亦君,微笑傳音道:“小子,我可是將人給妳帶來了。妳若是不要的話,我可就老實不客氣啦!”王亦君低頭望向真珠那雪白纖巧的雙足,她登時羞得轉過頭,將雙足往裙下藏去。王亦君心中怦然而動。這嬌怯的美人魚對他頗有好感,他早已明了,但此刻方知情深若此,不禁大為感動。

忽聽蚩尤低喝一聲,全身一震,猛地跳將起來。眾人大喜,紛紛上前。蚩尤呼了一口長氣,“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好生痛快!”猛地轉頭望向纖纖,強自按捺五味心緒,急道:“纖纖,那妖女對妳下了什麼蠱蟲?”

眾人大奇,纖纖也是一片迷糊,搖頭道:“什麼妖女?什麼蠱蟲?”蚩尤一楞,登時恍然,拍案恨恨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又被這妖女騙了!”但心中卻是大惑不解,倘若晏紫蘇並未給纖纖下蠱,又何以知道纖纖的行蹤?

蚩尤將兩日來所遇之事一一道來,先是碰上一紫衣少女喬裝纖纖,而後遇上一紅衣人卻苦苦追趕,並錶明自己是火神祝融,那紫衣少女是九尾狐晏紫蘇,盜走火族聖物,隻好元神分體,借獄卒軀殼捉拿妖狐。但那妖狐用纖纖的性命要挾他,配合妖狐逃脫火神的追蹤,而後妖狐用藥物將他迷倒放在乾坤袋中……眾人聽得眉頭大皺,都頗覺怪異。

辛九姑與纖纖相見之後,便聽她說了被人誣指的委屈,一直心中憤憤,此刻聽蚩尤說道火神為本族聖物追拿九尾狐,直覺使然,登時叫道:“一定是這個妖狐化成纖纖,盜走聖盃,栽贓陷害!”

眾人聽得納悶,訝然道:“栽贓纖纖?”王亦君苦笑着將纖纖如何遭遇桃木姥姥,如何受托前往雷神府,又如何在前往昆侖山的途中被火族阻截,指告盜走聖盃之事詳細說了一遍。

這時烈炎來訪告知,“由雷神愛妾寧姬那裹探得,纖纖姑娘那日敬獻的確實是本族聖器琉璃聖火盃!”眾人大驚,倘若如蚩尤所說,九尾狐身上攜帶了聖盃,為火神追緝,那麼纖纖此前受托敬獻的又怎麼可能是聖盃?

烈炎沈聲道:“我來找各位,便是因為我也相信琉璃聖火盃決計不是纖纖姑娘盜走的。雷神眾人光明磊落,也決計不會做出這等事來。這中間必定有某種誤會。倘若在明日雷府壽慶之前,不能將此事弄得水落石出,不但纖纖姑娘性命難保,木族、火族之間,隻怕還會有一場戰禍浩劫。”

眾人不料他會說出這番話,麵麵相觑。臉色都大為緩和,但心中的疑慮卻更加濃重。王亦君當下又將蚩尤所說復述一遍。他口齒伶俐,說起來更加清晰明了,烈炎聳然動容,沉聲道:“我師父剛正穩重,倘若他說這聖盃是九尾狐盜走,決計錯不了。”

眾人仔細剖析其中奧妙,推算出要從金剛塔盜走聖盃決計沒有可能,除非有內姦,而內姦的極大嫌疑居然是大長老烈碧光晟。烈炎自小便至為崇拜這位六叔,眼下聽王亦君言下之意,暗指烈碧光晟大有可疑之處:心中驚訝憤怒,比之聽說祝融為內姦時更盛。

一時間氣氛僵住,柳浪咳了一聲道:“既然烈侯爺得到線報,說聖盃確實在雷府寧姬手中,咱們找到那寧姬,問個水落石出自然便真相大白。”

六侯爺自動請纓,說那寧姬乃是老相識。烈炎大喜,突又皺眉道:“雷神對寧姬極為寵愛,今晚必定在她香閨過夜,侯爺想要與她相會也不容易。”沉吟道:“是了!我今夜悄悄去拜會雷神,一來將他儘力拖住,讓六侯爺有充足的時間,二來我索性當麵質問雷神,弄清原委。”

刀光勝雪,冷寒侵膚。王亦君、烈炎、柳浪、班照、哥瀾椎在近百名雷府衛兵的夾護下,沿着石階緩緩行進。此時雷府主樓燈火通明,談笑風生,仿佛已有貴賓。帶領他們前行的衛兵首領疾步上前,在殿前奏道:“火族烈侯爺與龍神太子駕到。”

殿中有人呵呵大笑道:“歡迎歡迎!今夜當真是良宵佳期,竟同時來了這麼多貴賓!”笑聲中,隻見一個魁偉老者大步而出。那老者黃髮若金,青裳飄舞。身高十尺,龍行虎步。目光澄澈有神,臉上雖然皺紋遍布,但瞧起來卻是精神熠熠,絲毫不顯老態。

雷神將眾人迎入,殿內燈火亮如白晝,廳中四角分別站列了許多侍女,門口兩翼則站了六個男子,衣上繡了鬆竹等圖,想來當是雷神麾下要將鬆竹六友。廳中長桌兩旁的椅子上坐了數人,左側最前一人暗紫長衫,白髮搖曳,手腕足踝鈴環叮當作響,居然是黃河水仙冰夷。他木無錶情地望着王亦君,仿佛從未見過一般。

冰夷旁邊乃是一個穿着黑紫絲長袍的美麗女子。藍髮高髻,碧眼清澈,淺紫色的花唇牽着淡淡的微笑。十指修長纖巧,指甲黑色。赤足如雪,腳趾也儘為黑色。腰上係了一條長長的絲帶,拖曳在地。雖然着裝素淡,但華貴之氣卻迫麵而來。柳浪眼睛盯着那黑衣女子領口下的瑩白酥胸,吞了口口水,傳音道:“她是水族聖女烏絲蘭瑪,厲害得很;水族妖女之中,她可是不多見的處女。”

對麵一人頭戴碧紗冠,身着青衣,麵如冠玉,叁絡青須,赫然是木神句芒!瞧見王亦君,臉上登時露出驚詫之色,一閃即逝。

眾人入座,烏絲蘭瑪等人問及琉璃聖火盃被人盜走與空桑轉世將長生盃送給雷公,忽聽“轟”地一聲巨響,雷府銅門竟幾將撞開。喧嘩大作,人聲如沸。突聽一人冷冷道:“火族米離、吳回、烈煙石拜會雷神。”聲音立時壓過喧囂人聲,清楚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人群分開,一個紅衣瘦高老者和一個獨臂人領着一隊人並肩走來,正是米離與吳回。雷神微微一笑道:“米長老是在尋找聖盃嗎?如有需要老夫相助之處,隨便吩咐。”

米長老點頭道:“得罪了!今夜來此,確是要雷神相勸,賜還本族聖盃。”一揮手,身後兩個火正兵將一個紫衣少女推上前來。姿容俏麗,正是纖纖。但目光恍惚,顯是又被“原心法”攝魂。

王亦君心中大怒,吳回竟然乘他與烈炎不在,不顧原先約定,綁架纖纖。強按怒火,仔細掃望。米離身後站着八郡主與吳回,並無辛九姑等人。想必是他們突襲擒住辛九姑等人,將纖纖強行帶到此處。

吳回冷冷道:“雷神想必認識這位姑娘吧!”雷神笑道:“自然認得,這位姑娘是空桑轉世。前些日子還將本族失落了叁百年的聖盃送還給老夫。”

米離伸手一抖,又將那幅羊皮紙圖展了開來。燈火下望去,那圖中聖盃光澤變幻,火焰跳躍,宛如真實一般。米離道:“姑娘,妳再和大夥兒說上一遍,這盃子便是妳當日送給雷神的盃子嗎?”

眾人立時安靜下來,紛紛凝神傾聽。纖纖點頭道:“是。”吳回冷冷道:“倘若雷神心中無鬼,為何不帶我們去瞧瞧這位空桑轉世送給妳的長生盃呢?”雷神哈哈大笑道:“老夫生平光明磊落,有何見不得人的事?

諸位想看長生盃,那就隨我來吧!”當下領着眾人浩浩蕩蕩朝無塵閣走去。

數百名五族使者隨着雷神,浩浩蕩蕩經過古樹參天的院子,穿過幾道長廊,來到無塵湖畔。碧綠的草坪猶如地毯般綿延鋪展,巨石點綴,花樹寥落。草坪上星羅棋布許多橘黃色的琉璃燈,光暈柔和,宛如夢幻。

其間一條水晶小徑婉蜒曲折,通向中央幽碧大湖。水晶路下乃是一條溪渠,水光搖曳,襯着琉璃燈更加迷離變幻。水晶路連着水晶九曲橋,直達湖心小樓。那小樓出水懸空,無所依傍。以水晶石、瑪瑙與西海寒冰岩構建,亭亭玉立,宛若睡蓮。週遭錯落浮立着碧綠色翡翠亭榭,猶如荷葉,層疊鋪展水麵。遠處湖麵,蓮葉漫漫,芙蓉點點,與這無塵閣交相映襯,不分彼此。碧空如海,圓月掛在水晶擔角,玲瓏剔透。一切澄澈寧靜,像是飄搖於水上的清夢。

王亦君緊緊地跟隨在纖纖的身後,心中波濤洶湧,忐忑跌宕。此事的來籠去脈已經越來越分明,但自己的心中卻殊無豁然之後的快意。眼下先機儘失,身陷局中,想要翻盤已幾無可能;唯一僥幸期盼之處,便是蚩尤與六侯爺叁人已經取得聖盃,功成身退。

但倘若他們未能成功呢?不禁心下大凜。當下向身後的柳浪使了一個眼色。柳浪心領神會,乘着眾人不注意,帶着班照、哥瀾椎悄悄離開,趕往貴賓館。眾人走過水晶九曲橋,來到無塵閣前。雷神仰頭道:“寧姬,有貴客來了,請開門吧!”一連叫了叁聲,均無回應,四下死一般的沈寂。

眾人麵麵相觑,均覺不妙。雷神臉色微微一變,身影閃動,刹那間禦風飛起,直沒頂樓水晶窗;眾人撞開水晶門,潮水般湧入。驚呼之聲登時大作,那晶瑩精巧的石階上竟橫七豎八地躺了幾具丫頭的屍體,鮮血縱橫滴垂。

雷神楞楞地站了片刻,突然嘶聲大吼道:“寧姬!”右指一彈,一道菱形碧光嵌入地中。他雙掌螺旋,碧光旋舞,“喀嚓”一聲,那地磚徐徐移開,露出一塊玄冰鐵闆;他雙掌再一交錯,那道碧光緩緩轉動,玄冰鐵闆隨之移開,露出幽深的入口。

雷神迳直跳入,王亦君等人紛紛尾隨而下。雷神一邊往下疾走,一邊又以那光鑰開啟了叁道玄冰鐵闆。密道儘頭,乃是一個大廳。出乎眾人意料之外,那廳中空空蕩蕩,並無一人。正中的玉石臺上一個開啟的匣子,在燈火中顯得孤單寥落。王亦君和烈炎對望一眼,如釋重負。

雷神麵色怪異,眉頭慢慢地擰到一處,眼中閃過恐懼的神色,蓦然大步朝那玉石臺後走去。眾人滿心狐疑,緩緩跟上。雷神走到那玉石臺後時,突然全身凝固,麵色煞白,低聲道:“寧姬?”一連叫了幾聲,麵色越來越白,雙手竟然開始簌簌髮抖。

眾人心中驚疑不安,慢慢地圍攏而去。突然齊齊驚呼,隻見雷神緩緩彎下腰,抱起一個全身赤裸、鮮血淋漓的女屍來。一時廳中一片沈寂,隻聽見密道處接連不斷的腳步聲。雷神抱着寧姬的屍體,彷佛冰封了一般,半晌動也不動,眼神中又是苦痛又是驚疑又是迷茫。

不知過了多久,吳回突然厲聲喝道:“聖盃呢?”雷神充耳不聞,隻是呆呆地望着懷中寧姬的屍體。吳回轉身對鬆竹六友道:“六位,當日雷神收到空桑轉世敬獻的聖盃之時,妳們恰好就在雷神身邊。六位素來剛直不阿,請妳們憑藉良心,告訴大傢,那日匣中裝着的,究竟是長生盃,還是琉璃聖火盃?”

鬆竹六友臉色大變,互相望了片刻,瞧瞧眾人,然後紛紛將目光投向雷神。鬆竹六友望着雷神,額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搖頭不語。烏絲蘭瑪柔聲道:“六位是不敢說呢,還是不肯說?”鬆竹六友麵色蒼白,齊齊搖頭,沈聲道:“雷神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決計不能做對不起他老人傢的事。”

這話雖然不曾說明,卻與承認雷神收納琉璃聖火盃無異!眾人一片嘩然。雷神依舊充耳不聞,隻是癡癡地望着寧姬。吳回朝烏絲蘭瑪與木神句芒、水仙冰夷行禮道:“聖女、木神、水仙,今日還請諸位做個公證,以免他日大荒中有人說我火族誣陷雷神。”轉身又喝道:“將那桃木姥姥帶上來!”

眾人聽得桃木姥姥四字,都是竊竊私語。王亦君心下一沈,隻見兩個火正兵將一個眉心之間有一個大瘤、雙耳尖尖的老太太拖了上來。吳回指着那老太太,問纖纖道:“這便是那日托妳將聖盃交給雷神的桃木姥姥嗎?”

纖纖目光空洞,瞧了那老太大半晌,點頭道:“正是。”

眾人哄然,吳回冷笑道:“且讓我們瞧瞧她的廬山真麵目!”突然探手抓住那老太大的尖耳,猛地向上一扯,登時將那老太太的臉麵拔了起來。眾人驚呼聲中,那老太太變成了一個麵色蒼白的年輕女子。雷府眾士衛麵色頓變,有人叫道:“綠琉兒!”那綠琉兒正是寧姬的貼身丫鬟,善風行術,極為聰明伶俐。

吳回冷冷道:“綠琉兒,是妳將琉璃聖火盃交給這個纖纖姑娘的嗎?”綠琉兒喘着氣看着雷神,一邊朝後退縮,見他始終沒有瞧過來,這才顫聲道:“雷神……雷神派人偷盜了琉璃聖火盃之後,轉交給我;我……我化裝成桃木姥姥的模樣,趕回這裹的途中被火族的人打成重傷,恰好在林子裹遇見了這個姑娘,我就騙她,讓她代替我將這琉璃聖火盃交給雷神。”

眾人再次嘩然,烈炎目中火焰熊熊,握拳望向雷神,骨節格格作響。火族眾人叫道:“交出聖盃!交出聖盃!”聲音越來越響,在這廳中與密道中回蕩起來,更覺震耳慾聾。

米離沈聲道:“各位,本族大軍已經全麵壓境,就在邊界待命;倘若今夜不能取回聖盃,明日淩晨,戰神刑天將率領百獸軍團攻陷雷澤城,直到找出聖盃為止!”木族眾人聞言大驚,眾人紛紛朝雷神望去,這一看之下,俱極駭然!這片刻之間,雷神須眉皆白如霜雪,臉上的皺紋也仿佛多了幾百道,刹那間蒼老了數十歲一般。

他突然昂首哈哈狂笑,須眉波浪般起伏,週身衣服“呼”地一聲蓦然鼓脹起來。“想要設姦計害我也就罷了,為何要對寧姬下此毒手?”眼角突然溢出兩行血淚,急速淌下。

王亦君忍不住哈哈長笑道:“閣下這才叫做賊喊捉賊,栽贓嫁禍!各位串通一氣,狩得一場好獵哪!”雷神狂笑不止,昂首長聲笑道:“說的好,說的妙。沒想到緊要關頭撇了性命不要,敢為我雷某說話的,竟然是夙敵龍族太子!”突然目中電光暴射,森然道:“雷某縱橫天下百餘年,快意恩仇,問心無愧。原本打算在此和寧姬頤養天年,不問世事,妳們為何要逼我再開殺戒?”

目光森冷兇暴,緩緩從眾人麵目上移過;每人被他這般一掃,都不由打了一個寒噤。他的目光在鬆竹六友的身上落定,嘴角牽起一絲冷笑,又緩緩地移到綠琉兒的身上。綠琉兒駭得麵色如土,拼命往後縮去。

雷神盯着她冷冷道:“妳是寧姬的丫鬟,她死了,妳為什麼還不死?”話音未落,綠琉兒突然一聲慘呼,頭骨“喀嚓”一聲裂開,鮮血飛噴,腦漿四濺,立時橫死當場。眾人驚駭失聲,奔散開來;鬆竹六友更是麵色青白,紛紛後退,凝神戒備。

幾個火正兵連忙護住米離與纖纖,朝密道急速退去,王亦君見纖纖離開險地,心中微微鬆了一口氣。眾人怒吼如潮,紛紛拔刀在手,但心中驚懼,隻是站得遠遠地,誰也不敢輕易上前。

雷神狂笑道:“神帝靈明在上,雷某今日重開殺戒實是忍無可忍,退無可退!”突然引頸狂嘯,一道渾然碧光仿佛青龍出海,怒射而出。“轟隆隆”驚天巨響,猶如萬千焦雷在耳中迸炸。

廳中慘叫狂呼四起,那狂暴的吼聲在這密室中回蕩起來實是尤勝山崩海嘯;雷神“風雷吼”與東海夔牛、兖州山鳴鳥號稱天下叁吼,驚鬼泣神,此時心中悲憤狂怒,吼將出來更是難以匹敵。

吳回厲聲道:“大傢一齊動手!”紅衣飄飄,閃電般攻上;衣袖開處,赤光電舞,火正尺夾帶熾熱真氣“嗤嗤”縱橫飛舞,登時將“風雷吼”的狂暴真氣稍稍遏阻。句芒衣袖飛揚,一個淡綠色的翡翠轉生輪嗚嗚呼嘯着旋轉而出,四週登時急速旋舞碧色光弧真氣。與此同時,驚雷般的狂吼聲中,又聽見叮當作響,清脆悅耳的銀環撞撃聲,叁十六隻銀環撞撃飛舞,在冰夷十指彈舞下,宛如音符般跳動。冰寒真氣絲絲作響,白霧升騰。

當世叁大高手齊齊出手,赤紅色的火正真氣、淡青色的碧木真氣和淡白色的冰寒真氣猶如叁堵無形光牆,將那猛烈無匹的風雷吼硬生生地迫了回去。眾人耳中登時大為安靜,隻聽見風聲呼呼,隱雷陣陣。

雷神昂首狂笑,白髮飛舞,麵目猙獰。將寧姬屍體往左腋下一夾,右手手掌蓦地張開,掌心中一個桃核大小的青銅錘陡然變大,碧光爆閃,化作四尺見方的巨大青銅八角錘。

雷神嘯歌怒吼,青光電舞,倒海排山;刹那間巨震轟鳴,铿然脆響,幾隻銀環激射飛濺,斷成片片。冰夷麵色更為蒼白,嘴角沁出血絲,閃電般朝外退去;繼而吳回悶哼一聲,火正尺險些脫手,胸前衣裳突然撕裂,被雷神當胸猛踹—腳,登時飛撞在玄冰鐵壁上,再次噴出一口鮮血。

句芒青影閃爍,轉生輪飛旋若狂,將青銅錘撃得朝上揚起,乘勢右掌疾拍,青光激撞雷神胸膛,雷神大吼一聲,避也不避,飛起一腿猛踢句芒丹田氣海。兩人近在咫尺,若無一人收勢,以雙方真氣力道,必定兩敗俱傷。句芒麵色微變,手掌猛然轉下橫掃,與雷神剛猛霸烈的這一腿拍個正着,氣浪鼓舞;句芒乘勢朝後急退,轉生輪立時下沉,嗚嗚旋舞,阻住來路。

雷神一舉撃退當世叁大絕頂高手,豪氣乾雲,哈哈狂笑聲中絲毫不停,青錘狂舞,朝鬆竹六友等退守在密道口附近的眾人衝殺而去。忽聽烏絲蘭瑪歎道:“大傢一齊動手吧!現在的雷神已經不再是雷神啦!”絲帶飄舞。句芒叁人閃電般重新撲上,烈炎與八郡主稍一遲疑,也雙雙圍攻而去。

雷神狂吼聲中,終於一掌拍到鬆竹六友中“殘荷扇”史聽風的身上,“喀啦啦”一陣脆響,史聽風的週身骨骼瞬間斷裂,如爛泥般癱了下來。史聽風咬牙喘息,嘴角露出惡毒的微笑,突然嘴唇蠕動,也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雷神蓦然頓住,臉色刹那變成青白,全身顫抖。忽然“嗤”地幾聲輕響,光芒暴閃,幾蓬細針瞬息沒入雷神胸膛。“菊花刺”窦琮和“鬆尾針”唐矢一撃得手,閃電後撤。

眾人微微一楞,雷神如夢初醒,猛地一腳將史聽風的頭顱踩得稀爛,昂首髮出淒烈的狂吼。雷神錘閃電般拍在窦淙背上,登時將他打成一灘肉泥。唐矢被青錘餘風掃中,右肩右腿齊齊碎裂,從半空摔下,昏厥過去。

火正尺、銀環、轉生輪、紅纓長槍……齊齊攻到,千萬道真氣光芒流轉,驚濤駭浪般朝雷神襲去。當是時,雷神昂首髮出狂暴已極的怪吼;突然之間,他的麵目急劇扭曲變化,白髮迅速縮短,沿着脖子朝背脊一路蔓延,額上雙骨急劇隆起,瞬間升高拔長,成為兩隻龍角。鼻子陡然變長,唇邊皮膚破裂,長出兩條淡青色的長須,四下擺舞;那張口嘶吼的大口也刹那變化,長出密集交錯的森森白牙,血紅的舌頭跳躍吞吐。

“嗤嗤”之聲大作,全身衣裳寸寸碎裂,迸爆飄揚,軀體急劇變長,皮膚迅速龜裂開來,簌簌落了一地,露出暗黑色的鱗甲。那青銅雷神錘陡然縮為雞蛋般大小,吞入雷神腹中。

雷神已經變為一條黑色的巨龍,張牙舞爪,嘶吼聲中巨尾橫掃,狂風獵卷,將諸多兵器硬生生震退開去。

雷神軀體急劇膨脹,盤卷怒嘯,聲勢更為驚人。

突然一聲淒烈暴厲的龍嘯,雷神錘閃電般從他口中激射而出,宛如一道青色霹雳,直破密室西南壁角。铿然長鳴,雷神錘沒入屋角,壁角登時裂開細密的裂縫。雷神狂嘯擺尾,重重撃在那裂縫上,“轟”地一聲巨響,片片鱗甲四散飛迸,整間密室猶如爆炸開來一般,地動山搖。眾人驚呼奔竄,隻見西南壁角的玄冰鐵壁蓦地碎裂,四下炸飛。滾滾流水衝湧而入。

這建在無塵湖底的玄冰鐵密庫,原本堅不可摧。但屋角乃是叁塊玄冰鐵交接處,難免有一絲裂縫。幾大高手在其中激鬥良久,那裂縫己稍稍鬆動,被雷神獸身這般奮起神威,全力一撃,登時迸裂。

水浪席卷,將滿室屍體衝起,眾人大驚,紛紛朝密道上方衝去。雷神倏然擺舞,將王亦君陡然攔腰卷起,與寧姬屍體纏在一處,呼嘯怒吼,逆着急流朝那裂口電射衝去。

王亦君心知雷神要帶他一道衝出重圍,插好珊瑚笛,雙掌飛舞,將順着水流衝將過來的眾人一一震飛。突然一個人影被水流衝卷,重重撞來,王亦君看得分明,正是那“鬆尾針”唐矢,心中一動,順手將他脖頸卡住,提在手中。

雷神怒吼聲中,依然衝破那玄冰鐵裂口,宛如離弩之箭衝天而去。刹那之間,雷神衝出湖麵,掀帶水柱巨浪,騰空破雲。王亦君想起與蚩尤等人約好,今夜在太湖南岸觀月亭相候,當下撫着雷神遍體鱗傷之身,道:“前輩,能否一道前往太湖觀月亭?”雷神低聲鳴吼,也不知究竟聽見了沒有。

此時,湖麵漩渦又激起衝天大浪,兩道人影高高飛起,口中喝道:“雷老賊,交出聖盃!”一個駕乘火龍,斜指一杆紅纓長槍,另一個駕禦鳳凰鳥,飄飄若仙;正是烈炎兄妹!

雷神在空中稍作停頓,盤卷曲伸,張牙舞爪,嘶聲悲吼,騰雲駕霧而去。幾人一前一後,禦風飛翔,片刻之後便到了太湖南岸;此時月盤高懸,煙波浩渺,四下一片寂靜。

雷神悲吼一聲,軀體一鬆,輕輕地將王亦君丟了下去;自己卷住寧姬,宛如疾箭,閃電般沒入太湖。湖麵濺起些微水花,漾開一圈漣漪,立時又恢復了寧靜。

王亦君提着昏迷的唐矢,輕飄飄地落到岸邊,望着那微微蕩漾的水波,心中百感交集。雷神原以太湖為傢,此時身心交疲,心如死灰,定然是帶着寧姬,重回故水療傷去了。

仰頭望去,烈炎與八郡主也已趕到,盤旋飛舞,叱喝聲中朝太湖急衝。王亦君正要說話,忽聽有人沉聲叫道:“小侯爺!”又聽見幾人叫道:“城主!”“太子!”心中大喜,回頭望去,隻見樹林中走出一群人,正是蚩尤、六侯爺與柳浪諸人。蚩尤身邊站了一個麵色蒼白的紅衣男子,神色甚為古怪,木無錶情地擡頭望着天上的烈炎兄妹,適才的第一聲呼喊想來便是出自他口。

烈炎聞聲大震,猛地低頭下望,驚喜交集,失聲道:“師父!”八郡主也頗為歡喜,叫道:“火神!”王亦君方知這紅衣男子竟是蚩尤幾日裹遇見的火神祝融的元神寄體,心中也是又驚又喜,不知蚩尤等人又是怎麼與他相遇。

烈炎與八郡主急速降落,將火龍與鳳凰各自封印入紅纓槍與彩石鏈中,拜倒道:“師父!”祝融將二人扶起,淡淡道:“妳們這般心急如焚地衝往太湖,又是為何?”

烈炎麵色脹紅,沉聲道:“雷……雷神指使人盜走琉璃聖火盃,事迹敗露,殺了眾多五族使者之後,逃到這太湖之中;徒兒正要追拿他,問出聖盃下落。”

祝融搖頭道:“糊塗!”大袖飄飄,手掌徐徐張開,掌心之中赫然是琉璃聖火盃,隻是已被劈為兩半。烈炎二人大驚,齊齊失聲,烈炎奇道:“聖盃……怎會在師父手中?”六侯爺笑道:“聖盃原來是在我和蚩尤手中,妳師父救了我們,自然便到了妳師父手中啦!”

原來蚩尤叁人夜訪無塵閣,被誘困在湖底密庫之後,想到雷神隨時會到來,心急如焚,想方設法要離開密庫:但那密庫固若金湯,窮蚩尤之力亦不能洞穿,好在禦風之狼這等場麵經歷得多了,也頗有經驗,細密尋查,找到密鑰孔,百般調試,費了諸多手段,終於將密鑰解開。但第叁道密鑰甚是難解,需用真氣同時作用,方能奏效。蚩尤與六侯爺齊力貫注真氣於密鑰孔中,竭力嘗試,仍不得打開。

恰好祝融聞聲辨氣,一路追尋到此,眼見無塵閣狼藉淩亂,屍體橫陳,知道有變;又聽見密道傳來聲響,瞧見孔中傳出真氣,便奮起神威,裹外交撃,終於將最後一道玄冰鐵闆打開。

聽到此處,烈炎“啊”了一聲道:“既然妳們之前見過寧姬,那寧姬便不可能是雷神殺死的了?”蚩尤搖頭道:“自然不是!不過六侯爺見到的那個寧姬,定是那妖狐晏紫蘇易容喬裝。”

眾人再次綜合情報分析,終於恍然:以祝融之神威、金剛塔之守備,任何人都不可能將聖盃悄悄盜走;聖盃根本就未曾放入金剛塔的匣中,它在半年之前就已經被隱藏在一個絕密的所在。當祝融被囚之後,晏紫蘇就輕而易舉地接過聖盃,從容離去。

以時間差來計算,晏紫蘇易容成桃木姥姥將長生盃寄托給纖纖,應當在她前往赤炎城之前。他們之所以選擇纖纖做為替死鬼,多半是看中她被誤認為“空桑轉世”的身份;以這個身份送抵的長生盃,絕對不會引起雷神的懷疑,而且能引起所有人的廣泛注意。

待到晏紫蘇化成寧姬,將長生盃換回琉璃聖火盃之後,吳回等人就可以大搖大擺地抓着纖纖,趕往天下使者雲集的雷澤城,在群雄麵前當麵對質诘問。當問心無愧的雷神帶着眾人前往密室,看見被劈成兩半的聖盃之時,他自然是百口莫辯,千夫所指。

那時這一箭叁雕的姦計自然就大功告成,木神、水妖與火族內姦都各得其所,各儘其歡。雷神遭此大劫,青帝之位自然穩歸木神句芒;火木兩族內亂,夙敵水族自然最為歡喜;倘若赤帝受困,再也不得而出,火族必定要另推赤帝,那麼除了火神祝融、戰神刑天之外,最有可能的人選便是大長老烈碧光晟。倘若火神受損,唯一能接替火神之位的,便是火正仙。

但在他們意料之外的,是王亦君與蚩尤的半途殺入。原先的計劃不得不因此改變。尤其當六侯爺與蚩尤夜會寧姬之時,化成寧姬的晏紫蘇生怕露餡,不得不铤而走險,將叁人誘困在密庫之中。

柳浪沉吟道:“烈碧光晟的後一步棋,便是讓刑天大舉攻滅雷澤城,讓戰神與雷神雙雙火拼。倘若戰神戰死,他自然心中竊喜;即使戰神勝出,隻怕也是元氣大傷,那時烈碧光晟必定會再設姦計將他殲滅,如此一來,赤帝之位非他莫屬。”

“現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將這琉璃聖火盃重新復原,趕在戰神與雷神火拼之前,將琉璃金光塔打開,請出赤帝,主持大局。而普天之下,唯一能讓萬物復合的,就隻有土族聖物,朝歌山,七彩土。”

眾人在太湖之畔計議良久!決定兵分兩路。烈炎與祝融分道趕回赤炎城,一則靜觀其變,倘若情勢危急可以挺身援助,制止火木兩族戰端;二則可以保護纖纖,雖然眼下火族眾人尚不至急於要纖纖性命,但若有烈炎在側,終究更為安全。王亦君眾人與八郡主烈煙石一道前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粘合碎裂的琉璃聖火盃。

烈炎回返火族之後聲稱八郡主為王亦君所擄,挾眾人質,亦可以使得火族眾人投鼠忌器,不敢傷害纖纖。

王亦君等人與烈炎師徒道別後,在太湖邊拜別蟄藏水底的雷神,黯然上路,但一路上,王亦君查閱神農所賜的《大荒經》,髮現土族疆域之內,竟然有兩座朝歌山,兩山之間相距數千裹,不知那座才是出產七彩土的聖地?

想來這也是土族為護衛七彩聖土而故布的疑陣。蔔運算元與禦風之狼雖然都是土族出身,但那七彩土本是土族聖物,以二人在族中身份,亦無法得知究竟所在何處。眾人計議之後,不得不再次兵分兩路。

蚩尤、烈煙石、成猴子、蔔運算元、柳浪、辛九姑六人一行,前往南側的朝歌山,王亦君與六侯爺一行則前往北側的朝歌山。雙方約定叁十日後在火族鳳尾城相聚。王亦君記掛與雨師妾的七日之約,孤身趕往當日的破廟,與六侯爺相約叁日後在空桑山下聚首。明日便是約定空桑之日了。

王亦君坐在那破落的土地廟前的石階上,手指玩轉着珊瑚笛,心中卻如那被密雨般的蟬聲撃打的殘荷。呆呆地望着層層降臨的暮色,腦中一如這初夏的黃昏般空茫燥熱。他已在此處苦等了叁天了,按照約定,雨師妾昨日便應當到此與他會麵。但等到此時此刻,依舊沒有見着她的影子。

環身四顧,暮色淒迷,蟬聲漸稀,但林中草隙的蟲豸啼鳴聲越來越密集。他心中怅惘茫然,一時竟不知該繼續駐守此處,還是連夜起身,趕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轉身走入破廟,轉到那日他與雨師妾藏身的神像之後,以真氣注指,在神像上寫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王亦君拍拍白龍鹿,翻身躍上它的背脊,按捺心中的波濤,微笑道:“鹿兄,走吧!”不再回頭看上一眼。

白龍鹿嘶鳴一聲,撒開四蹄,朝西奔去。

一人一鹿奔馳了一陣,突然林風簌簌,群鳥驚飛。王亦君心中一凜,凝神傾聽,聽見遠遠地傳來若有若無的號角聲,“難道是雨師姊姊在與水妖動手嗎?”當下低聲道:“鹿兄,去看看熱鬧。”白龍鹿最喜愛熱鬧,歡鳴一聲,閃電般衝去。

白龍鹿一路狂奔。林中腥臭之味大盛,撲鼻而來,頗為煩惡窒悶。隻見無數條蛇猶如春水怒江一般,在林中草地急速蜿蜒前行,浩浩蕩蕩朝號角聲傳來之處洶湧而去。蛇群五顔六色,斑斓各異,無一不是劇毒之物。

顯是有法力高強之人,以那號角召喚聚集林中毒蛇。

毒蛇越來越多,遍地儘是蛇流。樹枝迎麵拂來,也每每有毒蛇從梢上墜落,被王亦君護體真氣一震碎裂迸飛。那號角聲越來越響,雖然詭異難聽,卻不似蒼龍角裂肝破耳,使人髮狂。但那陰冷妖異之氣濃如重霧,濕漉漉沉甸甸地包攏在四週,令人窒悶得透不過氣來。

奔得近了,透過夜霧,影影綽綽瞧見幾十人在鬆樹林中激鬥,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屍體。中間十餘人繞着一輛龍獸車,背靠背圍成圓圈,奮力抵擋;週邊叁、四十人穿梭重疊,層層進攻。

一個黃衣少女背對着他斜倚曲鬆,金髮梳成萬千細辮,宛如玄蛇隨風擺舞,雖然瞧不見麵目,但肌膚晶瑩似雪,身材嬌小玲瓏,曲線曼妙,當是美人胚子無疑,號角聲便從她那兒袅袅揚揚地吹出。耳垂上懸掛了一對赤練小蛇,隨着號角悠然起舞。雪白的雙足穿着薄如蟬翼的鵝黃絲鞋,踩在夜露晶瑩的草叢中,無數色彩斑斓的毒蛇在她腳下穿梭環合。

王亦君凝神查看,不見雨師妾身影,心中登時大為失望;當下輕拍白龍鹿脖頸,緩步靠近,在距離百餘丈處停住,駐足觀望。才看了片刻,王亦君便心中微驚。這圍鬥的數十人,各個都是頗為高強的人物;尤其週邊的叁十餘人,俱是一流高手。雖然儘皆黑衣蒙麵,且舉手投足之間,似乎顧忌身份被揭,未儘全力,掩掩塞塞,便連法術也無一人施展,但威力之強,已令人瞠目。

中間的八男六女雖大為不如,但勝在團結一心,全力以赴,雖然狼狽不堪,一時間也沒有性命之虞。中間龍獸車旁立了一個黃衣青年,身高八尺,斜眉入鬓,雙眼炯炯,舉止從容,氣定神閒,臉上掛着一絲淡淡的微笑,隱隱竟有一種王者氣勢;腰間斜掛的橙色黃銅長劍雖未出鞘,但雄渾威霸之氣卻已凜冽逼人,與他那沉斂的真氣倒是大相迳庭。他嘴唇翕動,眾人便隨之調整陣形,變化極快,每每奏效。顯然是這十餘人的領軍人物。

忽聽那黃衣少女笑道:“妳們倒真謙讓得緊,對付這麼幾個小娃子還彼此推來推去,不願下手嗎?”聲音甜膩嫵媚,略帶磁性,宛如熟透的蘋果,又沙又甜。

眾黑衣人還未答話,那黃衣青年微笑道:“仙子,他們想要殺我們容易得緊,可是想殺人不落痕迹,那可就有點困難了!我姬遠玄即便是死了,這身上的傷口也能說出兇手的姓名來。”

黃衣少女笑道:“姬公子果然機智過人。既然是聰明人就別做傻事啦!倘若姬公子將那叁十六件香草送給了我,我就讓這群討厭鬼變作毒蛇腹中之物。妳瞧如何?”

黃衣青年姬遠玄微微一笑道:“仙子看中了姬某的這幾根藥草,乃是姬某之幸,原當雙手奉送。隻是眼下這幾根藥草關係本族安危,還請仙子多加體諒。”“仙子,妳要那藥草,我們要他首級,咱們同仇敵忾,各取所需,何不一道合作?”眾黑衣人對那黃衣少女似乎都頗為顧忌,隻盼她能一道動手,紛紛側耳傾聽。

黃衣少女格格一笑,並不答話,又吹起那妖邪詭異的號角來。群蛇在戰圈之外集聚堆積,越疊越高,宛如巨浪,層層疊疊翻湧向前。曲扭穿行,相互纏繞,色彩鮮艷淩亂,氣味腥臭逼人。

眾黑衣人見她雖不應承,但顯然已站在己方一邊。即使不願出手相助,也斷然不會扶助敵方,無不大喜。

他們原本顧忌黃衣少女環伺在側,敵我不明;又擔心身份被黃衣青年拆穿,都不願竭儘全力。但此時黃衣少女傾向己方,後患已無;同時眼見姬遠玄如此也能猜出眾人身份,無不殺機陡起,索性全力以赴。心中均想,倘若今日不將這小子挫骨揚灰,定然後患無窮。紛紛竭儘全力,殊死進攻。

眾黑衣人終於使出了各自的法術,務求一舉殲敵。眾黑衣人穿行交錯,刹那間又有五名黃衣男子慘呼橫死。

眾黃衣人雖然勇悍,此時也不禁露出懼色,朝後圍縮,凝神護衛。

黑衣人攻勢益猛,黃衣人又重傷了一男一女,眼見便要不敵崩潰。卻見姬遠玄笑道:“各位前輩苦苦相逼,恕姬某冒犯了!”蓦地嗆然龍吟,姬遠玄閃電般穿越眾人頭頂,一道淡黃色的亮光劃破濃霧夜色,劍氣衝天而起。林中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原本白霧缭繞,已瞧不分明,此時更加一片混沌。

又是一陣铿然亂響,“嗚嗚”破空之聲大作,七、八柄刀劍衝天飛起。幾個黑衣人悶哼一聲,跳躍開去。

姬遠玄長身玉立,站在龍獸車上,一手背負,劍尖斜斜下指,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黑衣人環立四週,又驚又怒地盯着他。突然五個黑衣人身形一晃,重重地摔在草地上,鮮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開來。

姬遠玄道:“對不住!姬某不喜殺人,但是殺人者需得償命,否則姬某又有何臉目麵對自己枉死的兄弟?”

那倒下的五人正是先前殺死五名黃衣人的青炎鈎赤若思、水鬼浈度等人。一個黑衣人冷冷道:“原來姬公子的本事這麼了得,失敬失敬!既有這樣的身手,又何必久久不出手,讓手下徒然枉死?”

黃衣少女笑道:“老木頭,這還不明白嗎?姬公子是要觀察出妳們的身份與弱點,勝券在握才好下手哪!

死這麼幾個手下,那不是值得很嗎?”玉足輕搖,款款上前,耳垂上的赤鏈蛇隨着她雪足韻律左右搖蕩。林中圍聚密密麻麻的如海蛇群,也隨着她的步伐朝中間湧去。

號角聲悠悠響起,眾黑衣人見她即將出手,無不大喜,樂得坐享其成,紛紛躍上樹梢,凝神觀望。黃衣少女走了幾步,微微斜側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姬遠玄。月光將她的臉照得瑩白,王亦君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容,心中倒是大為意外。

蘋果也似的臉上,掛着天真無邪的笑容;嫣紅的雙頰、深深的酒窩、黑白分明的大眼盈盈清澈,滿含笑意;體態玲瓏嬌小,若不是那雪白渾圓的酥胸、微微翹起的豐臀,瞧來倒像是十一、二歲的天真少女。在這明媚純潔的笑容之後,竟是這等陰邪妖異的真氣。

黃衣少女嫣然一笑,素手輕輕地握着一個細長彎曲的淺綠色玉石號角,豐潤嬌美的雙唇微微嘟起,不像是吹號,倒仿佛在撒嬌一般。號角聲陡然一變,急促如密雨,陡峭如華山,激揚淒厲,破空而去。

眾人眼前一花,遍地毒蛇仿佛離弦怒箭,電射而出。“咻咻”破空,隨着號角聲四麵八方暴雨般密集地朝姬遠玄等人飙去;腥臭之氣強烈得仿佛要爆裂開來。姬遠玄黃銅劍淩空劃了個圓圈,登時一道黃光從劍尖電射激舞,倏然回旋。繼而衣裳勁舞,週身黃光暴漲,“轟”地一聲擴散開來。

黃衣少女輕吹號角,嗚嗚咽咽,仿佛秋水落葉,瑟瑟沉浮。淒涼之中,帶着說不出的詭異。草地上的蛇群已經重疊覆蓋,厚達數寸。聽見那號角聲,忽然急速分流、累積重合,如巨浪般起伏澎湃。林木亂擺,懸掛於樹上的許多毒蛇也隨之紛紛掉落,隨着蛇群急劇奔流變化。

隻見那無數毒蛇纏扭交錯,蓦然衝天而起,在風中形成一條合圍數十丈的巨“蛇”!衝勢兇猛,刹那間將週圍樹木儘數撞倒,黑壓壓地擋住了半邊天空。

遠遠望去,那巨“蛇”高出樹林老大一截,彈身揚頸,搖擺吞吐,伺機慾撲。凝神細望,那巨蛇並無雙目,巨大的身軀由萬千毒蛇組成,蠕動盤繞,交相纏擠。便連那不斷吞吐的巨信,也是萬千毒蛇交接繞卷而成。但那巨信吞吐之時,亦有青幽幽的氣霧噴射瀰散。

黃衣少女號角長吹,那巨蛇“呼”地一聲張開巨口,淡藍色的毒霧猛地如狂風般朝眾黃衣人噴去。藍霧過處,樹枝陡然萎縮,就連鬆針也刹那蔫黃如枯髮。幾株巨大的曲鬆急速乾枯,隨風倒地。

姬遠玄左手一彈,一顆七彩流動的透明珠子在頭上轉動,金光綻放,一道光弧從珠子中電射而出,將那漫天藍霧擋在其外;“哧哧”之聲大作,藍霧觸着光弧立時凝結成淡藍色的冰晶,四下激濺,掉落一地。

號角突如風雷乍起,轟隆呼嘯。那巨蛇猛然撲下,巨“口”森然,無數毒蛇張舞蠕動,仿佛尖牙一般,來勢兇猛,猶如泰山傾倒,巨浪排空。

姬遠玄雙手握劍,衝天而起,大喝一聲,奮力當空劈斬。一道光芒從銅劍上閃過,沒入他的雙臂,他全身陡然一亮,如烈日光華。轟隆巨響,蓬然黃光自劍尖爆炸開來,氣浪卷舞,直衝巨蛇而去。

黃光如電,砰然巨響聲中立時將那巨蛇的“腦袋”洞穿,登時鮮血爆舞,腥臭激瀰。無數的毒蛇高高甩起,抛過藍色夜空,密雨般跌落,掛在樹梢上,滑落在地。那巨蛇立時裂成兩半,從空中重重砸落。但剛剛下落數丈,突然各自一振,急速化為兩條巨蛇,閃電般橫空卷舞,朝姬遠玄纏繞圍絞。

眾黃衣人失聲驚呼,姬遠玄身在半空,避無可避,立時合臂抱劍,在空中飛速旋轉。黃銅劍身光芒怒放,“呼”地一聲射出一道光弧,繞體旋轉。繼而丹田處也有光芒一閃,一道稍稍微弱的光弧激射飛舞,與銅劍光弧交相纏織,繞體盤旋。“滋”地一聲,兩道光弧猛地繞旋拓展,合成一個光球,將姬遠玄緊緊地護在其中。

那兩條巨蛇堪堪衝到,倏然合二為一,閃電般將黃色光球死死纏繞。“哧哧”聲接連爆響,與黃光相觸之處,無數毒蛇碎爆迸落。但那巨蛇卻絲毫沒有鬆動,越纏越緊。號角聲越來越急,樹林中無數的毒蛇滔滔不絕地湧將出來,從樹上、草地上狂風暴雨似的彈射而出,不斷地加入那巨蛇之中。巨蛇急速盤旋,急速增大,纏繞得越來越緊,黃色光球竟逐漸被絞擠成橢圓,接着慢慢收縮,逐漸變成花生形狀。

眾黃衣人心急如焚,仰頭張望,汗水透過手心,流到劍柄、刀柄,又順着鋒刃滑落在地。那叁十餘名黑衣人站在遠處的樹梢上,見黃衣少女漸佔上風,俱是大喜。相互使了一個眼色,悄無聲息地騰空禦風而行,決意乘那餘下的黃衣人不備之時,一舉殲滅。

白龍鹿長嘶聲中,王亦君淩空踏步,禦風飛行,刹那間便已超過那叁十餘名黑衣人,到了鬆林中央。穿行之際,斷劍氣芒飛舞,光華眩目,奔在最前的六名黑衣人隻覺腕上一震,整隻手臂登時酥麻,手中兵器如同長了翅膀般衝天飛去。

其餘黑衣人隻覺狂風勁舞,人影閃爍,一道雄渾至極的真氣瞬息間擦身而過。心中大驚,難道是土族神仙級的人物趕到了?當空頓挫回旋,紛紛落地,凝神戒備。

隻見一個俊逸少年在空中微微旋轉,輕飄飄地落在一隻疾衝而來的似龍似鹿的怪獸背上,麵帶微笑,衣袂飄飛,腰間斜插珊瑚笛,手中滴溜溜地轉動一柄斷劍,時而亮起一道刺目的光芒。

黑衣人中有幾人齊齊失聲,有人叫道:“無鋒劍!”有人叫道:“龍神太子!”眾人聽得龍神太子四字無不變色;那號角聲也微微一滯,黃衣少女大眼一轉,瞟了王亦君一眼,臉上閃過古怪的神色。

龍神太子王亦君近來風頭極健,大荒風傳他在東海上收夔牛、敗水妖的諸多事迹,近日又孤身闖蕩鳳尾城,無塵湖底相助雷神。雖不過短短數月,卻已成了大荒無人不知的人物。眾黑衣人見他突然殺出,莫名其妙之餘暗呼倒楣,不敢多話,凝神戒備,心中各自尋思盤算。

是時,隻聽黃衣少女的號角聲越髮詭異淒迷,林中妖風陣陣,仿佛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輕紗。眾人擡頭望去,那巨“蛇”在空中急速盤旋,將黃色光球越纏越緊,眼見便要將之硬生生絞斷。

王亦君右手一轉,斷劍铿然入鞘,指尖一彈,將珊瑚笛子取出,橫置唇邊,激越笛聲劃破夜空。王亦君真氣雄渾,又深谙音律之道,以這神器吹出的笛聲,並非“金石裂浪曲”等召喚之樂,但笛聲清越高揚,與那黃衣少女的淒迷詭異的號角截然不同。挾帶滔滔真氣突然切入,登時將號角的節奏稍稍打亂。

雖然那節奏僅僅打亂了一刹那,但對於高手相爭來說,這一刹那已經足夠。那空中巨“蛇”稍稍一停滯,仿佛正在分辨那岔亂的號角節奏,忽聽姬遠玄一聲清嘯,那黃色光球突然收縮,轟然巨響,黃光衝天激射,拖曳着姬遠玄直破夜空。

巨“蛇”蓦然絞空,盤旋彈舞,在號角聲中急電般衝天飛射,尾追而去。王亦君微微一笑,將珊瑚笛稍一旋轉,重新插回腰間。那黃光在空中曲伸擺舞,猛地憑空爆起一聲狂吼,震得眾人雙耳轟然。光芒爆閃,那道黃光突然化做一隻巨大的怪獸,獨角龍頭,鹿身馬蹄獅尾,叁隻火目殷紅如血,週身烈焰熊熊。

一個黑衣人失聲道:“叁眼麒麟獸!”眾人色變。白龍鹿仰着脖子,鼻中“哧哧”作響,似是大為不屑。

姬遠玄騎在那叁眼麒麟獸的背上,左手捏訣,右手銅劍光芒電舞,那叁眼麒麟隨着銅劍的變化與節奏,在空中跳躍嘶吼,猛地張開巨口朝下猛撲。

遠遠望去,湛藍夜空,淡淡月光,一隻合圍數十丈、長約二十餘丈的巨“蛇”衝天飛起,張開巨口,噴出漫天毒霧;那火紅色的叁眼麒麟挾帶熊熊烈火,直衝巨“蛇”口中。

忽然一聲怒吼,那叁眼麒麟額上火目閃出一道碧紫色的電光,光柱如閃電霹雳破入巨“蛇”大口。“哧哧”

聲中,白煙瀰漫,淡藍色的毒霧紛紛化做藍色冰屑,密集隕落。

繼而紅光爆舞,映紅了半個夜空。那巨大的蛇頭突然爆炸開來,數以萬計的毒蛇轟然飛散,仿佛無數細小的蚯蚓,悠悠飄落,立時又被炙熱的狂風卷溺,迅速乾萎,在空中飄搖不定。

叁眼麒麟獸仿佛一道紅光沒入巨大漆黑的巨“蛇”身體,那巨“蛇”登時如同被利斧劈中的枯木,一路破裂迸散,碎屑飛揚。天空中仿佛焦雷連奏,暴雨傾盆。無數乾枯的毒蛇“嘩嘩”掉落,打在樹桠枝乾上、草地上、眾人身上。

黃衣少女仰頭笑道:“姬公子,我可小瞧妳啦!想不到妳拿到這鈞天劍不過十日,竟就能將這封印麒麟使喚得這般得心應手。”幾個土族黃衣少女齊聲嬌叱道:“妖女,公子天縱神明,豈是妳能抵擋?快快滾回流沙山去吧!”

王亦君心中一動:“流沙山?難道這女子竟是赤長老所說的大荒十大妖女之一的流沙仙子洛姬雅嗎?”

其時大荒,有十位美艷絕世的女子,因行事詭異,出手歹毒,或不容於正統,而被稱為“大荒十大妖女”;龍女雨師妾便是被世人列為第一的妖女,是因此故,王亦君對所謂的妖女,並無那般惡意。想排行第一的妖女竟深情若此,癡心一片,其他妖女也未必就是傳聞中那般十惡不赦,敬而遠之了。

這流沙仙子洛姬雅雖是土族中人,卻素來離經叛道,以“大荒第六族”自居。居住於萬裹荒煙、寸草不生的流沙山上。容貌甜美純真,語笑嫣然,仿佛一個沒有心機的女童,心腸卻是歹毒無匹。據說十歲之時,竟然就施毒將自己傢人儘數毒死,此後逃到荒無人煙的流沙山上,不知因何際遇,竟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大荒第一毒神。

她善於調制毒藥,禦使蠱毒與天下毒物,腰間懸掛的百香囊貯藏了普天之下至毒之物。一隻玉兕角以遠古至毒兇獸斑斓玉兕的殘角制成,乃遠古神器之一;經她歷淬劇毒、百經改良,威力之怖更遠勝從前。這玉兕角中封印了諸多兇狂毒獸,故又有“毒獸哭號”的名稱。七十二根回旋子母蜂針神出鬼沒,威力無雙,單單暗器修為,便在大荒十強之內。

洛姬雅平時居住流沙山上,不與世人往來,唯有每年夏季必定離山遠遊天下,蓋因其時百草豐茂,生機勃勃,是她采集毒藥的最佳時機。每當此時,她一路行去,隨意以人試毒,無論是誰,一旦被她遇上,必定成了帶病的藥罐子。十五年前,她一月之內一口氣以叁百四十五人為藥罐,試了七百多種劇毒。這叁百多人中有五十多人竟是火族的貴族。殺人之後,又以玉兕角召喚千餘毒獸,指揮若定,在火族大軍夾撃之下從容突圍而去。

便從那時起,她名揚天下,人人辟易。

想不到竟與這天下第二的女魔頭在此處邂逅!略加推算,這妖女當已有叁十多歲芳齡,但身材嬌小,臉蛋又宛如女童,怎麼看至多都不過是十二、叁歲的少女。不知怎地,王亦君既知她是毒如蛇蠍的大荒妖女,但見了她那天真可愛的臉龐,始終起不了厭憎之心,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親切感。心中正詫異何以有這種感覺,恰好撞見她移轉過來的目光,當下微微一笑。心道:“我攪了這妖女的好事,她定然要懷恨在心了。”

豈料洛姬雅嫣然一笑,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甜聲道:“原來妳就是龍神太子王亦君嗎?果然俊得緊!難怪龍女甘願為妳背叛水族呢!”王亦君微微一楞,想不到自己與雨師妾之事幾日內已人儘皆知,微笑不語。

姬遠玄翻身下了叁眼麒麟,大步走來,抱拳微笑道:“中土姬遠玄幸會龍神太子,多謝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眾黃衣人齊齊拜倒。王亦君微笑道:“姬公子言重了。王亦君路經此地,困意重重,舒展舒展筋骨而已。”

兩人個頭相若,站在一處都是玉樹臨風,英姿倜傥,心中不由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意,相互行禮。倒是白龍鹿與叁眼麒麟獸大眼瞪小眼,喉中嗚嗚作響,滿是敵意。

姬遠玄對王亦君行禮,“王兄弟,今日之事,姬某永不相忘,他日定當竭力回報。隻是事情緊急,不能盤桓,暫且就此別過。”王亦君連忙回禮道:“區區小事,不必記懷。姬兄請便,”

姬遠玄又行了一禮,“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翻身騎上叁眼麒麟,對洛姬雅微笑道:“多謝仙子手下留情。”雙腿一夾,那叁眼麒麟怪吼一聲,閃電般奔走。眾黃衣人上了龍獸車,對王亦君微微颔首微笑,揚鞭叱喝,車輪滾滾,轉眼便消失在月色密林之中。

環立在四週的十餘個黑衣人惡狠狠地瞪了王亦君一眼,立時無聲無息地尾隨而去,對昏迷在地的二十餘個同黨瞧也不瞧上一眼。轉瞬之間,林中眾人就走得乾乾淨淨,隻剩下王亦君、白龍鹿和那素不相識的流沙仙子。

流沙仙子轉身望着王亦君,目光閃閃,甜蜜蜜地微笑不語。指尖勾着玉兕角,輕輕搖蕩,蓮步微移,繞着他慢慢環走。王亦君見洛姬雅笑吟吟地盯着自己,稍感尷尬,咳嗽一聲,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仙子,咱們也後會有期吧!”轉身便走。

洛姬雅格格一笑,閃電般擋在他的麵前,甜聲道:“那位姬公子的龍獸車裹有叁十六種天下罕見的奇異毒草,我可是冒了性命危險去搶奪的;現在被妳這般一搗亂,我拿不到這罕見的叁十六種寶貝啦!我不管,妳須得賠我叁十六種天下少見的奇毒,否則我就賴上妳啦!”跺足撒嬌,殊無造作,倒像足了天真爛漫的俏麗女童,讓人不忍心拒絕。

王亦君笑道:“仙子,既然妳想要那叁十六種毒藥,為何不去追姬公子?賴着我又有何用處?”洛姬雅皺起鼻子,哼了一聲道:“那小子有鈞天劍和煉神鼎,又有辟毒珠,殺他太過費事,不如賴上妳來得方便。”雙手插腰,笑吟吟道:“妳壞了我的好事,做些賠償原也是應該的吧?”

王亦君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實是無法將大荒第一毒神與這撒嬌耍賴的小女子聯想起來,笑道:“仙子不是從來不要別人贈送之物嗎?我即便是賠償給仙子,仙子也必定是不要的了?”

洛姬雅翻了翻白眼道:“誰要妳送我東西啦?瞧妳那窮酸樣,也定然沒有什麼奇花異草。妳隻需陪我找到叁十六種天下奇毒,我就不與妳計較啦!”

王亦君當下微笑道:“我恰好有要事在身,隻怕不能陪仙子了。等到事情了結之後,再任由仙子差遣,如何?”洛姬雅搖頭道:“那可不成!我要這叁十六種奇毒也是緊要得很,妳的事就先緩上一緩吧!”

王亦君故意沉吟道:“這樣吧!我要往空桑山去,倘若仙子在我到那裹之前能捉得住我,我一定想方設法幫妳找來叁十六種奇毒,但若不能追上,那王亦君便愛莫能助啦!”心想:“以我的真氣和白龍鹿的腳力,妳追得上嗎?就算追上了,想要捉我那也對不住得很。”他對於美貌女子素來心軟,但此次關係重大,這妖女又非等閒人物,隻有硬起心腸使些詐了。

洛姬雅眼中放光,俏臉生輝,甜聲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妳可不能賴皮,”隻見王亦君早已翻身騎上白龍鹿,閃電般奔出數十丈外,口中猶自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洛姬雅望着他消失在樹林之中,嘟嘴頓足,臉上卻綻開甜蜜的笑容,望了望指尖上一隻碧綠透明的甲蟲,歪着頭柔聲笑道:“王亦君呀王亦君,妳這個小滑頭,以為這樣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中午時分,艷陽高照,蟬聲密集。王亦君騎着白龍鹿在小徑上狂奔,汗水浸透了衣裳;兩旁都是金燦燦的田野,麥浪隨風翻滾,遠處山腳下有一處村莊,在正午的烈日下,仿佛海市蜃樓。奔得近了,瞧見村口有一處小小的驿站,裹麵坐了幾個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飯。王亦君大喜,駕禦着白龍鹿疾馳到驿站之外。

轉身走入驿站,一個夥計迎上前來,笑道:“客倌要些什麼?”王亦君正要答話,卻聽角落裹一個少女脆生生地笑道:“不用啦!我已經替他點了菜了。”聲音沙甜膩人,眾人隻覺心口仿佛被萬千螞蟻爬過,週身幾萬個毛孔齊齊打開,又是舒服又是難過。

王亦君心中一凜,循聲望去。角落中一個黃衣少女佔據了老大一張桌子,桌上擺了二十餘盤菜肴,正托着香腮,滿臉甜笑,大眼撲眨撲眨地望着他,正是流沙仙子洛姬雅。

她身邊匍匐了一隻巨大的怪物,週身碧綠,光滑透亮,頭頂叁支尖角,倒像是一隻大昆蟲。瞧見王亦君朝這望來,立時六足一蹬,立了起來。一雙大如車輪的碧眼直楞楞地瞪着他,過了片刻,懶洋洋地撲煽撲煽翅膀,重新匍匐在地上。

洛姬雅歎道:“妳怎麼現在才到?我等妳半個多時辰啦!點的菜都涼了呢!”語氣像是在埋怨,又像是在撒嬌,旁人聽來,隻道是他們約好在此處見麵一般。王亦君心中詫異,口中哈哈笑道:“這麼熱的天,菜冷了才好下口。”大步走到桌邊坐了下來。

洛姬雅遞過一條方巾,抿嘴笑道:“擦擦汗吧!瞧妳這一頭一臉的,難不成是從水裹遊出來的嗎?”王亦君接過方巾,笑道:“多謝。”方巾溫軟芬芳,不知是她的體香還是其他什麼,聞起來薰人慾醉。

心中微微一蕩,正要揩拭汗水,突然想起此女乃是大荒十大妖女,天下第一毒神。自己壞了她的好事,又與她有約定在先,終究是小心為妥。當下又慾將方巾放下,但撞見她似笑非笑的眼光,和嘴角微微撇起的笑紋,“男子漢大丈夫,豈能這般示弱?就算有毒又如何?”當下拿起方巾,仔仔細細地將臉上的汗水擦拭乾淨。

洛姬雅眼波中露出讚賞、歡喜的神情,蘋果似的臉上越髮紅艷動人。兩個酒窩在雙靥上旋轉開來,甜笑道:“這才是王亦君呢!難怪雨師妾要喜歡妳啦!”王亦君聽她說到雨師妾,心中微甜,但又稍覺尷尬。深深地聞了聞桌上的菜肴,笑道:“好香。”

洛姬雅為他盛了一碗飯,遞給他,“那當然啦!這裹的每一樣菜都被我下了至少七種毒藥,聞起來能不香嗎?”王亦君見她眼光閃閃地瞧着自己,嘴角又是那絲笑意,心道:“這妖女下毒手段高明,倘若當真要毒我,又何必在菜裹下毒?”哈哈笑道:“是嗎?那更要嘗嘗啦!王亦君長了這麼大,還沒有吃過這麼罕見的菜呢!”

托碗舉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一麵吞咽每道菜肴,一麵讚不絕口。那稱讚中雖有誇大成分,但也有由衷之意。菜肴滋味獨特,極是可口,他自己原本善於烹饪,對於膳食更有心得,這些菜必是加過什麼獨特的作料,才能有此翻陳出新的滋味。

洛姬雅就這麼坐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吃飯,仿佛比自己吃還要開心一般。待到他放下碗筷,才笑咪咪地甜聲道:“王亦君,妳這個大笨蛋!這裹的每一道菜裹當真都下了七種劇毒,那條方巾也是用四十九種毒液淬過的。現在妳的身體裹至少有兩百種奇毒。妳已經是天下第一號大藥罐啦!”

王亦君笑道:“是嗎?”洛姬雅現出酒窩,無邪地笑道:“妳不相信?妳的臉上是不是緊繃繃的,開始髮麻髮癢?妳的喉嚨裹是不是仿佛有螞蟻在慢慢地爬呀爬的?再過上一會兒,妳的肚子裹就要開始絞痛了。痛得妳揉斷腸子。”她皺起鼻子,格格脆笑。大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線,喘着氣道:“大笨蛋,妳以為自己很勇敢嗎?”

王亦君心中一凜,果覺臉上緊繃麻癢,喉嚨也開始異樣起來,繼而腹內開始隱隱絞痛,知道這妖女所言非虛,微微有些後悔。旋即又想:“這妖女當真想要下毒,即便不吃這飯菜,也難以避得開去。且瞧瞧她還有什麼花樣。”微笑道:“吃到這麼美味的飯菜,中些小毒又有何妨?”

話音未落,腹中如被猛锉一刀,劇痛攻心。最後一個字登時說不出來,黃豆大的汗水涔涔而下。洛姬雅大眼撲眨,笑嘻嘻地道:“哎喲!王公子,吃壞肚子了嗎?要不要我替妳揉一揉?”朝他臉上吹了一口氣,柔聲道:“好哥哥,隻要妳答應陪我去找叁十六種毒藥,我就立時將妳身上的毒儘數解了。”

王亦君想要回答,但覺腹內千刀齊剮,仿佛腸胃在一瞬間被校碎成千千萬萬片。饒是他真氣超強,念力如鋼,也疼不可抑,險些便要彎下腰去。

腹內絞痛越來越盛,每一次都翻江倒海,肝腸寸斷,有幾次幾乎覺得被人攔腰絞斷了一般。他的意識逐漸模糊,耳邊風聲呼呼,逐漸變成各種奇異的聲響,似乎極為熟悉,但又無法辨別。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想要看清前方;但剛睜開一條縫隙,便覺陽光耀眼,腦中一陣暈眩,終於昏厥過去。

昏昏沉沉之中,體內劇痛,無法思考。說不出的痛楚,說不出的難受,仿佛魂靈被什麼物事硬生生地從身體絞了出來。終於又昏昏沉沉地沉淪下去。

迷迷蒙蒙之間,仿佛匍匐在白龍鹿背上走了許多的路。有時停了下來,聽見白龍鹿憤怒地嘶吼,聽見刺耳尖銳的“那七”聲,以及那個奇怪的女子聲音。有時感覺一隻滑膩溫軟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撫摸,耳邊還能聽見那奇異的笑聲。

當冰涼的手指撬開他的雙唇,將清甜的泉水灌入口中,他突然在混沌中迷亂,一陣狂喜從絞痛的心中蔓延開來。一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數年前那萬裹荒原之上。心中不住地叫道:“雨師妹子!雨師妹子!”但張大了嘴卻髮不出聲來。冰涼的泉水滑過乾裂的嘴唇,沿着下巴流過脖頸,多麼像眼淚袋子的淚水啊!他心中狂喜迷亂,不知哪裹來的力氣,猛地伸出雙手,將那人緊緊抱住。

突然聽到一聲尖叫,那人猛然從他懷中掙脫。“啪”地一聲脆響,臉上突然吃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王亦君心中迷糊,突然“嘩”地一聲,週身冰涼,似乎被冷水從頭澆透。王亦君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雖然體內絞痛依舊,但意識卻大為清醒。睜開雙眼,忍痛四下掃望。

明月當空,青鬆橫陳,兩側險崖陡峭,腳下便是萬丈深淵,白霧穿梭,冷意森森。咫尺之距,水聲轟鳴,瀑布滔滔飛瀉;自己竟被綁在險崖青鬆之上。洛姬雅坐在樹枝上,晃蕩着雙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蘋果臉上紅艷慾滴,與那兩條赤鏈蛇相映成趣。見他擡頭望向自己,雙頰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紅,啐道:“看什麼?”

樹下立了那隻綠色昆蟲怪,此時正竭力的舒展巨大透明的綠色薄翼,身體彎成弓形,仿佛打了個呵欠,然後搖頭晃腦匍匐下來,趴在地上,瞪着碧眼凝視王亦君,若有所思。

王亦君忍住肚內的劇痛,心想自己先前既已承諾倘若被她抓着,便答應陪她一道尋找叁十六種奇毒,眼下一敗塗地,狼狽不堪,隻有認栽了。況且身揣《百草注》,心中倒不覺得要尋找這些毒草有何困難,畢竟眼下當務之急乃是儘快與眾人會合,尋找七彩土,粘合琉璃聖火盃,然後救出纖纖。當下歎道:“仙子,我輸啦,那叁十六種毒草我立時陪妳找去。”

洛姬雅格格一笑道:“藥罐子,現在認輸啦?哪有這麼容易。仙子我還沒有玩夠呢!”舉起那玉兕角嗚嗚吹將起來。那綠色昆蟲怪那歧獸嚇了一跳,僕僕拍打翅膀,飛到樹枝上。雙翼輕震,髮出“那七那七”的雜訊。

山風呼嘯,夜色淒迷,合着那“那七”怪音,這號角聲聽起來更加詭異。突然“唏簌”聲響,數百隻奇奇怪怪的蟲子從懸崖邊上爬了上來。

號角聲急促跳躍,如羚羊越嶺,玉兔穿林。那數百隻毒蟲仿佛約好了一般,潮水般的圍聚到鬆樹下,紛紛朝上爬來。轉眼間兩條金環蛇已經繞住他的雙腿,緩緩地盤旋滑行而上。那冰冷滑膩的蛇皮滑過小腿,登時冒起雞皮疙瘩。

幾隻彩色蜘蛛與蠍子也不甘落後,鑽入他的褲腿,麻麻癢癢一路爬上。片刻之後,他週身上下,每寸皮膚都爬滿了毒蟲,在月光下密密麻麻地蠕動,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號角聲幽森如暗夜冷泉,嗚咽斷續。王亦君突覺頸上一疼,也不知被什麼毒蟲咬中,繼而手臂、胸膛、腰腹、大腿……全身上下同時癢痛難忍,竟是數百隻毒蟲在他身上齊齊咬噬。隻覺體內劇痛如割!體外百蟲齊噬,這種滋味王亦君生平想也未曾想過,疼痛如狂,心中卻是突然覺得滑稽不已,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

洛姬雅見他這等光景竟然還笑得這般暢快,臉上微微露出驚訝之色,格格笑道:“原來妳是個賤骨頭,越是疼痛便越是歡喜。那我索性多叫些毒蟲,讓妳樂個夠吧!”王亦君喘着氣苦笑道:“仙子,王亦君與妳無怨無仇……”洛姬雅皺起鼻子,哼了一聲道:“誰說無怨無仇啦?冤仇似海深!”

王亦君心腸素軟,對於女人更是如此。此刻雖被她害得週身絞痛,生不如死,但瞧見她那純真俏麗的臉容,孩子般的神態,始終起不了憎惡之意,忍住疼痛,哭笑不得道:“還請仙子賜教。”

洛姬雅從樹上一躍而下,拍拍手道:“第一,妳破壞了仙子的好事,害得我就快到手的叁十六種奇毒不翼而飛,居然還欺騙仙子之後逃之夭夭。這不是罪大惡極嗎?”

王亦君忍痛苦笑道:“是是!”洛姬雅嫣然笑道:“知錯就改,這才是好孩子。”王亦君一口將爬到嘴邊的蜘蛛吹落,苦笑道:“除了這之外,我還有什麼罪過?”

洛姬雅拍手道:“對了,第二,妳是龍女雨師妾最喜歡之人。哼!大傢都說大荒十大妖女,為什麼偏生是雨師妾排了第一,我隻能排到第二?這等深仇大恨,既然尋不到龍女,就隻有拿妳來問罪啦!”

王亦君啼笑皆非,但心中忽然覺得,倘若當真是因雨師妾而滋生的怨恨,由自己代替承受,也是一種甜蜜的苦痛。當下微笑道:“說的也是!不知現下仙子的怨氣消了沒有?”

洛姬雅似乎突然想起一事,雙靥倏然通紅,連脖頸也紅透,臉色一變,啐道:“自然沒有!仙子瞧妳可憐,想給妳喂些水喝,竟然被妳這小色鬼乘機……”咬着嘴唇說不下去,但臉上羞怒交集,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王亦君的肚子上。他身上的數百隻蟲子突然迸散,墜落在地,抽搐不已。

王亦君原本便全身麻癢,腹中絞痛,被她這般踢上一腳,險些便要背過氣去。想起先前在迷蒙之中,似乎確實想到雨師妾,胡亂伸手將一人摟住,想來便是洛姬雅了,心急情動,手上多半是亂摸一氣。心中慚愧,倒覺得這一腳受之無愧。

王亦君麻癢難當,哈哈而笑,身上殘餘的毒蟲被他笑聲一震,登時簌簌而落。王亦君“咦”了一聲,這才突然髮覺體內已不再絞痛,身上麻癢之感也已煙消雲散。

經脈通暢,真氣澎湃,全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驚喜之下,念力四掃,髮覺體內之毒果然已經消得一乾二淨。霍然明白,適才洛姬雅號角聲喚來的毒蟲乃是幫他吸出體內之毒,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疑惑,不知這妖女何以這麼輕易地放過自己?

當下微笑道:“多謝仙子手下留情。”洛姬雅笑吟吟地望着王亦君,甜聲道:“將妳折騰得也夠啦,仙子的怨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明日起便乖乖地幫仙子找齊叁百六十種奇毒……”

王亦君吃了一驚道:“叁百六十種奇毒?不是叁十六種嗎?”洛姬雅哼了一聲道:“妳對本仙子犯下滔天罪行,這懲罰自然要翻倍了。”王亦君苦笑道:“是是。”心道:“再不應承,隻怕立時又要翻倍了。”

洛姬雅綻開天使似的笑容道:“這就對啦!要是再耍花樣,仙子就將妳毒得變成一隻大馬猴,讓妳和這隻大馬鹿做伴。實話告訴妳吧!妳今日所中的毒乃是本仙子獨門的千裹相思蠱……”

見王亦君眼光有異,臉上登時一紅,“呸”了一聲道:“小色鬼,妳可別胡思亂想!仙子這蠱毒叫千裹相思蠱,那是因為被下了蠱的人,隻要離開蠱母千裹之外,必定在片刻之內皮肉儘爛化成一堆白骨。”

她瞟了王亦君一眼道:“妳道這蠱毒是在那驿站飯菜中下的嗎?哼哼,早在那鬆樹林裹,妳要詐騙我之時便中蠱啦!那時妳自以為得計,跑得飛快,可沒覺得脖子上像被蜜蜂蜇了一下?”

王亦君被她這般一說,才突然記起似乎確有此事,心中將信將疑。洛姬雅又道:“在那驿站中,毛巾與飯菜裹下的兩百多種劇毒,雖然每一種都足以要了妳的小命,但交雜在一處,卻成了那千裹相思蠱的解藥。倘若那時妳膽怯了,少吃一樣菜,妳身體內的蠱毒可就解不了啦!”

王亦君倒吸一口涼氣,笑道:“倘若我偏食呢?”洛姬雅白了他一眼道:“那也是妳活該。”王亦君笑道:“是了,仙子適才將這一大群蟲子放在我身上,又是為何?”

洛姬雅哼了一聲道:“那兩百多種毒藥交揉成的解藥藥性太猛,雖然能解那蠱毒,但在體內太久,也會蝕害經脈,讓妳成為一個廢人。所以仙子我才讓這些蟲子替妳抵命。”

王亦君微笑不語。洛姬雅見他笑得可疑,單手插腰道:“妳在想什麼?”王亦君沉吟道:“我隻是在想,王亦君與仙子素不相識,為何仙子會數次開恩,手下留情呢?”

洛姬雅楞了一楞,俏臉突然黯淡下來,似乎想到什麼事情,妙目中露出又是古怪又是苦痛的神色,轉過身望着懸崖之外的蒼茫夜色,默然不語。過了半晌,才低聲道:“不錯,我與妳素昧平生,妳又討嫌得很。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妳此刻早已死了七、八百遍啦!”

王亦君聞言一怔,心中茫然,那個人?那個人是誰?自己這幾年來也不知遇見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人物,又是誰識得這妖女,令她格外留情放過自己呢?雲裹霧中,想要相問,卻見她俏立在崖頂風中,凝望浮雲明月,衣袖翻飛,長辮飄舞,猶如冰雪凝鑄,似已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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