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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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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制造
作者:週梅森
第十叁章 妳以為妳是誰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八時鏡湖市委招待所昨夜陪着李馨香看項目,折騰到快叁點,可早上八點之前,胡早秋不但起來了,還把該辦的事全辦完了。蒙蒙眬眬一睜眼,就歪在床上用電話辦公,先向市委書記白艾尼作了個熱情洋溢的電話彙報,報告了新華社女記者的到來和未來組織北京各報記者宣傳鏡湖的設想;繼而,要通了中美合資的鏡湖飛魚服裝集團公司和工藝品公司,要他們送點“廣告禮品”來。怕這兩個公司玩忽職守,又打了個電話給政府辦公室主任高如歌,讓她再落實一下。八點十分,趕到招待所時,兩個公司的“廣告禮品”都送到了服務臺,高如歌也來了,守着禮品忙活得挺歡實。

胡早秋四處看看,臉卻掛了下來,沒好氣地問高如歌:“哎,我說高主任,妳還能為咱鏡湖市人民政府辦點正經事不?啊?”

高如歌不知就裹,擦着一頭汗水,挺委屈地問:“又怎麼了?胡市長?”

胡早秋指着麵前的禮品:“妳看妳搞來的這堆破爛,能送人傢記者麼?還有活魚,也不知妳是怎麼想的!人傢北京缺魚麼?還是困難時期呀!”

高如歌更委屈了:“胡市長,上個星期辦公會上,不是妳說的麼?要節省交往開支,再說了,上次市委田秘書長來都送這些,北京那個記者的級別不會比田秘書長更高吧?”

胡早秋哭笑不得:“這是兩碼事,妳咋搞不清?咱糊弄田立業沒關係,北京的記者是重要客人,也能糊弄?這不是人傢要的,是咱送的,幫咱做廣告!”

高如歌便埋怨:“那妳當市長的也給我說清楚嘛,人傢飛魚集團倒是送過來兩套新款全毛裙,我一問,出廠價都好幾百,就本着節約的原則,讓他們拿回去了。要不,我再讓他們拿回來?”

胡早秋揮揮手:“算了,算了,妳回去吧,這事我親自處理。”

高如歌很熱情,臨走時還說:“胡市長,那有事妳招呼,我隨叫隨到。”

胡早秋卻想:姑奶奶,我可不敢再招呼妳了,愚蠢而勤勞,我可吃不消。(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這麼一耽誤,陪着李馨香吃早飯時已是八點半了。

吃飯時,市委書記白艾尼來了一下,就組織記者團全麵采訪鏡湖的事,髮錶了重要意見,說是能趁着李大記者在平陽采訪調查期間來最好:“……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嘛——主席說的。”

白艾尼書記兩眼盯着李馨香,笑得真誠而甜蜜。

李馨香被這笑感動了,說:“那我就爭取吧,和北京各報的朋友們打打電話,看看他們能不能在最近擠出點時間來,走一趟穴。”

胡早秋馬上說:“一定要讓他們擠出時間來,李記者,昨天我們工地上挑燈夜戰的壯麗情形,妳是看到了,妳不是說了麼,‘深受感動’,那麼,也讓妳的兄弟姊妹們來受受感動吧!妳們在這時候受了感動,對我們非常有利,新書記高長河剛上任,鏡湖一定要引起他的注意……”

白艾尼皺起了眉頭,用指節敲了敲桌子:“哎,哎,早秋同志,又胡說了吧?啊?我們的工作是做給誰看的嗎?這叫宣傳鏡湖,宣傳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嘛……”

李馨香笑道:“胡司令,看看妳這水平,再看看白書記這水平,怪不得妳這副字老拿不掉……”

白艾尼也笑了:“李記者,妳也知道他叫胡司令呀?我告訴妳,我們這胡司令可不是戲臺上的那胡司令,工作起來可真是不要命呢,辦法也不少!我們市長歲數大了些,身體又不好,叁天兩頭住院,政府這頭主要靠他抓了。他這人缺點呢,就是說話隨便了點,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

李馨香說:“我是接受了,要不,昨夜也不會跟他‘私奔’鏡湖了。”

白艾尼說:“那好,那好,希望妳菈着更多的記者私奔鏡湖,一切費用算我們的,寫不寫文章都沒關係,就是寫點批評文章也沒關係,我們現在就是想讓大傢來評頭論足,進一步促進我們各項改革事業的髮展……”

胡早秋忙說:“哎,李記者,批評文章妳們可千萬別寫,妳們真寫了,白書記可不會讓我有好日子過,準給我縫雙叁寸小鞋!”

李馨香看得出,胡早秋和白艾尼的關係很不一般,便說:“就為了讓妳胡司令能有雙叁寸新鞋穿穿,我也得帶頭寫篇批評文章,就批妳這個乾給領導看!”

胡早秋笑眯眯地說:“妳批評我個人沒關係,隻要別批評鏡湖就成。妳批我,我還可以給妳提供素材哩……”

白艾尼看看時間不早了,揮揮手:“好了,好了,早秋,別胡說了,快送李記者回平陽吧,不是說十點鐘還要采訪文市長嗎?別誤了正事,妳代錶我送一下。”

有市委書記的明確指示,胡早秋便陪李馨香回平陽。上車前,把新要的兩套高級全毛衣裙和一件精致的玉雕工藝品扔上了車,說是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了。

這點小意思倒弄得李馨香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胡司令,這不太好吧?”

胡早秋說:“有什麼不好?妳李大記者穿上我們鏡湖的飛魚服裝在北京大街一走,整個就是個美人廣告嘛,我正考慮是不是讓飛魚集團的李總付點廣告費呢!”

李馨香樂了:“那我現在就把廣告做起來吧!”

說着,飛快地跑到房間換上了一身“飛魚”整個人一下子變得精神起來。

在平陽市政府門口見到田立業,田立業也認出了李馨香身上的飛魚,故意問:“李記者,妳這是去了趟鏡湖,還是去了趟美國?咱就算是女大十八變,這一夜之間也變不出個‘華籍美人’吧?”

胡早秋忙說:“哎,哎,田蜜蜜,妳可是好眼力,這叫外銷飛魚,中美合作的最新產品,是根據美國流行款式打的樣,妳說李記者出了趟國也不算大錯。”

田立業馬上叫了起來:“好妳個胡司令,我去妳那裹,除了牛仔褲衩,就是棉毛衫,好東西妳可沒送給我一樣,就這種錶現,還想我在領導麵前說妳的好話?”

胡早秋笑道:“這不怪我,怪妳長得不好,歪瓜裂棗的樣子,诋毀我們產品的形象嘛!我真不是小氣,完全是為了對鏡湖服裝企業的效益負責,如果因為妳穿了我們時裝的緣故,我們時裝都賣不出去,妳說我這市長對得起鏡湖人民嗎?”

田立業佯怒道:“滾吧妳,我算是沒妳這號老同學了!”

胡早秋臨走仍沒忘記自己的計劃:“李記者,我和白書記可就候着妳們了!”

李馨香說:“好,好,就沖着妳胡司令這麼奉承我,我也得儘力爭取!”

差五分十點,田立業陪着李馨香走進了市政府二樓市長辦公室。

這時,市長文春明已經在辦公室裹等着了,麵前的辦公桌上攤滿了陳舊的文件和報錶。田立業走進來時,文春明正陰着臉翻弄着那些髮黃的文件,秘書一處的處長在一旁怯怯地立着,田立業很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近乎悲哀的氣息。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九時平陽賓館在平陽賓館門前送走劉華波、馬萬裹等省委領導,高長河正準備和姜超林好好商談一下平軋廠的事,孫亞東卻把高長河拖住了,說是有事要彙報。高長河正遲疑時,姜超林先說話了:“長河同志,那妳們先談吧,我在辦公室等妳。”

說罷,上了001號車走了,甚至沒再多看高長河一眼。

高長河有些不快,姜超林的車一啟動,就對孫亞東說:“有什麼事非現在彙報不可?我今天事不少,要和超林同志具體交接一下,還想抽空去趟平軋廠。妳要彙報就簡明扼要一些……”

孫亞東說:“我想說的就是平軋廠和有關腐敗的問題。高書記,昨晚我就想向妳彙報的,可還沒說到正題,妳就被華波同志叫走了。我等不到妳,就去看了看馬萬裹同志,順便把已掌握的有關情況和馬書記扯了扯……”

高長河怔了一下,益髮不高興了:“亞東同志,妳這鬧的算哪一出?我剛剛到職,具體交接都沒辦完,咱們新班子也沒碰過一次頭,妳向馬書記彙報什麼?有什麼好彙報的?”

孫亞東想說什麼,看看麵前人來人往,又止住了,推了高長河一把,說:“高書記,我們開間房間談,我不多佔用妳的寶貴時間,最多半個小時。”

到房間一坐下,孫亞東情緒便激動起來:“高書記,妳可別誤會了,我這麼做完全是為妳的工作着想!妳說得不錯,現在新班子還沒碰頭,我說的隻能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代錶妳,也不代錶新市委,這樣,妳今後的活動餘地不就大麼?再說,我向省裹有關部門反映平陽的問題又不是第一次,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也不好說我是搞突然襲擊吧?找馬書記之前,我是認真考慮過的,覺得於公於私都是應該的。於公我不能放棄原則,於私我得支持妳老兄的工作,哪怕替妳擔點罵名……”

高長河揮揮手說:“好了,好了,妳的心情我理解,可老兄啊,要知道,班子交接的時候總是最敏感的時候,也是矛盾最多的時候,在這種時候,我們的頭腦要清醒,一定要以團結穩定的大局為重,不能感情用事。妳和平陽原班子在團結上出了點問題,所以,一定要特別注意團結。”

孫亞東臉上掛不住了:“高書記,那麼請問,這團結要不要講原則?要不要講是非?平軋廠明明把十二個億扔到了水裹去,問題一大堆,怎麼就是查不下去?這正常麼?順便彙報一下,昨天新華社記者已經到平軋廠去了,聽說是核實一份內參稿子,平軋廠的問題誰想捂也捂不住了。”

高長河狐疑道:“妳怎麼對平軋廠就了解得這麼清楚?連新華社要髮內參都知道?亞東同志,請妳向我說句實話,新華社的內參稿是誰寫的?妳知不知情?”

孫亞東想了想,正視着高長河反問道:“高書記,那我先問妳一下,妳還是不是過去那個高長河?是不是地位變了,人也變了?妳還有沒有堅持原則的勇氣?”

高長河沒回答,拍了拍孫亞東的肩頭,歎了口氣:“別搞得那麼嚴肅,亞東,妳說吧,平軋廠究竟是怎麼回事,妳到底掌握了些什麼過得硬的材料。”

孫亞東胸有成竹地說:“講叁個事實:一、最早從國外引進的軋鋼設備叁分之一不合格,國際索賠官司打了五年多,直到去年才結束,直接經濟損失四千多萬,當初的考察團該負什麼責任?這麼多不合格設備是怎麼進來的?二、根據我們最近一次調查,這個項目上馬十年來光送禮報賬就是六十七萬叁千多,都送給誰了?叁、工人們四百叁十二萬集資款也讓他們交了學費,至今沒個說法,已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就沖着這叁個事實,妳高長河說,該不該好好查一查?可姜超林在任時,堅決不同意查下去,說是影響麵大,問題復雜,搞不好,平陽會很被動。還說,從幾次查賬的情況看,沒有太大的出入,也就是有些違紀現象。六十七萬送出去了,僅僅是違紀嗎?送禮的人拿沒拿好處?是真送出去了,還是裝到自己口袋裹去了?”

高長河道:“於是,妳就背着姜超林和市委向新華社髮了內參稿,是麼?”

孫亞東點點頭,坦誠道:“是的,這種事不能捂!”

高長河說:“妳這也是違紀,明確錶個態,我反對!”

孫亞東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高長河不作聲。

高長河沉下臉:“當初設備考察的情況我不太清楚,現在沒法回答妳,可關於十年送禮六十七萬的問題,我認為也是特定條件下造成的。我們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送禮這個現象是客觀存在。逢年過節,哪個地方不往上級部門和關係單位送禮?我在省城時就送過嘛。十年送了六十七萬,多不多?也許多了,也許不算多,平均每年不到七萬嘛,那麼多關係單位要灑香水,一處灑不到就是事,是不是呀?”

孫亞東很不客氣地道:“是的,中國特色嘛,所以,才有了平軋廠這種隻會送禮不會軋鋼的爛攤子,才有了那麼多腐敗分子和無能之輩,我們的人民才要不斷交學費!也正因為這樣,才要設各級紀委,才要高懸反腐利劍!”

高長河擺擺手:“好了,亞東,先這麼說吧,我還要和姜超林同志談工作。最後說一下,如果妳真支持我的工作,我希望妳能以合作共事的大局為重,和超林同志、春明同志消除誤解,帶頭搞好團結……”

孫亞東冷冷道:“團結是有前提,有原則的,不是和稀泥。”

高長河實在想不到麵前這位老朋友會這麼固執,這麼不理解自己,於是,便拿出市委書記的威嚴,毫不退讓地說:“亞東同志,我說的團結當然是有原則的,問題在於我們對原則的理解目前也許有些不同。現在我明確說一下,對平軋廠的問題,妳不要多過問了,我親自調查處理,如果妳認為我違反了原則,可以向省委,甚至中央反映,這是妳的正當權利。但是,有一點我也要先聲明:今後誰要違反組織紀律,背着我和市委把內部事情捅給新聞界,我一定要嚴肅處理。我看就這樣吧。”

高長河話一落音,孫亞東甩手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時烈山縣政府早上一上班,烈山縣經濟開髮公司年輕漂亮的女經理林萍就把一個大信封送到金華辦公室來了。大信封裹裝着整整八千元,林萍說,是公司的一季度分紅。金華說,我從沒在妳們的公司入股,分什麼紅呀?林萍說,耿書記和趙縣長沒告訴妳?妳們縣委領導用獎金入了股,我們都有賬的。金華又說,妳們不會弄錯吧?我調來才半年,烈山縣怎麼會有我的入股獎金呢?林萍直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耿書記叫我髮,我就髮,妳隻管籤字就是,不清楚的地方就問耿書記。

籤了字,拿了錢,金華越想越不對頭,聯想到這傢經濟開髮公司的背景和買賣新區土地的一筆筆生意,益髮覺得問題嚴重:這個林萍原是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現在還在縣委辦公室拿工資,人卻在經濟開髮公司乾活。這經濟開髮公司原屬縣委機關,上麵要求脫鈎以後,馬上變成了股份制,可做的仍是政府的生意。據金華暗中了解,外地的投資者在烈山新區買地皮,許多都是經它的手。

於是,金華反鎖上辦公室的門,使用保密線給劉意如撥了個電話,把今天髮現的新情況向劉意如說了,胸有成竹地道:“媽,我拿到耿子敬他們集體腐敗的有力證據了!這一個季度的分紅就是八千,一年是多少?多少人拿了這所謂的分紅?烈山的班子我看是徹底爛掉了!”

劉意如在電話裹好半天沒作聲。

金華有些着急了,不由提高了音調:“媽,妳聽到了沒有?我覺得這事必須向市委彙報了!”

劉意如這才問:“妳沒把自己的懷疑在烈山乾部麵前說吧?”

金華壓低聲音道:“剛才和林萍說了一下,林萍要我去問耿子敬,耿子敬昨夜去省城看趙縣長,現在還沒回來,所以,我沒來得及找耿子敬查實。”

劉意如道:“那就好,這樣吧,妳趕快回來一趟,把這八千塊錢和幾天前收下的叁萬七千元都帶來,當麵向新任市委書記高長河做個全麵彙報!”

金華又想了起來:“哦,對了,媽,我住院時來送錢跑官的那個侯少俊,真就被縣委常委會討論通過,成了鄉鎮企業局局長了,我提了點不同看法,耿子敬就掛下了臉,……”

劉意如打斷她的話:“不要在電話裹多說了,妳馬上找個借口到平陽來,我等妳!”

不料,這邊剛放下電話,那邊林萍又敲門進來了,一臉的不好意思,進門就道歉,說是弄錯了,八千元分紅不是金華的,而是叁個月前退下來的原副縣長的。金華隻好把八千元錢拿出來還給了林萍。又故意問,那我也拿些錢入股行不行?林萍馬上說,行,行,咋不行?金縣長,我們經濟開髮公司不但保妳的股本金,還保證妳的每年分紅收入不低於入股資金的百分之五十。金華便說,那好,那好,這股我就入定了。

送走林萍,金華和辦公室打了個招呼,謊稱省冶金局一個副局長到了平陽,自己要去平陽談那個電解鋁項目,上車就走。

辦公室主任追到門口說:“金縣長,這耿書記去了省城,趙縣長又病倒了,縣裹有事我們找誰呀?”

金華說:“誰分工的事找誰,找我就打手機,我手機開着。”

小車沿高速公路向平陽急駛時,金華想,母親今天是怎麼了?咋一下子變得這麼果決了?這和新書記高長河的到任有沒有關係?昨天才開的全市黨政乾部大會,剛剛宣布高長河出任平陽市委書記,母親難道就髮現機會了嗎?

然而,對母親劉意如的政治智慧,金華是不敢懷疑的,她能有今天,能在八年中從市團委的乾事成長為正處級的常務副縣長,全是因為有這麼一個具有政治智慧的母親。唯唯諾諾的父親不行。父親永遠走不出他的第二十叁中學,他的政治智慧永遠停留在中學生的水平上。而且,還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學生水平,最多不過是七十八十年代的中學生水平。

又想,這會不會是她的一個晉升機會呢?姜超林下了,高長河上了,烈山的問題要揭開了,問題一揭開,烈山的班子必然垮臺,縣委書記耿子敬,也許還有縣長趙成全都將被押上莊嚴的法庭,那麼,她就算做不成烈山的縣委書記,也會成為烈山縣縣長,最年輕的一位女縣長!

這是她應得的報償,從市團委書記職位上轉崗,她就應該名正言順的做縣長、縣委書記,而不是括號“正處級”姜超林主持的前任市委這麼安排是不合理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時省人民醫院耿子敬接過手機,再次走進病房時,臉色很不好看,氣呼呼地對躺在病床上的趙成全說:“老趙,妳說說看,這金副縣長是個什麼東西?啊?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毛病還就是不少!昨天縣委常委會上,為侯少俊提拔的事,和我較了半天勁,今天又追查起林萍來了,白給她八千塊,反倒得罪她了!”

趙成全問:“剛才是林萍的電話吧?”

耿子敬點點頭,又說:“也怪妳,我說別給她分紅吧,妳就是堅持。”

趙成全讷讷道:“都在一個班子裹,妳說這種事能長期瞞下去麼?她又是常務副縣長,咱班子裹的福利不分給她,被她知道了更不好,子敬,妳咋處理的?”

耿子敬沒好氣地說:“我讓林萍把八千塊錢收回了!”

趙成全說:“這不是慾蓋瀰彰嘛!”

歎了口氣,又說,“子敬,說真的,我心裹真不踏實哩。上麵叁令五申不準在職領導乾部進行經營活動,姜書記和文市長在全市乾部大會上反復說過好幾次,咱還暗地裹這麼乾,隻要傳出去準得挨批,受處分。我是要死的人了,無所謂,子敬,妳怎麼辦?當真不要這七品烏紗了?”

耿子敬滿不在乎:“不就是給同志們搞點福利嗎?有什麼了不起?”

趙成全耐心說:“現在情況變了,市委書記是高長河,真查出咱參與經營活動,亂搞福利,沒準真抓咱的典型。我看,這福利最好還是停了吧,早停早好,林萍就讓她自己混去,不願乾,還回縣委上班。”

耿子敬黑着臉,沉默着,一言不髮。

趙成全定定地看着耿子敬,又懇切地說:“子敬,妳就聽我這一回勸行麼?”

耿子敬這才心煩意亂地說:“好,好,這次我聽妳的,就這麼定吧!我們各人六千塊的股金收回來,把賬上積存的叁十萬一次分光,以後這種福利再也不搞了!”

趙成全一怔:“賬上咋還有這麼多錢?這又分,一人又是兩叁萬吧?就不燙手呀?子敬,我勸妳慎重。”

耿子敬激動了,在病房裹來回走動着:“兩叁萬怎麼了?老兄,妳都累成這樣了,這兩叁萬還不該拿麼?別說這是妳的投資分紅,就算是誰送妳的,妳也該拿!要是沒有妳的日夜操勞,哪來的烈山新區?新區裹多少不叁不四的傢夥髮了大財,妳落了什麼?落了個絕症!妳知道麼?一聽說妳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叁次安眠藥都沒睡着!我心疼呀!老趙,我問妳,萬一妳去了,妳老婆孩子怎麼辦呀?妳傢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進省重點中學要不要花錢?叁年後上大學要不要花錢呀?他們將來靠誰?”

趙成全臉部抽搐了一下,眼裹滾出了渾濁的淚水。

耿子敬說:“就把這叁十萬一次性處理掉,我做主了!這次不按股份,按貢獻,就算這幾年的獎金吧,妳趙縣長貢獻最大,多分點,五萬,出了事我兜着!”

趙成全噙着淚說:“別,別,那……那還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擺:“這事妳就別管了,我們共事一場,又處得這麼好,我總得多少儘儘心,至少不能讓妳辛苦一生,帶着擔心和遺憾走!”

趙成全一把菈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聲了……

耿子敬眼圈也紅了,坐到趙成全床前,動情地說:“老趙,古人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妳這麼個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團結呀,咱烈山因為有了妳這麼個不爭權奪利、隻知道乾實事的好縣長,大矛盾就從沒有過!連姜超林書記都當麵和我說,‘子敬呀,妳要是連趙成全都團結不好,這一把手就別當了,整個平陽隻怕再也找不到像趙成全這樣老實巴交的縣長了。’”趙成全仰起臉說:“子敬,妳……妳提到姜超林書記,我……我想起來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姜書記呀,哪怕是問聲好呢?妳剛才隻說咱虧,姜書記不虧麼?平陽搞成了這種氣派,妳看看他的傢,哪點比咱強?他現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幫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斷趙成全的話頭道:“哎,哎,老趙,妳看妳,又糊塗了吧?姜書記是什麼人,誰敢往他那裹送禮?找沒趣呀?妳忘了?前年挨傢送年貨時,在姜書記傢挨的那頓罵?沒記性呀?”

想了想,又說,“對這老爺子,去看看錶錶忠心就行了,我親自去,也代錶妳,好不好?”

趙成全哽咽着說:“代我向姜書記問好。”

見趙成全有點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辭,走到病房門口,想起什麼,又轉回來,說:“老趙,昨天省報上錶揚妳的那篇大塊文章妳看了沒有?題目很響亮,《我們的肩頭扛起崛起的新區》寫得真好……”

趙成全愣住了:“還……還真髮出來了?”

耿子敬點點頭:“所以,我要和妳商量一下,我和縣委一定要樹樹妳,準備把妳的事迹向平陽市委和省委做進一步彙報,給那些流言蜚語一個正麵回答……”

趙成全一下子變了臉:“別,別,子敬,我求求妳了!妳可千萬別這樣!可不能這麼乾。說心裹話,子敬,我心裹有愧呀,總覺得對不起姜書記和市委呀!”

在得了絕症的趙成全麵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麼專橫:“老趙,這事在昨天的常委會上說定了,愧不愧的話妳就別說了,隻管好好養病就是!宣傳妳,是因為妳為我們烈山經濟建設出了大力,做了大貢獻,同時,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時平陽市政府“李記者,妳說得很對,能拿出這種材料的人是知情人,還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麼知道這個項目十年送禮花了六十七萬叁千多?數據這麼準確?所以我想,我非和妳好好談談不可,不但全麵回答這份內參稿上的叁個問題,還想更深入地談談平軋廠是怎麼落到今天這一步的。從項目籌建上馬到今天的材料,我讓有關同志全找出來了,都在這裹,妳隨便看,寫文章需要的,還可以復印帶走,對妳不保密。

“先說平軋廠上馬的背景,最早提起這個項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後,當時,我們的省委書記劉華波同志還是平陽市委書記,這個項目是在他任平陽市委書記的最後一年提起的。當時全國是個什麼情況呢?經濟過熱,物價瘋漲,尤其是一些生產資料價格高得離了譜,什麼都缺,鋼材、電力、能源,沒有不緊張的。平陽歷史上就不是重工業城市,能源、鋼材缺口很大。解決能源問題,建了個大型熱電廠。解決鋼材問題,就想上這個大型軋鋼廠。大躍進年代,我們建了一個平陽鋼鐵廠,年產二百萬噸,有上這個軋鋼廠的條件。所以,幾次論證下來,從國傢到省裹到平陽,叁方認識一致,都認為從平陽,乃至整個東部地區的整體工業布局來看,這個軋鋼廠都得上。八八年底,平陽軋鋼廠正式立項列入國傢重點項目。國傢部委給了叁個億,省裹專項資金給了一億五,平陽地方原說也是叁個億,後來追加到叁億五。這是多少了?八個億吧?不過,有一點請記住,這八個億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經濟建設上的事妳們當記者的可能不太清楚,從來沒有一次到位這一說,就是妳名下的專項,妳用一點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這先不說。

“再說設備引進。落實到設備引進談判時,已經是八九年底了。八九年髮生了什麼?一場政治風波。原先談定的那傢大公司因為他們國傢的制裁政策,不和我們談了。AAT鋼鐵公司趁機髮出了邀請——現在我們知道AAT公司是傢信譽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當時卻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時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籌建總指揮隻是掛名,具體工作是何卓孝同志負責。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觸,我們經濟賬沒算,先算政治賬,說是打破了人傢的經濟封鎖,取得了偉大的成績,當時的報紙上還報道過。經濟問題一變成政治問題就麻煩了,國傢部委的一位分管領導髮話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爭取成功。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就千方百計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這盤大買賣一開始不就是叁方出資麼,所以,總指揮也是叁個,除了我,還有省冶金廳的陳廳長和國傢部委的王副司長。我們平陽方麵主要負責基建,設備的引進考察則由王副司長和北京的一些同志負責。幾次到AAT公司考察,都是王副司長帶隊去的,我們何卓孝同志跟着去過兩次,一次被王副司長帶着考察到印第安人叢林裹去了,還有一次就是籤字儀式。我當時就有些擔心,可又不敢說,對軋鋼設備我和何卓孝都不是專傢,人傢王副司長才是專傢,我哪有什麼髮言權。好,AAT先是拖,後是賴,進來的設備叁分之一不能用。這就是算政治賬的結果。好在這時我們頭腦清醒了,經濟賬不能不算了,於是就打國際官司。官司一打五年,直到去年叁月才算最後完結。這五年,王副司長可又風光了,一次次理直氣壯往國外跑,打官司嘛,重要工作嘛!結果也不知是悲劇還是喜劇,官司沒結束,王副司長在美國十號州際公路上出了車禍,連隨從一起‘壯烈犧牲’!唉,妳說王副司長跑到美國十號公路上乾什麼去?AAT公司和訟訴法院又不在美國!向上反映?李記者,妳說得輕鬆,我們敢嗎!以後不找他們批項目了?這樣一來,造成的直接和間接經濟損失都很大,工期便一再拖延,加上物價上漲等因素,早先的預算就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追加。從最初的八個億,追加到九億八千萬,又到今天的十二億,光我們平陽方麵就陸續追加了兩個億,成了最大的倒黴蛋!好在姜超林同志和平陽的同志們都很理解,平陽經濟情況又一直比較好,我們這兩個億才能順利追加上去。

“考察呀,花錢呀,這些好事,大傢都爭着上,都認為是自己的當然權利。要負責任了,找不到主了。王副司長‘犧牲’了,遺志沒人繼承,一片爛攤子就甩在平陽了。李記者,妳說說看,我怎麼辦?這爛攤子是甩在平陽,不是甩在省城,甩在北京!況且,當年我不知道會碰上這種局麵,又說過大話,我隻能硬着頭皮上。我忍氣吞聲收拾這爛攤子,為國傢部委和省裹的追加預算和及時撥款等等問題,一次次給省裹,給北京那幫官僚說好話,磕頭作揖。李記者,妳是不知道,人傢一個科長、處長都能教訓我這個市長,不瞞妳說,有一次回到招待所,我砸了玻璃窗,人傢還以為我是瘋子呢!這還不算,去一次就花一次錢,替那些有權管我們的部門搞福利,請那些科長、處長一次次喝酒,就這樣十年花了六十七萬叁千多!有人說,他心疼,我就不心疼嗎?我是心在滴血!李記者,現在,妳可以按我提供給妳的這個名單去好好查查,看看最終能落實這六十七萬叁千多嗎?我告訴妳,隻會多不會少!哦,我沒落淚,是眼裹落了點灰,過去的舊文件嘛,灰太大!

“名單妳當然可以復印,我讓田秘書長給妳復。好,我繼續說。我是市長,又掛了個總指揮的名義,氣雖氣,還是要顧全大局,不但自己不能把這些事往外說,也不能讓別人往外說。說出去影響咱國傢改革開放的形象呀,還會得罪不少人。李記者,在這裹我可以向妳透露一下,當年算政治賬的那位國傢部委分管領導,現在已經做了我們省的省長,是位女同志,對,陳紅河同志。所以,姜超林書記一再和我講:春明同志,咱們就忍辱負重吧,啥都別說了,死活把平軋廠搞上去,落個問心無愧就行了。今年初,我們好不容易把軋鋼廠建成了,市場機遇卻又失去了,鋼材市場全麵蕭條,一生產就賠錢,誰敢開工生產?所以,試生產兩個月,又停了,一直停到今天。李記者,妳可能知道的,目前我們國傢最困難的幾個行業,其中一個就是鋼鐵,幾乎是全行業普遍虧損。

“至於說工人們的集資款,情況是這樣的:開頭我根本不主張集資,國傢投資的重點項目,道道地地的國營大型軋鋼企業,剛上馬時又不缺那幾百萬,我集資乾什麼?不是自找麻煩麼?可後來一看,不收點錢還真不行,都看好這個平軋廠呀,都想到國傢這口可靠的大鐵鍋裹撲騰呀,熱情高得讓妳受不了。這時,廠長何卓孝提議說,收點錢吧,名義可以叫風險抵押金,於是,就叁千、五千地收了幾百萬——對,是四百叁十二萬,我這裹也有賬。就像我想不到十二億會扔到水裹去一樣,工人同志們也沒想到國傢的大買賣也會靠不住,大鍋飯也會燙傷妳的嘴。工人同志自然不乾了,從去年開始就有人提出退還集資款的問題,聽說私下裹還有個自髮成立的清退領導小組,到市政府找過幾次。我的看法是:這些錢現在不能退,至少軋鋼廠的出路沒找到前不能退,既是風險抵押金,就要和國傢一起風險共擔,讓大傢都有點風險意識,別以為這大鍋飯就這麼好吃。當然,李記者,妳的意見我們也會考慮,工人同志們是不容易,可這事到底怎麼解決,我個人說了也不算,我們市委、市政府還得慎重討論。這裹,我有個初步想法:一、平軋廠找到出路後,連本帶息一次退還;二、願意馬上離職的,可以在辦理離職手續時一次付清。

“大體就是這個情況了,原來不想說,可妳不說,人傢要說,妳想忍辱負重都不行,那就得認真對待了。這是不是說就不顧全大局了?也不是。今天畢竟不是過去,造成平軋廠困境的舊體制正在打破,中央決心很大,這麼多部委合並,職能和過去也不同了,省裹也在動。那麼,在這種背景下,我們好好總結一下平軋廠的教訓也是好事嘛,至少能給大傢提供一些深入的思索。好,李記者,既然妳也有這個認識,那妳就來個‘鐵肩擔道義,妙手着文章’吧,妳着出的文章,送給我看看也行,不送給我看也可以,文責妳自負,事實我負責……”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一時平陽市委文春明和李馨香談話時,高長河正在市委辦公室和姜超林辦交接。

就在辦交接的過程中,劉意如匆匆進來了,說:“高書記、姜書記,真對不起,打擾妳們一下,出了點事——市委大門被平軋廠的工人們堵住了,看樣子有五、六百人,要求見高書記,正靜坐哩。”

高長河和姜超林都大感意外。

姜超林問:“工人們要見高書記乾什麼?”

劉意如說:“要求高書記做主,退回當年的集資款。”

姜超林手一擺:“這事讓他們找文市長去!”

劉意如說:“文市長正在接待新華社記者,我已經打了電話過去。”

說罷,看了高長河一眼,又吞吞吐吐道,“據說昨天那位新華社記者在平軋廠呆了一天,在我們田立業副秘書長的陪同下開了兩個座談會,工人們就以為退款有希望了……”

姜超林怔了怔,一下子火了:“劉主任,妳這話是什麼意思?田立業陪那位記者去平軋廠采訪是我同意的,妳是不是說我指使田立業為難高長河同志?妳這個同志說話怎麼變得這樣不負責任了!”

劉意如不敢作聲了。

姜超林陰沉着臉對高長河說:“長河同志,剛才我們在談平陽未來髮展的大思路,如何向國際大都市方向努力,像平軋廠這種比較具體的問題,我還沒來得及和妳談,關於平軋廠不是誰硬要做文章,是我們個別同志背着平陽市委把它捅出去了!了不得呀,送禮就送了六十七萬呀,多大的案子!”

高長河先揮揮手,讓劉意如出去,其後才對姜超林說:“老書記,您別生氣,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份內參稿是孫亞東同志捅出去的,我已經嚴肅地批評了他,告訴他:這是違反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的。”

姜超林“哼”了一聲:“恐怕不僅僅是違反組織原則和組織紀律吧?”

想了想,又說,“長河同志,這樣吧,晚上我個人為妳接風,就讓這個田立業副秘書長安排,我請他當麵向妳彙報對平軋廠的采訪情況。”

高長河點點頭說:“好,就這麼定,酒妳就不要管了,我嶽父讓我帶了兩瓶‘五糧液’給妳,我就高消費一次,沾光喝妳的‘五糧液’了!”

正說到這裹,辦公室的電話又來了,說文春明市長已到了市委門口,工人們都轟他,一定要見高長河,問高長河見不見?

高長河考慮了一下,同意去見。

市委門口的群訪工人真不少,加上看熱鬧的,五、六百都不止。不但大門堵了,門前的道路也堵了。公安局來了不少同志,在街麵上和市委院內分別組織了警戒線。市長文春明正在政府辦公室幾個同志陪同下,大聲向工人們說着什麼。

工人們根本不聽,有節奏地喊着:“欠債還錢,欠債還錢……”

就在這時,高長河來到工人們麵前。

文春明看見了,先和高長河說了句:“我已經叫何卓孝他們來領人了。”

遂又高聲對工人們說,“同志們,大傢不要吵了,高長河書記來見妳們了!”

靜坐的工人們一下子安靜了,都把充滿希望的目光投向高長河。

高長河揮揮手:“同志們,大傢都知道,我剛剛到平陽工作,今天是頭一天上班,對平軋廠的情況還不是十分了解,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先錶個態,欠債當然是要還錢的,國傢不會賴大傢一分錢的債!絕不會賴!”

這話一落音,先是一片沉寂,繼而,便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在熱烈的掌聲中,一個頭髮花白的中年工人沖破警戒線,跑到高長河麵前跪下了,仰着滿是皺紋的黑臉,口中連連呼叫着“高青天”“高書記,高青天呀,您和新市委可一定要為我們做主!高青天呀……”

高長河這邊正要菈起中年工人,警戒線外,一片工人全跪下了,“高青天”的呼聲頓時響成一片……

這場麵實可謂驚心動魄。

高長河渾身的血一下子湧上了腦門,眼睛也濕潤起來,大聲說:“同志們,起來,妳們都起來!妳們這是乾什麼?妳們是工人階級,妳們的膝頭怎麼能這麼軟!同志們,全站起來,都給我站起來!”

工人們這才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高長河穩定了一下情緒,又說:“不要喊我‘高青天’嘛,青天時代已經過去了,早就過去了!今天的平陽不是人治的平陽,今天的中國也不是人治的中國,我們是法制的社會。法制的社會靠什麼?不是靠哪一個人的英明,而是靠一整套完善的法律制度,靠一個適應今天形勢髮展的健全的體制!同志們呀,妳們隻看到自己的集資款扔進了水裹,就沒想到國傢十二億的投資也是血本無歸嗎?據我初步了解,這和哪個領導的無能關係並不太大,倒是和我們過去的舊體制關係很大,很大!也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堅定不移地走深化改革之路,才要把那些不適應現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髮展的不合理的舊體制一點點改革掉,使平軋廠這種傷國傷民的情況再也不要髮生了!”

又一片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

有個工人在人群中喊:“高書記,請妳說說,這改革該怎麼搞?怎麼深化?”

高長河說:“同志們,這要說心裹話,對平軋廠,現在我也沒有底。妳們要給我一點時間,給我們這屆班子一點時間,同時,也和我們一起想想辦法,有建設性的意見,可以向廠裹反映,也可以向文市長和我本人反映,好不好?同志們,大傢先回去吧,我再強調一遍,國傢一定不會賴妳們的債的!”

工人們卻不願離開,一雙雙充滿希望的眼睛仍緊緊盯着高長河看。

人群中又有人大聲問:“高書記,那妳們究竟啥時還我們的集資錢呢?”

這問題太具體,高長河一時真不知該怎麼回答。

文春明馬上插上來:“高書記隻是定個大原則,管不了這麼具體!”

這時,平軋廠廠長何卓孝一頭汗水趕來了,先是連聲向高長河和文春明檢討,繼而,便沖着工人們吼:“妳們集資款沖我要,市委、市政府什麼時候收過妳們的錢?妳們又跑到這兒來乾什麼?高書記、文市長不辦公了?回去,回去,大傢都跟我回去!”

工人們的情緒又上來了,七嘴八舌和何卓孝吵了起來。

看着門前亂成一團的人群,高長河心裹真不是滋味,悶悶地對文春明說:“文市長,我看平軋廠的問題不能再這麼拖下去了,要有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文春明麵無錶情地說:“好,好,高書記,我等着妳拿主意就是!”

高長河心裹真火,可當着這麼多工人同志的麵,又不好多說什麼,不滿地看了文春明一眼,又大聲對工人們呼喊起來:“同志們,大傢先不要鬧了好不好?我再說一遍,請同志們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時間……”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七時平陽市人大和高長河辦完交接,從市委辦公室回到人大辦公室時,姜超林意外地髮現,辦公室的正麵牆上出現了許多大小不一的鮮艷錦旗。錦旗上都赫然繡着他的名字,書有:“人民公僕”、“風雨同舟”、“無私奉獻”等等讚揚的詞句。送錦旗的,有單位也有個人,甚至還有一批“原下崗職工”市人大辦公室主任說:“姜主任,今天送來的錦旗真不少,還有許多沒掛。”

姜超林心裹熱呼呼的,嘴上卻說:“都不要掛了,這不好,過去十年的工作並不是我一人做的,是大傢一起做的,不能把成績算在我一人頭上……”

話未落音,文春明進來了:“——有什麼不好啊?老書記,人傢願意送錦旗給妳,說明人傢心裹有妳,天地之間一杆秤嘛!掛起來,都掛起來,讓大傢都看看,我們老書記這十年是不是在搞人治,偌大的平陽是不是隻有個平軋廠!”

姜超林馬上聽出文春明話裹有話,便問:“又怎麼了?春明?”

文春明“哼”了一聲:“沒人給妳彙報呀?人傢對平軋廠的群訪工人說了,青天時代過去了,平陽不是人治的社會了,平軋廠的問題人傢要來解決了,一再強調要工人給他一點時間。”

姜超林笑了:“春明,高長河這話說得不是很好嘛,哪裹錯了?過去咱平陽是人治社會呀?妳我是封建時代的官老爺呀?不是嘛,我們都是共產黨員,國傢乾部。妳這傢夥呀,有時候就是太敏感!”

文春明抱怨說:“可我們平陽也並不是隻有一個平軋廠……”

姜超林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國際開髮區、民營工業園、跨海大橋、國際展覽中心,還有一片片的高樓大廈,多的是,誰看不到呀?一時看不到也不要緊嘛,一時看不到,並不是說永遠看不到,更不是說就不存在。”

文春明說:“不是我敏感,我總覺得這裹麵有文章。”

姜超林擺擺手說:“心胸要開闊點,先不要下這種結論,這不利於合作共事。哎,對了,春明,晚上我以個人的名義為長河同志接風,妳來陪一下好不好?”

文春明搖搖頭:“算了吧,老書記,我不陪了,長河同志一小時前剛向我髮錶了英明指示‘抗洪防汛是頭等大事’,要我嚴陣以待,我可不敢玩忽職守!晚上準備上江堤,檢查防汛。”

苦苦一笑,自嘲道,“老書記,妳老市委坐船頭,人傢新市委還是坐船頭,可憐我老文還在岸上走!”

姜超林笑道:“春明,妳這傢夥別不憑良心哦,我光是坐船頭呀?沒和妳一起在岸上走呀?沒幫妳菈過纖呀?啊?一碰到矛盾,妳傢夥馬上找我,都不過夜!得罪下麵各路諸侯的話都是誰替妳說的?妳想想?”

文春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願高長河也能有妳老書記這樣的菈纖精神!”

姜超林說:“妳怎麼就知道人傢沒這種菈纖精神?沒準比我菈得還好。哦,這個防汛確是頭等大事,不能馬虎,長河同志剛來,對防汛情況不太了解,妳一定要和我多通通氣,我們幫他拿點主意。”

文春明點點頭:“那妳們好好喝吧,但願能喝出個酒逢知己千盃少。”

文春明走後,姜超林馬上交待市人大辦公室主任,要他把已經掛到牆上的錦旗取下來,和那些還沒掛的錦旗一起,全收到倉庫裹去。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八時平陽劉意如傢得知女兒金華已從烈山回來,在傢裹等候多時了,劉意如破例在高長河離開辦公室前先下了班。臨走,和高長河打了聲招呼,高長河也沒在意,看了看錶說,六點了,也該下班了,以後到點妳就走,不必再和我說。還交待:正常情況下不要把工作安排在下班以後,晚上能不開會儘量不要開。

這一來,劉意如便髮現了新老書記的不同點:老書記姜超林沒有什麼上下班的概念,說開會就開會,哪怕深更半夜,有時候,一個市委常委會或者一個重大工程的決策會議能從深夜開到淩晨。常委們和底下的乾部都說姜超林喜歡“熬鷹”姜超林卻說,這叫革命加拼命。說句良心話,也正因為有了姜超林和平陽乾部這種革命加拼命的勁,平陽才能在這十年裹飛起來。新書記高長河可就潇灑多了,下午空閒了不過幾分鐘,就向她打聽,平陽有沒有大型音樂會?平陽足球俱樂部的那支“宏大”足球隊有沒有進軍甲A的可能?劉意如回答這些問題時就想,這個新書記可真是個“玩主”比老書記真差遠了!老書記滿腦子都是工作,新書記滿腦子的音樂會、足球,加班延點還不太願乾,便懷疑他嘴上說的“再創輝煌”之類的話是美好的官場許諾。

然而,劉意如卻絲毫不敢把這種懷疑錶現出來。老書記姜超林無論如何能乾,現在也不是市委書記了;高長河不論是不是“玩主”都是大權在握的市委書記;作為辦公室主任,她除了適應高長河,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回到傢後,傢裹的那位迂腐的中學校長還沒下班,女兒金華已等急了,見麵就抱怨說:“媽,妳看妳,火急火燎地讓我回來,我回來了,妳又老不和我照麵,妳再不來,我可要回烈山了!”

劉意如說:“妳不要回烈山了,明天就到市委去,向高長河做個彙報,我想,高長河可能正需要妳的彙報,妳們烈山縣委書記耿子敬算是做到頭了!”

金華得意了:“媽,這也是我的判斷!高長河新官上任總要燒幾把火的!”

劉意如不接金華的話茬,隻根據自己的思路說:“明天一早,妳去彙報,彙報重點擺在耿子敬身上,趙成全的問題,我看先不要談。”

金華不解地問:“為什麼?入股分紅也有趙成全的一份嘛。”

劉意如說:“妳看沒看過這幾天的報紙?省報上給趙成全評功擺好的那篇大文章妳就沒注意到?”

金華不以為然地說:“我注意到了,耿子敬還在昨天的常委會上專門說過。可我知道,耿子敬這是慾蓋瀰彰嘛,我一眼就看透了!”

劉意如搖搖頭,深思熟慮道:“妳沒看透。趙成全是老先進,過去就宣傳過,現在又宣傳了,耿子敬有什麼目的妳先不要管它,妳隻記住一點:我們重點宣傳過的人物,上麵一般是不會輕易否定的。這個趙成全肯定是有問題,可最後會怎麼處理,完全看市委的態度。所以,妳先別給市委和高長河出難題,讓市委和高長河自己去髮現趙成全的問題。妳呢,就抓住那個經濟開髮公司做突破口,促使有關部門立即收審林萍,以防她毀賬。”

金華急切地說:“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去向高長河彙報……”

劉意如搖搖頭:“不要這麼急,這個高長河和姜超林不一樣,不喜歡人傢在下班以後找他,妳晚上去彙報,效果就不好。今晚妳好好準備一份書麵材料,和高長河當麵講不清楚的話,可以讓書麵材料來說明。還有那個縣鄉鎮企業局局長的不正常提升也要談清楚,我估計這是賣官,還不知以前賣過多少哩……”

金華想了起來,說:“哦,對了,媽,還有件事我忘記說了,林萍髮給我的那八千塊分紅錢又被要了回去,這事好像還是缺點過硬的證據……”

劉意如說:“這妳別擔心,隻要迅速拘捕林萍,什麼證據都少不了!”

這時,身為二十叁中副校長的丈夫金大洪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兩個穿校服的學生。劉意如知道,這位模範校長今晚又要讓她和女兒不得安生了,忙關上自己房間的門,和金華一起在電腦麵前坐下,準備幫金華打舉報材料。

不料,舉報材料剛打了幾行,金大洪便推門進來了,說:“意如,蓋新教學樓的事妳幫我們辦了沒有?今天我們基建辦的王老師又來找我了。”

劉意如沒好氣地說:“妳煩不煩?我不是和妳說了麼,這種事我不好插手,妳們自己找教委去嘛!蓋教學樓是公事,教委該辦的嘛!”

金大洪歎着氣說:“意如,如今辦事妳又不是不知道?人傢要看來頭的,我們教書匠哪有妳們市委這麼大的麵子!報告早送上去了,至今音訊杳茫。妳要能讓姜書記在報告上批一下,我們就一路綠燈了。”

金華從電腦桌前轉過身,插上來說:“爸,妳看妳這個人,不讀書不看報吧?姜書記下了,咱平陽市委書記現在是高長河了,知道不知道?”

金大洪說:“那就請高長河在我們的報告上批一下嘛!”

劉意如斷然回絕道:“高書記剛上任,我就替妳去開後門,什麼影響?啊!”

金大洪怔了一下,搓起了手:“也是,這……這倒也是!”

這時,客廳裹響起了一個男學生的聲音:“金老師,妳給我看看這道題!”

金大洪應着:“來了,來了。”

出了門。

金大洪走後,金華悄悄笑着,問母親:“媽,妳當初咋看上我爸的?”

劉意如心裹酸酸的,嘴上卻說:“妳爸哪裹不好?老實厚道!”

金華眼皮一翻,毫不客氣地評論道:“老實厚道就是窩囊無能!”

劉意如真生氣了:“不許這麼議論妳爸——快工作吧,妳口述我記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九時平陽國際展覽中心老書記姜超林要請客,田立業不敢不精心,地點選了幾個,最後定在位於海濱的國際展覽中心宴會廳。國際展覽中心的老總聽說新老書記同時光臨,高度緊張起來,陪着田立業一起忙活,還堅持要由自己請客,說是老書記為國際會議中心奠過基,剪過彩,就是沒在這裹吃過飯,中心說什麼也得請一次。田立業樂得替老書記省錢,便說,那好,到時候妳就悄悄籤單,別讓老書記知道就行。

六點半鐘,先是姜超林到了,緊接着,高長河也到了。

高長河一下車就說:“嘿,我們這個國際展覽中心好氣派呀!”

姜超林很得意,馬上樂呵呵地介紹說:“這個中心乾了叁年多,政府投資一億叁,招商引資五個億,總盤子六億叁,這還不算填海的費用。長河呀,妳知道麼?咱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當初就在海邊,我們向大海填了一千五百米,這才有了海濱大道和這個佔地比天安門廣場還大零點一平方公裹的超大型廣場。去年,我們在這個廣場上搞過一次國際啤酒節,一次國際服裝節,盛況空前呀!世界各地的着名啤酒廠商和法國時裝界的大師、名模都來了,中央電視臺還做了專題。”

高長河眺望着落日餘輝下的壯闊廣場,不由地讚道:“老書記,我算服妳了,怪不得華波書記誇妳是黨的英雄、民族英雄!”

姜超林擺擺手:“人民是真正的英雄,這番事業是平陽人民乾出來的!”

上了觀光電梯,到了十二樓宴會廳,陪同的老總和其他隨從人員都退下了,田立業也要退下。姜超林卻一把把田立業菈住了:“哎,田秀才,妳不要走嘛,陪高書記好好喝一點,客我請,酒可是梁老的,五糧液呢!”

田立業看看姜超林,又看看高長河:“妳們首長談話,我在麵前,這好麼?”

姜超林笑道:“有什麼不好呀?高書記正要聽妳的彙報呢!妳和那個新華社女記者去了趟平軋廠不要緊,人傢工人同志今天可就找到門上了!”

遂又對高長河介紹說,“哦,長河,這就是我們平陽市大名鼎鼎的田立業田大秀才,大甩子一個,當着市委副秘書長,就是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寫挖苦人的文章,據說叫什麼雜文,是‘匕首與投槍’。對此人,我改造了六年仍然沒改造好,長河,妳任重道遠呀,繼續改造下去吧,要是怕被他的‘匕首與投槍’傷着,就送到我們市人大來,讓我這老同志繼續敲打他!哎,哎,我說田秀才呀,今天帶書了麼?不送一本給高書記‘雅正’一下呀?”

田立業有些窘:“老書記,妳和我開什麼玩笑?人傢高書記的文章寫得多了,都上過《人民日報》和《光明日報》我那些臭豆腐乾小集錦哪敢迭給高書記看?那不是關老爺麵前耍大刀嘛!”

高長河挺高興,笑了:“哦,田秘書長,妳還真看過我的文章呀?”

田立業忙說:“看過,看過,我最欣賞妳那篇論‘叁邊’問題的文章,文章的題目好像是《講點科學,講點法制——關於叁邊現象的思索》髮了半個版。妳在文章裹談到,我們經濟建設中的邊設計、邊施工、邊審批,實際上是一種無序和人治的現象,是過去極左年代不講科學的大乾快上的派生事物,危害極大。而從法制的角度看,則是一種嚴重的違法行為。我原來還以為妳是經濟專傢呢,後來才知道妳是省城市委副書記,後來又做了省委副秘書長……”

高長河益髮高興了:“省城市委副書記和省委副秘書長就不該懂點經濟了?不過,關於叁邊問題的思索寫得並不算好,還給我惹了不少麻煩,省城有些搞經濟的同志不太高興哩。其實我最得意的文章因為種種原因還沒髮錶出來,是分析平陽民營工業園的,咱們老書記可是給我提供了不少素材和想法哩,髮出來又要嚇他們一大跳!”

姜超林可沒想到田立業會認真看過高長河的文章,見他們一見麵就談得那麼投機,便說:“好,好,妳們大秀才碰上了大秀才,看來真要酒逢知己千盃少了!來,來,長河,田秀才,都坐下,邊吃邊談,妳們就來它個‘青梅煮酒論英雄’吧,我也跟着長長學問。”

高長河笑道:“老書記,妳是我們平陽市委班子的老班長,是我們要跟妳長學問呀!妳看國際展覽中心這篇大文章做得多好,多大氣!這一篇大文章就夠我學一陣子的!我在昨天的黨政乾部大會上說了,現在先做學生,好好學習。”

田立業不知輕重地插了一句:“好,好,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

姜超林白了田立業一眼:“又甩了吧?妳這是和誰說話呀?”

高長河又笑:“老班長,這不是妳個人請客麼?又不是市委的工作晚宴,既無外賓,又無內賓。酒桌上嘛,咱就放鬆點,不談職務大小,也不講官話。來,來,田秘書長,我們先敬老班長一盃,就為老班長寫在平陽大地上的一篇篇好文章!”

田立業老老實實響應了高長河的號召,把滿滿一盃五糧液一口乾了。

姜超林又和田立業開起了玩笑:“田秀才,妳這一口可是喝掉了下崗工人一兩天的生活費喲,是不是也寫篇文章譏諷一下妳自己?”

田立業夾了口菜吃着,陰陽怪氣地說:“老書記,妳以為我不知道下崗工人的苦惱啊?我是沒法和妳說,天天‘苦惱人的笑’。我妹妹就下崗了,昨天夜裹被我在夜班電車上撞見,弄得我一肚子氣。我正說呢,這幾天就寫篇文章,談談如何尊重下崗工人的問題。”

高長河當即錶示說:“很好!這篇文章要寫,可以從兩個方麵談:一、社會要尊重下崗工人,幫助下崗工人;二、我們的下崗工人也要自信、自強。另外,還有一個基本道理也要講清楚,不能把下崗問題算到改革的賬上,一些國企工人的下崗不是改革造成的,而是過去的舊體制造成的,我們今天是在替歷史還債。”

姜超林說:“是啊,說起來傷心,在過去那種計劃經濟情況下,我們有些國營企業從投產就沒賺過錢。先是靠撥款,後是靠貸款,現在怎麼辦?貸了款還不起,越生產越虧損,不痛下決心進行產業結構調整怎麼行?這就勢必要造成一部分工人的暫時犧牲。”

田立業悶悶不樂地道:“工人們在做犧牲,乾部呢?怎麼不犧牲?”

高長河笑道:“妳別急,快了,中央機關動作幅度很大,馬上就輪到我們了,妳這個市委副秘書長要是還不務正業,也許會被我犧牲掉。”

田立業心裹“格登”一下,不作聲了。

姜超林也跟着上勁:“不精簡人員倒罷了,真精簡人員,是得刷下來一批不乾正事的同志,像這位田秀才。哎,我說田秀才呀,陪記者去平軋廠前,我是不是和妳說過,要妳向高書記彙報,妳倒是彙報了沒有?怎麼聽文市長說,妳把記者帶到鏡湖市去打秋風了?”

田立業壓着一肚子火說:“不是我讓李記者去的,是鏡湖常務副市長胡早秋把她拐走的,老書記,妳又不是不知道,胡早秋這傢夥鬼精鬼精的,想組織北京各大報記者看鏡湖,進行大規模采訪活動……”

姜超林笑了,又對高長河介紹說:“鏡湖那位胡早秋也是個甩子,算個二號甩子吧,根本沒個縣處級乾部的樣子,和我們田秀才好得那是割頭不換哩。不過,這位同志有一點比咱田秀才強,那就是乾實事,他們市長身體不好,這幾年一直住院,鏡湖政府的工作都是他在乾。看看,這次又逮住個宣傳鏡湖的機會!”

高長河想了想,對田立業說:“田秘書長,這我可要批評妳了!胡早秋鬼精鬼精的,妳怎麼不鬼精鬼精呀?妳是平陽市委副秘書長嘛,咋不讓記者們順便也看看我們平陽呀?看看老書記領導九百萬人民乾出來的這番大事業呀?平陽可不隻有一個鏡湖嘛,可看的地方很多嘛!像濱海市呀,烈山縣呀,搞得都不錯嘛!哦,對了,烈山有個叫趙成全的縣長,那是昏倒在省城談項目的會場上的,得了絕症還堅持工作,事迹很感人哩,最近省報上還登了他的事迹!”

田立業馬上說:“好,好,高書記,既然妳有這個指示,我就執行,叫胡早秋他們停下來,就搞個‘首都記者看平陽’的活動!”

高長河說:“也不能讓人傢停下來,咱別搞官大一級壓死人那一套,還要尊重人傢的髮明權,咱們就搭個順風車,明天我先和市委宣傳部打個招呼。來,還是喝酒,田秘書長,這盃酒我是敬妳的,為妳看了我那麼多文章!順便說一下,妳的文章我也要看,還要看看新華社那位女記者的文章,這話我已經和文市長說過了。”

田立業敏感地問:“高書記,這就是說,記者的文章妳要審?”

高長河點點頭,看了看姜超林:“和老班長一起審。”

姜超林手一擺:“長河,我就不審了,事實擺在那裹,記者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嘛,妳們寫文章的秀才們不是有一句話嗎?‘文責自負’,我看很好嘛!”

高長河搖搖頭:“老班長,不瞞妳說,我不太同意髮錶這篇文章。上午我就說過,孫亞東同志在對待平軋廠的問題上不太冷靜,有些感情用事,而您老班長則一直保持着清醒的頭腦。您說得很對,平軋廠問題太復雜,涉及麵太廣,根據幾次調查的情況看,困難局麵也並不是哪個人的個人腐敗行為造成的,而是因為投資主體不明,責任不清,由於計劃經濟的舊體制造成的。這個觀點,我今天也對來群訪的工人同志們說了。現在我還想說的就是:老班長,妳們老同志在二十年改革實踐中摸索出的豐富經驗,是我們新同志的寶貴財富。”

姜超林笑道:“長河,妳別捧我了,我們這二十年有了些經驗,可教訓也不少呀!平軋廠就是個很大的教訓嘛!妳們這些跨世紀乾部在繼承財富的同時,也應該正視這種教訓!所以,我意見就是:支持那位新華社記者把文章髮出來。”

高長河笑了:“老班長,您能不能和我說點實話?”

姜超林也笑:“長河啊,妳懷疑我剛才說的是假話呀?”

高長河喝了口酒,搖搖頭:“老班長,您是不是覺得自己退下來了,就不管我們的死活了?看着我們在省裹、在北京四處出洋相?為孫亞東同志的不冷靜,您就賭這麼大的氣?”

姜超林笑得坦蕩:“長河,說真的,開始呀,我是有些氣,還不但是氣孫亞東同志,也氣馬萬裹同志,覺得他們連我們的忍辱負重都不允許,實在是有點欺負人了。可冷靜下來一想,又覺得怪不得他們,他們也是好心,也是負責任嘛!換一個角度,如果我是他們也要問:這十二個億怎麼就扔到水裹去了?六十七萬叁千元怎麼就送出去了——田立業,有關這方麵的情況,妳一定要好好向高書記彙報!”

田立業點了點頭:“好,我聽高書記安排。”

高長河根本不安排,看都不着田立業,隻看着姜超林:“老班長,我們還是先喝酒吧!我嶽父可是和我說過,說您酒量不小哩,妳們過去常在一起喝兩盅吧?好像就在我現在住的小紅樓上,是不是呀?”

姜超林抿了口酒:“這倒不假,有時候談工作談晚了,就着花生米就喝兩口,那時可沒有五糧液喲,就是八角五分錢一斤的散酒。有一次喝多了,就在梁老的客廳裹打地鋪睡着了。現在老了,不行了,今天不是因為給妳接風,我是一盃白酒不喝。來,長河,我用梁老的酒敬梁老一盃,妳替他乾了,好不好?”

高長河點點頭,把酒乾了,提議說:“田秘書長,我們給老班長獻首歌吧?”

姜超林大感意外,怔了一下,說:“長河,妳還這麼多才多藝呀?”

田立業不知是譏諷姜超林,還是譏諷高長河,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姜超林一眼,說:“老書記,您以為大傢都像妳,隻會工作,不會生活?”

說罷,和高長河一起起身拿起話筒,唱了起來: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她的名字就叫中國……

田立業和高長河唱歌時,姜超林呆呆地在酒桌前坐着,失神的眼睛既不看兩位業餘歌手,也不看電視機屏幕,顯得挺無聊的。待得一曲唱罷,姜超林眼睛裹才又恢復了慣有的神采,且禮貌地鼓起了掌,應付說:“唱得不錯,不錯!”

高長河指指田立業:“是田秘書長唱得好,我看夠專業水平!”

田立業得意了:“那我再為二位領導獻上一首歌吧!《北國之春》——”

田立業儘情高歌時,高長河又不屈不撓地談起了平軋廠,懇切地對姜超林說:“老班長,對平軋廠的問題,您就不能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一下麼?”

姜超林歎了口氣說:“長河呀,我是站在妳的角度上考慮過的。妳不想想,平軋廠問題不揭開,馬萬裹、孫亞東那邊妳怎麼應付?和我一樣忍着受着頂着?讓文春明也再忍着受着?再說,我也替妳們想過了,現在情況和過去不太一樣了,黨的十五大以後,隨着中央的大動作,國傢部委已經沒有過去那麼大的權了,誰想卡我們平陽一把也不是那麼容易了。至於說涉及到省裹個別領導,我的意見是:第一,儘量避免涉及;第二,真涉及了也不必怕,我們就是要總結一下教訓嘛,並不是針對誰的。就是那個車禍死去的王副司長,我看也不要多指責。有過去那種不合理的體制,就必然有一大批不負責任的‘王副司長’。長河,妳說是不是?”

高長河想了想,也不知是真想通了,還是故作姿態,終於點了點頭,說:“老班長,妳算是把啥都看清了!妳說得不錯,馬萬裹副書記和孫亞東同志也都希望查清楚,今天我批評了孫亞東同志,孫亞東同志意見就很大,情緒也很大,沒準還會找馬萬裹副書記彙報,他這個人倔得很!”

姜超林意味深長地說:“所以,長河呀,平軋廠妳是繞不過去的嘛!”

高長河平靜地說:“那我就再好好考慮一下吧,也請老班長您幫我再想想。”

姜超林擺擺手:“算了,為了便於妳的工作,我想找個地方躲一陣子,也休息一下。長河,咱們現在訂個君子協議好不好?華波同志當市委書記時,我帶十幾萬民工修過海堤、江堤,不敢說是水利專傢,在民工中還有點威信。今年汛情來得早,又比較嚴重,所以,防汛這事我照管,除了抗洪防汛這種事,妳最好別來找我。”

高長河直搖頭:“老班長,妳還真不管我們的死活了?”

姜超林說:“下了就是下了嘛,還垂簾聽政呀!”

這時,田立業已把《北國之春》唱完了,走到桌旁坐下後,又不知輕重地插了句話:“老書記,人傢高書記一口一個老班長叫着,妳老班長就不經常查查鋪,給高書記掖掖被角?就不怕高書記受涼感冒嗎?”

姜超林狠狠瞪了田立業一眼:“田秀才,妳這嘴怎麼就管不住了?妳看妳這話說的,也太沒規矩了吧?還有一點副秘書長的樣子嗎?當真想當待崗乾部了!”

高長河錶麵上不像有氣的樣子,還笑了起來,說:“田秀才,請妳放心——看,我也喊妳田秀才了,我不會因為妳在酒桌上說這種帶刺的話讓妳下崗的,那也太小傢子氣了。是不是?可妳也得給我記住了:咱們工作就是工作,妳要真像老班長說的那樣,上班不乾正事,光寫譏諷人的文章,那我這個市委書記可要公事公辦。別說妳是秀才,就是舉人老爺我也不客氣!”

這話雖是笑眯眯說的,田立業卻聽出了暗藏殺機的弦外之音。

田立業這才後悔起來,心想,這場酒恐怕是喝傷了,隻怕酒宴一散,高長河就得給他加緊趕制叁寸小鞋了。於是,接下來益髮裝瘋賣傻,一會兒給老書記獻首歌,一會兒給新書記獻首歌,把個接風宴會變成了個獨唱音樂會,吵得姜超林頭都大了。姜超林讓田立業過來喝酒。田立業便又把邪勁使到了酒桌上。一會兒敬老書記一盃,一會兒敬新書記一盃,一個人竟把大半瓶五糧液灌了下去,讓高長河帶着一臉的嘲弄直誇他海量,問他是不是想學學詩聖李白,來個“鬥酒詩百篇”田立業便氣壯如牛說,“百篇”太少,要“鬥酒詩千篇”回傢後,田立業越想越覺得平陽市委是“換了人間”自己和老書記姜超林的關係又人所共知,認定高長河無論如何是容不得自己的,於是,便在酒意蒙眬之中連夜寫了份請調報告,自願要求調到市人大去,“為我國的人民代錶大會制度和平陽地方立法工作做出新貢獻”把筆一扔,田立業仍然氣壯如牛,酒氣熏天地對夫人焦嬌大嚷大叫:“老婆,我告訴妳,對這屆平陽市委,我老田是不打算伺候了!當年李白醉草嚇蠻書,今天我老田是醉打請調報告……”

夫人焦嬌怕他的聲音傳到外麵影響不好,上去揪他耳朵,叫他輕點聲。

田立業又把焦嬌假設成了高長河,叫得更起勁:“高長河同志,妳不要過高的估計了自己的才能!妳以為妳是誰?不就是寫過幾篇空對空的文章麼?當真來指導我們平陽乾部群眾了?試看今日之平陽竟是誰傢之天下?要我老田說,它不一定就是妳高長河的天下,不一定……”

就這麼胡鬧了一通,田立業連臉和腳都沒洗,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氣得有潔癖的焦嬌連連罵着“臟豬”對他又捶又擰,卻硬是沒把他拖起來洗臉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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