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不用引子,恐看者徒視為餘文,則詩詞可廢也。不知詩句之中,儘有許多意思,深心者自能辨之。今此回前無言可詠。偶得半對,錄呈天下才人。如對得出,便稱繡屏知己:紅拂長垂,紅線紅兒,擎出付紅娘。
趙員外自從把錢金兩人,問成冤罪,解京定奪,將次半年。每日傢中,夫婦二日,持齋念佛。自己道是老年衰倦,又兼哀怨之餘,精神消弱,料想今生不能夠生男育女。通房侍婢雖則一片熟田,他也無心耕種。隻將本分傢私,修橋造路,施舍貧乏,為作福之地。思想子孫之事,惟有慨歎一番。說道:“我的兒子,何等才貌,如今沒了,自己若再生出來也未必中意,何況圖謀立嗣,望別人繼續?看今世上的人,那見得有幾個祭祖宗的極其誠敬?又誰人看見做鬼的,必定要吃羹飯?便是這幾根骨頭,埋在土中,與付諸水火一般消化,何須慮得?”隻這念頭,倒也乾淨,全然不把繼嗣之念重新提起。他的盛族,住在錢塘的,也有幾百丁,見員外立定主意,一時難好開口。
忽一日,族中有幾個惡薄的,算計道:“我傢老大房的兒子,被錢神甫謀死。可惜他這樣好傢私,無人承受。若是待員外天年以後,合族之中,那個是個忠厚的?這些資財便分散了。如今也顧不得他要嗣不要嗣,隻將一個兒子送進門去叫他爹娘,怕他不認?”
內中便有一個道:“我是近支,理應承繼。”便喚自己兒子,叫做趙戍郎,將他裝個名色,乘員未死之先,挨身過去,掙住他傢財,不被兩個老人傢施舍完了。就是後日,族中有些說話,也好分他一分,決不做了白客。商量已定,便要行將起來。
那一日員外在傢禮忏,一則薦度兒子,二則做些預修。滿堂僧眾,敲鐘擊鼓,倒也熱鬧。儘齋鼎禮之時,外麵走幾個同族進來,也有是兄弟行的,也有是子侄輩的,後麵又隨着一個短小的,便是趙戍郎。
員外一見,不知什麼緣故,迎接進廳,就在佛堂中生了。
員外道:“今日老夫親自禮忏薦亡,兄弟子侄,來得甚好,一同在此吃素飯。”
族中道:“恭喜老伯近日越髮清健。子侄輩在傢思想起來,存亡之事,俱是天數注定,不必十分悲苦。子侄輩恐怕老伯與伯母無人相伴,特省出這個兒子名叫戍郎,着他住在傢中,晨昏定省。小望老伯俯留,這是通族儘知的。”
員外聞得些語,就如瘧疾忽到,身上髮寒髮熱,不覺怒氣衝天,思量:“我兒子死不多時,族內便埋這樣分傢私的腳地。倘若再過幾年,老夫婦身無立錐矣。”
隻因心上怒極,倒冷笑道:“老夫自從兒子去後,提起子息一段,甚覺傷心。待老夫死後,有些薄產,任憑分散。若在生一日,這話斷然不願提。”(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隻見那個趙戍郎,不由分說,正像教熟的猢狲一般,隻管作揖,口叫阿多。又蓦然竟進他裹麵,抱住員外的老妪,又叫阿娘,倒把那老人傢一嚇。妳道趙戍郎怎生模樣?有個《黃莺兒》為證:黑臉嵌深麻,髮黃茅,眼白花,龜胸駝背真難畫。但聞得口中糞渣,更添着頭上髻疤,鼻斜耳吊喉嚨啞,生如蛙。癞皮搭腳,慣喜弄花蛇。
員外走進後堂,見這一個惡物是來走去,心上愈加惱怒。便罵道:“妳這個蠢東西在我傢做什麼?難道我沒有兒子,要妳這樣煙薰落水鬼來繼嗣不成了妳可速速出去,不要在此纏擾。”
那趙戍郎不惟不肯去,倒坐在中堂,要吃長吃短,氣得員外手腳冰冷,便把戍郎一堆,那戍郎跌在地上,大哭起來道:“我做得半日兒子,就將我這等亂打,好生苦惱。”
員外夫婦,被他一番攪擾,書齋也無心收拾,外邊和尚,餓了半日。員外走出,對族人道:“承繼二字,斷斷不能。且待老夫死後,再作理會。”
原來這些族人,做成圈套,不怕員外不從,說道:“老伯不消髮怒。但凡人傢族誼,那個肯在祖宗麵上讓一分情麵的?偶然有隙可乘,嫡親兄弟,也要使些計較,何況遠房支庶,肯替妳出力?我傢的戍郎,相貌也看得過,送與老伯看守傢財,實是好意思,為何倒髮起怒來?如今子侄輩,暫且告別,權留這戍郎打話。”
員外一把拖住道:“別樣也還耐得,第一,這個戍郎,再留不得的。”
正喧嚷間,忽聞大門之外,一夥人帶着器械,亂打進來,大聲喊叫,直打到廳上佛前,把和尚的鐘鼓打得粉碎。和尚忍了肚飢,各各奔竄。
員外想道:“白日裹決非強盜,必是那些惡族打聽我不肯立嗣,就來乘勢搶我傢私。”
心上又氣又嚇,便望裹頭走進,急急躲在別處。停了一刻,隻聽得外邊大喊道:“快萌趙老爺出來,我們不是別個,是京裹報子,特來報狀元的。速速出來,打髮賞賜。”
員外不知所以,思量道:“我傢並無人考試,就是族中有讀書的,也不聞府縣升薦,怎麼驟然說起報狀元?這定是族人,恐怕我走了,假裝這樣胡亂的名色騙我出去,好拖住我要分傢財。”
一傢大小,個個嚇呆。堂內那些和尚,雖是打碎鐘鼓,躲在外邊,聞得是報狀元的,知道與他無關,俱挨進來收拾經忏,怕又被人搶去,一髮折本。漸漸走到佛前,與報子打話。有幾個本學的門鬥,說出緣由,道的真是報狀元,師父們頭上,不消嚇出汗來,像個髮潮的葫蘆。和尚便望裹麵,傳說京報之語。
員外因和尚傳話,道不是騙他,輕輕走到廳前,那粉紅大照壁上,早已高貼着報條一幅:捷報貴府老爺趙諱青心在京禦前新試特恩欽賜狀元京報某人報子見了趙員外先要一千兩銀子,做路中辛苦之費,其餘寫賞票。員外問道:“什麼趙狀元,怕不是我傢,妳們莫非報錯了?”
報子身邊抄出叁代籍貫,鑿鑿可據。
員外遲疑未決,報子又拿出趙雲客的傢書,說道:“狀元老爺前因有事到京,虧得禦史王爺極力扶助他。禮部報了名字,禦筆親題,特拔做狀元的,怎麼報錯了?”
員外看了傢書,才信道:“有這等事?我隻道他死了,冤屈錢金兩人。他卻原不曾死,倒在京中應試。別樣雖不可信,那幅手劄,明明說出來歷,與這印子是真實的。”
少停一回,傢人趙義來報員外道:“不惟我傢官人中了狀元,街上聽得,連錢金兩傢,俱在京中,中了進士。他兩傢報子,也報過了。”
員外一髮驚喜,便把些銀子,打髮京報。方才族內要立嗣的幾個人,看見報條,個個嚇得麵如死灰,連尋趙戍郎推擁歸去,含羞忍恥,俱來請罪而散。
趙員外回進裹麵,細讀兒子傢書,對夫人道:“兒子不死,就十分僥幸。況兼中了狀元,真是錦上添花。不想前日思量,正是一場癡夢。如今他的書上,別項可緩,隻頭一件說速往揚州府前王禦史傢說親。我兒子在京,已蒙禦史許允,這是緩不得的。”
使着傢人往外邊喚一個精巧媒婆,星夜到揚州去。因王禦史現任在京,傢內夫人作主,故此喚個媒婆,好到裹頭說話。傢人承命,就往街上尋一媒婆,姓馮叫六娘。因他姓馮,凡遇喜事,就逢着他,人都綽他叫喜相逢。那馮六娘生性尖巧,言語便捷,一進後堂便有許多好話,員外與夫人大喜。先賞他些銀子,又付些盤費,迳到揚州府來說親。
卻說玉環王小姊,自吳傢忙亂之後,梅香細細報知。玉環追念绛英為了趙雲客,拚命出門,不知死在那裹,終日憂憂鬱鬱,萬轉千回,懶下床褥。幸得孫蕙娘在旁,時時勸解,不至如賈雲華,淹淹一息。隻道绛英已死,無可追蹤,悲怨之餘,吊詩二首:憑誰飛夢送情親,遂水啼紅花劫塵;荒草露寒堆碧月,空山日暮動青磷。渡頭定有憐神女,畫裹曾無喚玉真;紫風不歸仙洞杳,亂雲惆怅淚沾襟。
蕭飒孤魂去不回,錦堂仍為美人開;砧聲怎奈郎情喚,機繡須同妾命裁。鏡裹飛鸾終作對,錶前歸鶴為誰來;傷心留得山頭月,不照朱明照夜臺。
玉環對蕙娘道:“绛英尚且如此,吾輩何以為情?前日若不遇着妳,教我孤身安能消遣得過?如今趙郎去後,青窎信杳,那姻緣兩字,再不必提起了。但恐雲戀巫陽,終須銷化,為可惜耳。”
原來玉環的心性,細密難測。以前绛英在房,憂悶之中,還略略尋些歡喜。自绛英分散後,連那一刻歡容,也消減了。
忽一朝,聞得夫人堂上,有人來說親。蕙娘潛去打聽,見一媒婆,在夫人麵前說道:“老婢是馮六娘,奉錢塘趙太夫人之命,他傢新狀元有書寄趙太爺,道狀元在京,曾遇貴府王老爺,說及小姊親事,蒙王老爺千金之諾,故此老婢敢來說親。”
吳夫人道:“六娘來說,自然確當。隻不知我傢老爺,怎麼不髮個書來?若近日京中有信到,也就是了。倘然無信,須差着一傢人到京請問老爺,方好從命。”
就吩咐侍從收拾酒飯與馮六娘吃,六娘閒辭浪語說了一回。蕙娘聽見這話,進房述與小姊得知。
玉環道:“趙郎問罪,死生未蔔,今日又有個狀元來說親事。我們兩個如何是好?”
蕙娘無計可思,反恨那六娘花言巧語,頓生一計就與小姊商量。約了房中侍女四五人,私到外邊伺候。
馮六娘吃了酒飯,辭別夫人,要到錢塘回覆趙員外。吳夫人又付些盤費。迳自出來。被蕙娘候住,騙他道:“六娘不可輕去,我傢夫人還有吩咐。六娘暫在東園住宿一夜,明日領了夫人之命,方好回去。”
六娘認以為真,便同蕙娘等齊到東園。園中冷靜異常,無人稽察。蕙娘騙那媒婆,引到《綠雪亭》中。四五個梅香,一齊擁進,對馮六娘道:“奉夫人嚴命,我傢小姊斷不嫁遠方別省去的,儘是妳做媒婆的,偏要把狀元勢頭來哄騙,好生可惡。先着我們在東園,吊打一百,還要送官究治。”
六娘道:“方才見夫人言語甚好,為何有這般說話?”
梅香不由分訴,儘將六娘衣服脫得精光,高吊在《綠雪亭》中,隻管亂打。
六娘喊道:“不要亂打,我們做媒婆的,全靠一張嘴、一雙腳在外邊尋飯吃。列位姊姊必定要打,須把下麵的嘴,替了上麵,上麵的腳,替了下麵。這也是媒婆舊規,話得事成,嘴內吃酒,腳下賺錢。話事不成,手就當腳,嘴就是此道。今日切不可打錯了。”
有《西江月》一首詠其事。
隻為狀元情重,先教婆子來通;無端高吊竹亭中,打得滿身青腫。口角唠叨無用,腳跟往復難容;今朝倒掛喜相逢,露出下邊黑縫。
蕙娘道:“且饒他這一次,妳速速回去,不許再來纏擾小姊的姻事。決然不成的,休得亂語。”
馮六娘被梅香打了一頓,再不敢將攀親二字,口中提起,但求脫身歸去。倒把身邊盤費,送與梅香買放,空身出了東園,連夜回錢塘縣去。
蕙娘回到房中,述與小姊道:“雖則打了一頓,究竟未知後日如何?”
小姊道:“蕙娘,妳且暫時歸傢,為我訪問新狀元叫什麼名字,我們的癡想莫非天緣湊合?趙郎在京,有些好處,也未可知?”
蕙娘道:“小姊也說得是。”
即日打點歸傢去,問哥哥孫虎,可曉得新狀元的名姓。
評:平平寫出報狀元,局勢便畢,機法便軟。先將承繼一段,極儘人情炎涼俗套,並老趙淒恻無賴光景,描繪一番。突起一峰,令人快心豁目。九天九地,此兵傢設奇制勝法也,奚止文章乎?
又評:同一憐才也,蕙娘素卿看其設計,绛英就見諸行事,季苕寫於素志,玉環寫其意中笃摯之情。敘事不同,義歸於一。此作文化境也,讀者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