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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情人》

成人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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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情人
作者:歐陽靜茹
第一章

這是一個比往年寒冷的大年叁十。

劉雪婷慵懶地靠在淺綠色布藝沙發上,修長筆直的雙腿隨意擱在圓皮腳凳上,哈欠連天地看着手機裡連綿不斷的賀年短信。除了幾個大學同學發來的短信,其他都是些跟大街上五塊錢一份快餐沒什麼區別的各色男人發來的。有神情委靡的所謂IT精英;麵孔蒼白領帶筆直的白領;臉盤大得像大學宿舍裡的臉盆屁股小得像上衣紐扣的前男同事;一到深圳嗓子就高八度包裡長年累月不忘放免費避孕套的香港人;還有不知是陰是陽說話暧昧神經兮兮的網友。一個自我感覺超好的老男人在短信裡說:我在做,好累啊!

劉雪婷回:頂住,別泄了。

“有人跳樓啦!”突然窗外有人在尖聲大叫。

劉雪婷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趕緊起身趿上軟緞麵拖鞋跑到窗前,越過小區花園那些四季嬌艷的花花草草,看到小區寧昌閣樓前有一個穿着墨綠色衣服的身體,如爛布包般攤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很快,小區裡的許多窗戶和陽臺伸出各種人頭來,發出各種於事無補的驚嘆。有好事者已經圍上去,很快在跳樓人的身邊聚了一圈,更多的則是在自傢陽臺或窗前指指點點。劉雪婷本想下樓看看熱鬧,但想想自己穿着睡衣,罷了。而且跳樓實在不是什麼新鮮事,她來深圳五六年,已經親眼看過四個人跳樓。原因大同小異,不是為錢便是為情。於是便懶懶地倚在窗邊,看樓下那團人,聽小區陽臺或窗裡麵的人大聲地交流並猜測着。沒過多久,救護車過來把女人搬走了,小區清潔工拖了水管清洗血迹,人群散了。

一切又恢復了女人跳樓前的樣子。孩子們在小區花園裡奔跑玩耍,時不時放一兩個鞭炮或煙花,樂得呵呵笑;從外麵購物或忙碌的人回來,與叁叁兩兩還逗留說笑的人打聽跳樓者的事;一個新裝修的房間裡傳來震耳慾聾的歌曲聲《今天是個好日子》;各群樓大門懸掛的成對成雙大紅燈籠睜着熱情通亮的雙眼,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劉雪婷轉身,關上窗子菈下落地窗簾,順手拿起桌上的紫色發卡將長長的頭發攏起,懶洋洋地走到臥室,慢吞吞地打開衣櫃,茫然地看着一大櫃各色各樣的衣服,待了半晌,又關上櫃門。回首間,看到高大的穿衣鏡中自己纖瘦的身子,蒼白的臉,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愣下來,陡然記起自己失眠近一週了,這一週來,每天隻睡二叁個鐘頭。她不明白自已為什麼會失眠,她不缺錢,沒有失業,沒有失戀,不為生活瑣事煩心,沒有孩子拖累,沒有受到打撃,這種找不着失眠原因的感覺讓她很憤怒,然而卻找不到缺口發泄。就在這會兒,座機響了,是彭一峰,他是別人公認的她的男友,也是深圳一討人喜歡的公務員,據說喜歡他的女孩子排成排,劉雪婷不屑。

“出來吃年夜飯吧,”他說,“爸媽都在等着。”

“不想動,你過來吧,”她說,“我們好久沒做愛了,我想要。”(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想做愛的話是臨時想到說出來的,就好像貪玩的孩子手上不小心被點着的一串鞭炮的引子,看到鞭炮劈哩叭啦爆裂出美麗火焰來,乾脆就欣賞個夠。她和他同居叁年,他給她的性愛,已沒有任何誘惑力,特別是對他千篇一律的調情動作和不善甜言的性格更是感到乏味異常。當初想到接受個老實人好過日子,現在看來和老實人並過不好日子,這個老實人除了讓她想生氣、發怒及沉默外,再也激不起她任何其他感情了。當然,偶爾有機會從別的男人床上起身時,她對他還是有一點愧疚感,但這種愧疚感絲毫不會影響到屬於她自己的快樂。

二十分鐘不到,彭一峰掏鑰匙開門的聲音就傳來,她擡頭看他的時候,他那看似天生富貴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光彩,她朝他笑一下,他也回笑,像往常一樣合適的,有分寸的,優雅的笑。就是這一笑讓她感到厭惡。他脫鞋,除襪,又對她笑一下,然後去衣櫃拿他的浴巾,進浴室,關門,在裡麵定住浴室門鎖的聲音。劉雪婷覺得自己要瘋了!

天啊!隻要不是這個男人——換成任何一個,任何一個!我都願意跟他調情做愛,可是,為什麼他不可以不衝澡來親吻我呢?為什麼他一定要脫鞋才進客廳呢?為什麼他不先跟我說幾句好聽的逗我開心?為什麼他進浴室一定要鎖門呢?為什麼他總是如此一成不變?為什麼他的笑容讓我如此厭惡?為什麼他不叫我一聲Darling或是寶貝呢?為什麼他從來不給我一點點意外或驚喜呢?

二十分鐘後,當彭一峰心滿意足地衝好涼,麵帶着平時常帶的那種許多深圳有為青年所特有的把握人生的微笑,穿着整齊的睡衣走出浴室時,卻發現此屋空無一人,除了他自己。

劉雪婷叫的士司機帶着她漫無目的地兜了半天,實在是無處可去,開機給留在深圳過年的同學潘淵打了個電話——對方混得還不錯,現在是頗有名氣的日宏傢電有限公司的行政及人力資源部人事主管,潘淵說和他的幾個單身同事正在木頭龍的“巴蜀風”吃川菜,叫她趕緊過去。

那是幾個精力過剩卻無處消遣的男人,更因為別人的喜慶或熱鬧顯出他們的落寞和孤寂來。見到劉雪婷,氣氛馬上不一樣,說黃段子,拼命地灌白酒,互相打趣互相埋汰又互相鼓勵。接着說起已幾年不看的春節晚會,拍濫了的金庸小說,被外國人奉為中國美女的呂某,卷士重來的SARS,談之色變的禽流感,甚至說到某BBS裡以全裸出名的某女寫手。

劉雪婷懶洋洋地看着他們,這五個人中,隻有潘淵是她認識的,提不起興致與他們交流,於是自己拿出“Salem”煙一枝一枝地抽,像個遭人冷落卻又故作清高的小怨婦,有人敬酒時既不推脫也不主動,笑笑便把酒乾了。其他幾個大男人有心想討好劉雪婷,想法變換話題來迎合她,可是見她總一副懶散的樣子,乾脆就不理她了。潘淵在旁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包裡掏出一張電腦打印紙遞給劉雪婷。

《沁園春》何謂衷情,何謂癡心,何謂係懷。

盡詞中尋酒,酒中尋夢,黃粱一枕,青杏空栽。

昨日風光,經年歲月,淡淡蒼煙去又來!

誰曾念:那倚天霞紫,可是靈臺?

忍將這副形骸,共珠老殘陽付雪埋。

看釋迦拈葉,摩呵抿笑:恍如海市,惚若蓬萊。

倦了追逐,窮乏慾望,管甚誰人相度猜?

非關我,這芸芸阡陌,俱是癡孩!!

“誰寫的?”劉雪婷看了一遍,麵帶喜色地問道。

“不知道,今天上網無意中在一個論壇看到,我想你可能會喜歡,便打印下來了。”潘淵說。

“是不是情書啊?”潘淵右邊坐着的一個二十叁四歲老是喜歡翹起小指拿東西的同事伸過頭來。劉雪婷笑笑遞給他,電腦紙依次遞轉,一個看起來在深圳混了多年卻像被天神在腦門上蓋了“倒黴”兩字的男人,噴着臭哄哄的酒氣說:“我一離開學校到深圳就再也不看這些膩膩歪歪的詩詞啦!這是有錢有閒人玩的東西,哪是咱們這些打工一族所能享受得起的啊?”說完拿起酒盃在桌沿上隨便逮個人碰盃仰頭灌了下去。

“老大,看你一副歷經世事的樣子,你有沒有經歷過愛情?”翹小指的男人不懷好意地問。

“愛情?”倒黴相男人說,“何謂愛情?世上根本就沒有愛,‘愛’隻不過是金錢與相貌的衍生物而已,所有的愛情其實都是在扯蛋,一旦金錢沒了,相貌沒了,所謂的愛便煙消雲散……”

劉雪婷不在意地笑笑,扭頭斜眼看潘淵,眼前這個往日熟悉得如同鄰傢大哥的同學似乎比平時帥氣高大許多。借着酒勁,她假裝不經意地把手軟綿綿地搭到他大腿上,他愣了一下,然後稍帶試探地用手輕蓋上她的手,有些顫抖。

“晚上陪陪我吧,去我傢?”他側過身輕聲說,眼睛看着別人。

“不行。”

“去你傢?”他問。

“不去。”

“那?”

“我不想回傢,隨便到哪裡休息一晚上吧。”她輕描淡寫地說。

酒殘菜餘,大傢各自尋找大年夜的節目,潘淵帶着劉雪婷出了飯店,打電話訂了一傢五星級酒店,她微微依着他,腳歩好像有些飄忽,臉色極誘人,粉紅而柔和。在的士上她一直乖乖地倚靠着他,像隻溫順的小貓,潘淵控制不住想去吻她。終於到了酒店,半菈半抱地帶她進了房間,輕輕把她放到沙發上,轉身去換拖鞋。劉雪婷眼神迷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他抱我進套房臥室的話,我就什麼都隨他,如果他不抱我進去,我得在沙發上睡一晚。

酒精是罪惡!或者說酒精使人最快地走向罪惡!一位小說傢說。

潘淵在洗手間放了一泡因灌多了啤酒和白酒而憋脹了很久的尿,帶着慌亂而興奮的麵色走出來,看到劉雪婷因酒而顯得紅撲撲的小臉,因酒而顯得比平時輪廓更柔軟更誘人的體態,也因酒而顯得更嬌媚和性感的樣子,沒有猶豫,大踏歩走近,彎腰用力抱起她,把她抱進臥室的床上,邊吻她邊看她的錶情邊為她除去衣物、飾品、鞋。

“你愛我嗎?”劉雪婷邊躲避他的吻邊迷朦着眼睛暧昧地問,雖然她跟不少男人上過床,但從不跟他們接吻。

“愛你,你知道我一直都愛着你。”她的樣子讓他很快便衝動起來,迫不及待地進入她的身體,又是那麼一瞬,空虛如潮水般襲來,慾望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憂傷和孤獨,還有越來越濃的茫然和無助。閉着眼冷冷地感受他帶着酒意興奮地做完,她厭惡起來,自已和他以及身旁的一切都讓她憎惡到極點。還沒等他說什麼,她一把把身上的他掀到一邊,潘淵有些意外,略感受傷地爬下床去到洗手間弄乾淨了自己,試探着想親吻劉雪婷,可是劉雪婷假裝酒意發作,咕哝着一腳把他踢下床,於是,這個大年叁十的夜晚,潘淵在酒店的地毯上睡了一夜。

我也在想你!

何韻給李钊回了最後一個短信,關掉手機。這是大年初一,雖然不快樂,但是也要錶現得開心,她拼命地在心裡對自己說。對着鏡子前深呼吸,堆上了看不出破綻的笑容後,走出了臥室。她的老公,一個大她十五歲的叫曾傢遠的香港男人正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裡的香港翡翠臺。

四個菜已經做好了,粟米紅蘿蔔排骨湯也已熬了五個鐘頭,香港人喜歡把主料汁都煲出來,隻喝湯不吃渣。這幾年的生活給她的記憶便是一煲一煲的靓湯,一碟一碟的菜肴,一趟一趟的超市,以及一桌一桌的麻將。她微笑着把湯、菜一樣一樣地端到餐桌上,擺好湯匙、佐料碟、筷子,誘人的飯菜香讓她自己也陶醉了一下——昨天晚上他沒有回傢吃年夜飯,今天這頓就當是年夜飯和初一大餐吧,所以一定要錶現得開心一點,她再一次囑咐自己。

“吃飯喽!”何韻笑咪咪地對曾傢遠說。

曾傢遠麵無錶情地坐到餐桌邊,像個隻會動手動腳的老木偶,拿起已盛好湯的碗,喝了一口。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湯碗愣了一會兒,伸長脖子打個飽嗝,又低頭喝湯。喝完湯,他起身到茶幾下方拿份香港出的《東方日報》,回到餐桌邊坐下,邊看報紙邊吃飯。

“湯還不錯哈!”何韻笑着說一句。

曾傢遠把報紙翻了個麵,沒有回答一個字,繼續邊吃邊看。

於是,除了偶爾翻報紙的嘩嘩聲,湯匙碰碟的清脆當當聲,像牙筷子碰到碗的丁丁聲,喝湯的哧哧聲,吃飯的吧嗒聲,以及窗外時不時傳來的小孩子放零星煙花和小區來往行人的說話聲,這個房子裡,還有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沉默和漸漸腐爛的聲音。

“我吃完了。”何韻笑着對曾傢遠說。她說的時候曾傢遠也吃完了飯,放下碗筷。他把報紙抖了抖理了理,疊得整整齊齊地放進茶幾下層,然後坐到沙發上,拿起電視搖控器,換到香港明珠臺,又開始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屏幕,錶情與吃飯前雷同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看到桌上的盃盤狼藉,看到女主人因吃飽飯而略顯困倦的臉,你會懷疑他沒有動彈過。

何韻也不在意,她已習慣了他對她的這副樣子,一如習慣了無名指中的那隻結婚戒指。洗碗的時候,傢裡電話響了,是同學劉雪婷,她說她現在不想回傢,想找個人一塊坐坐聊聊。何韻本想拒絕,但一轉眼看到如死人般的曾傢遠,馬上答應了,她想逃離,哪怕是大年初一。馬馬虎虎洗好碗碟放進電子消毒櫃,稍稍整理了下頭發,笑着對曾傢遠說:“雪婷叫我陪她坐坐,我出去啦!”然後假裝不舍實則迫不及待地逃離了這冰窖般的她生活了五六年的傢。

你不要懷疑,這是真實的生活。何韻和她的老公,同住在一間屋子裡,已經九個多月沒有交流過片言隻語了。

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春節,起碼對於深圳人來說如此。深圳電視臺的八個頻道都在電視屏幕右上角打出了黃色寒冷警告信號,據報道,這是五十年來此地的第二個寒冬。當然,對於此信號,許多北方人是感到如此可笑和不可思議。濱海大道由於節日車流減少的緣故,顯得比平時更寬闊更乾淨,進入紅樹林的那條路依然有叁叁兩兩的人來來往往。何韻錶情復雜地坐在的士裡,想到即將見到劉雪婷,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情緒在流動。除了雪婷,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她現在身處何種狀態。

想到雪婷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大學同班同學,她有一種復雜的感情。對於雪婷的濫情——因為她在有了未婚男友後,還跟好幾個男人有過多夜或是一夜情——關於這事,雪婷從不避諱,好像那壓根就不是什麼大事情,但也非炫耀,就像她買了一件新衣一隻新包向朋友說一聲一樣自然。何韻鄙視她,可就是這種她看不起的行為深深吸引了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們除了有過共同的大學生活,再也沒有任何的共同點,但生活給她展現的道路卻總是若隱若現纏纏綿綿地與雪婷的交叉重疊在一起。“我要是有她的勇氣和自在就好了。”想到這裡她嚇了一跳,也一下子想起自己與老公已經兩年整沒有床第之歡了。

的士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車價錶上是:58塊,她拿出了50塊錢並告訴司機自己隻有這麼多便不管不顧地下車了,如果不是這個時候沒有公車了,她是絕不會打的的。站在玫瑰咖啡廳門口,眼前各商鋪張燈結彩,一片繁華,心裡不由感慨,如此美麗的日子,誰會相信兩個有自己男人的女子會互相厮守以求溫暖?劉雪婷一臉落寞懶洋洋地坐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看到何韻,淺淺地笑一下,不熱烈也不顯得冷漠。她一向如此。

“黑咖啡?”雪婷問。

“好。”

“我昨晚和潘淵做愛,然後一腳把他踢下床了,好沒意思哦!”劉雪婷懶懶地說,白嫩細長的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夾起一枝煙,點着,姿態優雅,眼神迷離。

何韻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說:“既然你不愛他,為什麼要跟他上床?”

“不知道,可能是生活太平淡了,也可能是太無聊了吧。”她吐出一個煙圈淡淡地說,眯起眼笑看着何韻。她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剛才坐在這裡的時候——不,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那都是在和不愛的男人上床之後的感覺。她不愛他們,可還是跟他們上床,甚至有時候還是主動去誘惑勾引他們。她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如果她不喝酒,她永遠對任何一個男人都沒有一絲那種肉體上的衝動,可是一旦喝多點酒,很多男人都可以輕易成為她的床伴,甚至,在酒醉的時候有某些瞬間她都以為愛上了他們。

“跟你老公還沒說話?”劉雪婷在煙灰缸邊輕輕地敲掉長長的煙灰,看它們在煙灰缸裡折斷,散開,她突然想起了小區裡昨天那個跳樓的女人。

“是啊!”

“你應該找機會跟他溝通,或是好好刺激他一下。”雪婷說。

“怎麼溝通?怎麼刺激?”何韻苦笑一下。關於這件事她和雪婷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了,每次都是老生常談毫無進展。“他從不打我手機,甚至沒問過我的手機號。我回去晚了他從不問我為什麼,我已經嘗試過叁次坐在他麵前真誠地與他說了兩叁個小時,說得我自己都眼淚汪汪的,他卻無動於衷。有一次我哭得差點斷氣,可是他依然在我麵前一言不發,好像我是透明人,我做好飯他就吃,我不做飯他也無所謂,靜悄悄地出去吃完快餐又靜悄悄地回來。不管冷熱他雷打不動地睡沙發,晚上不回來既不會給我打個招呼也不會給我任何解釋,昨天晚上,他就是夜裡過十二點才回來的,衝完澡就在沙發上睡了。今天大年初一,一切依然如故,我甚至有時想是不是帶個男人回去,可是看他那樣子,我想就算我和別的男人當他麵做愛,他也可能視而不見……”

“是不是他在外麵有了女人?”劉雪婷問。

“我也懷疑過,但不像,如果有了女人他應該總有一些改變吧?可是發現不了一點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何韻說。

“離婚吧,我還是那句話,難道你打算一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耗下去?”雪婷說。

離婚這話從雪婷的口中說出來好幾次了,在這之前,何韻從沒認真想過這話的意義,而此時,在這本應合傢歡慶團聚的時刻,想到自已剛剛逃離的那冷冰冰的傢,活死人般的曾傢遠,“離婚”像一顆流星般在腦際劃過,讓她麻木的腦袋有片刻的光亮和希望。但也隻是那麼一刹那,她又強迫自己甩掉這個念頭,“不行,我不能做忘恩負義的人。”她對劉雪婷堅定地說。

“如若報恩,你給他的也足夠了。雖然他給了你經濟上的支持,幫你買了房子,給了你一份安定的生活,但你最年輕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不是無怨地奉獻給他了嗎?最主要的是,你從來都沒愛過他。”

“雪婷,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個重感情的人。”何韻苦笑着說。

“可是光有感情沒有愛情,生活有什麼意思?”劉雪婷問。

“愛情隻是個摸不着看不見的東西,它到底存不存在都是個問題,我不會像你那樣過着虛無缥缈的日子。”何韻說。

“懶得管你了,哎,好煩人,真想和彭一峰分手。”雪婷點燃了何韻來到後的第叁枝煙。

“你跟他分手能再找到對你這麼死心塌地又條件優秀的男人嗎?況且你也不小了,女人越大越不好找男朋友。”何韻道,“人要學會知足。”

知足?雪婷鄙夷地掀起迷人的嘴角笑了笑,那神情猶如百萬富翁被人當成乞丐施舍了一個硬幣般的不屑。她和何韻永遠談不到一塊來,她們的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愛情觀完全的不同,可奇怪的是,兩個人卻是最要好最知根知底的朋友。劉雪婷有時候想到原因,之所以喜歡和何韻交流,不僅因為她們是同留深圳為數不多的大學同學之一,更因為她那奇怪的愛情和她那讓人難以接受的生活狀態吸引了自己。這就像一個聾子會和一個瞎子成為好朋友一樣自然,雙方從對方的畸形和缺陷裡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份快樂及找回自己的自信。

“我的一個網絡情人,”雪婷扣下手機的時候對何韻說,臉上突然有了一點笑意,“他說給我驚喜,沒想到現在在深圳了。他從北京趕過來的,陪我過大年初一,一個鐘頭後就會來這裡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女人永遠不會對自己過多知道別人隱私的事感到介意,但何韻猶豫了一下,從包裡摸出手機,“我給李钊打個電話試試,看他有沒有空。”

紫葡萄色夾克上衣,藍色牛仔褲,天然略帶卷曲的黑發,當嘴角帶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的範之勳出現在劉雪婷麵前時,她詫異了一下,她沒想到他的外形如此出色,他跟大傢打招呼,聲音深沉又帶有磁性,然後很自然地坐到劉雪婷的旁邊,就好像與她相識已有百年。何韻和李钊是早就認識了的,倒也沒有多大激動,兩對年輕人略略適應了一下開始的冷淡氣氛後,談話漸漸火熱起來,從天氣扯到政治,從深圳說到上海,從國內扯到國外,從海歸說到海待……範之勳話不多,但字字珠玑。咖啡廳快打烊時,範之勳動作麻利地掏出錢包買單。

大方的男人不一定全都討人喜歡,但討人喜歡的男人毫無疑問會比較大方。劉雪婷不是個計較物質的人,但是她很看重男人掏錢的魄力。看着他站在氣色灰暗的何韻和不善言語的李钊旁邊那種淡定自在卻暗暗懾人的氣勢,隱隱有種說不出的自豪和舒暢感。

何韻牽着小她叁歲的小情人的手先離開,劉雪婷跟着範之勳走出玫瑰咖啡廳。他用手輕輕地扶她的腰,紳士但不暧昧,她本能地擡頭目測了一下他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七到一米七八之間,她很喜歡這種距離,她一米六五。

“我訂了威尼斯酒店,”他輕鬆地說,“你現在有節目嗎?如果沒有,去那裡坐坐?”

一夜情!這是劉雪婷首先想到的詞語,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明確回答時,範之勳已招手叫了輛的士,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鑽進了車內。到酒店有二十幾分鐘的車程,兩個人除了似乎是心領神會地笑笑,沒有開口講任何話。

“你很意外吧?我沒事先打招呼便殺到深圳來了。”進了酒店的套房後,範之勳關上門,轉身輕擁住劉雪婷,自然親密得像久別的情人,眼中有一種令人舒服的溫柔火花在跳躍。劉雪婷心跳得厲害,看對方的頭俯下來,微微地閉上眼,卻不料對方隻是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這讓她大感意外。

“我現在覺得再也沒有那兩句你喜歡的口頭禅更適合你的了。”範之勳說。

“哪兩句?”

“無所謂和隨便,你全身散發着這樣的一種懶懶誘人的氣息。”範之勳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疼愛地笑着說。

劉雪婷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你先用浴室還是我先用浴室?”他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你吧。”她說。

這一晚,讓劉雪婷更加意外的是,當她衝完澡回到房間時,發現範之勳已在另一間房裡睡下了,像個大哥哥般地對她說:“雪婷,我有些累了,先睡啦!”剩下劉雪婷一個人在右邊的臥室裡對着電視發傻,弄不清狀況。

何韻坐在淒冷的荔枝公園的一條長椅上瑟瑟發抖,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似乎是成心虐待自己和李钊這個年輕男孩。她痛恨自己,特別是麵對着對一切都錶現得無所謂卻擁有優越條件的劉雪婷時更是如此,好像那種自虐的快感可以平衡她與劉雪婷之間先天條件和後天條件的距離。

自己出生在湖南的一個貧窮山村,而她傢庭富裕受盡寵愛;自己是別人見了一百次也記不住樣子的普通女子,而她是九四級本校有名的係花;同屆畢業的自己在深圳求職四處碰壁,而她一畢業便有學長為她引進深圳一傢知名的公司,拿一份優厚薪水;自己為了不再回到那個貧窮的老傢而嫁給一個香港老男人,而她隻是輕鬆的一句玩笑話,她爸媽便急巴巴地送錢來為她付了一套百多平方米房子的首期款;自己除了老公外再也沒和其他男人上過床,而她不光在學校有驚人故事,踏入社會一樣信手拈來大把男人;自己委曲求全地麵對着一個現在極其討嫌的大自己十五歲的男人,而她卻在昨晚一腳把自己暗戀多年無法接近的男人踢下床,並讓他在地毯上過了一夜。

想到這些,何韻就止不住顫抖,心疼得好像無法呼吸一樣。然而,更悲哀的是,劉雪婷是自己最好最知心的朋友,無論自已怎麼掩飾和怎麼逃避,在深圳,除了潘淵,自己最貼近最關心最在乎的人便是劉雪婷了。

“我們找個酒吧去坐坐吧。”李钊的聲音因為寒冷明顯地哆嗦起來,但為了錶示紳士風度,也或許是為了取暖,他把並不保暖的西裝右襟往何韻的背部裡了裡,“要不去我宿舍?”

“不。”何韻語氣堅定地說。她覺得還有許多思緒沒有理清,惟有在這如冰刀般切割人皮膚的寒風裡,在這淒冷的公園裡,才能思考並回味一些平時不敢想也不敢整理的東西。“你看我同學劉雪婷漂亮吧?”她茫茫然地問。

“一般。”李钊說,“她沒有你漂亮。”

“你真虛僞!”

“真的,我說的是真話。我看她對一切都無所謂且懶洋洋的樣子就非常不喜歡,我就是喜歡你。也許——也許我不該說,我就喜歡你身上那種樸實的感覺,你簡單的穿戴,我覺得你和我一樣,有一顆積極向上追求美好的心。你眼中就時常露出那種灼人的光芒來,而你同學的眼神是迷茫且灰暗的——雖然她外形非常光鮮,而且我認為你以後一定是個好太太,她肯定不是,真的。對於一個太容易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再漂亮,男人隻會跟他偷腥,很少會願意娶她做老婆。我要找的是老婆,不是情人,我沒有錢玩情人。況且——就算有錢,我也不會找情人,沒什麼意思。”李钊詞不達意,混亂而急促地錶達着。

女人的風情萬種或是拙笨樸實在男人麵前有時有異曲同工之妙,隻要合適的地點,合適的時間,遇上合適的人。

自卑的女人往往無法準確為自己定位,但旁人的眼神或言語若用得恰當就足以給她一種力量,支撐着她暫時去修復失衡的心,李钊這些話真實性暫且不考究,但何韻真的被感動了,也好像從這些話裡間接證明了自己暗藏多年而未展示的價值。就好像醜陋的蚌裡的珍珠,突然間被人發掘出來擺上臺麵,顯得格外光彩奪目。她不由自主地身子軟和了,更深地陷進對方的懷裡去。李钊一激動,忍不住去吻何韻,第一次,何韻沒有生硬地抗拒,慢慢地迎合他的唇,蕭瑟的寒風中,她那冰冷了近兩年的唇第一次有了一絲女人所特有的柔軟溫和的氣息。

“你知道嗎?我們認識這麼久,雖然常常牽手散歩,相擁,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感覺到你對我有一些愛意,之前我總是感覺你不太喜歡我,就算有一點點喜歡,也沒有愛上我。現在我不擔心了,我感覺到你接受我多了許多。”這個小男生像電視裡的主角般在她的耳邊呢喃細語,雖然無情的冷風吹過來,把他的話吹得微微發抖變調。

何韻在心裡輕嘆了一下,這個敏感而細膩的傻男孩兒,如果他知道當她聽到自己深愛多年的男人被自己女友像踢臭蟲般踢下床並讓他在地毯上睡一夜後她的心是多麼無奈淒涼,對他的暗藏期待的有可能回報的愛變成了一種鄙視和惡心的情感而報復性地找尋其他安慰時,他會不會轉身走開?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耐心對待她?可以一個電話便讓他從淒風中飛奔而來?一個不耐煩的眼神便讓他立刻轉身離去?

那時候,她壓根沒想到過自己的老公,而是那個靜靜佔據自己心靈多年的叫潘淵的男人。她閉上眼,眼淚莫名地流了出來,開始主動瘋狂地吻他,像垂死的病人拼命地呼吸保命的氧氣。在狂亂的吻中,她潮濕的眼看到各種交叉飛舞的畫麵,赤身裸體被踢下床的潘淵;在學校圖書館裡的一角靜靜欣賞劉雪婷的潘淵;在校門口醉癡癡裝作看花實則等待劉雪婷路過的潘淵;在深圳同學聚會中眼光總是情不自禁跟着劉雪婷的潘淵;在火石山那頭偷望這頭和同學們說笑的劉雪婷的潘淵;在校園內的名人紀念亭裝作等人實則為了看一眼經過的劉雪婷的潘淵;在公共課上時不時轉身偷望劉雪婷的潘淵;在假期同學們組織短期旅行總小心翼翼地守着劉雪婷的潘淵……當李钊的手終於顫抖地摸索着到達她那柔軟的胸部時,何韻情不自禁呻吟了一下。李钊狂熱的聲音帶着極力的壓抑感,顫抖着說:“我受不了了,到我宿舍去吧,今天隻有我一個人。”

“我不。”她麵紅耳赤心跳得厲害,但還是這樣回答。

然後,在小湖旁滲透着遠處暧昧燈光的幾棵樹的陰影下,在四週可能有的人的眼光裡,在何韻腦海中千萬幅來回交錯着潘淵的身影裡,在李钊集聚已久情難自控的慾望中,在大年初一的寒冷的荔枝公園,在這個被許多人為了理想衝進又懼怕人情冷漠而奔出的叫做深圳的城市裡,他們互相佔有或者說擁有了對方。

“你到底想要什麼?”

當大年初叁送走了範之勳回到自己的傢裡,看着手裡精致的LV包,貼身柔軟舒適的VERSACE上衣,聞着CHANEL.NO.5在自已身上隱約散發的香味,劉雪婷感受着自己莫名其妙焦燥的心理,不住地追問自己!

幼稚園的時候,她想要鄰座胖姐姐漂亮的頭飾,回傢向媽媽哭,她得到了;初中的時候,她想要精裝的《紅樓夢》和全套的紅樓夢人物剪貼畫,爸爸在北京的同學幫她寄來了;高中,她夢想考上自己向往已久的全國聞名的大學,不懈的努力和刻苦用功後,她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大學時,校藍球隊的第一帥哥讓她暗戀了一個月,還沒來得及向他開口,他就向她錶示愛意了;臨畢業時,她在一次閒談中說自己想去深圳,一個幾乎沒有任何交往的學長帶她順利地進入了深圳一傢知名公司;上班後,在同齡人還在為是租房還是住公司宿舍而苦惱時,離婚後各自組織了傢庭的爸媽聽說她想長留深圳便不遠千裡每人湊了十多萬元送來深圳為她付了首期和裝修款。

“你到底想要什麼?”

劉雪婷把LV包拎起來狠狠地看了一眼又狠狠地扔到沙發上,沮喪得不知如何是好,思緒像怒濤般在腦海裡翻騰。難道我要的是這些嗎?她問自己,和一個莫名其妙的所謂的好男人結婚,生一個莫名其妙的兒子或女兒,天天早上九點上班下午五點下班,按月計算着多久可以把房子按揭還清,哪一年可以去買車子,做着叁年或是五年計劃以便看起來生活得更像個幸福的人,然後在日漸蒼老而模糊着明天和昨天的日子裡慢慢老去慢慢聞着死亡的氣味直到生命結束。

她焦燥不安,像隻困獸般地在屋子裡轉來轉去,這不是自己想要的,可是不這樣又能怎麼樣呢?所有人都在過着這樣的日子,進取,攀爬,播種,收獲,生兒育女,買房買車存款,和同階層的人比較,或艷羨或鄙夷跟自己不在同一個階層的人,心安理得地過着屬於自己的日子。在這之前,準確地說,在見到範之勳之前,她對一切都無所謂,那些該怎麼樣活才算不枉來這世上,人活着到底為了什麼的問題偶爾也會煩惱她,但很少,她這樣對自己說:雖然沒有目標,跟着大傢走就不會有大錯誤。

然而,現在,在範之勳麵前,在他挺拔的身影邊,在他淡定的笑容裡,在他幽默睿智的談話裡,在他和來電話的朋友輕鬆而風趣的對話裡,在他優雅吐出的煙圈裡,在他細心地吻她的甜蜜裡,在他開心地幫她選擇服飾誠懇地給她意見大方地幫她付錢的動作裡,在他若有似無地說起自己的夢想裡,她覺得自己是那麼貧窮而庸俗,低下而平凡,她想起了張愛玲形容初見胡蘭成的心情時說,覺得自己很低很低,低到泥土中去,卻又從泥土中開出花來。她便是!在這之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用這樣的一種姿勢看着一個男人,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還可以如此害羞,如此害怕又喜歡看一個男人的眼睛,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跟多個沒有感覺的男人上過床之後而在這個自己很有感覺的男人麵前矜持起來,她和他同居酒店兩個晚上,沒有做愛。

然後,她像突然被針紮了一下似的跳起來,翻出自己的幾張銀行卡。在這之前,她從來沒關心過自己的錢袋。在範之勳隨意陪她逛西武或地王或友誼國際名店時,她跟着氣定身閒的他走得心驚膽戦,以前從來沒覺得名牌有什麼重要,但走在這些名店裡,她隻有一個感覺,自己是個窮人。但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窮人,隻有把頭擡得更高,裝作對這些名牌不屑一顧。當他輕鬆地刷卡為她付了LV包八千多的款子時,她就開始為回報他什麼而頭疼,他好像什麼也不缺,錢夾,皮帶,領帶,公文包,這些能想起送給他的東西一樣一樣看起來都那麼老土又惡俗,最後她咬咬牙買了一條BURBERRY駝色格紋圍巾送給他,聽售貨員說是限量版的,品牌不錯,價格當然也不壞,8880元人民幣,她不想給他留下一個不懂回報貪圖錢財的印象。

卡裡麵的錢算出個大概,一下子沮喪起來,這些漂亮氣派的銀行卡裡麵,有的隻剩一千來塊,有的甚至根本隻有五十塊錢。可能誰也不信,月薪八千單身的她居然到現在存款不足一萬。每月按揭要去掉二千六,水電等要去掉一千,午餐和全月打的去掉一千,和朋友泡吧以及有時吃飯買單的錢最少兩千,用在服裝和化妝品上的錢倒是不多,但平均每月也要花一千,而過年的獎金和雙薪,從來都是為一年一兩次的國內旅行準備的,上班這幾年來,她已分別去了杭州、上海、海南、西安、廈門等幾個城市。

想到她答應在情人節去北京看他的事,又想想自己癟癟的錢包空空的卡,劉雪婷哀嘆不已!恨不得蒙上麵去搶銀行。

何韻輕輕抽出鑰匙推開門,用眼角瞄了一眼曾傢遠,後者坐在沙發上看碟片,麵前放着一盃白水,和他並排坐着的是幾本香港出的《便利》雜志,雜志上照例是那些千嬌百媚但卻惡俗的美女靓照,她進門,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就好像壓根沒有進來一個大活人一樣,何韻進門前的愧疚心理瞬間煙消雲散,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他這副樣子她就來氣,可是有氣也沒處發,不聲不響地換上拖鞋進房間,輕輕地菈開梳妝臺前的抽屜,叁千五百塊人民幣。分文不多,分文不少,跟六年前第一個月他給她的傢用一模一樣。這些錢裡的每一塊錢她都會好好計劃,八百塊用來交水電等等費用,七百塊用於兩人一個月的夥食費,或者有時候兩方麵哪一方麵失算,就在另一方麵去收縮平衡開支。其他兩千塊,就算死了人她都會每月五號去銀行定期存起來,她是一個極其節約又會打算的妻子。對於一個年輕的女大學生來說,勤儉持傢是多麼可貴的一種品質,對於一個嫁給傢鄉人人羨慕的香港人的女人來說,在深圳一個月用一千五百塊開支出傢庭所有費用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有時候也會因為從來不在同學聚會或是朋友聚會中買單而有一些難為情,但更多的時候,她會為自己而自豪,為自己擁有這種居安思危未雨綢缪的想法而自鳴得意。

嫁給曾傢遠六個年頭,她存了十七萬多,這些錢裡不僅有每月傢用裡存起的兩千塊錢還包括其他方式斂聚來的人民幣,比如說有一年她回老傢,曾傢遠給了她一萬塊,她回去隻用了兩千五——當然,她會告訴曾傢遠她用光了;有一次她把舊手機偷偷賣掉而告訴曾傢遠她去市場買菜手機被小偷扒了,曾傢遠給了她叁千塊,她買了一隻一千五的手機,把剩下的一千五和賣舊手機的八百塊一起存起來了;有一次本來強壯無比的爸爸打電話給她,而她轉身憂傷地告訴曾傢遠爸爸病得奄奄一息而弄到五千塊的“看病費”。

生活中不乏意外的智慧和驚喜,就看你有沒有心。對於這些小智慧,她認為自己用得恰到好處且靈活非凡,對於劉雪婷的高薪,她也會羨慕,但她更相信各人有各人的命運。自從初來深圳求職受打撃,這些年在曾傢遠的庇護下,她連去工作的想法都很少冒出來。她知道自己太平凡,不適合在競爭激烈的深圳找工作,隻適合做曾傢遠的妻子。做這個老男人的妻子。她不需要年輕,不需要化妝品,不需要漂亮的服飾——所以直到現在,她穿的依然是五年前曾傢遠新婚前後為她買的那些衣服,也不需要激情——就算曾傢遠九個多月不跟她說一句話,就算她千方百計也根本弄不懂曾傢遠為什麼九個多月不跟她說一句話。

然而,到了這個初五,她沒有存錢,確切地說她還在猶豫,她在照鏡子的時候看到了自己眼角幾條已有些明顯的皺紋,她需要買一瓶眼霜——雪婷早就叫她好好地愛護自已,但她從來不置可否,現在看來它那麼觸目驚心;她還要合適一點的潤膚霜或晚霜什麼的,這幾年她一直隻用價廉量足的大寶,她的皮膚看起來又黃又糙;她還需要一套或兩套合身的內衣,雪婷跟她講她的幾百塊錢一套的內衣都是穿了一個半月就要扔掉的——因為內衣的正常壽命是兩個月,洗變形的內衣容易使身材變樣,而她的內衣從來都是在夜市的地攤上買的,不超過十五塊錢一件的胸罩,兩塊到叁塊錢一條的內褲,而且從來都是在穿過一兩年之後變形變色得慘不忍睹才買新的來代替。李钊說她穿裙子肯定好看,因為她的腿非常勻稱又修長;李钊還說她的指甲非常漂亮,如果她凃上那種透明的亮亮的指甲油,當她伸出手來時一定非常誘人。而她自己更想買一對漂亮的鞋子,除了兩雙五年前買的皮鞋因聚會的需要偶爾穿出去,她隻穿拖鞋和一些地攤買的便宜傢常鞋。

所以,初五那天,她推脫了小區內跟她一樣狀態的一個小女人要她打麻將的要求,在銀行門口猶豫了一下,坐公車到了華強北商業圈。她在創景名店坊轉了轉,隻是暗暗地咋了下舌頭又出來了,到紫荊城也走了一圈,但比到創景名典坊待的時間更短。到華強路的商業一條街走了走,因為價格的不可承受而兩手空空,然後到了女人世界,那裡的攤主開價之高嚇壞了她,雖然有一兩件她看着順眼的衣服,終因一件砍價太低被人罵另一件因感覺上當受騙而臨時拒付款又被人罵而逃之夭夭。最後,她在自已傢附近的海雅百貨為自已買了一瓶小護士潤膚露和一瓶眼霜,並暗下決心,第二天一定到東門去買兩套合適的內衣和漂亮的外套。如果價格可以承受,鞋也是要買一對的。

劉雪婷的公司是從事通信係統集成、計算機軟件、信息服務的高科技公司,她的職務是產品總監。新年第一天上班,市場部經理師景明正在給他的手下發利是。看到她,張大嘴笑:新年好啊!

她也笑答新年好!用眼瞟了一眼一個員工的辦公桌,發現有叁封利是,不用說,其中一封是董事長叫會計發的,一封是總經理的,一封就是師景明剛剛發的。關於發利是的事,她有些尷尬,自己被老總挖過來,是因為她對行業的過人觸覺對產品的獨到眼光以及對市場的一份把握。初來公司,她隻管產品策劃,名為市場部經理而實管一切的師景明管了信息部的所有部門。對於此,她本無意爭權奪名,甚至可以說是極滿足於這種輕鬆惬意、逍遙自在的日子。後來因為產品構思、技術開發、平臺測試、銷售廣告……等等環節的僵死和溝通不力以及師景明的重外(市場部)輕內(策劃和技術開發)而導致公司在幾個大產品上的失利,劉雪婷忍無可忍終於在一次會議上與師景明發生口角,當着董事長的麵爭得麵紅耳赤。公司的人當然知道誰對誰錯,可是師景明是總經理的心腹,跟他汗馬多年,誰也不好為了一黃毛丫頭得罪一個在公司根深蒂固的人。好在董事長也不是老糊塗,在那次爭吵後把信息部的權力分了兩半,指出:為了更好及時有效地推出新產品,策劃部、設計部、技術開發部、廣告部都要配合劉雪婷的工作,客服部、運營部和市場部還是歸師景明來打理。實際上,按道理來說,劉雪婷應該像師景明一樣給這幾個部門的人發利是,可是,她怎麼可能在這種有實無名的情況下做這種傻事?這不是明擺着把自己擺上臺讓人宰割和玩笑嗎?

節後一般公司都不會太忙,坐在辦公室不過是裝裝樣子,大傢忙着談最近流行的禽流感,異國他鄉的腦膜炎,假借正義之名的莫名其妙的戦爭。劉雪婷坐在電腦前發呆,思緒恍惚,尤其想到範之勳,心裡既甜蜜又期待,想到情人節去北京的事,忍不住給對方發個短信:Missingyou。

對方很快回:Me too。

劉雪婷看着短信,忍不住笑咪咪地親了手機一口。

這是一個多情而迷人的時節,雖然少見的寒冷籠罩住了年輕的深圳,卻無法帶走快樂的劉雪婷那美麗的心情。她在路邊的報攤買了一本《瑞麗》雜志,打的回傢,哼着歌兒掏出鑰匙把門打開,剛一放下公文包,看似守候多時的彭一峰滿臉神秘帶笑地問:“雪婷,你猜我有什麼要送給你?”

劉雪婷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後悔不該在去年把傢裡鑰匙給他,這個長得好看工作不賴的公認好男人,此刻看來讓她如此鬱悶。彭一峰也並不真的等她的回答,已快歩進書房拎出一隻漂亮的筆記本,臉上帶着那種劉雪婷一錶現出驚喜和回贈他笑容他就裝作不在意的矜持錶情。沒想到劉雪婷看了看,無動於衷地說:“筆記本啊?很貴吧?”

彭一峰的錶情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傷,用錢一向小心謹慎的他對於花近一萬四千塊錢買的IBM5GC筆記本還是很肉痛的,雖說深圳的公務員薪水最近又提了一點,但畢竟不同於做生意或是暴發戶類的。公務員培訓的時候培訓官曾講:“在深圳,像你們這樣的公務員如果不能一次性貪汙受賄五百萬,那就千萬不要嘗試伸出這隻手,因為已經有人計算過,你們這樣的一個公務員一輩子領的薪水及福利補貼亂七八糟加起來可值五百萬左右。”對於他這種行事謹慎靠拿月薪生活暫時也沒機會貪汙五百萬的人來說,這真不是一筆小數目。

而這次,要不是劉雪婷年夜時不聲不響地把他丟在傢裡走掉,要不是連續幾天找不到她的人讓他抓狂,要不是這幾天的思來想去讓他明白自己是極喜歡劉雪婷這個事實,他是不會痛下決心去買這玩意兒來討好她的。這幾年來,他送給劉雪婷的禮物僅限於鮮花、卡片、巧克力、衣服等等,也就是說他還從沒送她超過一千塊的禮物,當然,這跟劉雪婷自己的自立和高薪也很有關係。

“謝謝你了,你自己拿去用吧,我不要。”劉雪婷說。

“你不要?你不是一直想要買這樣一隻筆記本嗎?我要來乾什麼?我傢裡有,上班辦公室裡也有。”他詫異地說。

“我也是啊,我傢裡有電腦,公司也有電腦啊!你退回去吧,要不送給別人。”劉雪婷依然淡淡地說。

彭一峰熱臉貼了個冷屁股,極其失望,本來買這筆記本是想讓自己和她的關係有一個質與量的飛躍,沒想到她這副錶情,很是讓他鬱悶,他氣呼呼地說:“反正我是買來送給你的,你不要就扔掉吧!”說完到門口穿上鞋,用力關上鐵門和防盜門,走了。

劉雪婷坐在沙發上呆了半晌,想想還是自己不對,不管怎麼說,人傢的父母都見了,自己是他公認的未婚妻了,大年夜半個字沒留像扔抹布一樣把他一個人丟在傢裡,他也沒生氣,新年幾天不開機他也沒說自己,反過來買了這麼貴重的東西送自己,對於這樣一個條件不差的男人來說能錶現得這樣還是不易的,於是逼迫自己給他發了一個信息:你吃過飯了嗎?

彭一峰馬上打來電話說:我們一起吃飯吧。

週六下午兩點。

“我在威尼斯酒店。”範之勳說。

劉雪婷正和彭一峰在看《羅馬假日》,聽到手機響順手抓起來接聽,根本沒想到是他,意外得差點把手機給扔掉。昨晚彭一峰陪她去酒吧喝了兩瓶紅酒,半醉半醒地回來把彭一峰當做範之勳親熱良久。這會兒彭一峰正滿麵春風地守在自己身邊,自己也看他不是那麼討厭,不料範之勳現在來到了深圳,對方輕輕地加了一句:“我挺想你的,所以沒告訴你就來深圳看你了。”

彭一峰看了一眼劉雪婷驚慌的錶情,轉過頭去,很認真地看碟。

劉雪婷扣好手機蓋,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上海一個同學來深圳了,我們早就約好一起聚一聚,我現在要出去了。說完裝作甜蜜地親了彭一峰的臉頰一下,出門坐上的士,也沒明白自己為什麼把北京來的人說成是上海來的,也弄不明白怎麼會有如此動情之舉,因為——她從來沒有這樣主動親熱地吻過彭一峰。

劉雪婷一進範之勳訂的酒店房間,一大捧妖艷誘人的紅玫瑰便呈現在麵前,跟着範之勳從花團邊探出頭來,臉上帶着調皮的男孩那種又邪惡又純真的笑容看着她。劉雪婷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接過花想說謝謝,卻被範之勳的吻輕輕封住,劉雪婷掙紮了一下,但很快便消融在他那浪漫而多情的吻裡。玫瑰花墜落到地上,靜靜地散發着淡淡的香味,看這塵世男女如何纏綿交彙。

天氣已經慢慢轉暖,何韻口袋裡揣了幾百塊錢從人潮洶湧的東門這頭晃到那頭,從歩行街到貿業百貨,依然是一無所獲。不用說,看得上的衣服的價錢總讓她心理難以承受,而承受得了的實在是看不過眼;適合那些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的衣服倒是不少,花裡胡哨,前衛時尚,可是一穿在她近叁十歲的傢庭婦女身上實在是不合適,也有些失身份。買這些衣服不如穿自己那些雖過時但牌子不錯的舊衣服,她對自己說。正在這時收到劉雪婷的電話,吵鬧的商品市場讓她差點暈過去,大聲叫嚷了半天才弄明白對方的意思:如果彭一峰打電話給她,就說她和自己在一起與老同學聚會;如果晚了,晚上可能不回傢了。

彭一峰收到劉雪婷說和同學們相聚的電話後,極其生氣,可又不敢發作,咬牙切齒卻故意情意綿綿地說:“好啊,你玩開心點吧,我等你回來!”

說完他便真的衝澡換了睡衣,邊看碟邊等劉雪婷,就算哈欠連天也不爬上床,似乎這屋子裡有誰在看着他打個什麼極有價值的大賭或是做一個什麼偉大的證明。實在撐不住時便去泡盃速溶咖啡,洗把冷水臉。他就想試試,當劉雪婷在半夜叁更回傢看到他這副樣子時會是一副什麼錶情,會不會麵露愧色心存愧疚。事實證明他這做法是極其愚蠢的,因為直到天亮,劉雪婷不僅沒有回傢,甚至壓根就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彭一峰的倒黴男人在她傢等着她。

真正的同學聚會是在元宵節前夜進行的。同學中在深圳暫時混得最好的要數羅語煙了,她剛從國外旅行回來,在同學們眼中很是潇灑:不僅她手上動辄十幾萬的鑽戒被她說成是破環子;不僅她在一傢國際保險公司做部長年收入幾十萬;不僅她嫁給一個風流倜傥開車行的有錢上海男人做老婆;不僅她出國旅行跟到深圳關外一樣輕鬆平常;不僅她是同學中惟一的一個丁克傢庭成員;還因為她和老公在外各自風流而彼此互不乾涉且互相欣賞而讓人好奇艷羨。

另外一個常見麵的男同學叫吳崇良,大傢喜歡叫他“沒從良”,自已開了一傢貿易公司,整天忙得屁顛屁顛的。他已經正經八百地向同學們無數次字正腔圓地介紹過他的公司業務,大傢依然是一頭霧水,並毫不留情地打撃他的公司是:騙子公司。不過這人脾氣極好,總是笑呵呵的。其他幾個同學就不提了,因為他們跟所有走在深南路上的一分子沒什麼區別,一句話,活得不好不壞,長得不醜不好,個性不張不揚,分開了不想不念。

大傢約好到“西湖的春天”,才發現往常積極無比的潘淵不見蹤影,說了半天才想起來以往總是他張羅到哪裡聚餐,這次不是他牽頭的,是羅語煙。給他打電話一直關機,大傢有些失落,但也不至於影響相聚的情緒。何韻說現在深圳偷情的新動向已惠及社會最底層人了,保姆與男主人偷情早不是新鮮事,小區保安跟清潔工或是業主的保姆們打得火熱,這也算是好事一樁,起碼門當戶對。

“沒從良”依然是活躍異常,說起他在福田區買的房子仍是憤憤不平,被開發商的售房廣告轟暈後,激動萬分東湊西挪弄到二十幾萬交了首期,不料無良開發商先是沒按期交房,交房後又不能按規定及時辦房產證。更氣人的是當初開發商承諾做大型超市的小區裙樓改成了大醫院,去年“3.15”投訴日,小區業主們組織幾十人身穿白衣頭頂白紙,哭喪大隊般地擁到深圳大劇院投訴現場投訴,收投訴信的一烏黑着臉的老女人有氣無力地說:“投訴房屋質量的太多啦,幾千宗啊!有消息通知你們。”那天投訴現場熱鬧異常,電視臺的記者拍這些投訴者的又激動又憤恨又淒苦的樣子時,個個一臉包青天外加觀世音。“沒從良”竄來跑去流了不少臭汗,收到一大把記者的名片,把上當受騙的事重復無數遍,說到激動處,都差點要與不知身在何處的無良開發商一決死活。記者們一臉同情,聽得嚴肅無比,大傢以為有戲,不料,半個月過去,報紙電視根本就沒此事的報道,叁個月過去,才弄明白開發商有鐵的關係,集體投訴事件不了了之。

羅語煙的樂趣是談男人和說黃段子,酒過半酣講了個笑話:“帝見妃愁容滿麵,急召禦醫,禦醫開出處方:壯漢八條。幾日後,帝出巡回宮,見妃容光煥發,大喜,忽見殿前瑟瑟立着八名瘦漢,驚問:何人?禦醫答:藥渣。”

大傢笑個前仰後合,問羅語煙現在為止有了幾個藥渣,羅語煙笑而不答。“沒從良”也講了一個:“兩隻海龜在沙灘交配後相約來年再聚,第二年公龜早早來到海灘,見母龜已在等候,不料母龜一見公龜破口大罵:他奶奶的你爽完了倒是把老娘給翻過來呀!都他媽的曬一年了!”

大傢聽了笑得死去活來,環境還算清靜的大廳,其他客人都往這邊看來,劉雪婷笑得直咳嗽,吃到清蒸桂花魚的時候,也說了一個笑話:“小鯉魚問媽媽,爸爸乾啥去啦?魚媽媽憤憤不平地說,“哼!打官司去了,挨千刀的廚師請你爹洗桑拿,幸虧你爹眼神好,發現那是油……”

羅語煙看大傢笑得差不多了,輕描淡寫地爆出一新聞:昨天她旅遊回來帶了自己情人和老公以及老公情人一起吃飯。

大傢安靜下來,何韻忍不住問:你吃醋不?

“吃個P啊?”她不屑地笑笑,“那女的太嫩,沒去年國慶節時的那個有女人味,不過我的那位就比去年國慶節時的要強多了,他剛才跟我電話時就這樣說的。”

基本上大傢有這樣一個印象,羅語煙除了籤大筆的保單外,便是出去旅遊,滿世界亂混,而且還有不少男朋友。用她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生活方式。她好像有意炫耀自己的優越行似的,不停地告訴別人她認識的那些男人如何如何,甚至拿他們和自己的丈夫作比較。更讓那些傳統本分的同學吃驚的是,她居然聲稱自己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有女人的感覺。在一旁聽着的劉雪婷不由得麵紅耳熱,說實話她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生活態度,這種把愛和性分開的態度在她耳中聽起來是這麼刺耳,她也不是個守舊的女性,並不認為羅雪婷的觀念有多麼新潮,她隻是覺得一個女人忠實於自己的情感和忠實於自己的身體應該是一致的。

劉雪婷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很快有幾個同學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一個男同學打趣說“劉雪婷,想什麼呢?是不是又在為誰牽腸掛肚了?”劉雪婷笑罵道,“去你的,羅語煙幾句話,怎麼就把你撩撥成這樣?”大傢一起哄笑起來。

劉雪婷和同學們散了後回傢洗完澡爬上床,已是夜裡十一點半了,想起聚會中的葷笑話和同學們的笑臉,不由得莞爾,無意中看到化妝臺前範之勳送的香水,心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忍不住撥了那一串號碼,在拔出最後一個號碼時,做賊般驚慌地關機了。輾轉返側了半天,數了無數隻綿羊,正迷迷糊糊間,聽到彭一峰開門的聲音,趕緊閉緊眼假裝睡着了。

不料這次彭一峰沒脫鞋,穿着梆梆作響的硬底皮鞋直接衝進臥室,摁亮吊燈,叫一聲:雪婷!

雪婷閉緊眼,假裝睡得很死。

彭一峰見此,“呼”一下揭開劉雪婷身上的被子,劉雪婷無名火起,困乏地睜開眼,冷冷地盯着他,刺眼明亮的吊燈照得她麵孔蒼白。

“為什麼我跟你說話你不理我?”彭一峰氣呼呼地說。劉雪婷看他那樣子,知道他喝多了,把掀開的被子“呼”地扯過來連頭帶腳全蒙住。

彭一峰又伸手過來掀被子,不料這次劉雪婷有準備,被子沒被他掀開,但這更惹惱了他,用雙手來菈扯,這次用力很大,劉雪婷係了一隻蝴蝶結的粉紫色日式睡衣也被帶開,白嫩的肚皮都現出來了。被子被掀到地闆上,軟沓沓的一攤,彭一峰順勢坐在上麵。

“你到底想乾什麼?”劉雪婷頭都大了,怒火像倒了汽油的火苗般一下子躥起來,用一種莫名其妙又憤怒的錶情看着他。

“你到底想乾什麼?”彭一峰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種極力想睜開眼睛看清楚劉雪婷的樣子,可是因為酒精的緣故,又讓他的錶情顯得滑稽而可笑,臉上有一種故作不屑的笑容,但劉雪婷看得出來他更像是要咧開嘴開始哭。

“把被子給我。”劉雪婷冷冷地說。

“憑什麼給你?你說,你到底當我是什麼?”彭一峰把頭俯下來,麵對隻穿睡衣不知是凍的還是氣得發抖的劉雪婷冰冷的臉,酒氣像蒸氣般噴出來。

“你現在醉了,我不想跟你說話。等你清醒了我再跟你說。”劉雪婷推開他,彎腰撿被子,蓋上自己。

“你跟我說話,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話,知道我要來你就走掉,沒經過你的同意到這裡來看你,你一見到我就一副不耐煩的錶情,寧願坐在房間發呆或者看書也不願意跟我聊聊天。你從來不問我在想什麼,也不關心我的感受,那天一個男的電話,你馬上跑出去,騙我說是一個同學,你以為我是傻瓜,王八蛋才是傻瓜……”彭一峰說着說着便真的咧開嘴哭了。

劉雪婷一陣膩歪,生平她最痛恨流眼淚的男人。這次,她主動掀掉自己身上的被子,飛快地打開衣櫃拿出衣服到另一間房換上,也不管是夜裡幾點,也不管有沒有下雨,抓起手機和錢包及鑰匙便衝出了自己的傢。

已婚女人的情慾就像爆了口的火山岩漿,噴薄出來勢不可擋。和老公生活在一起多年,何韻形容兩人的關係是比白開水還淡,甚至乾脆連水都不是,因為不流了。至於潘淵,純粹是她一人的精神之戀。“地毯事件”之前,她如珍寶般把他藏在心底最深最軟處,固執認定他是自己的。他高大,純潔,英俊,聰明,高不可攀而且威風凜凜,隨心所慾在心裡為他的形象添枝加葉,並毫不懷疑他身上所有優良品質都是為了她而存在的。但在那之後,他變得渺小,龌龊,醜陋,低俗不堪而且猥瑣無能。更重要的是——他是劉雪婷的,而且還是劉雪婷鄙棄和不屑的。這種古怪的感情混合起來,她不僅可憐潘淵,更可憐自己。

很多時候,女人喜歡在心裡放一個男人,或遠或近,或真或假,或存在或虛無。潘淵在她的心裡豎起的偶像轟然倒塌後,她把這種想要的感覺不知不覺轉到李钊身上了,這種肉體和精神雙依戀的情感讓她開始有些失控。

李钊長着一雙男人少有的溫情脈脈的大丹鳳眼和一雙軟綿綿的女人手,是那種大部分中國高等學校教育模子裡滾出來的一個七八年生的男孩,很明顯地打上了這個年代人的烙印:沒有信仰也不特別祟拜誰;對女人的興趣超過對國傢大事的興趣;喜歡享樂卻不怎麼去冒險;相信奇迹但不相信會降落到自己頭上;做不了管理者又不安分低級員工職位;想留深圳看不到發展想回內地又有點不甘心。除了偶爾買彩票盼望中大獎激動一下之外,隻好在做好本分工作之餘潛心研究武打和上網交友,有幾次成功哄到幾個妹妹見麵,卻不料是一個比一個更有科研價值的恐龍,而不是適合談情說愛,這讓他很悲憤。可以說,一離開學校,他的光輝歲月就宣告結束,性生活更是困擾他的大難題。找妓女吧,一來怕有病二來費錢,這對於一個月薪才叁四千塊的年輕人來說可不算妙事;想找個同居女友,除了同事沒有任何其他機會,而那些月掙幾千塊錢的女同事長得不成人形,眼睛卻跑到頭頂去了,非有車有樓的她不乾,拒絕的理由冠冕堂皇:辦公室不談愛情!

一次哥們聚會,幾個大男人說起深圳漂亮女人的事,順便也扯到了二奶,一個臉上像抹了豬油的長發男人一臉得意地說起自己的獵艷經驗:上沙,下沙,新州,沙嘴,皇崗,這些都是有名的二奶村,這些地方的二奶姿色不差,安全可靠,容易上手;至於湖貝新村,東海花園那邊出入的一些二奶,是真正有錢人的玩物,吧嗒吧嗒口水是可以的,但最好少動真格的,因為惹惱了有錢人,搞不好不是掉老大就是掉老二,就算隻是弄個傷殘,也夠嗆的。去年一高級花園區某二奶和二爺偷情,保安早被男主人買通,得到信號帶了幾個手下趕回傢裡,二爺情急之下跳樓,二十幾層樓紮下去,腦袋摔了個稀巴爛。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有一天寂寞難捺的李钊甩掉平時像跟屁蟲似的哥們獨自晃蕩到新洲村某處去獵艷,心裡像揣了隻吃了亢奮藥的小兔子般,激動又興奮;又像拿了全副身傢去買彩票等待開獎的賭鬼,期待又害怕。經過一個飯店門口時,一個嘴上抹蜜的女人叫他帥哥殷勤地菈着他要他進去吃飯,急得他一頭汗。好不容易掙脫掉那女人肥大的手,見到一個穿粉紅色緊身上衣的頂着滿頭黃色卷發的女孩子對着他“哧哧”地笑,立馬來了精神,鼓起勇氣不緊不慢地尾隨紅衣女孩到了一傢美發店門口,女孩子站住,睜着大眼看着他:“乾嗎跟着我呀?”

“我?!我想……”李钊沒想到對方這麼大方,一下子滿臉通紅,跟個呆瓜似的。

“別跟着我呀!”紅衣女孩半嗔半怒地說。

李钊不死心,還是跟着那個女孩子,想着用什麼辦法把她給勾搭上,不料沒走幾歩,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出現了,看到紅衣女孩子,牽着她的手進了一傢飯店。臨進門兩人回頭看了一眼李钊,直看得李钊出了一身的冷汗,趕緊溜之大吉。

還有一次李钊跑到皇崗村的食街,邊吃飯邊捉摸晚上做些什麼,隔壁桌的幾個濃裝妝艷抹的女子圍坐在一起吃雞煲,旁若無人的笑又脆又響,李钊倒是想過那些是什麼人,但礙於她們人多,也不敢下手,吃完飯依依不舍地往前麵走。一個剛才在吃飯時就狠命向他抛媚眼的短發女孩子跟過來,爽爽脆脆地問:“靓仔,去‘肥貓’迪斯科跳舞不?”

李钊的心“咚”地一下子從胸口跳到嗓子眼,乾巴巴地說道:“不跳舞,我想去……”

“好啊!跟我來吧!”女孩子走過來就挽住了他的胳膊,就像老婆挽老公一樣自然。

李钊腿開始發軟,約摸走了幾分鐘,到了一處不起眼的黑糊糊的民房,終於鼓起勇氣問道:“多少錢?”

女孩子說:“一次兩百,一晚上四百。”

李钊用沒被女孩子挽住的手伸進褲口袋摸了摸錢包,裡麵剛好有四百塊錢,於是站住了腳歩,說道:“對不起!我不去了!”說完轉身就溜了,像後麵有鬼跟着似的越跑越快。剛才還跟他親昵得像熱戀情人的女人在背後罵罵咧咧地:“丟你老母!”

兩個月後,金錢和膽量雙不足而寂寞難忍的李钊在朋友的朋友的介紹下,和一個在泥崗工業區工作的工廠妹過起了同居生活。這種關係是這樣的,男人租房子並負責兩人日用開銷,工廠妹下班負責做飯洗衣做傢務,定價一般是六百一個月。李钊和一個還算有幾分姿色的工廠妹同居了幾個月,後來那女孩子懷了孕,要跟他結婚,這讓他很是鬱悶,性伴侶跟愛情是兩回事,跟老婆更不是一個概念,就算這幾個月處出了點感情,他也不可能下決心娶個初中生做自己老婆。支支吾吾開始就想開溜,沒想到看起來單純的工廠妹也不是吃素的,見結婚不成,便問他要高額打胎費和營養費,不然的話就打電話到他傢裡和公司,讓他好看。這筆錢對有錢人來說實在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月光族”來說真是件煩心事。李钊本想一走了之,換個公司,但沒勇氣丟掉那份工,雖說那份工不咋的,但突然失去也不是好事,畢竟深圳的工作不是那麼好找,總處於僧多粥少的狀態。李钊某個晚上和一鐵哥們愁眉苦臉說起這事,哥們說,這好辦,交給我吧!

接着一段時間,李钊下班準時回傢,像從前一樣跟她溫存備至,工廠妹見他沒開溜的意思,喜上眉梢,也就不再逼營養費和打胎費的事。不料一天不小心弄掉了身份證和工作卡,急得不行,幾天後的一個上午被一帥哥送回,帥哥風度翩翩,極力向她獻殷勤,十幾個回合的你試我探,帥哥願出兩千塊包她,在金錢和美色的雙重誘惑下,工廠妹義無反顧地奔向帥哥的溫暖懷抱。李钊極力挽留,百般傷感,千種情意,也打不動工廠妹奔向幸福美好未來的決心。至此,李钊安全脫離工廠妹,而工廠妹的帥哥,在揩夠了工廠妹的油以後便人間蒸發了。

那天李钊去南山區看了那位幫自己設計脫身的哥們,心情大好,在海雅百貨站等車準備回市區,邊哼歌兒邊四週看美女,忽聽到身旁一老頭子說:“大姑娘,看你的氣色,你的性生活有很大問題啊!”

此人雖老中氣卻足,李钊不由自主地轉頭看老頭子所說的大姑娘,發現一個打扮老土長相普通麵色灰暗的婦女(說實話,他當時就是這種感覺)正羞紅了臉,眼神慌亂地躲避着四週好奇看她的人,不巧正撞上李钊的眼神,後來K113路車來了,兩人坐在了一排位子上,也可能是太羞愧——因為老頭子的話,心神不寧的何韻下車忘了拿包,被李钊追着送到,從此兩人有了交往,並一發不可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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