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夷南北行,穿過榕瓯與澤貊之間的荒原,就抵達了淮右。這段路半林半水,崎岖異常。商旅往往從瑤湖向北,經過澤貊的浮都,由水路通行。
依照墨長風的吩咐,子微先元特意在城內停留一天,去拜見淮右的國君。
準右是南荒最小的諸侯,城中居民不過萬餘,城高不及丈許,完全是象征性築一道牆,城中兵士僅一千餘人,不及百師偏師一旅之眾。但依據宗族譜係,淮右諸侯卻是天子的叔父分封於此,有着南荒最顯赫的國公爵位。要知道百越等國雖然稱王,但都是僭號,入觐天子時仍隻能以侯爵自稱,列在淮右之後。所以淮右城池雖小,卻有一座頗具規模的宮殿,是當年天子親自派人興建,歷經數百年風雨,依然氣勢峥嵘。
遞上銀翼侯引薦的信節,內侍隨即開啟宮門,引子微先元入宮。淮右的宮殿頗為龐大,主殿設有兩層階陛,嚴格遵照公侯的儀制。殿宇的柱石雖然古舊,但都是上佳的材質。
子微先元邊走邊道:“百越的封君王族,向來都隻在下午會客,若是晨間拜會,門者都辭以主人未醒。沒想到淮右公身為一國之君,卻如此勤政。”內侍麵露尷尬,不言聲地引他來到一座巍峨的宮殿前。
踏入殿中,光線立刻暗了下來宮殿四週張着厚厚的錦幕,數十尊珊瑚狀的燈燭已經燒殘,散發出幽幽的微光,空氣中瀰漫着濃鬱的香氣。
一個疲憊的聲音響起,“什麼時辰了?”
內侍道:“巳時了,再有一刻就該午時了。”
“哦……”
殿內擺着一張寬如床榻的寶座,淮右公姬衷靠在軟墊上,有氣無力地說道:“坐吧。”(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fit)
內侍鋪開一張錦席,隨即退開。
出乎子微先元的意料,這位公爵很年輕,年紀未及叁十,但他的神情卻像一個遲暮的老人,疲憊而厭倦。
“你是雲池宗的?”
“子微先元見過陛下。”
姬衷擺了擺手,“寡人隻是公爵,不要稱陛下。唔,你很年輕,多大年紀了?”子微先元道:“未及弱冠。”
“哦,比寡人小了五歲。”姬衷忽然來了興致,“這是寡人新納的姬妾,你看怎麼樣?”他隨手菈開薄衾,衾下是一具白光光的肉體,那少女伏在懿公身邊,顯露出臀部渾圓的曲線,睡得正熟。
子微先元瞠目結舌,他這才注意到殿內散落食皿酒具,到處盃盤狼藉。十幾名年輕的舞姬偎依在地上,依柱而睡,身邊扔着各種樂器。原來這位淮右公不是勤政晨起,而是玩樂了一夜,此時還沒有入睡。
殿內的脂粉膩香讓子微先元有些呼吸不暢,他性子本來溫和,不像祭彤那樣性烈如火,也不像鹳辛那樣固執,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但這會兒再也坐不住了,他拂袖而起,拱手道:“先元誤會了。告辭。”姬衷也不挽留,他愛戀地撫摸着姬妾柔嫩的皮膚,等子微先元走到殿門處,才不經意地說道:“公子誤會了什麼?”子微先元霍然轉身,“淮右危若累卵,主君莫非不知?”姬衷淡淡道:“危在何處?”
“如今枭王吞並盧依、碧月,兵指夷南,一旦夷南失守,旦夕即至淮右城下。主君乃天子宗室,貴為公爵,位列南荒之長,卻不思進取,甘為臣下,先元為主君惋惜。”姬衷撫掌笑道:“不思進取——說得好!以公子之見,寡人該如何進取?是不是樹天子之旗,拒百越蠻夷於城外,思振作,行仁義,以德行遍服諸侯呢?”姬衷大笑道:“可惜,淮右不過一城之地,民不及十萬,卒不過千餘,寡人若勵精圖志,第一個就觸了百越的大忌,百越披甲之士不啻百萬,輕輕一推,這淮右城就化為齑粉,請公子垂教,待百越虎狼之師兵臨城下,寡人是該肉袒請降,還是以死殉國呢?”子微先元像不認識般看着這位如同換了一個人,侃侃而言的年輕諸侯,良久才道:“若主君與夷南等國結盟,未必就等百越之師圍城。”
“錯了。”姬衷一揮手,“那寡人就該與姑胥、郦渚結盟。它們在北,可以為我擋住百越。若是夷南——銀翼侯脾氣雖然暴燥了些,心地卻不壞,但銀翼侯終非一國之君。況且淮右在北,夷南在南,是我替夷南擋住了百越。如請夷南之師入城,”姬衷一笑,“前門拒虎,後門入狼。既然都是寄人籬下,寡人又何必改投門庭呢?”他解下頭上的高冠,隨手扔到角落裡,“公子的心意寡人已經知道了。淮右危若累卵,公子說得不錯。寡人縱情聲色,不圖進取,還能保全社稷宗廟,讓淮右再苟延殘喘幾日。如照公子所言,就是將石頭置於雞卵之上,徒然讓淮右滅亡得更快些罷了。”姬衷舉起酒觞,一氣飲完,灑然道:“公子以為呢?”子微先元沉默移時,苦笑道:“我被主君說服了。”姬衷長嘆一聲,“公子都被寡人說服,看來真的是沒辦法了。”子微先元作最後一次努力,“主君如此遠見卓識,何以自屈於蠻夷,說到底,主君終究是天子宗親,身份尊貴。”姬衷盯着他看了半晌,“公子可知道,我淮右一向行王室禮制,一妻九滕。
國君娶妻,諸侯都遣女陪嫁。寡人之母乃北地大國愛女,顯赫非常。但嫁來一月,便受命入觐,被留於百越王宮一年之久,回來就有了寡人。因此寡人娶親,先將親妹嫁入百越。”姬衷淡淡道:“以公子所見,寡人是不是很可笑呢?”子微先元一揖到地,“在下無言以對。”姬衷道:“寡人不妨對公子直言,若諸侯結成的聯盟真能超乎百越之上,寡人便會加入。淮右既然是羊,自然要跟一頭最強的狼。希望公子不要讓寡人失望。”
“先元多謝主君。”姬衷長籲了一口氣,懶洋洋靠在椅上,持觞道:“隻顧着說閒話,誤了正事。今夜已晚,公子下次來,一定要看看淮右的歌舞。靡靡之音,窈窕之姿,歌如清竹,舞如天魔,令人樂而忘憂……”說着他沉沉睡去,手指一鬆,酒觞掉在了地毯上。
子微先元怅然離開淮右,一路上悶悶不樂。鶴舞卻是興高采烈,過了淮右,四人紮了條木筏,沿江北上,行程輕鬆了許多。鶴舞脫了鞋襪,把雙足浸在水中,拍水取樂,悠然自得。
“瞧,那是什麼?”鶴舞指着上遊說道。
遠處的江水中現出一條墨線,越來越粗,像洶湧的黑潮翻滾而來。
鹳辛看了一眼,急忙起身,“是鲮魚群,快靠岸!”鶴舞不樂意地說道:“魚群怎麼了?這麼多魚聚在一起,我還沒見過呢,讓我看看。”鹳辛道:“現在是鲮魚入海的季節,連綿十幾裡都是鲮魚,它們遊過來,會把筏子撞翻,”正說着魚群已經到了跟前,那些鲮魚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數目難以計量,黑色的魚鳍像旗幟一樣佔據了整個江麵,不停翻滾湧動,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時間水麵被魚鳍完全擠滿,仿佛一條流動着鲮魚的大江。鲮魚有力的背鳍撞動着木筏,不時將乘載了四個人的筏身頂起。
“它會不會咬人?”鶴舞興奮地說着。她在筏子上跳來跳去,保持着木筏的平衡,一邊試探着想腳伸到水裡,去踩那些鲮魚。
鹳辛艱難地撐着筏子往岸邊劃去,一邊說道:“你要被它們卷走,我們就隻能到海裡撈你了。”鶴舞皺了皺鼻子,“我才不信呢。”祭彤用力蹬着筏身,“別怕,筏子是我紮的。結實着呢,保證翻不了。”木筏猛然被魚群頂起,一頭飛向天空,接着“卡嚓”一聲,從中斷成兩半。
“祭彤!你紮得什麼破筏子!”鶴舞嬌嗔着飛起,俯身去拿她的鞋襪。誰知散開的木頭一滾,她的鞋襪和包裡都掉進水裡,隨即被魚群卷走。
鹳辛眼明手快,一點竹篙,用足尖挑起裝着木簡的行李踢到岸上,然後在木頭上一借力,用竹篙去挑鶴舞的包裡。但魚群速度極快,竹篙剛一伸出,包裡已經被卷出數丈,在魚群裡打了個滾,就消失無蹤。
祭彤搶起剩下的行李抱在懷裡,站在一根被魚群撞得亂轉的木頭上,身體東搖西歪,還不忘了說:“我筏子本來紮得好好的,是不是你又長胖了?”
“胡說!快把我的包裡撿回來!我的衣服、梳子還有小鏡子都在裡麵!”鶴舞急得快要哭出來。
祭彤抱着行李敷衍地朝兩邊看看,然後聳了聳肩,“找不到了。”鶴舞大吼道:“那我怎麼辦?”祭彤道:“誰讓你圖好玩脫了鞋襪,這下隻有光着腳走路了。”鶴舞飛過來,狠狠在他背上踩了一腳,“我讓你背我!”祭彤“啊”的一聲,差點跌進水裡。
鹳辛忽然道:“師叔呢?”
祭彤和鶴舞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往兩邊看去。寬闊的江麵上滿是翻滾的魚鳍,散成碎片的木筏被卷入魚群,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蹤影。
早晨祭彤烤的魚,子微先元一個人就吃了叁條,然後說吃得太飽,他老人傢要睡覺,讓鹳辛照看筏子。木筏斷開的一刻叁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難道是睡着了掉進水裡?
祭彤小聲道:“不會被魚吃了吧?”
“子——微——先——元!”鶴舞大聲喊着,江中毫無動靜。
鲮魚源源不絕地湧來,就是要下水救人,也隻能等魚群過去。惶急間,遠處突然浮出一隻包裡,接着一隻人頭小心翼翼地露出來,慘叫道:“救命啊……”
“我正在睡覺,夢到一群高手圍着我一個拚命打。我就拚命挨,打死也不睜眼。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一睜眼,發現好多好多魚。”子微先元心有餘悸地說道:“這幫孫子太厲害了,撞得我渾身都是青的。幸好讓我摸到一個包裡,才把臉給遮上了。”他揚起臉,左右扭着,擔心地說:“有沒有受傷?”祭彤認真地點了點頭,鶴舞和鹳辛也點頭說:“沒事,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子微先元摸着黑青的眼圈,寬慰地笑了起來,“我還以為這裡被撞青了呢。哈哈……幸好有那隻包裡,我嚇得鼻涕都流出來了也沒敢鬆手。這包裡是誰的?”鶴舞沉下臉,一把搶過包裡,然後驚呼一聲,“我的鞋子呢?”
“那是鞋子嗎?”子微先元訝道:“那些傢夥咬我的手指,我就從裡麵摸了件東西套在手上……”鶴舞氣急敗壞地吼道:“現在呢?”子微先元無辜地攤開手,“我好不容易爬出來,找不到了。太小了,隻能套叁個手指……”
“這麼多啊!”鶴舞驚嘆道。
龐大的鲮魚群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過完,江水漸漸恢復了平靜。
鹳辛道:“到了入海的地方,所有的鲮魚群聚在一處,會有數百裡寬。它們在深海尋找食物,明年叁月再溯流而上,回到大江上遊產卵。每年都要來回一次。”
“像是會遊泳的大雁呢。不過大雁是從北到南,鲮魚是從西到東。”鶴舞隨手摘了朵野花,除去葉子簪在發上,偏過頭對祭彤說:“好看嗎?”
“不好看。”鶴舞哼了一聲,“是沒有你那兩個妖精好看吧。”祭彤尷尬地說道:“別胡說。”這次在夷南,離族重新調派了人手照顧祭彤,其中有兩名美姬,說是奉離族長老之命服侍少主的飲食起居,讓祭彤頭大如鬥,離開夷南時很費了一番工夫才甩開她們。讓鶴舞一說,祭彤又覺得頭痛起來。
子微先元咳嗽着說道:“鶴公主,不要再踢了,師叔都喘不過氣來了。”鶴舞狠狠踢了一腳,作為回答。她側身坐在子微先元的肩上,兩隻白如霜雪的纖足在他胸前一晃一晃,宛如一對晶瑩的玉墜。
“鶴公主,你還要坐多久?”
“誰讓你把我的鞋子弄丟了?”鶴舞大度地說道:“我也不為難你,隻要把我背到能買鞋子的地方就行。還有,我隻穿郦渚的雲絲履哦。”
“那我不是至少要把你背到姑胥嗎?”鶴舞笑咪咪道:“你說呢?”
“不走了。我要歇一會兒!”子微先元一屁股坐在地上,嚷道:“鹳辛,給我燒條魚吃。”鹳辛還背着那條長長的竹篙,十幾條肥大的鲮魚被竹篙貫鰓而過,在篙上排成一列,足夠他們兩天食用。
鹳辛把竹篙插在地上,取下兩條鲮魚,用小刀刮去鱗片,在江中剖洗乾淨。
渠受人擅長漁獵,鹳辛從小就在山澤間捕魚獵鳥,手法純熟利落。
這邊祭彤已經生起火,從香椿樹上折下樹枝,剝了樹皮,作成烤魚的木叉。
鹳辛洗好魚,把乾淨的香椿枝從魚嘴穿過,再用細枝撐開魚腹,架在火上燒烤。
那鲮魚有五斤多重,肥美異常,在火上一燒,誘人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令人食指大動。他們幾人雖然笑鬧無禁,相處無間,但還恪守長幼之儀。一時鲮魚烤好,鹳辛先取了一條,遞給子微先元。子微先元把魚分成兩份,最好一份遞給鶴舞,自己拿起魚尾一陣狼吞虎咽。
“味道不錯!再有些香韭就更可口了。”子微先元用魚刺剔着牙,不無遺憾地說道。
鶴舞正要開口,忽然“咯”的一聲脆響。
子微先元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他從腰間提起一根朱絲,絲上的玉佩已經裂為數塊,隻剩下一小塊懸在朱絲上。
子微先元緩緩道:“墨師兄傳訊,夷南遇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