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唐先生叁個字,後院傳來響動,一個麵容有幾分蒼白的年輕人麵帶驚喜之色,急匆匆地奔了出來。
“唐先生在哪裡?在下有失遠迎,還請恕罪!”這年輕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大門口道。
原來自己這個錶兄弟在傢啊?葉行遠對這傢人的德性實在無言以對。八成是年輕人更不懂事,懶得應酬自己這個鄉下來的“窮親戚”,乾脆就不露麵了。
就連陸夫人都放下了手中活計,眼巴巴地朝着門口張望——他們大概都快忘了傢裡還有一位親戚客人在。
陸老爺當先而入,他身穿一件圓領襕衫,臉上笑逐顔開。他瞧見兒子迎出來,立刻又顯出幾分寵溺,仿佛為兒子買到了心儀的玩具似的。
葉行遠知道錶舅開了傢酒鋪,這幾年光景好,此時遠遠看見,隻覺得錶舅臉上多了幾分富態,但麵容還算是依稀認得。
隻是這唐先生又是什麼人,竟讓這一傢叁口都如此激動?葉行遠不由有幾分好奇。
緊跟在陸老爺身後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士人,頭戴破爛的秀才方巾,身着青衫,兩袖卻沾着油汙,臉上有叁四分醉意,腳歩也略踉跄。但此人氣度卻毫無拘謹寒酸,反而有點睥睨眾生的狂態。
還是個秀才相公?但又怎麼落魄至此?葉行遠回想起鄉中的幾位秀才,哪個不是儀錶堂堂一本正經,哪有這種狂生的模樣?
不得不說葉行遠久居山中,於這府城的時髦風尚還是有些跟不上。科舉之途漫漫而長遠,中間卡頓幾下可能就是幾十年。有些讀書人勤勉了一輩子,頭發都白了,終究還是差了些氣運,皇榜之上難有姓名,也就隻好借詩酒澆愁,放浪形骸。(看精彩成人小说上《小黄书》:https://xchina.site)
在這些科舉競爭激烈、文風鼎盛的地方,漸漸形成了一股風氣,不但是前途無望的中年人,就是年紀尚輕的才子,也以風流不羁為傲。若是一味死讀書,行徑古闆方正,反要惹人嘲笑。
今日陸老爺請來的唐師偃唐先生就是漢江府才子界中了不得的人物,此人年少時即以詩詞揚名,才氣過人,不到二十歲就中了秀才,本被視為本府極有希望的大才子。
不想造化弄人,一晃就是十幾年,別說皇榜提名,就算是一個舉人也未撈着,隻能是感慨時運不濟了。
此人過了而立之年,漸漸也就失了考下去的興趣,平時狎妓飲酒無所不為,留下不少清新小令新詞艷曲,在漢江府中也算得上是才名卓著,更是本省有名的風流名士。
而陸傢公子這幾日不知怎麼動了念頭,吵着要趕時髦學詩,還點名想跟這位唐先生學。陸老爺夫婦一貫寵兒子,自從寶貝兒子中了童生之後,更是無所不依,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想辦法摘下來。
唐師偃好酒,手頭又拮據,也不知在陸老爺手裡賒了多少酒賬。這日再來打酒之時,就成了自投羅網,被陸老爺死拖活拽,終於不情不願地跟着到了陸傢。
唐先生打了個酒嗝,睜開半醉不醒的眼,卻看到兩位年輕人,便轉頭問陸老爺道:“說好隻教你兒子作詩,怎麼又多出來一個?這可要另算,多教一個,就得多送我叁十斤杏花酒!”
陸老爺也是愣了愣,沒料到傢裡多出個年輕人來,便拿目光詢問夫人。
陸夫人心疼酒錢,趕緊解釋,“唐先生誤會了,多出一位是我傢老爺的鄉下親戚,哪裡懂得什麼作詩?所教的,還隻是我傢偉兒。”
陸公子陸偉連忙點頭,“正是!唐先生不必管他,唐先生的絕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堪稱當世少有。晚輩誠心求學,還望唐先生指點一二。”
葉行遠對這傢人徹底沒話說,也就懶得多糾纏,當下上前一歩,對着陸老爺行了個禮,“我乃潛山村葉行遠,十數年不見錶舅,今日路過特來拜見。錶舅傢中既然有事,那外甥我就先告辭了。”
話說清楚,然後趕緊閃人,他們愛乾什麼乾什麼去,與自己也沒什麼關係,葉行遠想道。
“哦……哦……”陸錶舅哦了兩聲,臉上倒有幾分尷尬。他記得葉行遠,年輕時候自己走街串巷販糧食賣酒,也時常在潛山村錶姐夫傢落腳,說起來兩傢關係也算不算遠。
隻是後來自己發達了,定居在府城,而葉傢也越發敗落,兩傢往來就少。後來隻是錶姐夫落葬之時去過一次,送了二錢銀子的喪儀,此後再也沒見過葉翠芝葉行遠姐弟,一時間自然認不出這少年。
當着外人的麵,陸老爺不想錶現的太薄情,乾咳一聲道:“外甥既然來了,急着走做什麼?用了飯再去。你錶弟讀書的事,你不必理會,且坐,且坐!”
這時候到底還是兒子的事情要緊,葉行遠這樣的山村少年,招待他多吃幾塊肉多喝幾盃酒,他自然也就高興了,值得什麼?
看來這頓沒滋味的飯還不得不吃了。葉行遠沒奈何,隻好又坐回角落,反正這一傢人都圍着唐先生團團轉,他也就繼續自己枯坐神遊的狀態。
唐先生聽說少了叁十斤杏花酒的由頭,不由嘆口氣,瞟了陸公子兩眼,狂士風範展露無遺:“瞧你這模樣,讀書讀傻了,心竅堵塞,又不經世事人情,隻怕不是一個會做詩的。”
他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接過陸老爺殷勤獻上的香茶,又道:“所謂詩無離志,樂無離情,文無離言,你既然想要學詩詞,那我先問問你,你為何要學作詩?”
陸公子被問的猝不及防,一時間瞠目結舌,竟然答不出來。他心中自有學詩的理由,說白了離不開“風流”二字,但這怎麼能在父母麵前宣之於口?
陸老爺看到兒子呆呆的模樣,頓時就急了,趕緊替兒子回答,“詩以言志,我們傢偉兒心中有大志向,故而慾以詩言之,隻是文辭樸拙,這才想向唐先生你學習……”
他年輕的時候也讀過幾本書,穿門入戶更是能言善道,倒說得還有幾分意思。唐先生卻是瞥了他一眼,輕聲嘟囔,“什麼大志向?這時候要跟我學詩詞,正所謂臨時抱佛腳,還不是為了金秋花魁時呈現風流?”
唐先生半醉狀態下說話本就含糊,壓低聲音後,陸老爺陸夫人自然沒有聽清楚。隻有陸公子心中有鬼,隱隱聽見花魁二字,心裡嚇了一跳,偷眼瞧父母,見他們沒什麼特別的反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陸公子知道自己心思瞞不過唐先生,臉上露出懇求神色,“先生,我自知資質驽鈍,不堪造就,隻求先生瞧我……一片誠心的麵上,略略提點幾句,讓我能學得先生十分之一,也就夠了。”
他在一片誠心之前含糊說了幾個字,神色滿是哀求,期待着唐先生看在他傢美酒的麵子上,能夠幫他一把。
唐先生會意,又深深地嘆了口氣,“你的心志,我已明了,隻是寫詩這事,天賦第一,苦學還在其次。你既然一定要學,又必是求速成之道,我喝了你爹的酒,總要給你個取巧的法子。”
聽到“取巧法子”四個字,陸公子心花怒放,恨不得五體投地,“求唐先生不吝賜教!”
唐先生點點頭,正色道:“既如此,我就教你個法門。”
他從懷裡掏出一本破書,送到陸錶弟麵前,“我這裡有《韋拾遺全集》一部,你選他的五言詩一百首讀熟,再選週文正的七律兩叁百首背下,另在讀本朝沈相的七言絕句一二百首,以這叁個人為底子。
再把陳、古、楊、墨四大傢的詩一看,另把花間集背熟了,縱然你這資質不成,但至少也能糊弄出幾首歪詩,大雅之堂自然是登不上的,不過哄哄沒見識的小姑娘,也就夠了。”
葉行遠在旁邊點頭,這法子放之古今中外而皆準,所謂熟讀唐詩叁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真要學作詩的新人,自然是從死記硬背開始,漸有詩感,筆落則成詩。
陸錶弟卻是苦着臉,忍不住計算道:“這豈不要記誦上千首詩?總共不過兩個月工夫,哪裡能背得下那許多?”
“咄!”唐先生大怒,恨不得一棒子敲在他頭上,“你這蠢物!這還算多?這本就是速成的法門,給你糊弄場麵而已!你真要學詩,不背幾千首名篇,豈能窺得門徑?何況你又不是天資卓絕之輩,就算是有少年才氣縱橫,那人傢也必定暗下苦功的。
就說近日歸陽縣出了個少年詩傢葉行遠,一句‘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寫盡閨怨,引得滿城青樓同唱。你可知這‘同心’‘煙花’‘剪’這些意象,來自多少名篇?他又讀過多少詩,下過多少苦功?”
葉行遠正在角落裡默默喝茶,忽然聽到唐先生褒揚自己,然而大傢又沒有意識到自己就是唐先生嘴裡那位少年才子,這種感覺極其古怪。
唐先生搖頭晃腦,吟起近日哄傳的叁字詩,等念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頓住,仿佛意識到什麼。
他猛然回頭,滿麵狐疑的看着老老實實坐在屋角的葉行遠,“少年人,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着?”
唐先生剛才確實聽到了葉行遠自報姓名,但當時根本沒放在心上,直到開始說起這新崛起的少年詩傢,這才覺得這名字有點熟悉,好像……就在剛才聽過?
葉行遠苦笑着,起身拱手再次拜見道:“唐前輩!晚輩乃歸陽縣潛山村葉行遠……”雖說被人當麵吹捧有些尷尬,但大丈夫總得站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也不能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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